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白马城是龟兹国第二大城,论及繁华和富庶则要超过国都延城。
城有内外两重,方圆数里。楼阁相望,车马如流,酒肆林立,麾盖云集,来自诸国的王孙公子与商贾巨富熙熙攘攘,多不胜数。
城中道路纵横,极为便利,主道贯通内外城,可并行四匹马;外城为平民行商所居,三教九流,鸡犬相闻;内城则是官宦豪富之家,亭台楼榭,飞阁流丹。
楼阁馆舍乐音入云,琵琶、箜篌、觱篥、羯鼓,不一而足。龙吟虎啸一时发,万籁百泉相与秋。寂寞銮舆斜谷里,是谁翻得雨淋铃?
入了城,郑吉抓紧时间补充必需的东西,又寻人给紫凫修了马掌,剪了马鬃和长尾。
紫凫引颈长嘶,夭骄如龙。
嬛罗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开心过,除了郑吉,这里没人知道她是大宛公主,也没有谁在耳边聒噪烦琐的宫廷礼仪,她可以无拘无束地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比如到十字街头的胭脂铺里挑选水粉和薰香,还有那些让女孩子爱不释手的小玩意儿。
不过,为了不至于惊世骇俗,嬛罗还是听从郑吉的建议,用长纱将自己的倾城之容遮盖起来,只露出一双令人销魂的眸子。
“给钱。”
郑吉把两只水袋放到紫凫背上,抬头看看那只伸到眼前的纤手,面无表情道:“没钱。”
嬛罗嗔怒:“我亲眼看到你从马贼身上搜到很多钱,怎么没有?”
“咦,那是死人的钱,你也要吗?”
“白马也是马,死人的钱就不是钱吗?”嬛罗白了郑吉一眼,从他身上抢过钱袋,一溜烟窜进胭脂铺,比兔子还快。
“呃……”郑吉以手扶额,有些无语。
“公子,安息国红玫瑰,买一支吗?”身后响起一个妖媚的声音。
郑吉回过头,面前站着一个俏生生的龟兹女子,青丝垂颈,鬓插花钿,耳悬玉环,颈佩五彩骨珠,腕戴彩镯,臂着环钏,穿红罗裙,腰裹绿巾,璎珞披拂,左手提一只精巧的花篮,右手拈一支鲜红欲滴的玫瑰花,花瓣上还带着露珠,盈盈欲落。
“好漂亮的花哦!”看到女子手中的玫瑰花,拎着胭脂和薰香跑回来的嬛罗再也迈不动脚步,眸子里异芒闪烁。
郑吉像是没看见一样,把嬛罗买的东西放到马背的包裹中。
“公子,买一支吧,送给你的意中人,一生一世,她就是你的唯一!”女子向郑吉兜揽生意,眼睛却望向嬛罗,眼睛里全是笑意。
嬛罗一双美目望着郑吉,眨都不眨:“郑吉,我要那朵玫瑰花!”
“你把钱都花光了,拿什么买?”
“我不管!”
“……”
“我就要你给我买那支红玫瑰!”
“呃……”郑吉差点儿咬到自己的舌头,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他不是舍不得给嬛罗买花,而是那个卖花女子的话让他踟蹰不前——安息国的红玫瑰是送给意中人的,他买来送给嬛罗算怎么回事儿?
“我就要你送给我!”嬛罗倔强地看着郑吉,毫不退让。
郑吉知道躲不过,只好投降。
嬛罗见郑吉又被自己打败,得意地笑起来。
卖花女子笑道:“公子买花送给意中人吗?”
“……”
“公子好福气,这位姑娘端庄高贵,你们真是天生一对呢。”
嬛罗红了脸,没有反驳,嘴角含笑。
“她端庄吗?”郑吉斜了眼看嬛罗一下,“你想多了,她是我妹妹。”
“你……”嬛罗瞪郑吉一眼,恨不得从他身上咬下一口肉来。
“公子真会说话!”女子咯咯笑着,将花递向郑吉,纤纤十指微微翘起,状似兰花。
郑吉的目光落到女子手指上,那手白皙如玉,精致无双。
女子觉察到郑吉的异样,笑吟吟的,媚意更浓。
郑吉摇头轻叹道:“可惜。”
女子一怔,不由得问道:“可惜什么?”
“掺掺女手,如冰如雪。本为操琴而生,却错拿了杀人刀,岂不可惜?”
嬛罗再次瞪郑吉一眼,醋意大发。臭男人,才第一次见到人家,就盯上了人家的手——她的手比我的好看吗?
女子蓦然变色,反手将花篮掷向郑吉,花雨纷飞中,寒芒暴射,一柄短剑刺向郑吉的咽喉。
郑吉恍若未见,一动不动。
“郑吉……”嬛罗尖叫一声,拔出短刀冲上去。
剑刃如霜,霍然而止,再近一分就能刺中郑吉的喉咙。
女子满脸惊怒,一截花枝抵住她的咽喉,锋利的断茬传来清晰的刺痛,令皮肤都起了一层小疙瘩。
郑吉微微眯了眼,声音波澜不惊:“要不要试一试谁能活下去?”
