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街。
林清执叩响房门,里面半天无人应声,他正要离开,屋里传来“咣当”一声碎响。
贺丰宝不耐烦地抬手敲了敲:“沈佳燕,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
过了一会,依旧没人来开门,一股黄色的液体顺着脚下的门缝流出来,空气里隐约还有煤气泄露的味道,林清执同贺丰宝对视了一眼,一起把门撞开。燕子喝得如一滩烂泥瘫软在床上,手上的酒瓶拿不稳将酒洒得满床都是,有些喝了一半的酒瓶零散地倒在地上,门缝里的酒水就是从那里漏出来的。
燕子弯腰去勾床下的酒瓶,被贺丰宝先一步拿开,他顺手拧上没关好的煤气:“煤气阀都不关,就那么想死吗?”
“你还我酒,嗝——”她打了一个充满酒味的醉嗝。
“别喝了,起来穿好衣服,问你点事。”
燕子醉眼朦胧,低胸吊带的领口大敞着,故意做出一个妖娆姿态:“警官,我不是提供咨询服务的,我的屋子不接待穿衣服的男人,你那皮带系得这么紧不勒吗?不如脱了来床上问吧。”
她醉得神志不清,伸手去碰贺丰宝皮带,而刚巧,这男人不解风情在整个西河警界都出名,他一把攥住她手腕,制伏犯人一样把她拽下来按在墙上:“老实点,我是看你刚失去亲人才不叫你去警局的,再这样我直接给你拷回去,给我坐好!”
他将女人甩在椅子上,问道:“大概一个礼拜前,你去莲华医院做了套全身体检,是吗?”
燕子翘起腿,开衩的裙摆下露出纤白的大腿,她揉了揉被他抓得发痛的手臂,瞄来一个轻蔑的眼神,嗓子嘶哑道:“这跟案子有关系?如果你们今天来是为了我的案子,那就请回吧,小旭已经没了,要杀就让他们来杀好了,老娘不在乎。”
林清执:“你不想找到绑架小旭的人吗?”
燕子半眯的眼睛动了动:“如果你们警察有用,早在人死之前就找到了,现在再找有什么用?”
贺丰宝不咸不淡哦了一声,拍了拍林清执的肩膀:“你不想找那太好了,就以家属自愿放弃为由结案,正好以后不用加班了。既然这么不信任警察,再出什么事记得请私人侦探解决。什么名侦探柯南啊神探狄仁杰啊,这些人的破案率是百分之百,可比警察有用多了,老林,我们走。”
贺丰宝治这种难缠的人最有一套,林清执跟在他后面出了屋子,刚走没几步,燕子追出来:“等等。”
她扶着门框,犹豫地问:“为什么要问莲华医院的事?”
贺丰宝一本正经,气人地说:“这跟你没关系,现在已经结案了,哪凉快哪待着吧。”
燕子:“……我叫你等等。”
女人一路追了出去,出于职业本能还想去扯贺丰宝皮带,被他一巴掌拍开:“给我放尊重点!当心老子告你骚扰。”
“我配合你们调查,你是不是真能查出绑架小旭的人?”
“你怎么不嘚瑟了?以为警察是你孙子啊得处处供着你?爱说就说不说拉倒,破不了案子我失去的只是年终奖,你失去的是亲弟弟。”贺丰宝冷笑,“看谁更难受。”
林清执给了贺丰宝一个眼神,示意他适可而止。
经过这一折腾,燕子酒意也醒了大半,她疲惫地说:“回屋说吧。”
……
“我是去过莲华医院体检,做我们这一行的很容易有健康问题,刚好客人给了张免费体检券,我就拿着去了。”
“什么客人?”
“就是一普通的熟客,他们单位发的福利券,因为他上个月刚体检过,没什么用处就随手给我了。”
“你在莲华医院体检的时候都做了哪些项目?”
“这我哪记得?就普通体检该有的那些检查。”沈佳燕说道,“等我找找体检单。”
她翻箱倒柜找了半天一无所获,拍了拍前额:“想起来了,当时体检完两天后才出结果,我去拿的时候门诊医生给我看了检查表,说我身体没什么问题就把检查表收回了,那东西没在我手上。”
“你在检查的过程中有没有做什么平日不常见的体检项目,让你印象深刻的?”
“也没什么……真要说的话,那医生说我腰不好,让我去做了个b超。”燕子按了按后腰上的某个位置,“但是没查出什么,除此之外没别的了。”
“好,那我再跟你确认一遍,那晚来抓你的男人,他们的衣服和车子分别是什么颜色?”
“黑色衣服,银灰色的面包车,我记得很清楚。”
“我明白了。”林清执合上本子,“今天打扰了,有需要我们还会再来,你最近注意点安全,最好别一个人独居。”
“小旭都没了,我还怕什么呢?”燕子全然没有刚才的咄咄逼人,失了魂一样坐在椅子上,“我把他从老家带出来,攒钱给他读书落户口,从不敢叫他进油灯街这种地方,所以特意在学校附近给他租了一个小房子,小旭从小就懂事,他很独立,也很聪明,自己就能照顾自己。我们家没人读过书,都把希望寄托在了他身上……现在什么都没了,我也没有攒钱的动力了,活着给谁看?”
