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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央央,万物滚烫。

林清执当年在院墙边随手洒下的花种,现在已生得葱郁繁茂。夏初炎热,蔷薇凋零了大半,剩几朵残花纤弱地缀在爬墙的藤蔓上,晚风一拂,那被男人照料了多年的花连着茎叶都在微微晃荡。

赵云今正如一尾浮在浪尖上的小舟,被江易操纵着。风雨袭来,水花翻涌,开始尚能摇动舵桨迎击海浪,但时间一长,她就麻痹得动弹不得,只能任凭浪花将她一次又一次腾到风口上。

可那是她挑起的火苗,无论怎样的颠簸,她都得受着。她要逃离,只能寄望于江易善心大发,可他从来不是什么好善与的角色,他将她丢在漩涡的中心,看她身不由己,看她眸光迷离。

关了灯的房间昏暗,她看不清江易的神情,但她能感受到他此时灵魂深处正汹涌的波涛。

“阿易……”少女藕色的臂纠缠住少年的脖颈,尝试讨好,“你不是最喜欢我了?喜欢就该对我好点。”

可她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每用那甜腻的语气多说上一句,都只会让江易这簇火苗烧得更高。

她在自寻死路。

少年吻住她,将她最后一丝声音堵回去,他用唇轻轻研磨她的耳垂:“赵云今。”

他嗓音嘶哑得厉害:“既然敢招惹我,就该有点骨气,今晚被.操.死了也别告饶。”

……

夜长梦浅,赵云今又梦见了那年开满蔷薇花的孤儿院。

男孩拎着小桶静静站在花下,桶里装着他为她捉来的青蛙,小云今开心地朝他跑去。

“云云。”他望着她,冷淡的脸上罕见绽出了笑意,“我还是找到你了。”

……

夜半,赵云今想要翻身,却被身后的江易搂得死死的,她瘫软得一动不能动,感觉他在轻轻吻她鬓边的头发。

“云云。”少年在他耳边亲昵地叫,“记住酒量多少了吗?”

赵云今满脑子只剩他嘴里呢喃的“云云”二字和他炙热的身体。

——他叫她云云。

从小到大,所有人都叫她云今,云云这个名字除了江易,她只在梦里那男孩的嘴里听到过。

“跟别人喝酒时记好了。”江易舔她耳朵,温柔得几乎不像他了,“是五瓶。”

*

一整个夏天,赵云今都和江易待在一起,初尝爱情滋味的少年人恨不得分分秒秒黏在对方身上,连家也不回。

白天江易外出,用一切他能找到的法子赚钱,夜里回到油灯街的小屋,一闹半晚,到那夜深人静时和深彻的月色一起入睡。每当战鼓平息,赵云今凝视着江易桀骜的面孔,总觉得他和刚刚野兽般的模样判若两人。

这样温柔的江易是她从没见过的,他会吻去她的汗渍,会半夜骑车几公里只为给她买一碗热粥,会陪她看上一整晚的月亮,会去完成她一切不合理甚至无理取闹的要求,会在她面前乖得像只摇尾巴的狼狗。

赵云今春天洒在楼下的一把蔷薇种,在夏天时抽出了芽,细细的藤蔓缠住了楼下老人家的晾衣绳,一个劲朝上蹿爬。

六月,赵云今在江易的桌上发现了早前双喜送来的黒药,瓶子还未开封,她问江易,他将来历和用处如实说了,赵云今把它随手扔进了垃圾桶。虽然一句话都没说,但江易明白她的意思——她不需要江易做这种事赚钱养她。

七月,赵云今的录取通知书到了,填报志愿她一个人完成的,江易没过问。她是在油灯街收到的快件,那时江易正在屋里学煮汤,她将通知书递过来,他淡淡看瞥了眼,没有发表意见。赵云今分数很高,足以去首都上顶尖的大学,但最终却把学校选在了松川。

“不是为了你。”赵云今坐在窗台上,一腿搭着,伸出雪白的脚趾逗弄江易养的盆栽。

“松川的山很美,水很美,城市也很漂亮,我喜欢松川的夜景,比西河繁华。”

江易假装信了,神色平静,只不过没压住心里的快意,手下不当心,往锅里多放了三勺盐。

八月,西河的温度快要把人热化了。老棍儿在这样难熬的天气里旧疾复发,曾经声名赫赫的西河赌神生命走到了尽头,他一生传奇无数,三十岁靠一手出神入化的千术发家,名利双收,四十岁在公海叫人砍腿剁手,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人活到六十岁,除了兰子窑一间小土房和一辆破三轮外,什么都没有。好在去年收了江易做徒弟,不然人到暮年还无人送终,才是可怜可悲。

老棍儿咽气那天脸上满是安详,看着江易的眼里也没了平日老态的污浊,变得澄澈了许多:“我被人搞成残废那年,老婆被活活气死,一双儿女也被亲戚带去外地避难,已经十多年没见过他们了,真没想到最后还能有人给我送终。”

“阿易。”他问,“你不是总问我公海上那最后一局是怎么出的千吗?”