女子的脸色又苍白几分,握刀的手越发僵硬。她毫不怀疑只要自己敢动一下,下一刻咽喉就会被半截花枝刺穿。一分的距离很短,但在她眼里不啻万里之遥——她杀不了眼前这个男人,哪怕她的短剑淬了见血封喉的毒药。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我没有看出来!”
“什么?”
“我是闻出来的!”
“……”不止女子愕然无语,连嬛罗都瞪大眼睛,一脸不相信。你是狗鼻子吗?还能闻出杀手的味道?
郑吉不紧不慢道:“长安城和记老铺的苏罗香昂贵无比,一般的公卿女眷尚且用不起,白马城虽富甲西域,一个卖花女子也不至于奢侈到这个地步吧?”
女子这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心里苦笑不已。她杀人前有个习惯,先沐浴一番,再用昂贵的苏罗香熏身,哪会想到这个男人有一个比狗还灵的鼻子!
苏罗香为长安城和记老铺独门秘方所制,有“一两黄金半钱香”之说,蓬门筚户的卖花女子如何用得起?
嬛罗使劲嗅了几下,空气中果然有种淡淡的香味,不留心的话根本发现不了。她在长安城也用过苏罗香,那东西贵得离谱。知道郑吉说的不假,诧异地望向郑吉,目光中多了一些东西。
郑吉没有回头也知道嬛罗心里想什么,尴尬道:“我的鼻子大约与别人有些不同,闻过的味道一般很难忘记……”
嬛罗嘴角翘起:“解释什么?我又没兴趣知道!”
“呃……”郑吉狂汗,又一巴掌拍到马蹄上去了。他再次眯了眼,望着眼前的女子,“这么漂亮又有情调的女杀手在西域并不多见,除了刈鹿楼的七当家苏魅儿,我实在想不出来还有哪一个。”
女子叹息道:“不得不说,我小看了你,那些人也都小看了你。”
“看错人不算什么,错杀了人才麻烦。”
苏魅儿望向郑吉,眸子盈盈如水:“我知道你不想杀我,我也杀不了你,既然这样,我认栽,放我离开好不好?”
郑吉挑挑眉毛:“你真知道我怎么想的?”
苏魅儿咯咯笑道:“我是一个女人,最清楚男人心里想什么。你真要杀我,我还能站在这里和你说话吗?”
嬛罗见不得苏魅儿对郑吉抛眉弄眼,气道:“他不杀你,我不会怜香惜玉。”短刀一翻,刺向苏魅儿。
苏魅儿大惊,正在这时,一支箭矢呼啸飞来,射向嬛罗。
郑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顾不得与苏魅儿周旋,向后疾掠,一把抱住嬛罗,左手两指闪电般夹住那支箭,箭尾的白羽犹自铮响不已。
“放开我!”嬛罗冷不防被郑吉抱住,顿时羞得满面通红。当她看到郑吉手中的箭时,俏脸刷地变得雪白。
趁这个工夫,苏魅儿早跑得没了影子。
2
“杀人啦……”不知谁叫了一声,满街的人惊呼四散,恨不得多生两条腿。马嘶人喊,有十几匹骆驼受了惊,四处冲撞。
一个垂髫幼童被人撞倒,坐在地上哇哇大哭。
一头受惊的公驼正朝他冲过去,宽大的蹄子比他的脑袋都大,要是踩下去,那个孩子哪里还有命在?
嬛罗看到这一幕,尖声叫道:“郑吉,快救救那个孩子!”
郑吉不敢怠慢,在公驼巨大的蹄子落下之前,一把抄起幼童,冲到街边。
“郑吉,你们没事吧?”嬛罗跑过来,声音颤抖,小脸煞白。
“没事!”郑吉抱起那个小孩儿,哄道,“别怕,小家伙,告诉我,你的家人在哪里?”
小孩儿望向郑吉,眼底掠过一抹野兽捕食般的噬血寒芒。
郑吉突然意识到什么,瞳孔猛地一缩,将小孩儿狠掷出去。
“不要……他还是个孩子!”嬛罗见郑吉要杀那个孩子,失声惊呼。
一线乌芒从那个小孩口中飞出,擦着郑吉的鬓发飞过去,空气中有股淡淡的甜腥味。
郑吉冷汗狂出,不是反应够快,这一根五毒破锋针一旦刺破他的皮肤,足以让他命丧当场。
郑吉大怒,刀光匹练般飞起,直取那个孩子的脑袋。
岂知那孩子灵活异常,动如脱兔,贴地疾飞,霎时窜出十几丈远,堪堪避开郑吉的刀芒,这等身手岂是一个五六岁的孩童能够做到的?
