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朔俯身,慢慢吻云琅的眉宇。
少将军学会了说疼,肩背反倒绷得比平日更紧。萧朔伸出手,抱着云琅,放缓力道将他平放在榻上。
云琅躺下,睁开眼睛看着萧朔。
萧朔将手覆在他心口,透过衣料,察觉出夜露侵出的凉意。
即便屋里已备了暖炉暖榻,榻上也密密实实垫着深绒厚裘,云琅躺在他的掌下,身上依然凉得暖和不过来。
像在文德殿的榻下,浸在血里的那一块羊脂白玉印。
玉与血本不相合,深宫内那一枚玉玺沾了多少人的血,仍剔透润泽,看不出半点腥风血雨、剑影刀光。
一方印生生渗出血痕,云琅一个人在冰冷榻下昏着,不知躺了多久。
或许昏到先帝先后回来,或许昏到了老太傅来探望。
或许就昏在塌下,所有人都忙着替朝堂之事善后,焦头烂额,各方奔波,无暇再回内殿。
一直到被少侯爷强行屏退的太医们终于再坐不住,忧心忡忡悬心吊胆,壮着胆子推开殿门。
……
云琅静躺着,迎上萧朔眼底光影。
他猜得到萧朔在想什么,小王爷向来聪明,脑子又快,放任这样想下去,要不了多久就能猜得到最接近真相的可能。
他肯疼,却不是为了这个。
云琅抬手,去握萧朔袍袖,想要打断他的念头。
才握住萧朔袍服的布料,微凉微烫的柔软碰触也逐着那只手的去向,栖落在冷得青白的指节间。
云琅呼吸微滞,胸肩轻轻一悸。
萧朔垂眸,细细吻着他的指节,触碰过每一道早全然愈合、淡得彻底看不见了的,被刻刀划出的细小伤口。
亲吻覆落的温热同微凉气流搀在一处,绕指盘桓,将热意一点点传过来,沿每一个指节向上。
掌心的薄薄剑茧,锋利瘦削的腕骨,微微搏动着的、筋骨下蛰着的血脉。
云琅侧了侧头,不知来由的热意悄然自胸底炙烤起来,难耐地屈了下手指。
萧朔察觉,稍稍向后撤开,静深目光落在云琅的眼睛里。
云琅:“萧朔。”
云少将军的嗓音比平时哑,又像是灼着某种不易觉察的微微热度。冰凉指腹与掌心贴在他腕间,稍稍施力,略一犹豫,又慢慢放开。
放到一半,萧朔忽然伸手,将他整个抱起来。
云琅被揽进劲韧胸口,裹在覆落的融融暖意里,打了个颤,微微一怔:“怎”
萧朔单手利落解了衣物,一只手牢牢护在云琅背后,将他整个焐在怀间,一并躺下。
近于激烈的心跳无声应和,砰砰撞在胸膛上,撞在另一处胸口,激起一般无二的应和。
云琅呼吸微促,肩背腰身反倒一点点放松,紧绷着的线条软化下来,落进萧朔襟怀胸肩。
“我会守着,一直守着。”
萧朔收拢手臂,嗓音暗哑:“不会再丢。”
云琅熬过胸口那一阵尖锐痛楚,扯扯嘴角,又扯了扯小王爷的嘴角:“一直守着像什么话。”
出征在即,明日点将发兵,他的先锋官要披挂带前锋军,不该在这时候英雄气短。
云琅反抱住他,在萧朔背后慢慢顺抚,身上手心一点点暖和起来:“都过去了,你我不是好好的?如今”
他话说到一半,心念微动,忽然抬手将萧朔用力向下一护。
萧朔反应竟比他更快些,将云琅牢牢护进怀间,顺势翻了个身,握了云琅右腕,扣动他腕间袖箭机簧。
一排泛着精铁寒光的短弩擦着榻沿,齐刷刷狠狠扎在地上。
袖箭破窗而出,窗外闷哼一声,紧随着便传来了玄铁卫的围捕声。
云琅心中一凛,披衣便要起身,才一动,却叫萧朔拦回怀间。
“府上应对刺客,如今已能自主。”
萧朔道:“你我要去北疆,叫他们自己应对一次,免得来日慌乱。”
“别的刺客也就罢了,这一拨怕不好对付,我还是去看看。”
云琅总归不放心,低声道:“老庞甘早没了这个血性,开封尹将天英锁了,他那群手下只怕是兵分两路,一路去开封府劫牢,一路冲咱们来了。”
玄铁卫固然训练有素,对付刺客也已熟得不能再熟。可要对上襄王手下千挑万选的顶尖刺客死士,只怕还不是对手。
云琅想着书房外那个小花园的好景致,心疼得忍不住倒吸口气,咬了咬牙。
……
这一架既然早晚要打,还不如在太师府打完,省得将人引回府来,平白糟蹋东西。
云琅挽了袖口,正准备出去助玄铁卫一臂之力,却又叫萧朔拦回了榻上。
“怎么了?”
