八月三日,盛夏。
今年的夏天,比去年更夸张些,燥热难当,空气都被高温蒸的扭曲了。
一如齐翌的心绪,焦灼,烦躁。
宋瑞美仍没出院,好在状态已平稳许多,只是见到齐翌时仍难免焦躁,齐翌只能尽量避免见她,好在,姜晓渝亲和力极强,还能跟她聊聊,齐翌便请姜晓渝多陪她说说话。
这天下班,齐翌又在停车场里等姜晓渝,顺便通风降温。
即使有遮阳棚,齐翌还专门又在挡风玻璃那放了个遮阳伞,可仍挡不住热浪侵袭,车子停了一整天,还是烫的根本没法坐人。
等了片刻,温度降下来了一些,姜晓渝也正好到了,怀里还抱着份文档,远远地就将它递给齐翌:“翌哥,查到了,二十年前导致你父亲死亡的那场车祸,牵扯到的另一对遇害司机父子的家人,那个老司机的老婆女儿在十三年前失踪之后,正是去了贡榜。”
齐翌精神一振,忙接过报告翻看起来,同时问:“怎么发现的?”
“去年你们涤荡完北贡后,我们的线人并未全部收拢,他们在那打探消息,再加上官方也通过正式渠道与那边的警察局取得联系,一起花费了几个月功夫,总算皇天不负有心人,查到了蛛丝马迹。
“有个北贡警察在那找到了些线索,这对母女曾被关过几天,因为打架,并且是偷渡入境,还被遣送回国,但被她们跑了。”
齐翌:“跑了?”
他翻看几眼报告,忍不住呵呵冷笑。
说是跑了,倒不如说是被卖了。当时北贡电信诈骗还没起步,但犯罪业已相当发达,那对母女姿色不错,到了北贡后落到了一帮非法团伙手里,被强迫卖银,结果和嫖客发生冲突,把人指头咬断了一根。
被北贡警方遣返回国的时候,该团伙又出了点钱,把她们买了回去。
这事堪称玄幻,但想到是在十多年前,齐翌也说不出话了。
那时候,别说北贡这等魔窟了,就是在国内,这样的事情也不是不可能发生。
翻完全部报告,齐翌发现没了后续,忍不住皱眉问:“再之后呢?”
“那就不清楚了,她们‘跑了’以后便再无音讯,还在查,但人海茫茫,那边的侦查手段又远逊于我们,恐怕很悬。”
齐翌放下报告,别说北贡,就是在国内要找个失踪多年的人都难比登天,无异于大海捞针,短时间内怕是根本没指望。
姜晓渝问道:“你说,这阿嫲会不会就是她们之一?年龄的话,那位母亲应该对的上,她今年该七十多岁了。”
齐翌摇头:“年龄不是问题,谁也没规定‘阿嫲’必须是个老妪,也可能是个中年女人,甚至是妙龄女子,毕竟即使是病毒研究小组的组长,那个死老太婆,都没见过阿嫲真容。
“至于可能性……确实很有可能,‘阿嫲’疑似与老千会有仇,而二十年前那场车祸正是老千会的罪魁一手策划,不但害死了我爸,还让另一位司机父子遭了无妄之灾,一个当场死亡,一个重度烧伤后在极端痛苦中死去,可谓是血海深仇。”
姜晓渝:“我也是说,而且她们去了北贡魔窟,或许真能在那发展起一股不小的势力,并获得漂亮国非法集团的赏识,跟老千会作对。”
“是啊,”齐翌叹道:“北贡这个地方……呵呵。”
他轻轻摇头。北贡经过去年涤荡,已经和平安定了许多,但此前那等腥风血雨的环境,不知滋生了多少穷凶极恶的歹徒,逼迫多少原本忠良的人走上不归路。他们大部分扎根北贡,在去年被涤荡一空,但也有不少脱离了那块土地,仍在其他地方蛰伏。
就是不知“阿嫲”集团是不是这种情况。
勉强算是个突破,但暂时而言只是个太过泛化的方向,还需要顺着继续往下追查,甚至需要点运气……
想到这里,齐翌将报告一卷,对着姜晓渝招招手:“上车吧。”
随后,他钻进驾驶室,报告丢进扶手箱里,姜晓渝顺手拉开副驾驶车门,才发现老池居然也在车里,吓了一跳:“哎,池大哥你也在啊?”