“……”嬛罗脸色惨白,说不出话来。
“好身手!好刀法!”十几个在附近观望的汉子手持弯刀慢慢围上来。为首的家伙高鼻深目,断发垂颈,脸上有一刀疤,阴森可怖。右手提一张乌木弓,左腕缠兽皮,上面架着一只海东青,金睛雪羽,极为凶悍。
郑吉收刀,把嬛罗护在身后。他杀人很少出第二刀,一刀杀不死那个小孩儿,足以说明很多问题。当然更重要的是对方的帮手已经出现,而且很多,他失去了击杀对方的机会。
“你是谁?”郑吉的目光从那只白矛隼身上扫过,没有任何波动。
那人笑起来,肌肉牵动疤痕,显得更加狰狞:“我说我是等你们的人,你信不信?”
“信!”郑吉没有任何犹豫和迟疑。
嬛罗瞪大眼睛,满脸不可思议。
“咦,你真的相信?”
“当然!”郑吉看向海东青,“这鸟儿不错,从北海那边弄来的?”
“好眼力!”那人眼睛一亮,赞叹道,“此隼名为九年凤,产于北海,最擅长追踪。没有它,我那几个兄弟可就白死了。”
“你想替那几个马贼报仇?”
“他们不是马贼。还有,你拿了不该拿的东西,识相的话交出来。”
“我拿了很多东西,比如钱和衣服,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
“一个青铜匣子。”
“我说没见过,你肯定不信。即便我拿了,你确定我会交给你?”
“那东西不是你的,你不交就得死。”
“那东西也不是你的,我交了一样会死。”
“东西交给我,我会让你们死得痛快一点儿。”
“想杀我们,你这点儿人手还不够吧?”
一个昂藏汉子叫道:“老大,这只汉狗太嚣张,让我屠了他。”
“莽牛,你杀不了他。”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响起。
说话的是那个身材不足三尺的幼童,刚才死里逃生,深知郑吉那柄刀的可怕。身形一晃,一阵噼里啪啦爆豆般的声音响起,几个呼吸之间,身体像吹气似的不断膨胀,变成一个不满五尺的侏儒,赤发碧眼,皮如炭墨,鬼气森森,形容可怖。
莽牛似乎对这个人很畏惧,见他开口,立刻退到一旁,噤若寒蝉。
看到那人的真面目,郑吉为之一凛,一个名字不由自主从心底蹦出来:“刈鹿楼五当家迦婆离?”
那人笑起来,声音尖利刺耳:“劳阁下记得,荣幸之至。”
郑吉不由自主攥紧了手指,怪不得刚才那一刀没宰了他,原来这孙子竟是大名鼎鼎的刈鹿楼第五杀手。
据说此人为身毒国人,是个弃婴,为野猴所养,跃涧跳树如履平地。后来拜异人为师,习得一身好功夫,全身骨骼能够随意变化,犹若无骨。以杀人为乐,喜食活人心肝。
迦婆离心狠手辣,刀下从不留活口。在西域诸国传说中,他就是行走于人间的鬼王,比地狱修罗还可怕。
郑吉也笑起来:“不用客气,下次我会用心,一定斩了你的鬼首。”
迦婆离勃然变色,如鬼夜哭:“想杀我,等活着出了白马城再说。”
三十多个持刀的汉子团团围上来,面目狰狞,眼睛里闪烁着残忍而兴奋的光芒,仿佛不是杀人而是参加一场饕餮盛宴。
郑吉看向苏尔班:“你们要杀的是我,与我朋友无关,能不能放她离开?”
苏尔班打量一下嬛罗,冷笑道:“看来你真的不太了解这里,白马城不只是龟兹最富庶的城池,还有西域诸国最大的女市。你这位朋友姿色还算不错,想必不会被男人们冷落。”
嬛罗歪着小脑袋,不解问道:“他说的女市是什么?”
郑吉没有回答,目光扫过那群人:“想杀我的人很多,你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白马城并非铜城铁壁,想留下我们还得问问我手中的刀,不知道你身边这些人到时候还能活下来几个?”
众人一滞,心底悄然升起一股寒意,连苏魅儿和迦婆离都拿不下这个汉人,他们想杀掉对方,恐怕还真没有几个人能够活下来。
迦婆离眼珠一转,附在苏尔班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
苏尔班一愣,随即笑道:“阁下是真英雄,苏尔班向来敬重豪杰,不想与阁下冲突。这样吧,我带你们去见个人,只要他不难为二位,我绝无二话。”
嬛罗问道:“见什么人?”
苏尔班打个呼哨,一匹青骢马飞奔而来,鬃鬣飞扬,极为神骏。
九年凤长呖一声,飞上云霄。
苏尔班飞身上马:“你们跟我走,到了地方自然会知道。”
嬛罗嘴角微翘,冷声道:“我们为什么要跟你走?”
“你们不觉得这是最好的选择吗?”
“我们凭什么相信你?”
“你们不想乱箭攒身,只能相信我,这是没办法的事儿。”
郑吉抛下箭矢,牵起紫凫:“我们跟你走!”
嬛罗急道:“你傻了吗?他是坏人,他的话怎么可以相信?”
郑吉上马,淡然道:“我们总归是要离开这里的,跟谁走又何妨?”
