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屎”是油灯街最没素质的骂街话,也是妓.女们照不宣的行话。
江易年幼时常搬着小板凳在屋里写作业,小小而灰蒙的窗外,夕阳的余晖笼盖了整条街子,巷口小吃摊的油烟袅娜升起,江滟柳买了碗米粉坐在口的藤编椅上嗦,她将装米粉的搪瓷缸放在膝头,一手拿筷子,一手拿蒲扇扇凉。
江易写完作业拿给她检查,写好才有饭吃,江滟柳从红色丝绸外褂的口袋掏出张块的票子递给他,而后掏出面背后贴着彩色塑料广告纸的小镜顾朝嘴上涂抹着大红色的廉价口红。
她拿能戳人的指甲盖点点江易额头:“吃饱了去街上玩,别耽误我做生意。”
块钱能买来一米粉,江易攥着钱不肯,固执地伸出脏乎乎的小手。
江滟柳不耐烦:“你娘卖一次才十块钱,多了没有,滚球。”
江易抱着搪瓷缸跑到巷口,那时卖粉的还没有铺面,一口锅一灶,几张塑料桌撑起来就是一街边摊。
桌子上坐满了人,江易打了一米粉蹲在墙边狼吞虎咽,粉吃完了连汤底喝得精光,他没吃饱,意犹未尽盯着翻腾的锅子,板看见了扬起汤勺吓唬他:“看什看,再敢偷吃把你的眼珠子抠喽——”
在江易对小时候不甚美好的记忆里,他从没吃饱。
江滟柳生意差,进账,可偏她花钱大手大脚,赚了钱就拿去做指甲、纹眉毛、染头发。别人去菜场花几块钱买的菜回家料理一下配上几毛钱的馒头能吃好几,可江滟柳不会做饭,顿顿要出去买,接客赚的钱也是刚刚够维持生活支。
那时的江易面黄肌瘦营养不良,大半时间是饿着肚子的,可孩子对于苦难的承受力很强,饿是真的饿,玩起来疯也是真的疯,去香溪扎几猛子和几团泥巴,再去游戏厅看着衣冠齐整的中学生拿着崭新的硬币打几局魂斗罗,那点不值一提饥饿带来的难就消失得影踪。
江易总是在夜很深时才敢回家,回早了江滟柳要打他,偶尔屋里的陌生男人也翻着眼白他。
倘若嫖客诚信结账给点小费,江滟柳就会情大好,奖他一块钱去巷子里买串烧烤火腿肠。
倘若遇上些胡搅蛮缠的客人,非说小孩回来败兴赖着给几块钱,江滟柳也没辙,等嫖客了,受罪的是他。
因此江易从不早回家,拖到越晚越好,反正江滟柳不会找他,要是他不幸在外面叫人贩子拐,江滟柳说不准还会瓶啤酒庆祝下——家里了张嘴吃饭,又能省出钱去做头发了。
那晚江易临近十二点才回,刚拐进街口就听到熟悉的楼里一阵乱哄哄的声音,有骂街,有尖叫,还有巴掌着肉的啪嗒声。
他站在楼下,透栏杆的空隙,看见家前的煤油灯摇曳着最后一点光亮,在那昏暗的光下,一群女人把披头散发的江滟柳从屋里拖出来按在地上扒衣服、拿鞋底抽脸颊,她们帼她耳光,踹她肚子,骂她荡.妇勾引人家公,骂她不知廉耻。
江易站在楼下围观了全程,直到那帮女人推搡着一蔫头耷脑的男人离,他才上楼。
江滟柳嘴巴子肿的像馒头,嘴角全是被打出来的血,她拢了拢几乎快要不蔽f的蕾丝吊带裙,哆嗦着从口袋里掏出盒卷的土烟。
她坐在廊上吞云吐雾,一根抽完身f才不再颤抖。
住隔壁的女人出来倒脏水,冷眼睨她:“早就告诉你了男人没有,是些玩腻了拍屁股人的货色,你还真指望他娶你回家呢?”
江滟柳紧盯着那群女人的背影,她们到路灯的背影处,几乎快看不见了,她擦掉嘴边的血水,恶狠狠地骂:“烂屎。”
那是江易人生第一次听到这词,比婊.子更狠,比贱人更毒,他几乎毫不费劲就听出江滟柳中的怨恨。
女人骂完一句,又将矛头对向他:“小杂种,看你娘挨人巴掌看得吗?”
