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秋真的很痛很痛，那种表情的变化，是一种不经过大脑就下意识的反应，换句话来说，是反射弧对痛觉的反应。
半分钟时间内，她就保持着这个动作没动。似乎想要喊什么，却失了声。
头一次，肖肃觉得自己脑子里什么都没有，一片空白。他像一个麻木的人，就那么茫然的站着。
“叶小姐，没事吧？”女佣给吓坏了，她说出口的话，都在抖，整个人朝叶秋就这么扑过去。
叶秋脸上终于露出惊恐的表情，她害怕极了，声音颤抖：“救我，救救孩子，救救孩子。”
大概没有什么，能比此刻的她还无助而又崩溃。
肖肃在她声音响起来的时候，才终于反应过来，他如遭雷击，动弹不得。
他刚刚做了什么？
肖肃抹了把脸，俯身下去想把她抱起来，却不知道从何下手，他有些无措的站了那么一会儿，才低声喊道：“叫救护车，快叫救护车！”
女佣赶紧转身去找电话。
他几乎是飞奔着把茶几上的手机拿起来，比女佣动作快，因为医院是他投资的关系，对方很快就准备好了过来。
肖肃眉头死死的皱在一起，他不放心的叮嘱了一句：“你们赶紧！”
他回过头去看，叶秋躺在地上，表情空洞，像是死了一样。
肖肃心里像是被什么砸了一下，有些莫名而来的钝痛，他的声音不自觉的泄了力，还是说：“你们赶紧。”
却没有命令的语气，只是恳求。
女佣开始掉眼泪，叶秋总是带着笑意的，她从来没有这么死气沉沉的时候，太让人心疼了。
里头的两个人手足无措，肖肃终于往前走了两步，刚刚走到，刘医生就走了进来。
他也被眼前的场景惊到了，哪怕肖肃是个有权有势的人，他也没有控制住自己的语气，“发生了什么？你们怎么做处理的？”
刘医生表情凝重的上前把叶秋给抱了起来，匆忙往外走去。
“去哪儿？”肖肃皱了皱眉。
刘医生有些嘲讽的说：“当然是去医院，不然还能去哪？”
“我叫了救护车。”他没注意到他的冷嘲热讽，顿了顿说。
“等到你的救护车到，那都要猴年马月了。”刘医生说完话，就抱着叶秋往外走了。
“……”
肖肃的眉心又开始锁了起来，他站在原地有些尴尬，正要说话，一旁女人的惊呼声又响起来。
“先生，血……”
肖肃偏头看过去，就看见叶秋原本倒下的地方，有一片血迹。
他的心在一瞬间沉了下去。
“先生……”女佣脸色惨白。
肖肃一刻没有犹豫的往外跑去，刘医生看见跟出来的他，嘲讽的说：“肖先生，您跟出来说做什么？”
他没有理会他的语气，跟着一起上了车。
刘医生也没有再说话。
肖肃看了眼叶秋，她倒在后面的位置上，额头上全是细密的冷汗，整张脸惨白的有些慎人。有护士在给她止血。
她没昏厥，也知道他上来了，但是一点反应都没有，像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体。
他脑子里，浮现的是那些吓人的血迹。
明明他见过更加血腥的场面，可是刚才那一幕，比他见过的所有的经历还要吓人。
“肖先生，说实话，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的男人。”刘医生淡淡说，“你的所作所为，说实话不像个人。”
肖肃一直没有说话，跟没有听见似的。
到了医院，他下车时，才发现自己的腿有点软，在轻轻的颤抖，他很艰难的勉强站稳了，看着护士推着叶秋进了急救入口。
在刘医生进去之前，肖肃拉了他一下，还算客气的道：“医生，麻烦你尽量不要让她出事。”
刘医生扫了他一眼，没说话，转身往里走。
……
医院的走廊上，声控灯时亮时灭，来来往往的人，或悲或喜，没有多余的表情，大部分都是麻木不仁的。
他们大多经历了生死，或者生离死别，已经过了最难受的时候。
肖肃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了。
可能是半个小时，也可能已经一个钟头了，他没有看过手表，只是觉得还像过了很久很久，久到他以为外头的天应该彻底暗了下来，可转头往外看时，天色还算早。
肖肃扫了眼手术室，心还悬着，浮浮沉沉，落不了地。
他不知道自己是紧张，还是慌张。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里头的灯终于灭了。
肖肃下意识的从位置上站了起来。