“可是……”嬛罗知道郑吉有了决断,把后面的话咽下去,瞪了苏尔班一眼,上马和郑吉并辔而行。
苏尔班赞叹道:“好汉子!有种!”
一众汉子策马跟随。
3
西城有座园子,占地极广,凡是来过白马城的人都知道,那里是白马城主的“兽苑”。
白马城主相虺是龟兹国王最小的儿子,封为辅国侯,食邑龟兹国最富庶的白马城,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名贯西域。
兽苑里豢养了许多凶兽,隔老远就能听到虎啸狮吼之声,这里是白马城的禁地之一,普通人根本不敢到这里来。
兽苑除了驯兽和射猎,最有名的就是斗兽。相虺在园中建了一个椭圆形的斗兽池,池前有观兽台,高约九丈。斗兽池方圆约百丈大小,全为巨石所筑。有东西两扇门,东门为兽奴出入之处,西门则是猛兽进出通道。
苏尔班与迦婆离进入兽苑,听到斗兽池方向传来阵阵兽吼,显然那里正在进行一场惨烈的斗兽比赛。
兽苑的兽奴除了城主府专门训练的奴隶,还有从战场上捉来的俘虏,或者是白马城判了死刑的罪犯。相虺喜欢杀人,用他的话讲,杀人有很多方法,用刀野蛮又不够好看,最好投到斗兽池里,即免了脏手,又能博得大家一乐,岂不两全其美?
杀人自己高兴,斗兽大家同欢,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嘛。
相虺坐在观兽台中央的白狮子座上,乌孙王子元贵靡、焉耆王子汲鸠、鄯善王子苏祗摩、于阗王子乌勒和疏勒王子兜豯分列两侧,津津有味地看着斗兽池中的搏杀。
白马城诸多贵族或坐或卧,一边饮着如血美酒,一边轰然叫好。
斗兽池中染满血水,到处是狼藉的尸块。
一头棕色公熊立在尸块中间,头大而圆,体形健硕,肩背高高隆起,身上的毛又厚又密,粗钝的前爪上沾满了血水和脑浆。
也许被血腥味刺激得野性大发,它双眼血红,口鼻喷出一道道白气,不时直立而起,挥舞粗壮如檩的前臂,仰天咆哮。吼声如雷霆落在白马城中,震得整个兽苑都摇摇欲坠。
不少人面如土色,两股战战,连酒杯都握不住,洒了一地。
汲鸠露出惊容,啧啧叹道:“果然是神兽,恐怕普天之下除了相虺殿下,没有人能将它从昆仑山里捉来。”
相虺肉疼道:“为了捉这头神熊,光是我的百狩骑就死了三十多个,代价不可谓不大啊。”
白马城有支精锐骑兵,是相虺的亲卫军,号称龟兹国战力第一,百战百胜,故名为“百狩骑”。
汲鸠笑道:“说到大手笔,殿下称第二,没人敢认第一。”
相虺大笑,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看向驭兽官:“今天死了几个?”
驭兽官躬身答道:“一级兽奴六个,二级兽奴十二个。”
相虺不悦道:“这么多人打不过一头熊,都是废物,养他们白白糟蹋粮食吗?你去告诉那些人,做不了兽奴,就送他们做灯奴。”
听到“灯奴”二字,大家心中一凛,不少人露出惊惧之色。
“属下这就去办……”驭兽官浑身颤抖,面色如土。他深知殿下的手段,绝不是说说而已,真要惹得殿下不高兴,除了做灯奴,没有第二个结果。
“等等!”相虺叫住正要退下的驭兽官,说道,“你告诉那些兽奴,谁能在斗兽池中坚持半炷香不被神熊杀死,本侯就提拔他做二等侍卫,赏钱三十万。有罪的免死,无罪的提升为一等侍卫。”
“是!”驭兽官急急退下去。
兜豯笑道:“好手段!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那些兽奴听到这个消息,想必会争先恐后与神熊一搏。”
相虺眼珠转了转说道:“我知道诸位王子到白马城来,都是为了本侯手中的凤凰胆。诸位都清楚,凤凰胆是天地间一等一的宝贝,乃凤凰涅槃时精血所化,得之能脱胎换骨。有缘人可借助它打开长生之门,去往传说中的神国。”
听到凤凰胆三个字,又看到古朴的青铜匣,汲鸠等人瞪大了眼睛,连呼吸都急促起来。相虺说的不错,他们这次到白马城来,无非是想见识一下传说中的凤凰胆。
据说,凤凰胆是世间第一奇珍,万毒不侵,去阴补阳,可以借助它修炼长生之术,沟通鬼神,它还赋予持有者一种神秘的力量,预测祸福,趋吉避凶。
这种东西无论在谁手里都是秘不示人的异宝,可惜君子无罪,怀璧其罪,没有相应的实力而得此宝,无异于自寻死路。
据说凤凰胆原是上古之物,后来遭逢战乱下落不明。无数个千年过去,不知怎么被一名西域胡商得到。可惜那人没能走出大漠,便被马贼分尸。
相虺环扫一周,知道吊足了大家的胃口,笑道:“诸位,凤凰胆就在本侯手中,咱们打个赌如何?”
