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之皇叔
第一次见到香寒的时候,她五岁,已俨然一派指挥若定的大家风度。
她穿着一身细纱的鹅黄衫裤,干干净净地坐在花园的石凳上,神色庄重地指点着蹲在脚边的几个仆婢。
“老爷应当坐在正位。”她皱眉道,“右边是二夫人,左边才是大夫人,你可明白?”
那受指点的婢女连连应声,在一个饭桌般大的大圈圈旁画了两个小圈圈。
十一岁的段拢月失笑。头一次见到这样的过家家。
这娃娃才五岁,便被教养得这样识大体,看来她的父亲是铁了心想让她嫁一个大人物了。
段拢月迈前几步:“你是谁?竟敢在王府里玩过家家。”王府的仆婢多刁钻,有时连他的话也镇不住,怎么心甘情愿跟着一个小娃娃胡闹?
仆婢们惊见奭王爷,慌忙扔了手上的玩意儿,站成一排齐齐跪了:“王爷!”
段拢月装模做样地点点头。
小丫头听了仆婢们的称呼,有些发愣,眼光对上段拢月,蓦地一惊,白皙的脸颊上染上淡淡红晕。像是细细思索了一番,她颇优雅地滑下石凳,福身行礼。
段拢月望着她的头顶,只听她糯糯唤了声:“侍卫长杜溪之女杜香寒,见过王爷。”
柔软的孩童发丝间,白嫩的耳垂也微微泛起红来。
段拢月忽然能够体会她此刻的心情。明明好紧张,被堂堂王爷窥见了自己胡闹玩耍的样子,却还要按照父亲教导的方式,落落大方地行礼。
真是……好可爱。
他努力板起脸:“你……玩过家家便玩过家家,怎么家里还有这么多的夫人?”
香寒略略抬头:“我家就有三位夫人啊。我爹说,一个男人可以娶很多位夫人的。”
“哦?”段拢月挑眉,“那本王问你,要生下你,需要几位夫人呢?”
“只……只要我娘啊。”香寒不明就里。
段拢月微笑:“既然这样,你爹娶那么多夫人做什么?”
“呃……”香寒被他问住,想了半天,才答:“我不知道。”
“那就回家问你爹吧。”段拢月不怀好意道。
香寒皱紧了雪嫩的小脸,点了点头。
又过了月余,段拢月再没在王府里见过那叫香寒的杜家小丫头,偶尔会想起她粉扑扑的脸,心里像被羽毛轻轻刷过一般。
一日经过花园,听见几个仆婢在假山后窃窃私语。原来杜香寒因犯了口舌之过被她爹鞭笞,至今还躺在床上养伤。
鞭笞一个五岁的小女娃……他蹙了眉,回想王府侍卫长杜溪的相貌,依稀记得是个神情严酷的中年人。
香寒必是那日听了他的撺掇,回家问杜溪为什么要娶这么多夫人。依杜溪那样冷漠自负的性子,恼羞成怒鞭笞她也不是不可能。
明知她有这等下场皆是受他所害,他却半点愧疚之心也无。
皇室子弟一般年满十五出宫独居,他却十岁便搬出宫来。只因母妃死得早,他身为幼子,在宫中有没有什么背景,有势力的娘娘们自然巴不得早些将他赶出争权夺利的核心。如今朝中记得他这么个皇子的人并不多,只有四皇兄段秉日偶尔来看望他。
他倒不在乎这些俗事。他很忙的咧,忙着去找些事情让自己看起来心不在朝廷。
半年后。
他自四皇兄府中回府,经过花园时,听到,里面一声暴喝:“让你玩这些不干不净的东西!你母亲就是这样教你的?”
其后便是极轻的啜泣声和中年男子粗重的喘气声。
他心中猛然惊跳,立时明白了那是谁。
依他的性子本是不会去理这些琐事的,此刻却鬼使神差地走进园中,冷冷地抛出一句:
“杜大人,本王的花园可不是你教训女儿的地方。”
杜溪见是他,神色立变,发着抖跪下:“王爷恕罪。小女贪玩,卑职只是略加训斥,不想惊了王爷大驾……”
段拢月皱着眉,见不远处一个鹅黄衫子的小小身影摇摇欲坠地跪着,膝边扔着一把檀香扇,扇上隐约可见绘着些精致的男女小人,皆是娥袍冠带,美不胜收。他心中大略明白,这种扇子在市井间极为流行,乃是男女之间传情达意所用,小女娃儿大概是喜欢它的香气与图画,却被父亲误以为沾染上什么恶习。
“不必说了,你退下吧。”他不愿与杜溪交谈,淡淡吩咐。
杜溪喏声而下。
段拢月行前几步,正看见香寒惊愕地抬起头来,雪白的脸颊上印着几片鲜红的指痕。
他心中蓦地无名火起,转身叫住杜溪。
“你今后再敢动她一根手指,本王必令你生不如死!”