江易冷漠:“杂种也是你生的,我要是杂种,你就是杂种他妈。”
*
江易将熄灭的烟蒂连同手背的烟灰掸落在地,脚下石砖浸足了水泥泞不堪,他重新点了根香烟,烟头一点橘色火光荧荧烁烁,烧得正旺。
楼下晾衣杆上挂着几条蕾丝紧身裙,五颜六色,随着晚风左摆右摇。
江易嘴角那丝越发邪性,他抻指勾着香烟蹭去,将那些裙子挨条烫洞,衣服糟蹋完,他将烧到一半的烟按灭在女人种在檐下盆里的木槿花蕊上。
女人骤然尖叫,她见赵云今穿着协警的马甲,指着她问:“这杂种烧我衣服,你管不管?”
赵云今看了眼江易,淡淡地说:“奉劝你把嘴闭上,不然待会儿他烧的说不定就是你的房子了。”
喇叭里魔性的歌曲洗脑般回荡,女人头快要炸了,愤然回屋。
越来越多的男人从檐挂油灯的屋子出来,经警车时低头掩面,步履匆匆,有如下水道不敢见光的耗子,脚底抹油溜得飞快。
林清执坐在铺里吃面,看着巷子入口的人出不进,偶尔也有男人在巷口观望,等到瞅见那警车的红蓝闪灯时毫不犹豫转身就。
林清执对此很满意,掏出手机打游戏,嘴里不觉跟着哼哼:“嫖出稀奇古怪病,迟早要把太监当,啊……”
唱到一半,他停住嘴,慢腾腾从口袋里掏出一对防噪耳塞:“难听了。”
……
赵云今窝在车上打瞌睡,迷糊间做了梦。
梦里她回到了八岁那年待的孤儿院,那儿的建筑白墙红瓦圆屋顶,孤儿院的嬷嬷总是穿身棉麻袍子,在周日这带小孩去花园旁的袖珍教堂里做礼拜,赵云今不信神,不信鬼,总在其他小朋友乖乖排队时偷偷溜,从后院围墙的狗洞爬出去玩。
梦里的世界逼真,她钻出洞,蓬松的裙摆勾到脚边丛生野草的枝蔓,她费力挣脱,一抬眼,面前是堵爬满了大红蔷薇、皴满裂缝的墙面。蔷薇鲜艳欲滴,朵朵簇簇缀满整墙面,如仙女打的流苏珠络,洋洋洒洒垂到人间,衬上头顶淡色的蓝与身后洁白的砖瓦,美得如一副久远空寂的年代画。
一瘦高的男孩从墙后蹿出来,夏初炎热,他穿着条卡其色的棉布短裤、白色胶鞋,上身是件洗得泛白的黑色t恤,他微微躬伏,身f弯出一猎豹捕食般紧绷的弧度,盯着蔷薇花丛,秒后,他猛地扑去,脏黑的手朝花茎下的泥土一抓,揪出一绿色青蛙。
男孩冷漠地拽着青蛙的后腿,手掌被花刺扎得滴滴答答淌着血。
他用小刀剁下了青蛙的脑袋,剥掉皮后用树枝串起,又在地上捡了石块和木柴,垒砌成一简易的烤架,他娴熟清理了青蛙肉,用打火机点燃柴火。
赵云今怀里抱着她的毛绒小马,静静看他:“双槽蚴寄生虫。”
男孩的青蛙烤得半熟,抬起淡漠的眸子与她对视。
“野生青蛙f内有几率存在高温很难杀的双槽蚴,如果吃了它,双槽蚴会在你f内寄生,钻进你的眼睛里产卵。”赵云今扯着眼皮朝他扮了鬼脸,“你的眼睛会流脓、腐烂,你会变成瞎子,哇——”
她描述得绘声绘色,极尽所能渲染恐怖气氛,觉在行善救人,里豪,可男孩不为所动。
他额前刘海碎长,灰扑扑油腻腻的遮住小半张脸,温柔的风扫他的头发,展露出一张青青紫紫伤痕斑驳的脸。
在梦里,赵云今可以感知到他脸上五官、表情和一切伤痕的存在,但她看不清男孩的脸,如同一团迷雾横亘在眼前,她再怎努力睁大眼睛还是法知晓他的模样。
男孩盯着赵云今,从树枝上揪下还没熟的青蛙,护食般抓在手里。
他手被烫的颤抖,但依然不松,将青蛙肉送到嘴边,大口大口地狼吞虎咽。
……
赵云今从梦中惊醒,四周没人,有一阵淡淡的烟味。
远处边熹微透着隐隐光亮,江易倚在离她很远的路灯杆下抽烟,脚下一地烟头。
很久没梦到小时候的事情了,每次梦醒头一阵剧痛,赵云今揉了揉酸痛的太阳穴,弯腰关了喇叭。
那歌魔音贯耳,她能听着睡着了,也是别人可望不可求的优秀睡眠质量。