元贵靡道:“我们没见到凤凰胆,不知道是真是假,这赌怎么打?”
“请诸位王子放心,本侯敢拿性命作保,凤凰胆绝对是真的。”
乌勒忍不住问道:“你想赌什么?”
“诸位到白马城来,身边随行有贵国高手。据我所知,于阗国的桑纥和乌孙国的左姑梁都有万夫不当之勇,倘若哪位勇士上场胜了神熊,本侯二话不说,双手奉上凤凰胆,诸位意下如何?”
汲鸠等人望着凤凰胆,眼热无比,神情却极为犹豫。
凤凰胆虽好,也得有命拿才行。十几个膀大腰圆的兽奴都撑不过半炷香,他们不认为本国的勇士能在神熊面前全身而退。
龟兹贵族姑翼尖着嗓子笑道:“殿下有所不知,天下多是贪生怕死之辈,什么拔山扛鼎倒曳九牛?都是吹嘘罢了。在神熊面前,所谓勇士比我龟兹三岁小儿又强到哪里?”
诸位王子面面相觑,脸色有些不好看,他们明知道姑翼是激将法,可这话实在诛心……这孙子不是当面打脸吗?还是啪啪响的。
几位王子的侍卫目眦欲裂,恨不得一拳打烂姑翼的女人脸。他们都是本国赫赫有名的勇士,走到哪里不受人敬仰?到了白马城居然遭到一个娘娘腔的嘲笑,是可忍,孰不可忍?
于阗武士桑纥豹头环眼,燕颔虎须,他第一个被相虺点名,脸面挂不住,从乌勒身后闪出来,叫道:“殿下,我去宰了那头熊,属下不能辱没于阗武士的荣誉。”
乌勒正要阻止,相虺笑道:“乌勒王子,桑纥胜了神熊,凤凰胆就是你的,你怕我会失信吗?”
乌勒望望凤凰胆,终于动了心,向桑纥说道:“那头熊很是凶悍,你多加小心。”
“我一定会杀了它!”桑纥声若奔雷,大踏步走下观兽台,来到斗兽池外,将配刀及外衣悉数除去,收束停当,大喝道,“开门!”
几个武士绞动铁索,提起沉重的铁门,露出长长的石铺甬道。
桑纥走进甬道,武士又将铁门放下来。
见桑纥出现在斗兽池内,所有人都瞪大眼睛,不少龟兹贵族站起来,生怕错过精彩的一幕。
他们见识过神熊的可怕,而桑纥也是凶名昭著,在战场上不知徒手撕裂过多少敌人,重要的是此战将决定凤凰胆的归属,众人心情更为迫切。
元贵靡、苏祗摩、兜豯和汲鸠暗暗后悔,都怪自己一时迟疑,错失了良机,白白让乌勒捡个大便宜,那是天下第一奇珍凤凰胆啊,谁不想据为己有!
公熊正焦躁不安,看到有人从门里进来,红了眼睛,人立而起,仰天咆哮。
桑纥心头一窒,刚才在台上还不觉得什么,真正走进斗兽池,才意识到这头熊的可怕。别的不说,光是那庞大的身躯就比他高出不止一头,怎么斗?
公熊可没想这么多,四爪着地,把巨石地面抓出几道深沟,火星乱迸,低声咆哮,向桑纥猛撞过去。
桑纥慌忙闪避,熊爪擦身而过,拍在地面上,石头四分五裂。
桑纥不等棕熊转身,虎吼一声,一拳狠狠砸在公熊背上。
公熊的身体晃了晃,吼声如雷。
桑纥以勇武强力闻名,一拳下去足以开碑裂石,可惜公熊皮厚毛长,一拳未能将它击倒,反让它更加疯狂,掉头朝桑纥碾压过来。
桑纥大惊,飞身后退。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这头熊比想象的更可怖。心里有一万个草泥马在狂奔,后悔不该沉不住气,自己跑进了斗兽池,这不是找死吗?
众人都把心提到嗓子眼儿里,公熊刚才那一扑,谁都看出了凶险,不是桑纥身手敏捷,早成了死人。见桑纥无功而退,观兽台上响起一片惋惜声。
乌勒脸色发白,大叫道:“快跑!不要和它硬拼!”
不用提醒,桑纥也知道公熊不可正面力敌,撒起脚丫子就跑。
公熊发了狂,在后面猛追。
桑纥原打算与公熊兜几个圈子,趁它力竭时再出手。这个想法不错,可他忘了最关键的一点——熊的耐力极好,跑起来比奔马还快,斗兽池就这么大地方,被一头发狂的公熊狂追,能躲到哪里去?