云琅皱了眉,低声道:“你不要太小看他们,这些人身法诡异奇特,最擅纵跃腾挪,一旦叫他们往上走,我应对起来都有些吃力。”
云琅去太师府抢印,已在房顶上同这些人周旋过一次,都险些吃了这诡异身法的亏:“玄铁卫不熟这个,难免要落下风……”
“不妨事。”萧朔道,“府上做过些准备。”
云琅一愣:“什么准备,我怎么不知道?”
萧朔静了片刻,将云少将军伸手抱回榻上,遮了眼睛。
云琅:“?”
但凡凶险,两人都想替对方一肩担着,彼此有瞒着的事,撞上时心虚些,原本也是难免的。
只是……今日的萧小王爷,未免已心虚过了头。
云琅隐约猜出定然有事不对,叫萧朔遮着视线,凝神听外面情形,暗暗运力右手,在萧朔背位上不轻不重一按。
萧朔肩臂一麻,力道不自控地懈下来,蹙紧眉:“云琅”
云琅撑起身,正要说话,外面忽然传来一声尖锐呼哨。
人影纷纷拔地而起,直奔房顶。
殿檐错落,处处都可隐匿,这些人一旦上了房顶,便要比在地上难对付百倍。
云琅面色微沉,顾不上哄手麻的萧小王爷,便要出去帮忙。
萧朔叫他按了穴道,拦之不及,眼看云琅披衣起身,将窗子利落推开,
窗外府中,刺客个个身法诡异奇绝,已轻而易举甩脱了玄铁卫,跃上房顶。
……
跃上房顶,被一张硕大的补兔网迎头直落,结结实实罩了下来。
玄铁卫蓄势以待,齐刷刷扑上来,将刺客掀翻在地,捆得结结实实。
云琅:“……”
“小王爷。”
云琅眼看那张大到丧心病狂的网,心情一时很是幽微难言:“我能问问,你做这张网,一开始是准备拿来网什么的吗?”
萧朔静了片刻,将少将军从暖榻上抱起来,拿披风细细裹了,抱进内室。
“晚了。”
云琅叫他气乐了,任由萧朔抱着,按了胸口痛心疾首:“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破网。”
萧朔:“……”
“醉里挑灯看网。”
云琅:“梦回吹网连营。”
萧朔:“……”
云琅虽说惯了高来高去,也无非只是着急时容易上房些、害羞时容易上房些、气急败坏时容易上房些……无论如何想不明白怎么就值得小王爷煞费苦心,往房顶上藏一张这么大的网。
云琅越想越想不通:“你整日里忙到脚不沾地,几时竟还有工夫弄这个?弄这个出来做什么用?”
“没什么。”
萧朔静了片刻,轻声道:“只是”
云琅:“只是什么?”
