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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是警察。”保镖的脸色一下就变了,“难道在霍先生身边,还有别的人?”

霍璋神色倒看不出惊慌,只是眼里阴翳的云层越累越厚,黑压压得几乎能滴出水来。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扶着轮椅走到江易的椅子边,偏过头,在他耳边低声问:“江易,你十八岁交往了一个女孩,她叫什么名字?”

江易比起之前安静了许多,不再挣扎乱动,他头发已经被冷汗打得全湿,绺绺垂下来盖住眼眸。

十八岁那年发生的事,哪怕已经过去很久,每一件每一幕依然清晰地存在着。

那年夏天,赵云今在他的小屋里过暑假。

江易从未和女孩如此亲密过,他对女孩的全部认知都源于她。

晨起,她总赖床,软薄的被子勾勒出她玲珑曼妙的曲线,却盖不住她雪花一样软白的皮肤。

江易每每想要起床上班,被她一个眼神勾着,自制力又轰然溃塌,他撩开被子钻进去,又或将她拉起来按在窗前,晨光散入房间,她雪白的肌肤与蓬松的发尾像被镀了一层金边,从后面看,脊背与腰肢的弧度,每一寸每一分,都让人心火燎原。

傍晚,她洗过头发,窝在门口的藤椅上晒晚霞,夕阳烂漫,她湿漉漉的头发也温柔得不像话。

江滟柳从前也无数次这样坐在晚霞之下,但她被生活磋磨得眼里没了神采,像具枯槁的傀儡娃娃,江易小时候只见过油灯街的女人,他以为女人都是这样两幅面孔,一边对陌生男人微笑如花,一边又对小孩奚落打骂。可赵云今,她似乎不会在意任何人与事,来往的嫖.客看见她坐在那,忍不住用污言秽语挑.逗她,她笑笑,街上的小姐嫉妒她的皮貌,拿言辞挤兑她,她也笑笑,唇角永远是无尽轻佻,眼里也永远透着睥睨和傲慢。

——她不把任何人放心上。江易时常会有这样的想法。

可当他傍晚顶着暮色回家时,赵云今总在门口等他,见他回来自然地把桃木梳递给他,她像只猫一样,慵懒地靠在他肩头让他梳头发。

穹顶的晚霞正在缓缓燃尽最后一丝生命力,江易闻着她的发香,触碰着她皮肤的冰凉,忽然又觉得不是那样。

——也许不多,但在心里的某一个角落里,一定有他的位置。

赵云今对他,没有遮掩,没有防备,开心就笑,生气就闹,和在别人面前时都不一样。

最不同的,是她深夜那醉人骨髓的媚,指尖轻旋,伸腿勾缠,能让人心甘情愿醉死温柔乡,再也不见明天的朝霞和月亮。

一整个夏天,每夜屋里的灯火直到凌晨都还亮。江易不爱言语,不爱表达,却爱极了在深夜一遍又一遍喃喃地喊她,她的名字柔软,途径舌尖,总让他无比心安,她正被他抱在怀里,现在是他的,以后也会一直是他的。

四年前赵云今生日前夜,原本定下去松川陪她,江易却临时变了想法,约她在圣心福利院门口见面。

八岁的女孩,十八岁的少女,她人生的每一个重要关口,他都有幸陪在她身边,但许多重要的事她却忘了。

也许林清执说得对,是他太别扭,虽然赵云今忘了,但他还记得,他在意与她之间这些年的天差地别,可她未必会在乎。他想亲口告诉她,幼年时他们一起走过的路,爬过的山,捡过的空瓶子,编过的花环。然后陪她一起,走完人生剩下的许多年。

在西河也好,在松川也罢,他想每时每刻都能陪在她身边。

江易路过苗苗面包房,买了一个赵云今爱吃的巧克力面包。

他骑摩托去了乌宅,那时夜里的雨才刚刚下起来。

于水生听明他的来意,许久没有说话,他沉默地抽着烟斗,再开口时能清晰地看到脸上的疲态:“你要走?”

“是,我想过安定的生活。”

“我手下不全是赌场迪厅,也有些安稳的生意,可以让你去做,何必非要离开西河?”

江易说:“她不喜欢我留在这。”

“倒是个有想法的丫头。”于水生吐了口烟,慢慢说,“早就和你说过,有了女人带给九叔瞧瞧,阿易,你怎么一直不记得?”

“记得。”江易不卑不亢说,“只是她脾气不好,也没什么礼貌,怕带来惹九叔生气,所以还是算了。”

“真认定了?”

“是。”

“不反悔了?”