“嗷——”公熊追上桑纥,直接把他扑倒。
“救命……”桑纥魂飞魄散,到了这个时候,再也顾不得第一武士的尊严,大呼救命。
可惜此刻谁也救不了他,众人目瞪口呆,宛如泥塑。
桑纥大声惨叫,公熊钩爪从他头顶划拉到腰背,一大片头皮连同背上血肉被生生撕掉。
桑纥鬼哭狼嚎,公熊张开血盆大口,把他大半个脑袋咬下来。
“啊……”众人全被这血腥的场面吓呆,手足发冷,浑身颤抖,不少人几欲昏厥,酒杯从手里掉下来都不知道,酒水流了一地。
“桑纥……”乌勒嘶声痛嚎,可除了眼睁睁看着曾经的第一武士被公熊撕碎,又有什么办法?
似乎早料到这个结果,相虺并无惊诧之意,淡淡道:“可惜了!”
姑翼看看神情如死的乌勒,目光又从诸位王子身上扫过,嗤笑道:“天下英雄多如狗,有几个真豪杰?这等欺世盗名之辈死便死了,有什么可惜?”
乌勒蓦然转身,红着眼睛吼道:“相虺,你是故意的!”
相虺慢慢呷口酒,连眼皮都没抬,嘲弄道:“乌勒王子何出此言?桑纥自己走下斗兽池,众目睽睽,我强迫过他吗?愿赌服输,自古皆然。他死了只能怪自己技艺不精,难不成要我把凤凰胆双手奉上你才满意?”
“你……”乌勒王子几乎背过气去,白马城是相虺的地盘,论国力,龟兹又远大于于阗,他能奈何?双瞳血红,几乎拂袖而去。
桑纥惨死,他回去怎么向父王和国人交代?想到这里,乌勒王子觉得心肝脾胃肾都缩到一块,全身没有一处不疼。
元贵靡和苏祗摩等人抹一把冷汗,想想刚才的情形,都暗自庆幸。不是犹疑,这会儿血淋淋躺在斗兽池里的就是他们的人。
见无人说话,相虺冷冷一笑,向驭兽官问道:“那帮兽奴怎么讲?”
驭兽官惶恐道:“殿下的奖赏前所未有,那帮兽奴原有几个动心的,可看到刚才那一幕,他们又打消了念头,死活不肯上……”
“不肯上?”相虺脸色一沉,冷声道:“死活由得他们吗?你去告诉他们,不想上也可以,统统去做灯奴吧。”
“……”驭兽官浑身战栗,面色如土。
众人低下头,噤若寒蝉。做兽奴好歹还能活一段时间,真做了灯奴,那才是十死无生,生不如死啊。
4
苏尔班和迦婆离走上观兽台,齐声道:“参见殿下!”
相虺眯起眼睛问道:“人找到了?”
苏尔班躬身道:“托殿下洪福,幸不辱命。”
“东西呢?”
“还在那人身上……”
相虺睁开双眼,森然道:“你们失手了?”
苏尔班硬着头皮道:“不算失手,事情出了点儿意外。”
迦婆离倒还平静,毕竟他是刈鹿楼五当家,地位超然。
苏尔班汗如雨下,不敢动,也不敢拿袖子擦一擦。
沉默,死寂般的沉默。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相虺慢腾腾道:“做不好事情还敢回来,这是白马城的规矩吗?”
“咯咯咯……殿下是要宰了他们吗?”一个手持花篮的女子走上台,红罗裙,璎珞披拂,颈佩五彩骨珠。身姿曼妙,腮凝新荔,细腰盈手,如天池美玉,香雪铸魂,举手投足透露出一股成熟妩媚的韵味,一出现就点燃了所有男人的目光。
看到那个女子,相虺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苏魅儿根本不把这么多达官贵人放到眼里,走上前笑道:“殿下,这次不能怪他们,那人太扎手,不是苏尔班那一箭,奴家都回不来呢。”
“有这种事?连你都对付不了他们?”
“迦婆离大人都差点儿掉了脑袋,奴家算什么?”
迦婆离只当没听见,在刈鹿楼,苏魅儿是公认的青竹蛇,谁敢轻易招惹?换作别人嘲弄他,他一刀砍过去斩成八段。
“他们有三头六臂吗?苏尔班,把人带过来,我要亲眼看看。”
“属下遵命!”苏尔班如蒙大赦,掉头奔下观兽台。
一会儿工夫,两个年轻人跟着苏尔班来到观兽台上。
男子身材高大,眼睛狭长若丹凤。
女子脸上裹着白纱,看不清面目,一双眼眸清新湛蓝,如雨后春山,似碧落海渊,让人情不自禁沉沦其中,难以自拔。
“咦……”很多人发现那个女孩清澈的眼眸,不觉惊呼出声。似乎不敢相信一双眼睛竟然美到如此地步。众人大为好奇,纷纷猜测白纱下的容颜,到底是美如天仙还是丑如鬼魅?
“汉人?”看到郑吉,元贵靡眼睛一亮。他是乌孙国王翁归靡的长子,母亲是大汉公主刘解忧。乌孙与大汉和亲多年,两国关系极好。由于从小受到母亲影响,元贵靡对汉人和汉家文化有种天然的亲近。
相虺惊讶道:“你们是什么人?从何而来?”