杜溪一愣,下意识地称是退下。
段拢月掏了手帕,上前轻覆上香寒的脸。
“还疼么?”
香寒望着他,忽然又流下泪来。
“我……我爹说,他再娶那么多夫人,是因为……我不是男孩子。”她抽抽噎噎地道。
段拢月无言。
那以后许多年,他未再见过香寒。
再次于王府花园中见她,她已是亭亭玉立的十六岁少女,依旧是一身鹅黄衣裙,正在攀折他园中的一枝秋海棠。
见他到来,她冲他微微一笑,盈盈下拜。
他想起他房中收集了十年的那些扇子,想起这些年他午夜梦回时的心烦意乱,心跳如鼓。
忽然明白,这十年,他不过是在等一个女娃娃长大,如此而已。
“你……”他轻咳了咳,“你还好么?”
“谢王爷关心,香寒很好。”她粉面微红。
“你怎么会在这里,你爹呢?”他勉强掩饰内心惊喜。八年前杜溪便调离王府,如今已居英麾将军之位。
“我爹……随皓王爷与刘歇大人一同来与王爷议事。香寒是陪皓王爷的路侧妃前来逛花园的。”
段拢月点点头。他和段秉日、刘歇三人约好今日在他府中商讨处置越王叛变之事,路侧妃来逛园子,多半是为掩人耳目。
“你父亲倒与皓王爷家走得极近。”路侧妃是段秉日最宠爱的妃子,能带香寒过来,想必段秉日对杜溪极为看重。
香寒怔了怔,欲解释什么,又低下头。
段拢月有些贪婪地盯着她看,初时只觉美不胜收,后来却渐渐觉得不对。似乎有什么极重要的事情他来不及抓住便溜走了。
蓦然一道灵光闪过。
段秉日说过刘歇今日要带未来岳父一同前来的。
未来岳父。
“香寒……”段拢月干涩地开口,“你……许了人家?”
他问得太直接,香寒又红了脸,良久,才点点头。
“许的是吏部的刘歇刘大人?”
香寒蚊呐般低低道:“嗯。是路侧妃娘娘牵的线,我爹……我爹便应下了。”
段拢月一窒。
刘歇是如今朝中当红的青年才俊,而他……在所有人眼中都不过是一个闲散无用之人,就算是皇室,将来的前途也无法和刘歇相比。他想,如果他以王爷的身份强令刘歇放手,又去向段秉日恳求……段秉日和刘歇都不是会为了一个女子和他生隙的人,想必会成全他。
“那你呢,你喜欢他么。”他下意识地问。
香寒呆了呆,而后猛地抬头看他一眼,又低下头。
“我……自从初次随路侧妃到刘府,第一眼见到他……便喜欢他了。”
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在他面前竟说出这般□□裸的表白言语一般,她慌忙捂唇。
段拢月只觉有人拿了一把钝极的匕首在他心上狠狠地划了一刀又一刀。
良久,他深吸一口气:“你若嫁给他,他会对你好,可是断不会将你捧在心头细细珍藏,你可明白?”
“香寒明白。”
“你……也许会后悔。”
香寒抬头,眼中是不加掩饰的勇敢:“香寒虽出身武将家,也算知晓荣辱礼节。既嫁入刘家,便会为刘家尽心尽力,绝不后悔。”
“你……”段拢月待说什么,不远处欢声笑语习习而来。
皓王爷家的路侧妃由婢女扶着,远远地过来,见是段拢月,笑道:“拢月皇弟,才在说你呢。胡大人家的幼女生得一表人才,我前日见了,很是喜欢,正想和你凑成一对……”
行至面前,路侧妃一愣,立时住口。拢月皇弟这神情,怎么……怎么一副咬牙切齿,恨不得杀她而后快的样子?