刘医生站着的模样，跟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却让他有些不敢靠近。
只不过有些事还是得面对。
肖肃深呼吸一下，随即有些好笑，他什么时候这么紧张了？
“叶秋……还好不好？”他有些迟疑的问道。
刘医生看见他的手，在不确定的摩挲着西装裤，这是一个人在没有安全感，或者没有把握时，才会有的动作。
他叹口气，“她没事。”
肖肃松了口气，正要跨步进去看看，却被刘医生给拦住了，他的语气是一种作为医生该有的淡然，“她是没事，但有一件事，不是个好消息。”
他说完，顿了顿，放松的神色随之散去。
“孩子……没有了。”刘医生语气沉重。
肖肃如同被人当头一棒，他是真的有片刻的眩晕，他有些难以接受的往后退了一步，目光里面都是震惊，以及终于有了悲痛的情绪。
怎么会？
“怎么可能？”他还抱了侥幸，或许是骗他的呢？
“节哀顺变吧。”刘医生有些冷酷的说。他有几分快感，这算不算肖肃自己造的孽？
“肖先生，很难过是不是？但是叶秋，远比你难受一百倍，孩子没了，你……是你推的叶秋？”
这句声音，飘渺的像是一句假话。
刘医生就是在指责他，他是凶手，害了自己孩子的凶手！
肖肃的心脏被一只无名手拽住了，捏的他发疼，面前的医生咄咄逼人，三番两次挑衅他，可他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来。
“刘医生，快进来，病人昏迷了。”
急救室的护士在交集的喊。
肖肃心里再次咯噔一下。
刘医生戴好口罩，快步往里走去。
肖肃站在原地，愣愣的，盯着手术室重新关上的门，他有些艰难的抬起了自己的双手。
他的手不难看，相反的，算是非常好看的那一种。
可此刻，他觉得这双手丑陋极了，这双手，是杀了他孩子的凶手。
肖肃觉得可笑极了，他缓缓的往位置上走去，直到面对那面雪白的墙壁，他有些失控的一拳砸在了墙上面。
他很用力，旁边的人被吓坏了，用一种看神经病的眼神看着他，指指点点。
肖肃什么也不在意，也没有痛觉，他有些脱力的在位置上坐下。
事情怎么就这样了呢？
肖肃是想知道杜玫离开的原因，可是他从来就没有想过，要伤害叶秋。
……
这场急救，十分漫长。
一直到半夜，叶秋才从手术室里被退了出来。
她没有亲戚，没有人照顾她，所以女佣虽然到了下班时间，还是连夜在照顾叶秋。
肖肃也没有走人，就在她病房外站着，他身旁的地面上，全是落一地的烟头，这一刻，他嘴边还丢着一支烟。
等到病房的门被打开，他顿了顿，把烟从嘴边放了下来。
女佣站着看着他，满脸担忧。
肖肃喉咙干涩紧绷，一时半会儿竟然说不出话来，他干咳两声，才问道：“她有没有事？”
“先生，你又何必来问我？叶小姐好不好，这已经没有任何悬念了。”她有些无奈的说，“如果你非要问，我没办法说她好，她很不好，非常不好。”
女佣其实也很生气，肖肃今天的所作所为，让她非常不满意，她第一次觉得他不是什么好男人，甚至觉得他配不上叶秋。
肖肃说不出话来。
“事实上，我觉得她一直在崩溃的边缘。”女佣说，“她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掉一滴眼泪，见到我的第一眼，只是笑着说了一句，孩子没了。可是先生，她越冷静，我越是心疼。”
一个人为什么要假装坚强？
那是因为身边没有疼爱她的人，所以干脆把自己武装的很好。
叶秋会有多缺爱呢？
肖肃一个字都没有说，他有点不敢再听下去了。
可他没勇气阻止女佣对他的谴责，哪怕他是老板，此刻他也没有勇气。她现在只是一个目击者，见证了他是如何害死他自己的孩子。
其实叶秋有多难过，他清楚的，因为连他都很难过，他能感同身受。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轻声问：“叶秋骂我了吧？”
女佣无奈极了，也觉得有些难受，“她没有怪过你。”
“因为她根本就没有提到过你。”
“……”
肖肃怔了半天，随后笑了笑，只是这个笑容，怎么看怎么苦涩。
他没有进去看叶秋，他知道自己害怕了，不敢。
女佣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有些难以置信：“先生，你怎么可以走呢？”
肖肃说：“让我准备准备，我有空，有空再过来。”