“是。”

“那好。”于水生放下烟斗,从抽屉里取出一张银行卡放到他面前,“跟了九叔这么多年,最后什么也没落着不像样子,这是我给你准备的老婆本,本想着怎么也得过几年才用得上,没想到现在就要拿给你了。”

江易怔了怔,没动那张卡:“我不能要。”

“拿着吧。”于水生笑里有几分苍老,“省得让人笑话我小气。”

“你要觉得无功不受禄,临走前就再替九叔做件事吧。”他说,“老金他们在城南办事,刚给我打电话来说人手不够,外面雨太大,这种天是个人都懒怠动,派别人去我不放心,你去搭把手,记着,望望风守守门就行,有些事让阿志他们做,你别插手。”

江易不明白他的意思。

于水生扬了扬那张卡:“这就当报酬,办完事,拿上钱,随便你去哪,带着你女人过安稳日子去吧,只是以后记得,逢年过节多给九叔打打电话。我老了,一辈子无儿无女,曾经也是真把你当亲儿子疼过。”

江易没拿那钱,江湖规矩,金盆洗手前再替东家做一件事是应该的,不管多难。虽然天气恶劣,但于水生的要求并不过分。

江易披上雨衣,骑着摩托进了雨里。

那夜他只想早点完事早点回去。他买来的面包已经没了热气,冷邦邦像块石头,赵云今还在福利院门口等他。等这一切尘埃落定,他可以离开这些是是非非,可以去见心爱的姑娘,可以把他们过往一遍遍讲给她听,可以陪她去她想去的地方,生活、生根,可以和她过上平常人那样岁月祥和的生活。

可他没有想到,在所有美好都还来不及实现之前,变故突然来临。于水生的一个简单的请求,却如王母拔下了头上的簪子,在他与赵云今之间划下长长的一道银河,看似不远,实则咫尺天涯。

自那以后,一切再也无法回到从前。

……

“云云……”

满室寂静,只有江易在发出无意识的声音,那是个简单的音节,所有人都听得清楚。

保镖在霍璋耳边说:“大小姐的小名就是芸芸,江易十八岁那年,她正在香溪高中念高二。”

霍璋面色淡淡,他问:“云云,是霍明芸吗?”

江易没有了反应,保镖拽起他的头发,他昏死了过去。

*

夜,一灯如豆。

暴雨将将小了下来,但天色依然不见好转,被阴稠稠的乌云压着,连绵地下着雨,似乎是酝酿着下一场暴雨的前奏。

医院。

霍嵩刚刚睡着,霍明芸在走廊上玩手机,这已经是联系不到江易第三天了。她事后又去过一次油灯街,江易屋子的窗没关,连续几天的狂风暴雨将小屋打得潮湿,天花板、墙壁上生出了黑色的霉,乌漆漆一团,看着就叫人烦闷。

那夜离开赵云今家时,心里愤懑,她以为那女人总得有几分心肺,不会眼睁睁看着江易去死,但现在看来,她比自己想象里还要无情。

电梯声响,霍璋的轮椅声从里面传来。

他平时忙得不见影,几天才能来看霍嵩一趟。

霍明芸收起手机,冷眼看着他:“霍璋,你把江易藏哪了?”

霍璋的轮椅停在她面前,他望了望自己那娇蛮跋扈的小妹,拧起眉梢:“江易怎么了?”

“你跟我装什么?那天晚上我亲眼看见你的保镖把武双喜带走,紧接着江易也失踪了,你敢说这跟你没有关系?”

“武双喜偷了东西,我找人请他过来问话,问完就放回去了。至于江易,他已经好几天没来上班了,我确实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要是你见到了,烦请告诉他,如果不想做了和我说一声就是,不用偷偷摸摸地跑掉。”

霍明芸冷笑:“你可真是撒谎眼都不眨,在我面前就别玩这套了,除了你还有谁会对付江易?”

“明芸。”霍璋冰凉的眸子落在她身上,“你只是见我带走了武双喜,见我带走江易了吗?口口声声只有我会对付江易,可你别忘了,当初江易把你韩巴手底下救出来,可以算是彻底得罪了三房,恨他的大有人在。你们相爱多年感情要好,我理解你找不到江易的心情,但这不是你空口污蔑我这个兄长的理由。”

“相爱多年?”霍明芸蹙眉,“是江易跟你说我们相爱多年的?”