段拢月慢慢低下神色狰狞的脸。
片刻之后,他轻轻“咦”了一声。
“杜小姐,这扇子莫不是你遗失的?”他俯身从地上拾起一把合起的檀香扇,雕刻精美。
香寒下意识要否认,却对上段拢月幽深的眸子。
“是……是我遗失的。”她点头,接过那檀香扇,轻轻展开,上绘一黄衫女子,栩栩如生。
“本王祝杜小姐与刘大人,白头到老,儿孙满堂。”段拢月道。
路侧妃大喜:“拢月皇弟,你也觉得我这樁婚事做得极好吧?赶明儿再给你……”
段拢月转身大步离去:“皇弟已决心寄情于山水,云游四方,不想有家累。”
“咦?皇弟……”路侧妃错愕,“你要去哪里?”
哪里都好,只要离你们远远的。段拢月在心头默默说了一句,又默默重复了一遍。
——番外之奸臣
永安十八年,秋。
京郊,洪门寺。
洪门寺地处偏僻,香火不旺,惟寺后一片枫林美不胜收,入秋则明艳如火,这才引得些许游人偶尔来此赏玩。
小和尚从后山担泉水回寺,路过茅草屋时,正看见刘歇抓了把小米,蹲在茅草屋门口喂鸡。刘歇穿着蓝棉布袍子,后裰垂在泥土上,依稀可见摞了几层的补丁。
小和尚照旧叮嘱一声:“刘施主,这鸡可不能杀呀。”
“不杀,不杀。”刘歇扬起头来,呵呵笑道,“刘某是读书人,不可在佛寺杀生的道理,还是懂的。”
小和尚还是有点不放心。又留心偷偷数了数那鸡,果然还是原来的数目。于是担起水,朝寺中走去。
这姓刘的少年是本届进京赶考的书生。半年前方丈发现他饿昏在寺门口,怜悯他穷困,这才收留了他,又借了寺后的小屋给他寄居。
小和尚打心眼里怀疑他的身份。依他看,这什么刘公子根本就是个骗吃骗喝的乞丐吧?人长得瘦骨嶙峋不说,连身像样的衣服都没有,哪有这样的读书人?
不过,这少年倒也还十分勤快,在小屋周围种了几茬菜地,又养了几只鸡,俨然一副要安居乐业的样子。
刘歇目送小和尚离去的背影,转身到鸡窝里摸出十几个鸡蛋,小心地揣在包裹里。又将一旁装满了各色瓜菜的菜篮子挑起来,进城赶集去了。
从洪门寺入城,步行要两个时辰。刘歇赶不上早集,不过他所卖的瓜菜都是现摘,十分新鲜,一天下来,还是卖了个干干净净。
到了下午,收摊回去。再步行回到洪门寺,已是夜幕低垂。
刘歇一面赶路,一面在心里盘算,今日挣下的铜板还够他吃上几天。
空空的菜篮在身前失意地摇晃着。正思忖时,远远地看见自己居住的茅草屋旁似乎有火光闪耀。
刘歇怔了怔,立刻加快了脚步。
来到屋前,他的双目猛然瞠大。
映着火光,他看见篱门大开,他视如珍宝的几只芦花鸡已经全都不见,只剩一地鸡毛。菜地里刚插上不久的菜苗,不知是被鸡还是被人践踏得七零八落。
一个高瘦的身影蹲在火堆旁,据地大嚼。火上油汪汪地串烤着两只幼鸡,张牙舞爪。
刘歇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
圣人的教诲在他心里轮番过了几过,还是压不住滔天的怒火。刘歇扔下菜篓,抽出扁担,大喝一声,冲了过去。
偷鸡贼一惊,反射性地蹦起来,闪过刘歇的扁担,哇哇叫道:“何方贼人!”
刘歇险些背过气去:“你这偷鸡贼,吃了我的鸡,反诬我是贼人!”
“呃?”偷鸡贼一愣,瞥一眼手里的鸡腿,“这是你的鸡?”
“这不是我的鸡,难道还是野生的不成?”刘歇又悲又愤。
“咦,这鸡、这鸡原来不是野生么?”偷鸡贼像是十分意外。
“野生的鸡会自己长手筑个鸡圈么?”