女佣劝不住，急得跺脚，也半点用都没有。
她转身往里走去，有些羞愧的说：“叶小姐，先生他走了，我现在不替他说话了，他的所作所为的确不怎么样。”
叶秋弯了弯嘴角，神色冷淡。
两个人气氛正有些尴尬，刘医生就走了进来，他扫了眼女佣，道：“我有事要跟叶小姐谈一谈。”
“好的。”女佣走了出去。
刘医生道：“肚子还痛不痛？”
“不痛了。”叶秋说。
刘医生点点头，就快要走了，听见叶秋说：“对了，这么久以来，还是麻烦你的照顾了。”
“替向总办事，应该的。”他淡淡说，“好好休息。”
……
同一时刻，肖肃却陷入了梦魇。
他梦里，全是有人在谴责他的无情。
他好像不太在意，好像又有些在意。
然后有一个小孩子满脸泪水的委屈而又害怕的谴责他：“你怎么能这样呢？”
他大声哭：“爸爸，你怎么能这样呢？”
肖肃有点心疼，却看见面前的孩子渐渐化成了血水，他并没有觉得害怕，只是心疼坏了，他太心疼了，想开口解释，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肖肃拼命的挣扎，想跟孩子道一句歉，却看见他痛苦的脸蛋也渐渐泛出血。
“爸爸，我恨你。”他阴冷的说，配合那张脸，就像一个魔鬼一样。
肖肃还是不怕，他心酸的想要解释，嘴却被封得死死的。
最后孩子不见了。
“回来，回来！”他终于开了口，却醒了过来。
肖肃大口大口的喘着气，他随手摸了摸额头，全部都是冷汗。
他心里凉到底，却突然坐了起来，穿好了衣服，急匆匆的拿着车钥匙下了楼。
大晚上的，有点凉，可是他感觉不到冷，开车的时候，一直都是一副麻木的状态。
直到到了医院门口，走到叶秋病房门外，他内心才终于有了波动，迟迟不敢进去。
他伸手想去推门，又缩回去，一连几次，终于叹了口气。
果然人都有胆小的时候。
然后他听见里面的人说：“进来吧。”
肖肃心跳加快了几分，深吸一口气，终于推开门走了进去。
病房里的灯还亮着，叶秋在白色的灯光下，一点血色都没有。她平静的看着他，眼底半点波动都没有。
肖肃有些心虚，不敢看她，半天也只问了一句：“怎么还不睡觉？”
“睡不着。”她虚弱的说。
至于因为什么，彼此都心知肚明。
肖肃觉得此刻的叶秋，有些冷漠，她看着他的眼神，有几分淡淡的讽刺。可他又觉得是自己多想，是他的心理作用，显得叶秋是这样的刻薄。
“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吧，我守着你。”他说。
叶秋很听话的顺从了，她乖乖的躺在床上，几分钟后，没有任何动作，可肖肃知道，她并没有睡着。
他也没有戳穿她拙劣的演技，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病床上的叶秋瘦瘦小小的一个，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孩子没了的缘故，她看上去瘦弱了很多。
等到几分钟后他回神，才发现自己在发呆。
肖肃轻轻的皱了皱眉。
他站起来，打算去门口抽根烟，只是才刚站起来，就听见她小声的问：“肖肃，你有没有……”
她没有说话了。
“你问。”他扬了扬下巴，示意她继续。
“有没有后悔，非要因为杜玫的事，来问我？”她低声问。
肖肃半天没说话。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其实他应该是不后悔提问的，他后悔的点，在不该动手推她那么一下。
叶秋已经知道答案了，她收回视线，“那么，亲手害了自己孩子的心情，怎么样？”
肖肃一顿，心底又开始隐隐作痛，大概世界上没有一种痛，能超越这个，这件事已经让他足够愧疚了，多一个人提，他就越难受一分。
“对不起。”他有些艰难的说，“我要跟孩子道歉。”
叶秋有些讽刺的看着他，他只觉得对不起孩子么，难道就没有发现，他也对不起她么？
可她没有说话。
肖肃想了想，说：“我会补偿你。”
叶秋转过身，说：“我要睡觉了。”
他盯着她看了几秒，终于没有再打扰她。
肖肃本以为叶秋还在生他的气，并且应该不会再搭理他，可是第二天，叶秋在看见他来医院时，还笑着主动跟他打招呼：“过来了？要不要一起吃个早饭？”
这话让他有些受宠若惊，看了她几眼，实在不忍心拒绝她的好意。