老池笑而不语。
齐翌翻白眼:“这货懒病犯了,宁愿在里边闷着受热,也不想在外头站会儿。”
老池:“嘿,说谁懒嘞?瞧瞧我这身腱子肉!”
“爱锻炼不代表勤快,多得是懒得要死的肌肉兄贵。”
“滚滚滚,外头也他妈四十五六度好吧,能好到哪里去了?还不如窝车上对着空调口吹凉快些。”
姜晓渝笑眯眯地看着他们调笑,默默坐到了后排。
也只有面对老池的时候,齐翌看起来才稍微放松一些,能开开玩笑。
齐翌挂档松手刹踩油门,往市精神卫生中心开去。
一路和老池拌着嘴,时间过得倒也快,不多会儿就到了目的地。远远看到熟悉的山岗,齐翌脸色就沉重起来,嘴上也没了话,眸子略略暗淡。
连累母亲至此,他着实难受至极。
老池也没了骚话,默默看向窗外。
将车停好,三人并肩走进住院部,来到妇女病区,又见到了那位医生。姜晓渝换了衣服鞋袜,进入病区探视去了,那位医生则陪同齐翌穿过员工通道,来到自己的办公室,透过单向玻璃看向宋瑞美。
这种感觉其实很不好,让齐翌觉得自己在参观动物园,而玻璃那头的“动物”却是自己母亲。但他也知道,精神病人情况特殊,为了方便医生治疗工作展开,能方便观察到患者情况,并保护医务人员安全,这是权衡过后最完美的解决方案。
齐翌绕着办公室走了一圈,最终在沙盘室找到了自己母亲的身影,她此刻光着脚盘腿靠墙坐着,捧着一本书,静悄悄的浏览,跟边上大呼小叫玩沙盘的病人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医生上前:“她最近安静了不少,尤其是在看书时,经常还会笑,也能比较正常的交流,所以我们都鼓励她多看看书。如果接下来情绪能一直维持稳定,再通过我们的评估测试,大概就可以出院了。不过,最好还是别提她被劫持的事,只言片语都别,她听到还是容易爆炸。”
齐翌说了声谢谢,又问:“最近她还在吃药吗?”
“刚停两天,还算稳定。”医生说:“等会儿条件允许的话,你可以试试见她,如果她仍然能保持平静,我明天就安排她做测试。”
“好。”
说着,齐翌看到有个膀大腰圆的女护士走进沙盘室,四下看了几眼,走到宋瑞美身边,蹲下微笑着温柔的跟她说话。
精神病院太过特殊,经常有破坏力十足的病人发作,需要医务人员有个相当优异的体格才能方便控制,偏生妇女病区又不方便安排男护士,只能找些体格雄健的姑娘了。
据医生说,他们这的门都被拆了许多,平均两个月要换三扇。
然而,愿意来精神病院的女护士本就相对少,何况还要好体格,所以这里一向缺人,医院没有办法,也只能安排些寻常的护士过来帮忙。
而且体格寻常的护士才是大多数,雄健的女护士没几个,专门负责照顾那些易燃易爆炸,或者攻击性十足的病人。
比如照顾宋瑞美的这名护士。
别看她威武雄壮,人却很温柔,出了名的好脾气,这里的病人大多都喜欢她。
交流几句后,宋瑞美便放下书,跟着她离开了沙盘室,七拐八拐的,来到了探视间,也在医生办公室的视野范围内,两者相连,中间有一道门,门边也有个单项的观察窗。
看起来有点像刑警队的讯问室,却也是为了确保安全。
姜晓渝已经在这等着了,她没坐着,站在门口,听见开门,立刻满脸堆笑的迎上去:“宋姨,好几天没来看您了,您还好吗?”