他人已迟暮,笑起来都有几分困难,却还勉强着抬起手招呼他:“来……你来……”

江易附耳贴近,老棍儿几句话说完,撒手断了气儿。

他的后事是江易操持的,葬礼、墓地、花圈,都是他能力范围内的最好,也算是对得起当初的承诺了。

九月,赵云今开学,江易送她去松川,他出发回西河前的夜里两人在校外的小旅馆待上一整晚。

事后,女孩靠在床头学他抽烟,她身上存着很玄妙的气质,在富丽堂皇的酒店,她一举一动优雅得几乎像个公主,没人可以从她身上挑出缺点,在逼仄肮脏的小旅馆的床上,她懒散躺着,又低糜俗艳,仿佛任谁都可以摆弄的破布娃娃。

她看似和环境完美地相容了,但江易知道,那只是假象。

赵云今生来就该享受最好的,她无所谓,不去要,不代表别人不想将美好的东西捧来送她。

江易想换套房子,小一点没关系,但绝不能继续住在油灯街这样三教九流齐聚、成日被警察扫荡的地方了。殡仪馆和建筑工地这些地方来钱还是太慢,他想过用老棍儿那学来的千术去赌上几次,但那年香溪发大水时他对老棍儿的承诺还在耳畔,同时响起的还有老棍儿在世时对他说的话。

——“这丫头心性不低,不是能让你去赚这种脏钱的主儿,你可得想仔细了。”

江易最终没去赌,他辞掉殡仪馆的工作,回了于水生身边。

于水生新开的赌场需要人坐镇,这人要有经验、要狠,要精通赌技,要豁得出命去、镇得住场子。没人比江易更适合,于水生心里门儿清,因此当江易站在面前和他还价时,他没有直接拒绝。

手下的人都说江易是九爷养的一条好狗,九爷这些年那样对他,但他依然忠心。

其实难怪别人背后议论江易,这一切的起因还是在他。于水生手底下之所以能掌着这么多人,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他对人大方,也护短,忠心跟着他混的人能得着不少好处,可偏偏江易是个例外。

算起来,他跟九爷的时间比谁都长,办事牢靠,可九爷却偏像和他有仇似的,尽给他看脸色。九爷都不待见的人,手下那群拜高踩低的东西更不会拿他当回事,经常私下里调侃,说江易是不是上辈子挖了九爷家祖坟这辈子才这么招他讨厌。

于水生一身黑色唐装,坐在太师椅上抽烟,他眯眼吐出一圈缭绕烟雾来:“听双喜说,你谈了个女朋友。”

“是。”江易没遮掩,“我要养女人,所以需要钱。”

于水生半天没说话,一直抽着闷烟,他偶尔抬头瞥瞥江易,当初那个只到他腰的男孩现在已经长成能独当一面的少年了。就在底下人以为他要痛骂江易没有良心不知好歹时,他竟然难得一次脾气好,没说什么重话:“新开的场子交给你,我放心。钱不是问题。”

于水生那张刻薄沧桑的脸上罕见地流露出一丝温情:“阿易,九叔老了,既然是认定了的女人,有空就带她过来,让九叔见见。”

江易当然不会把赵云今带到他面前,于水生手下人多,是非更多,他不会让她接触这些,因此就连双喜都一直瞒着,从没和他透露过。

赵云今在松川上学,每逢周五,江易会坐四个小时的车去松川陪她过周末,周日晚上再坐四个小时的夜车回西河。

陪赵云今吃饭、陪赵云今逛街、陪赵云今上课,两人走遍了松川大大小小的角落,看电影,接吻,听赵云今喜欢的歌。十八岁前的江易,没有任何一年过着那个年纪该有的生活,但和赵云今在一起的日子却把他的人生拉回了正轨。

虽然在西河看场子时还和从前别无二致,冷漠、暴力,每日见的都是人性里的黑与恶,但在赵云今的身边,他却过上了真正的十八岁。

十八岁,有这个年纪该有的一切。

他以为可以一直和赵云今这样走下去,过春夏、过秋冬,度过所有值得又或不值得纪念的日子。

但有些事,只是他以为。

……

油灯街。

江易刚下了从松川回来的夜班车,踩着凌晨潮湿的石板路朝家走。

清寂的夜里没有人影,却在隐蔽的角落里传来低微的呜咽声,一切奇怪的动静在油灯街这样的地方都算不上什么,江易没理,直到那声音越来越大,明显被什么堵住的哭音里夹杂着丝凄厉,他才停下脚步。