林清执看不了这样的人间悲剧,安慰了一句节哀,转身出去了。相比之下贺丰宝的心肠就像是铁石做的,跟出去揽过他肩膀嬉皮笑脸道:“咱做的是警察,又不是情感疏导,查案子才是本分,至于受害者家属的心情,那不是我们的职责范围,下次你别来了,我自己治她。”
林清执笑了笑。
两人走出巷子,坐进警车里。
林清执回头望了一眼油灯街羊肠般弯绕的小巷,摇下车窗:“刚刚沈佳燕说的b超位置有点怪。”
“腰子嘛。”贺丰宝点了根烟,“做这行的肾不好正常。”
林清执脑子有个念头一闪而过,他问:“莲华医院那边的情况查出来没有?”
“莲华医院是中外合资,美国佬控股占大头,西河霍家也是股东之一,其中霍家在松川的制药分厂是莲华医院最大的药品供货商。你也知道,这种外资企业很难搞,我去调查的时候,工作人员说最近体检单太多没地方放,又怕泄露病人信息,所以集中销毁了。”
林清执嘴唇勾了勾:“回收体检单本来就不合理,回收后还要集中销毁给自己找麻烦,怎么看都有猫腻啊。”
“我也这么觉得。”贺丰宝笑着说,“咱俩在案子上的第六感总是那么一致,问是肯定问不出什么,不过我有法子,如果他们真的私留了病人的体检单,而体检单上又有不可告人的秘密,那我掘地三尺也要给它挖出来。”
林清执:“想干什么?”
“交给我就行,你别管。”贺丰宝桀骜地扬眉,“我叛逆惯了,领导也知道我是个什么货色,没有人比我更适合做这种事了。”
*
西河一中,操场。
赵云今穿着运动服和班上的女生玩排球,全然不知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人盯在眼里。
秋末树上的叶子落得七七八八,几乎快遮不住江易的身形了,他平摊着一条腿,手里拿了罐可乐。
一节课四十分钟说长也长,说短不过一眨眼的事,下课铃响,男生们负责把球抬回器材室,女生们结伴走回教室。
教导主任忽然从楼上下来,叫住她们。
隔着远远的距离,江易听不清他说了什么,但见他指着女孩们的头发,神色严肃。女生们纷纷点头后鞠躬离开,剩赵云今站在原地听他训话,他伸手拨了拨少女蓬松如海藻般的大波浪,又指了指校门口。江易望去,马路对面不远处正好有家理发屋。
他跳下树干。
……
西河一中规矩很严,对学生的头发长度有要求,男生不可以刘海遮眉,女生不可以烫发染发,过长要剪。今天是礼拜一,教导主任惯例检查发型,赵云今那一头扎眼的长发被抓了典型。
她在晚饭时离开学校,去了门口的理发屋剪头发,刚进门就看见洗完头正要理发的江易。
“来找阿财,顺便剪个头发。”江易从镜子里看到她,不等她问就先开口,往往越是主动就越证明心里有鬼。
理发师问他要剪成什么样子,他简单地说:“剔短。”
赵云今进去洗头,不一会就包着毛巾湿漉漉出来,她人美,哪怕没有头发的衬托依旧有种旁人难以直视的美。
理发师同她说话,声音都温柔了:“你要剪多长?”
赵云今伸手比了比,两手中间的空隙大概半个手指长短。
理发师笑笑:“这么短可不合格,与其一遍一遍重来,不如一次给你剪短点,省得以后麻烦。”
“哥哥,就剪这么长,你拿卷发棒给我卷个内扣,视觉上看起来短一点,我好回去交差,只要一次过了老师不会一直盯着我的。”
女孩撒娇起来又甜又腻,理发师脸一红,按照她说的长度剪了。
赵云今无聊,从镜子里盯着隔壁的江易。他过去头发偏长,有种少年的清爽,现在剪了利落的发型,又有几分介于青年之间的成熟,他侧脸的轮廓立体清晰,像尊有棱有角冰冷嶙峋的石,从里到外散发着疏远和漠然。
赵云今望向江易的嘴唇,忽然想起那天在银座被他按着接吻的情景。
人那么冷淡,嘴唇倒是滚烫,唇舌缠绕间能闻到股淡淡的烟草味。很奇怪,这些年一直暗恋林清执,对其他男生的示好无动于衷,就连无意间的肢体接触都觉得难以忍受,但江易却是个例外,她不反感他的触碰,被他强吻两次甚至还拿走了初吻,都没有多气愤。
无论是肌肤像贴,还是唇齿交缠,都不觉得抗拒,他的味道隐约有些熟悉,却不记得自己从前在哪里闻过。
“看什么?”她盯了很久,江易注意到她的目光,淡淡地问。
赵云今的头发剪完吹干,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发茬,在镜子前晃了晃,问道:“我美吗?”
江易看了眼她因为内扣而更蓬松的头发,平静地说:“像只炸毛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