“是晓渝啊,没事没事,知道你工作忙,不用老来看我,我在这挺好的,很自在,很多朋友,你别担心。”
房间里的声音清晰地传进齐翌耳朵里。
很多精神病人,不发作的时候,其实跟常人也没什么两样,尤其像宋瑞美这样的,中枢神经系统没有器质性损伤,智力和正常的沟通能力不受任何影响,只是容易受到刺激和惊吓,变得歇斯底里。
就像日常中脾气上来了,人就无法沟通了,甚至可能在激动中做出很危险的举动。
这就很有迷惑性,哪怕齐翌,第一次看到宋瑞美和姜晓渝正常沟通,甚至提到他的时候,就以为母亲恢复正常了,提出想见一见他,医生考虑再三,让他做好了心理准备,才领他到宋瑞美身前,结果宋瑞美瞬间炸了,抓起凳子就想打他。
事后宋瑞美也极其后悔,可当时就是无法控制,她说看到齐翌瞬间心脏就跳的要炸了一样,好像齐翌想害她,本能地激发起了求生反应。
之后,齐翌一直不敢见自己母亲,不是怕自己被伤害,是不想让宋瑞美事后又懊悔不已,茶不思饭不想,平白受折磨。
姜晓渝和宋瑞美继续唠着家常,唠着唠着,又自然而然的提到了齐翌。
宋瑞美目光略略暗淡下去:“说到阿翌,他现在怎么样了?胖了还是瘦了啊?”
姜晓渝撒了个谎:“这段时间他没往外面跑,胖了不少,还白了些呢,呐,您看,我偷拍的他照片。”
为了保护病人隐私,探视家属不能带手机进来,姜晓渝只能打些纸质照片。而随着治疗,宋瑞美已经可以毫无障碍的看齐翌照片了,只是仍未试验过面对真人。
说着,姜晓渝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照片,高p摆拍图,拍的是齐翌正靠在办公桌角看报告的照片,他特地换了身精神的衣服,好好拾掇了自己,整理过头发,调整了半天姿势,拍出来还怪帅的。
宋瑞美接过,盯着照片看了半天,眼眶湿润,嘴里却挂着笑:“那就好,那就好……这个死没良心的,老妈在住院,他自己倒是胖了……之前也是,成天忙工作,明明那么近,也不知道回来看看妈。”
“会有机会的,”姜晓渝笑道:“翌哥成天跟我们说,等您病好了,就不回去了,您就在主城跟他一块住。”
宋瑞美明显意动了,但很快她就连连摇头:“那不成,我在老家待了大半辈子,早待习惯了,家人朋友都在那里呢,城里一个朋友都没有,也无聊得很,不成不成。”
很明显,她知道这年头娃儿都不喜欢和长辈住,不喜欢被过度干涉,她真要跟齐翌住了,怕是会影响齐翌找媳妇。
想到媳妇……
宋瑞美又看向姜晓渝,再看看手里的照片,过了片刻,在口袋里翻了翻,又掏出一叠照片出来,有意无意地说:“说起来,你偷拍了他那么多照片啊……”
姜晓渝微楞,闹了个红脸:“阿姨!”
宋瑞美拉住她手,在手背上拍了拍:“晓渝啊,你人真好……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个女儿。臭小子有什么好的?还是女儿会疼人,每次看到亲戚女儿围着传,我就羡慕的很……”
隔壁,齐翌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很想冲进去说声妈你够了,别那么油腻,怪恶心的。
姜晓渝都有些尴尬,羞意退了几分,但也忍不住斜眼看向观察窗的方向,紧跟着又像触电似地夺回目光,盯着自己脚尖。
她知道,齐翌在玻璃另一边看着。
老池狠狠拍了齐翌后心一把:“阿姨都给你送助攻了,你小子抓住机会啊!晓渝绝对对你有意思,别辜负了人家!”
齐翌摇头:“她只是不够了解我,我这性格,除了你以外没人受得了的,在一起才是害了她。”
老池yue了声:“你少来,老子才受不了你!再说了,处处又不会怀孕,试一下呗,不行就分开嘛!”
“都是同事,低头不见抬头见,分手后你让我们怎么工作?”
也是这个道理,老池撇撇嘴不劝了。
而这时,齐翌终于下定决心,抬手指着宋瑞美,侧目看向医生:“医生,我今天能见见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