郑吉沉声道:“草野之人,浪迹江湖,四海为家。”
“你们杀了苏尔班五个手下,有这等身手岂是草野之人?”
“我的确杀过几个马贼,殿下这么讲,苏尔班也是马贼吗?”
众人闻言,眼皮一阵狂跳,这个小子敢和相虺殿下针锋相对,真是好胆啊。
“拊鲁等人是龟兹武士,骁勇善战,尽人皆知,你污他们为马贼,其心可诛。本侯岂能被你的如簧巧舌蒙蔽?”
“他们劫持女流,死不足惜,至于殿下怎么想,我不感兴趣。”
“你不怕死?”
“当然怕!”
众人哄然大笑,这个家伙也怕死啊,还以为刀枪不入油盐不进呢。
嬛罗直跺脚:“你这个家伙没有一点儿男儿骨气吗?怎会连这种话都说出来?”
郑吉无所谓道:“实话实说,要什么骨气?”
“你……”嬛罗气得说不出话,把脸转向一边,懒得理他。
相虺淡淡道:“与活着相比,骨气值几个钱?你很聪明,本侯喜欢与聪明人打交道。这样吧,本侯给你两个选择,一是做灯奴,一是做兽奴。你如何选择?”
“有什么分别?”
“灯奴暂且不说,你身手不错,若是做兽奴,赢了那头神熊,杀人之事,本侯就不再追究。”
“什么?”嬛罗朝下望望斗兽池,一头巨熊仰天咆哮,如雷滚落。巨熊四周尸骨纵横,血流漂杵,她猛地捂住小嘴,差点儿当场呕吐。
郑吉不为所动:“这么说我们非死不可?”
“本侯说过,赢了神熊你们还有机会。”
“我也有个条件,不知殿下能否答应?”
“说说看。”
“我可以去斗兽池,侥幸活下来的话,希望殿下行个方便,让我们离开白马城。”
“不……”嬛罗抓住郑吉,带着哭声道,“我不许你去。”
相虺不悦道:“你有什么资格跟本侯讲条件?”
郑吉拿出青铜匣子:“这个东西是殿下想要的吧?我万一不小心摔到地上,殿下不后悔吗?”
“你威胁我?”
“我说的是事实,殿下要不要赌一把?”
两人的目光与在空中相撞,火花四溅,观兽台上死寂一片,连空气都凝固。
“好,我答应你!”半晌,相虺舒展眉头,脸色平静下来。
“殿下……”贵族姑翼走上前,想要说什么,被相虺挥手打断。
相虺阴冷道:“一介蝼蚁,本侯还没有放在心上。”
郑吉嘴角微挑:“殿下片言九鼎字字千钧,相信不会令人失望。”
相虺脸色一寒,杀机顿起。
郑吉解下吞雪刀,和青铜匣一起交给嬛罗,叮嘱道:“拿好铜匣,谁敢抢就用刀劈了他。”
相虺等人闻言,脸色极为难看。
嬛罗接刀在手,“你一定要小心……我就在这里等你,如果你不回来,我就一直等下去。”
“不用担心,我答应送你回家,不会把自己喂了一头熊。”
嬛罗还是不肯放手。
郑吉小声道:“你是公主,切莫被他们瞧出形迹。否则,我们真有可能走不出白马城。”
“可是……”嬛罗还想说什么,郑吉将手抽出,大步走下观兽台。
驭兽官早在台下等候,引领郑吉到斗兽池东门,武士提起铁门,将郑吉送入甬道中。
嬛罗眼也不眨地看着斗兽池,那头熊让她心惊胆战,她真想不顾一切跟郑吉而去,可是这样有用吗?
耳边响起一声轻笑。
嬛罗回头,看见苏魅儿那张妩媚如花的俏脸。
“我知道那人不是你哥,你也不是他妹妹。”苏魅儿翘起兰花指,笑道,“那头熊刚刚杀死了于阗国第一高手桑纥,还有十几个兽奴。没人救他,那个坏小子必死无疑。”
嬛罗脸色苍白如雪。
“不过……”苏魅儿眼波流转,风情万种,“若是你肯答应我一件事,我也许可以考虑救他。”
“什么事?”嬛罗眸子里燃起一线希望。
“把铜匣子给我,我保证他今天不会死。”
嬛罗浑身一震,不由自主倒退两步,死死盯住苏魅儿。过了一会儿,她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一字一句道:“我答应你。只要你救了他,我就把东西给你。”
苏魅儿咯咯娇笑:“放心,我答应的事情绝对会办到。”
“嗷吼——”斗兽池中响起公熊的咆哮,巨大的观兽台摇摇欲坠。
嬛罗心里猛地一颤,赶紧看向斗兽池。
郑吉从甬道中走出,出现在斗兽池里。
神熊愤怒嘶吼,斗兽池里落下一道炸雷,狂风大作,飞沙走石。
郑吉不为所动,主动朝神熊迎上去。
神熊大怒,再次狂吼,熊掌猛地一按,疾逾奔马,像一座小山朝郑吉飞撞过去。
“郑吉……”嬛罗花容剧变,失声惨叫。
这头公熊体格魁伟,重量在千斤以上,加上惯性冲撞,会是什么结果?也许白马城最大的宫殿都经不住它的一撞之力。
众人全都站起来,似乎看到了郑吉被撞飞后粉身碎骨的场面。
郑吉的身子微微下沉,看着公熊裹挟着狂暴无匹的气势和力道飞扑过来。宛如狂风中的苍松,岿然挺立。
待熊掌堪堪砸到脑袋,甚至能够清晰看到熊瞳中那一片血红,郑吉突然动了,身似弓,手似箭,腰似螺丝,脚似钻,避过公熊的冲撞,肩膀猛地一靠,劲如崩弓,发如炸雷,把神熊撞得倒翻出去。
“啊……”众人全都吓得说不出话来,千斤巨熊居然被人撞翻,得多大的力道?那个小崽子还是人吗?
