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先生,我是丁晨凯,以后请多指教。”
房间终日拉着窗帘,许久没见太阳了,哪怕天天有人清扫,依然难免一股霉潮的味道。
霍璋背后垫了一个软枕,正开着床头的小灯看书,屋外艳阳当天,他却没有出去晒晒太阳的打算,任由房里的阴冷一日日浓重。
霍璋从书页上抬起眼,望向床前的陌生男人,他车祸后将自己关在家里几个月,除了处理松川药厂的琐事外拒不见人,他从小性子就古怪,虽然一眼看起来总给人种斯文的表象,但熟识的人都知道他表象之下的心计和多疑。
车祸造成的双腿瘫痪带给他打击外人虽不能窥知全貌,可都知道,霍璋那本就阴鸷的性子现在更让人看不清了。他遣散了绝大多数护工和保姆,只留下几个保镖在身边,他不出门,也不见人,每天卧在床上看书,偶尔抬起头望着墙角鸟笼里一只会说人话的八哥发呆。
眼前这个男人他不认识,也从没有要求找新的护工来,他打量男人,眼神里散发着生人退避的冷气。
是保镖把男人送进来的,他走到床边,小声告诉霍璋:“老爷子看您这些天闷闷不乐,又遣散了所有护工,担心您把自己憋出病来,特意千挑万选出一个人来陪您说话。他可以照顾您日常起居,也能陪您聊天,您只要把事情交代下去,他都能做。”
那个叫丁晨凯的男人安静站在昏暗的房间里,他一句话后没再出声,却掩不住身上的气质。
他温柔,似乎每一寸肌肉都是笑着的,他挺拔,似乎每一根骨头都向上生长,一眼望去,是这一室黑暗里的光源所在。
在很多年后,霍璋回想起那日的场景,还记得那男人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
——“霍先生,我是丁晨凯,以后请多指教。”
简单的一句话,平和却不卑微,和他身边对他言听计从,低伏做小的人都不一样。
丁晨凯与他对视,眼睛澄澈:“是,霍先生有什么吩咐,随时叫我。”
他极有分寸感,不像从前那些人上来就嘘寒问暖。他将写有自己号码的卡片放在床头柜上,而后笑了笑,转身出去了。
霍璋盯着那张卡片看了一会,伸手将它拿在指间捏成一团。自他出事后,大房和三房都对松川药厂虎视眈眈,他不会要一个来路不明的人,就算霍嵩的关爱无法拒绝,霍璋也绝不会让他接近自己的身边。
那个号码他不会打。
……
一连几日,霍璋都没有再看见那个男人,早把他忘在了脑后。
他依旧每天不见外客,偶尔保镖会将电脑拿给他,所有的事情都在一间阴暗的屋里处理。
窗外下起小雨,屋里隐约有股潮气。
霍璋倚着床板浏览手里的资料,目光森然。站在一旁的保镖大气不敢出,跟了霍璋这么多年,他清楚知道眼前这男人的性子,他无论怎么动怒都不会喜形于色,可一旦他心里真的燃起了怒火,那后果不是这里的任何人能承受的。
“快一年了。”霍璋放下那沓资料,“投入了那么多人力财力,就研究出了这个?”
保镖虚汗直冒:“研发实验室的人说,这种肌肉功能增强剂还在试验阶段,药性不够完善是正常的……”
“不够完善?”霍璋冷笑,“两个月内,试药四百二十五人,其中五十二人出现不同程度的负面反应,更有八人直接严重到进重症监护室,这是‘不够完善’四个字就可以解释的?你觉得这么大的动静,不会引起警方的注意?”
“几个月前告诉我,已经在动物身上实验过几百次,效果很好,就要成功了,现在却给我这样的结果,难道我花高薪请来的是一群废物吗?”