“啊!啊!原来这个东西就是鸡圈啊!”偷鸡贼欣喜道。
刘歇攥紧了扁担,又大叫了一声冲了过去:“你赔我鸡来!”
“呵呵……”那人极无赖地笑笑,“鸡我已吃了,赔不了。”
“那就拿命来赔!”刘歇红了眼睛。
“咳咳……至于么至于么……”偷鸡贼眼见这瘦弱少年又举着扁担杀过来,吓得掉头就跑。
两人围着火堆,兜了几个圈子。偷鸡贼被刘歇追得不耐烦了,索性掉头往刘歇冲去,两人堪堪撞在一起,一同扑地。
偷鸡贼捂着腰,哼哼唧唧地从地上爬起来。却见刘歇倒在地上,动也不动了,扁担滑出手心,躺在一边。
“喂!”他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刘歇却丝毫没有反应。
原来他本来就已饿了两天,今日赶集又步行了四个时辰,体力耗尽,加上急怒攻心,便晕了过去。
那偷鸡贼却不知这一点,见他晕倒,一面庆幸,一面掉头就跑。他一路跑出枫林,飞身上马,口中念念有词:“幸好,幸好。此事万不可教母后知道……”
不知过了多久,刘歇幽幽醒来。
篝火已经熄灭,东方微微发白,可以看见他小院中一片狼藉的景象。
悲凉,抑或麻木?他心中已全无情感。
或许是命,天地之大,却无他刘歇立锥之地。科考在即,他却连一个安身立命之所都没有。
眼角的余光瞥到不远处的泥土上,掉落一方玉佩。
他勉强撑起虚弱的身体,凑前几步,捡起那玉佩。
那是一只玉蟾。是偷鸡贼留下的?
刘歇咬紧了牙关。杀鸡毁菜之仇,不共戴天。
清晨,照例去后山打水的小和尚发现了茅屋中的景象,惊叫起来。
事情惊动了洪门寺的老方丈。老方丈望着茅屋中的一地鸡毛,无奈地叹息。
施主,你在寺中杀生,坏我清规。即便是老衲,也容你不得了。你,还是走吧。
老方丈如是说。
刘歇没有过多分辩。洪门寺众僧生活本就清贫,等这个赶他走的机会,想必也等了很久了。
俗话说,置之死地而后生。可事情往往是,你以为自己已经被置于死地了,却总有什么东西能让你死得更惨一些。而后生,则遥遥无期。
三个月后。
科考张榜,金榜第一名,赫然是刘歇的名字。
刘歇身穿大红蟒袍,帽插宫花,□□一匹枣红骏马,官锣开道,打马游街,风头一时无两。
天翻地覆,有时只在掌心翻覆之间。
状元游街之后,便要入宫赶赴恩荣宴。刘歇在宫门前下了马,整了整衣衫。刚入了宫门,没走几步,边听身后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由远及近地传来:“状元郎稍等!”
刘歇眼皮轻轻跳了一下。他回过头去,见一个穿银色锦袍的少年从马上跃下来,颠颠地奔过来。
“啊呀,真是闻名不如见面,状元郎果然是一表人才!”那锦袍少年冲过来握了他的手,热络地道。
刘歇脸上有点僵硬,身后引他入宫的宫人小声提示:“这是皓王爷。”
皓王爷!就是那个以好勇斗狠,乐于结交天下豪杰著称的皓王爷段秉日!
刘歇不动声色地抽回手,退下两步,鞠躬道:“微臣刘歇,参见皓王爷。”
“不必多礼!”段秉日亲热地将他扶起来,“本王对你的才名早有耳闻,有心结交,却无门路。今日得见状元郎,真乃平生之幸,平生之幸!”
刘歇淡淡道:“王爷过奖了。刘歇得蒙圣上恩宠,不过是靠祖宗庇荫,一时运气罢了。”
“哎,怎么能这么说呢?殿试头名,难道是人人都能考得上的?何况刘兄你出身贫寒,多逢磨难,尚能不坠凌云之志,更是令人钦佩呀!”
刘歇微微挑起眼皮:“微臣能有今日,还要多谢王爷的多方襄助。”
“呃……”
刘歇笑笑:“王爷何必隐瞒。当日微臣流落街头,若不是王爷暗中命那运来客栈老板前来救助,微臣早已死于非命了。”
“呃,这你也知道?”