和赵云今在一起的一年里,他性子变了很多,也许是被爱关照过,没有从前那么自私冷漠了,放在以前,他绝不会多管闲事。

女人的哭声越来越大,还伴随着男人的喘息和淫.笑声。江易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见月亮照不到的角落里站着几个人影,而被其中一个男人压在墙上的女人有几分眼熟。

他随手捡了不知谁放在楼下的花盆,朝着男人砸过去。安静的夜晚,瓦盆碎裂在墙壁上的声音吓得正在侵犯女人的男人一个激灵,他一回头,看见个眼神淡漠的少年。燕子失去桎梏,瘫软般坐倒在地上,血渍顺着洁白的腿根从裙底流出。

“小子,别管闲事。”男人们五大三粗,衣服脏兮兮的,看起来像隔壁建筑工地的工人。八壹中文網

燕子嘴唇发抖,眼泪止不住朝外流,嘴唇开开合合,却难以说出一句让江易救她的话。

——她知道江易,这人没那么多的善心,哪怕有,刚才那一下也已经用掉大半了,指望他来救,她不抱希望。

男人们身上酒气浓郁,见江易只有一个人,压根没当回事,几个醉汉抄起地上的砖头朝他冲过去。燕子闭上眼不敢看,一阵激烈的厮打和惨叫声过后,巷子复归寂静。她再睁眼,见那群男人已经抱头鼠窜分头四散,剩江易一个人站在原地,他额头朝下淌着血,已经覆满了半张脸。

她挣扎着朝他跑过去,少年却转身就走。

“江易!”

他停了脚步,语气淡得和从前没什么分别,仿佛被开了瓢的人不是他一样,丝毫感觉不到疼:“这么晚就别出来拉客了。”

燕子眼睛通红,捂着身上被撕破的裙子:“我是妓.女没错,但我又不找虐,这种败类放在平时我也不会接。不管你信不信,今天我只是回家晚了,刚好路过这里碰见他们几个。”

“不用跟我解释。”江易脱了t恤,捂住流血的额头,“油灯街不是你一个女人能待的,你早该走了。”

“我不回家!”燕子的眼泪忽的就控制不住了,“我弟弟的事还没结果,林清执说他会帮我查清事情真相,在没有为小旭讨回公道之前,我死都不会走!”

少年冷漠地说:“随你。”

女人忽然疯了似的冲上来抱住他:“江易,你说得对,油灯街不是我一个女人能待的。”

“我这几年不知道受了多少欺辱,警察把我当眼中钉,嫖客把我当玩物,嫖客的老婆把我当成没有尊严的鸡,那些强.奸犯更没把我当个人,还有我根本都不知道是谁的人,他们要绑架我,还带走了小旭,这个地方让我恶心,我一刻都待不下去了。”

“可我必须守在这,我要等林清执给我一个答案,哪怕他告诉我小旭已经死了,我也要知道是谁杀了他。”

“江易……”女人泪流满面,今夜受了摧残,腿并不拢也站不直,身体缓缓滑下去,只能勉强扯住江易的裤腿。

“你帮帮我。”她满脸泪花,“我知道你能帮我在油灯街活下去,除了这里我哪儿都去不了,除了这一行我也什么都不会干,只要你能帮我,让我做什么都行……我知道你有女人,可她在外地念书,不能每时每刻在你身边。”

燕子眼神凄哀:“我真的什么都能做!”

女人的意思已经昭然若揭,就差直接将那句我让你免费干说出口了,可江易还是一言不发。

他的冷漠让燕子的心渐渐下沉,早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可偏偏就不死心。

江易不负她所望,抽开裤腿径直从她身边路过,什么都没说。

“江易!”她拼死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质问道,“既然不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今晚为什么要救我?别告诉我你是个有同情心的人,我不信!”

当初他也曾这样问过赵云今,为什么要从黑衣人手里救下燕子,赵云今的回答让他觉得敷衍,但现在燕子又这样问他,他却明白了那天赵云今的心情。不是同情心,也不是善心大发,是刚刚分开前和赵云今的温存让他还处在一种温柔的情绪里。

现在的他不是油灯街的痞子江易,也不是赌场里的混混江易,而是那个十八岁正当青春的少年江易。

十八岁的江易,是有心的。

他说:“心情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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