保镖哑声很久,犹豫着开口:“霍先生,研发实验室说这种药……”
后半句话还未出口就咽了回去,床上的男人虽然双腿残疾,但只要投来一个眼神,足以让人心惊肉跳。他神情举止依旧斯文,只是气质阴郁得使人害怕,如果不是亲身经历,很难想象一个长相如此英俊的男人,身上竟却如同被黑暗浸染过一样缭绕着难解的黑雾,看不清,也琢磨不透。
他被迫改口:“……他们会尽力。”
霍璋将资料放在床头柜上,低头望着手里的书:“出去,走远点。”
保镖走到门口,男人又说了一句话,如地狱里传来的声音缥缈在耳侧:“再给他们两个月,如果还研制不出来,就不用在实验室待着了。”
“你也一样。”男人轻飘飘说,“去帮忙试药吧。”
保镖一个激灵,随即冷汗不受控地蔓延遍全身。
*
夜里雨渐渐大起来,哪怕戴着降噪耳塞,也隔绝不了嘈杂的雨声,和时不时划过天际的惊雷。
霍璋指尖撷着书页,刚要翻动,房里的吊灯闪了闪,而后突然熄灭。
——停电了。
霍璋怕黑,所以他房间装有应急灯,电源在墙上,以往停电时,总会有人在一分钟内上来帮他打开应急灯的电源,可今晚他等了足足十分钟,外面也没有任何动静。
宅子里的人被他清得差不多了,平时只有几个保镖在,他喊了几声,没人回应,打电话也无人接听。
霍璋脸上的平静一点点褪去,心跳不受控地加快,仿佛回到了幼年时同样的一个雨夜,他因为不当心摔碎了薛美辰最爱的珐琅餐具,被她扇了两嘴巴,丢进了家里没有窗子的杂货间。那小屋很冷,在雨天尤甚,他尝试开灯,但薛美辰把电路一起拔断了。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小霍璋只能蜷缩起身体来尽可能躲避寒气,祈盼着薛美辰善心大发放他出去。
他分不清白天黑夜,也没有时间的概念,饿了就吃里面的饼干和矿泉水充饥,无聊了就对着家具喃喃自语,天真地以为自己不会被关多久。
似乎一天过去了。
似乎又过了一天。
小屋之中的时间漫长得不可估量,小霍璋被黑暗和寂寞折磨的几乎崩溃,他发疯地哭喊锤门,但屋外无人应声。
他趴在地板上,浑身冰冷,一动不动,直到很久以后,佣人才将门打开,霍嵩把又脏又臭的他抱了出来,他呆呆的,无论别人怎么问话,都一声不吭。长达一个月的禁闭使他患上了某种难以抑制的应激反应——他不能独自待在黑暗中,身边一定要有人,又或是有灯。
后来他才知道,那天薛美辰离开,直接将他忘在脑后,乘着飞机出国旅行了。要不是霍嵩中途回家了一趟,他还不知要在那暗无天日的房间里待上多久,可即便霍嵩知道这一切都是薛美辰做的,也只是不痛不痒地训斥了几句,关于霍璋这一个月来受的苦,他并没有表现出十足的在意,转身就去逗在地毯上爬着玩的霍明泽了。
霍璋只要闭上眼,幼年的种种就会浮现在眼前,他好不容易将自己从那段记忆里拉出来,一道窗帘之隔的窗外又呼起闪电。八壹中文網
夜雨、惊雷、黑暗——霍璋几乎要窒息了。他抓起床头的电话座机摔向床前的镜子,企图弄出点动静来吸引屋外人的注意,镜子应声而碎,他靠着床板大口大口地喘.息。
门把手轻轻转了转,紧接着门被打开,进来的人不是他的贴身保镖,而是一个英俊的男人。
自他那天站在屋里自我介绍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月,可霍璋却能记得他的名字。
——他叫丁晨凯。
“霍先生,有什么吩咐吗?”
霍璋戒备:“他们呢?”
“晚上霍老爷子打电话来,叫他们过去问您最近的情况了,现在家里只有我。”
“你为什么会在门外?”如果没听错,从他砸碎镜子到这男人开门,他并没有听到脚步声,说明从始至终他都在门外。这人不是他亲自挑的,很有可能是那两个女人塞进来的,她们一个看他不爽,小时候用尽办法折磨他,一个刚害他失去了双腿,他不能不提防。
“我一直在门外。”似乎没读出他眼神里的敌意,丁晨凯笑笑,“这些天都在。”
他走进屋子,按开墙上的应急灯,房间又恢复了灯光,霍璋紧绷的神经略微松了松,又听见他说:“只不过您一直没有吩咐,我就没进来,您刚才叫我了?我打了个盹,没听见声音。”
“没有。”霍璋冷淡地说。
丁晨凯看见地上镜子的碎片,弯腰一片片捡回垃圾桶里,他边捡边问:“您一天没吃东西了,饿吗?”
霍璋闭目养神:“不饿,捡完出去。”
他话音刚落,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
忘记已经多久了,打从他能掌控自己生活那一刻起,就没有过这样尴尬的时刻,别说没出过糗,他在人前从来都是疏离又精致,像个完美不真切的假人。霍璋从不允许被人看到自己弱势真实的一面,肚子饿得咕咕叫也算在其中。
他蹙眉,刚要开口,丁晨凯说:“应急灯的电量只剩一个小时,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电。”
他这样说,霍璋敛起了已经挑了一半的眉毛,他想了想,淡淡地说:“轮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