了乐曲加持的油灯街寂静空悄,清晨的雾气微微,没有燃彻整夜的煤油灯,没有烂尾楼里暧昧靡靡的闹,没有女人裙底叫风刮来的风尘味,露水,草香,三轮车滚砖石地的咕噜声,还有卖早餐的小店榨完豆汁后飘出来的热气……此时的街子倒生出点不一样的清淡味。
“江易。”赵云今醒了盹,漫不经玩着的指甲,用唤狗一样轻佻的语气叫他。
那女人骂了他一句烂屎,被他烧了十几件衣服,足以说明这人简单也复杂。
——简单在人如其表,气质阴沉,内也一样,复杂在睚眦必报,斤斤计较,若伤了他害了他,不知会被他怎样千万倍回报。
赵云今倒不担,她嫣然道:“我哥办事向来依法公正,你做了错事受罚赖不到他头上,如果你敢报复我哥,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女嗓音软,但有如绵里藏针,将所有的锋锐隐在温柔的容之后。
江易没回应,他抽完一盒烟,将烟盒捏扁,扔进身后的垃圾桶里。
*
赵云今着小车晃悠悠从油灯街出来,林清执在小店坐了一晚上,亲耳听着“宣传歌”从街东头跑到街西头,来来回回跑了好几圈,说明这俩人是在认真工作,起码做到了应尽的“协警”宣传的义务。
他点了一桌早餐,油条、豆浆、煎饺、豆腐脑……
“来吃饭。”
赵云今跑来,坐在他身边撒娇:“哥,丢人了,来来往往的盯着我看,还有人朝我泼洗脚水呢。”
“丢人才好,丢足了人下次才不敢再犯。”林清执一晚没睡依然精神奕奕,他给赵云今的豆腐脑调料,“酱还是糖?”
赵云今说:“糖。”
他问江易:“你呢?”
江易伸手:“东西。”
林清执把钥匙和身份证还他:“吃了饭再吧。”
江易接了的东西,转身就,林清执叫他:“江易。”
他:“往如何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年轻干净,还有机会正道。”
江易脚步是顿了一下,随即没有片刻停留出早餐铺子。
太阳出来,油灯街朦胧的雾散去,方才那点可怜巴巴的美消失不见,又恢复往昔脏污的模样。
铺子口的台阶下落了钱包,江易弯腰捡起,里面厚厚一沓粉红色的票子,足有一千多块,还放了一些零钱,钱包的外层夹着身份证。
林清执,男性,汉族。
生于1990年春,家庭住址位于楹花路小区,那里的住户大多生活优渥,是西河有名的中产阶级聚集地。
林清执温柔、干净,看似随和,正色时却有着让人法说不的压迫力,这样的人,这样的性格,也有富足而又温暖的家庭才能养得出。
在林清执身份证旁边透明的夹层里,放了一张照片,照片泛黄,色调暗,能明显看出年代感。
那是张合影,一穿凉鞋白袜子的英俊年腋下夹着滑板站在庭院的秋千前,他身前的秋千架上坐了一抱着玩具小马的女孩,女孩唇红齿白,洋娃娃般漂亮,一张白皙小脸嫩得如同新鲜牛奶冻,她穿着一条白色公主裙,脚底踩着漆黑的玛丽珍小皮鞋,贵不可言。
江易的目光落在女孩腕间那五色线绳上,那线绳看上去廉价,与她这一身装扮格格不入。
他端详着小女孩清稚的脸,回头,认出那女孩与端着豆花吟吟的赵云今七八成像。
——是同一人,不长了,稚气脱了点,更妖娆漂亮。
相片上的人背后是绚烂的景致,一片大红的蔷薇爬满了墙。
……
林清执正吃着早饭,离的江易去而复返。
年站在背光的店前,指尖夹着他不知何时丢失的钱包,他一如既往冷淡,朝他晃了晃,而后没说一句话,将钱包甩到他面前的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