“我其实已经没什么事了，你公司的事应该很忙，有姐姐在医院照顾我就可以了，你不用过来了。”叶秋顿了顿，平静的说，“毕竟孩子已经没了，我们……也就没有什么关系了。”
肖肃怔了怔，“嗯”了一声。
他喝了几口粥，然后淡淡说：“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还是你家里那边需要帮忙？”
叶秋头也没抬：“我从来没想要你什么，你不需要给我什么。不过这次医药费，得要你出。”
肖肃手上又是一顿，没有说话。
而那天他们矛盾的点，她是不是在算计他，是不是故意逼杜玫走，这件事却彻底的被烂在了肖肃心底，像是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他半句话都没有问过。
叶秋想了想，说：“那天的事，你还有什么想问的？”
“没关系，都……不重要了。”
肖肃什么都不想知道了，他的孩子已经没了，他已经没有兴趣知道答案。
他离开的时候，被刘医生叫走了。
两个人去他办公室的路上，路过育儿室，里面有好多刚生下来的孩子，个个天真无邪，像天使，干净而又纯粹。
大概没有比孩子更加可爱的生物了。
刘医生走到半路，才发觉肖肃已经没了身影，只好倒回来找人，却发现肖肃正隔着玻璃，看着里面的孩子，眼眶里隐隐有泪。
他一怔，过了一会儿，才喊道：“肖先生。”
肖肃这才回头，跟着他一起进了办公室。
刘医生今天叫他过来，是有正事的，他的表情有点严肃：“叶小姐以后要怀上孩子，怕是有点困难了。她上一次因为药物关系，伤了身体。”
肖肃道：“她上一次，是到正规医院流的，没什么问题。”
“你敢确定没什么问题？”他的语气显得有些意味深长。
“是我亲自陪她去的，错不了。”那也是他不太愿意回想的一个问题，脸色不太好。
肖肃在离开医院以后，突然觉得压抑。
他在酒吧里喝了个大醉，石原看到他的时候，只觉得他太恐怖了。
石原从来没有看见一个人喝酒，可以喝到这种地步。
肖肃眼底都是红血丝，整个人已经站不稳了，可是还在强撑。
见他快要摔倒了，他连忙上前扶了他一把：“肖肃，你是公司破产了还是怎么了，喝酒是这么喝的？”
肖肃推了他一把，继续把酒往嘴里倒。
“肖肃，再和出人命了！”好在醉酒的人，力气不算大，石原这才成功把人给带走了。
他艰难的把肖肃给扛上了车，“兄弟，你今天这可太不对劲了。”
肖肃整个人的脸色有些茫然，随后变成了心如死灰。他笑了笑，自嘲的说：“如果只是公司破产了，那就好了。”
石原觉得他这是喝醉了再说胡话：“公司没了，你就等着哭吧。”
“真的啊。”肖肃的笑意更明显了，他说：“我的孩子没了。”
“我亲手害的。”他说，“我明知道她有了孩子，可是我竟然还敢推她。”
肖肃捂着疼得厉害的脑袋，低下头去，眼眶湿润。
石原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你亲手……”他也不敢把话重复完整，不过肖肃做出了这样的事，说实话确实是有些让人崩溃。拿他自己来说，他虽然不爱他老婆，却也见不得他孩子受半点伤。
肖肃梗着脖子没有说话，石原是多了解他的人，立刻知道他现在是难受的厉害。正要开口安慰他两句，却看见他俯下身开始吐，吐出来的东西里面泛着红，那是血。
“肖肃，你吐血了。”石原吓了一跳。
肖肃却还算冷静，一点也不在意的模样。
驾驶座上的男人，赶紧把车子往医院开。检查了一阵，最后医院得出答案，这是喝酒过多，胃出血了。
一次性喝到这种程度的，不太多。
石原想起刚刚那个酒瓶的数量，也是觉得有点吓人。那是他一个月的量了。
“现在的人呐，就是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医生感慨的说。
肖肃躺在病床上，默默的听着，不在意。
“要不要叫你家的女佣过来照顾你？”这估计得住个几天的院。
肖肃顿了顿，说：“她在照顾叶秋，不需要告诉她了，你找个人过来吧。”
石原还是第一次见肖肃这么舍己为人，他想了想，说：“那叶秋你打算怎么处置？孩子没了，你们没必要再纠缠在一起吧？一个没了是意外，两个就是你们没缘分了。”
而且，肖肃是难过孩子，因为孩子是因为他没的。
至于叶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