“只是月黑风高,静夜良辰。”
萧朔垂眸:“想被你轻薄。”
云琅一愣,到了嘴边的话没能说出来,目光落在萧小王爷身上。
轻薄的事一般都是他张罗,萧朔素来克制隐忍,虽也配合,却总显得不是很行。
云琅有时甚至隐隐怀疑,萧小王爷是不是当真对那种事全然不感兴趣。
如今看来……分明是动心忍性,已忍得增益其所不能了。
云琅坐了一阵,气消去大半,绕回来看着萧朔。
平日里越是看着严肃淡漠、凛然不可侵的,一板一眼说起这种话,越有种莫名冷清勾人的意思。
萧小王爷嗓音低缓,视线落在他身上,逐字慢慢说出这一句。
人在月下榻前。
……几乎能叫人忘得差不多,这人刚竟还打算着拿一张网把他从房顶上扣下来。
云琅一时受眼前情形所惑,没能撑得住气,咳了咳,硬着头皮道:“我也不是次次轻薄你,都会把自己轻薄得羞到上房……”
“地下的路障、绊马索、陷坑也在做。”
萧朔道:“还需些时日。”
云琅:“……”
云琅:“?”
萧朔素来实事求是,不觉得这一句有什么不对,摸了摸云琅的发顶,起身道:“我去看看外面情形。”
云琅坐在榻前,叫他掌心温温落在头顶,看着萧朔神色,心底却忽然一牵。
萧朔叫他扯住,顺力道停下,半跪回榻前:“要什么?”
“去看什么?”
云琅道:“你我”
云琅耳后一热,咳了一声:“要去北疆……叫他们自己应对,免得来日慌乱。”
萧朔叫他拿自己的话还了回来,怔了下,没说话。
云琅深吸口气,咬咬牙根:“这事你惦记了多久了?”
萧朔看着云少将军的架势,有些哑然,摇了摇头:“没有多久。”
他抬手覆住云琅颈后,放缓力道揉了揉,慢慢道:“我只是随口一说,你不必多想。今日晚了,你先休息。”
云琅叫他拢着,旧伤牵着微微一疼,扯了下嘴角。
小王爷……也学会说谎了。
云琅呼了口气,将他按住:“小王爷,你知我那时昏过去前不甘心,一定要将印抱在胸口,是为了什么?”
萧朔蹙眉,抬眸看他。
“没胡闹,正经同你说话。”
云琅催促:“快问我,为了什么。”
萧朔心底沉涩闷绞,面上不显,轻声问:“为了什么?”
“那时没开情窍,一知半解,只知其然不知所以然。”
云琅一本正经道:“可其中的指导思想……如今看来,却大致不差。”
云琅莫测高深:“附耳过来。”
萧朔纵着他,点了点头,配合垂眸倾身。
云琅探身,亲了亲萧小王爷的耳廓,慢吞吞磨蹭了两下,忽然一咬。
萧朔不及防备,眸底无声一深,牢牢压了,哑声:“云”
云琅扯着萧朔,他原本也素来说不出这等话,总觉得狎昵过了头。今日叫那铺天盖地的大网一激,再忍不住,深深吸了口气。
“小王爷。”
云琅已然彻底暖和过来,热乎乎靠在他臂间,心跳微促,含糊低声:“你知道印鉴这东西……是拿来干什么的吗?”
萧朔静了须臾,胸口叫奇异热度狠狠一撞,抬眸看着云琅。
云琅脸上已灼得滚热,深吸一口气,伸手在榻下拾起两枚飞蝗石,在手里慢慢攥了攥。
“给我盖个章……”
云琅轻声:“小王爷,你比印稳妥。”
萧朔半跪在榻前,听着他慢慢说完这一句话,火花噼啪点过脊柱。
热意呼啸,自肺腑滚沸上来,激起直透心胸的火烫炽烈。
云琅胸口起伏,耳后滚热,眼神比他更亮。
萧朔哑声道:“明日出征,浅尝辄止。”
云琅笑笑:“好。”
“你若不适,随时同我说。”
萧朔:“不准强忍,你如今心脉暗伤,仍需调养。”
云琅:“好。”
萧朔静了片刻,握住云琅一只手,阖眼:“若疼了……”
“我便大声哭着给你咬一排牙印,跳上房顶转三圈再踩着绊马索跳进陷坑里把自己埋了。”
云琅犯愁:“小王爷,人家话本上都是被盖章的那个约法三章,你究竟行不”
话未说完,萧朔已将他结结实实扣在榻上,烛火落在漆黑眸底,噼啪一跳。
云琅手中飞蝗石射出,熄了两盏烛灯,如水黑暗沁下来。
萧朔抬手,扯了床幔束绳。
作者有话要说:爱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