霍璋静静地望着她,她神色略微有些不自然,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想到江易或许在他手上,又咽了回去。

她说:“他的失踪最好和你无关,如果让我知道是你干的……”

“你们在说什么?”霍明泽从楼梯上来,正好看见两人针锋相对的一幕。

霍璋笑笑:“好久没见,和明芸聊聊,我先进去看父亲了。”

霍明芸别过头去,没再说话。

保镖推着霍璋离开,从他西装的口袋里落出半张照片,掉到走廊干净的地砖上。

霍明泽弯腰捡起来:“大哥,你的东西落了。”

他说完不经意瞥了眼照片,那相纸泛黄,缺了一半,上面只有大半张男人的脸,模样英俊得让人过目不忘。

霍璋停住,转过轮椅:“谢谢你了。”

他伸手去接,霍明泽却拿着相片没有松手:“这是……”

“是我一个去世多年的朋友。”霍璋说,“前些天保姆整理柜子,在书架最里边找到了它,可惜另外半张不知道被什么人弄坏了,问过专业人员,说是很难复原。”

他神情带着几分落寞:“我也只有一张他的相片,难免觉得遗憾。”

霍明泽对于霍璋是有感情的,见他模样伤心,将残破的相片递还给他:“可以问赵云今要。”

他说:“林清执的相片,她应该还留着吧。”

霍璋蓦地抬起眼,目光死死盯着他,霍明泽问:“怎么,这难道不是林清执?”

他又看了眼照片:“虽然只在很多年前见过一面,但我对他印象很深,不至于认错,如果不是,那长得也太像了。”

“是他没错。”霍璋将照片收起,面色如死水般平静,“明泽,谢谢你提醒我。”

*

花店。

赵云今坐在窗前听雨。

由于连日暴雨导致的交通不畅,已经很久没人来送过鲜花了,鲜切的玫瑰、百合和康乃馨已经开始枯黄,桌上摆着一盆蔷薇,花朵也有些打蔫。

赵云今面前的清茶已经放凉了,淡绿色的茶叶浮在水面上。

她一口没喝,偏着头,目光沉入雨里。

“吴新立说他在油灯街见过那个人的脸,因为印象深刻,这些年来一直记得。”

“他跟踪了一路,却都没发现那人是假扮女生,在暗巷里还被捅了一刀。当初我们收集了遗落在现场的血迹,比对了吴新立的dna,他确实是当初袭击香中女人的犯人,这么多年的悬案终于破了。”

那天贺丰宝说到这时,沉默了好久,思量的眸光一直落在她身上。

“但比起那件案子,我更关心吴新立为了戴罪立功提供的线索,暴雨夜,昌河坝、一通奇怪的报警电话。”他顿了顿,“还有江易。”

他说:“林清执死亡当天,江易很可能就在现场,他一定知道些什么,赵云今,都到现在了,你还要袒护他吗?”

赵云今并没有听清他的话,自吴新立认罪的视频结束后,她脑海反复循环回放的都是一些零零碎碎,但在这时却能串联到一起的事情。

“四年前的五一假,他原本要去约会,九爷却临时给他安排了一个油水挺多的活儿,他为了赚钱就去了,结果半夜淋着雨回来,衣服全湿透了,眼神直勾勾的,问他什么都不说,把自己关了整整半个月。”

“我猜是为了给九爷办事迟到,所以姑娘生气跟他分了,毕竟那天下着那么大的雨,是谁被放鸽子都受不了啊。”

“从离开你那一刻起,我就没想过有一天我们还能回到从前,从没想过。”

“所以有些事,你知不知道,开心与否,对我来说都不重要。生气也好,恨我也罢,我不在乎。”

“你不喜欢我跟着九叔做事,所以在见你之前,我去和九叔摊牌道了别。九叔不准我离开,他说我一旦走出那个门,他会立刻找人去圣心福利院绑你。那个人的下线很低,并不是你以为的混混头子那么简单。”

“所以又是为了保护我?”

“这是什么?”

“倒计时。”

“五个人,五朵从来不清理的蔷薇花,你说那是倒计时,既然是倒计时,那瓶子里剩下的最后一朵花……是谁?”

“别再继续了,这浑水我一个人趟就够了。有些事我一定要做,也只能我来做,我必须亲手了结它。”

“为什么非要是你?”

“那年说分手不是真心话。从没想过离开你,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我这些年所做的一切,不止为了他,也为了你。我怕你恨我,却没想过,如果你活得小心翼翼,处处危机,不恨我又能有多快乐。”

“我为什么要恨你?”

……

“赵云今。”贺丰宝指骨叩桌,“关于江易,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赵云今回过神:“我不知道。”

她脸上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茫然神色,她摇头:“我真的不知道。”

……

一辆黑色轿车停在花店门口,两个保镖下车,撑伞推开了花店的大门。

门上的风铃声清脆,同时灌进耳朵的还有屋外凛冽的风雨声。

乌云团聚于头顶的天空,雨势又渐渐大了起来。

保镖恭敬地说:“赵小姐,霍先生请您去一趟小东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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