“王爷大恩,刘歇以命尚不足以相报。只是刘歇心中迷惑,王爷为何偏偏帮助刘歇一人呢?”
“呵呵……呵呵……”段秉日有点尴尬地挠挠头,“自然是本王慧眼如炬了。”
刘歇垂下眼帘:“原来如此。”
他长指伸至腰间,轻抚过那枚玉蟾。
“咦……”段秉日惊讶地指着那玉蟾。
刘歇低头看看:“这是当日一个偷鸡贼留下的玉佩。王爷认识?”
段秉日连忙摇头:“偷鸡贼?”
“那偷鸡贼害微臣流落街头,微臣与他不共戴天。”
“呃……刘兄还在寻找那人?找到了要如何?”
刘歇道:“还没想好。但微臣此生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段秉日打了个激灵。
“刘兄真是快意恩仇,好!好!”
盯着段秉日言不由衷的脸,刘歇露出一丝微笑。
这,便是段秉日与刘歇相识之始。
两人性情虽迥,却志趣相投,朝上时有针锋相对,朝下往往形影不离。其后众皇子夺嫡之战,刘歇力排众议,全力支持皓王爷,终于将段秉日送上了龙座。而这一段君臣情谊,则成为段氏王朝恒久流传的佳话。
许多年后……
皇帝不顾阻拦,执意东郊狩猎,在追猎一头黑熊时不幸坠马。
刘歇来不及穿妥朝服,匆匆入宫。轩罗殿中,宫妃皇子们跪了一殿。
来到皇帝寝殿之外,路皇后正从房中出来,脸上犹带泪痕。
“刘大人,您终于来了。”路皇后脸色苍白地向他点了点头,“皇上……正在等您。只怕皇上……过不了今晚了。”
刘歇身躯剧震。
昨天还是生龙活虎的一个人,怎么现在就……
刘歇仰头,深吸了一口气。
这个人向来任性,简直可以说是胡作非为,就连自己的性命也不懂得珍惜。而这一点,即使是做了皇帝,也没有丝毫的改变。
他低下头,掩去脸上的神情,走进段秉日的寝殿。
殿中空空的,只有中央摆了一张暗黄的龙床。他似乎是第一次发现,这寝殿里原来是这样冰冷。
“皇上。”他在龙床前跪下。
“啊,你来了。”龙床上的人轻轻道。
他颅内嗡的一响。
“刘卿,朕有一些事情,要……要交代你。”段秉日声音平淡,不知是无力,还是已经对生死无所谓了。
“皇上!”
“刘卿,你听朕说。”
“皇上请说。”
“朕……其实不太适合当皇帝呢。不过、不过有了你这个朋友,朕不当皇帝,实在是太、太浪费了……所以……朕勉为其难……”
“皇上!”刘歇面色变了一变。
“咳……”段秉日悠长地叹了一口气。
“刘卿,朝政之事,朕向来对你是言听计从。云嶂还小,皇后柔弱,今后……今后这天下还是要偏劳你了……”
“皇上,您安心养病,不会有事的!”刘歇脱口而出。而后,他一惊。这实在不像他会说出的话,这样虚伪,这样无奈。
“刘歇……”段秉日恍若未闻,“我儿和天下……就托付给你了。”
他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终至声息全无。
一种异样的感受堵在了刘歇的喉间,像是愤怒,又像是怀疑。段秉日这个混蛋,连死都死得这样出人意料,连准备的时间也不肯留给别人……
刘歇站起身来,来到龙床边,静静看着已经失去血色的皇帝。
“段、秉、日!”他咬牙切齿道。
本该死透了的段秉日倏然睁开眼来。
“刘卿……”他居然笑了,“啊,当年你的鸡,的确是朕偷的。”
刘歇瞪着他,说不出话来。
他脸上神情渐渐放松,带着一丝笑意,阖上了眼睛。
刘歇忍不住去探他鼻息。
这一次,的确是气息全无了。
段秉日高壮的身躯躺在偌大的龙床上,竟生出一丝瘦弱之感。
刘歇浑身渐渐发冷,冷到了极点,他冷笑出来。
段秉日,你好。
临终托孤么?你倒是死得放心。真以为我不敢欺你的孤儿,夺你的天下么!
他凑近死去的男人的耳边:
“段秉日,我说过了,偷鸡毁菜,害我流落街头,此仇不报,我誓不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