“不可能!”相虺从白狮座上跳起来,脸孔狰狞如恶魔。
轰,公熊砸在地面上,斗兽池簌簌抖动。
苏魅儿张大了小嘴,差点儿把自己的舌头咬掉。
她袖中藏有一具精巧的短弩,箭头喂有见血封喉的毒药,只要郑吉遇到险情,她便出手。以她的身份,纵然杀死神熊,也不怕相虺责难。她万万想不到郑吉如此神力,竟然撞翻神熊。想想之前街头的刺杀,不禁香汗淋漓。毫无疑问,那个时候郑吉杀她真是举手之劳。
“嗷!”神熊翻了两个滚,正要爬起来,郑吉艺高人胆大,扑上前,一手按住熊头,提起醋钵大的拳头,狠狠砸下去,筋骨齐鸣,虎豹雷音。
神熊血水飞溅,眼球暴裂,皮开肉绽。
众人全都呆滞。
神熊狂怒至极,钩爪把地面抓出一道道沟壑,沙石飞扬。猛然蹿起,狂暴地咬向郑吉,染血的獠牙在秋阳下闪烁着刀锋似的寒芒。
“不要……”嬛罗失声尖叫,几乎瘫倒下去。
郑吉后撤两步,转身就跑。
前面是石壁,壁高九丈,全为巨石砌筑,直上直下,光滑如镜。
元贵靡大叫道:“你傻了吗?快停下,你跑不过神熊的!”
神熊速度极快,眨眼之间追到郑吉身后。张开血盆大口,声如雷鸣,巨掌朝郑吉的脑袋狠狠扫下去。
众人惊呼出声,前面就是高达九丈的石壁,郑吉还往哪里逃?难道能插翅飞出斗兽池?
郑吉听到耳后风声,几个箭步跑上石壁,噌噌上蹿,迅捷如灵猿。
神熊扑空,熊掌砸在石壁上,石头四分五裂,斗兽池剧烈摇晃。
几个龟兹贵族魂不附体,酒杯脱手而落,腿根处一阵温热,竟是尿湿了裤子。
郑吉脚尖一点,凌空后翻,如大鸟般越过神熊落在地上。抓住神熊颈背,腰胯猛然发力,筋络崩抖如龙,把神熊摔了出去。
神熊把地面砸出一个大坑,地动山摇,嘶声怒吼。
众人再次石化,眼珠子哗啦啦掉一地,这样也行?那是天山里的神熊啊,什么时候变成了任人摆布的小猫咪?
郑吉从地上抄起半截腿骨,锋利如刀,不等神熊爬起来,狠狠刺进它的脖颈。
血水激射,溅了郑吉一身。
神熊完全疯狂,人立而起,张开血盆大口朝郑吉扑咬过去。
郑吉避开熊掌,猱身直进,将断骨狠狠捅进神熊的喉咙。
神熊吼声如雷,血水从两处血洞里冲出,犹如喷泉。
郑吉扼住神熊的脖颈,双臂犹如铁铸。
神熊垂死挣扎,嘶声咆哮。
嬛罗双腿一软,跌在观兽台上。
众人全都惊呆了。
“放开神熊,不然我杀了你!”相虺跳到观兽台边上,双瞳血红。
郑吉丢开奄奄一息的神熊,抹去脸上的血水:“殿下想反悔吗?”
相虺怒发冲冠:“你杀了我的神熊,得为它偿命。”
“在殿下心目中,信义还不如一头熊重要吗?”
相虺双眼喷火,脸色狰狞。
姑翼小声道:“这里人多眼杂,殿下无须和一个死人计较,先答应他,他还能飞到天上去?”
相虺气咻咻道:“本侯要将他做成灯奴,让他生不如死。”
郑吉回到观兽台上,血透重衣,不知是他的还是那头公熊的。
嬛罗奔向郑吉,喜极而泣,不虞面纱垂落,露出惊世容颜。
灿若春华,皎如秋月。华容婀娜,明眸如渊。水沉为骨玉为肌。秀色空绝世,馨香为谁传?
众人当场呆滞,如遭雷击,耳边响起缥缈的仙音。
相虺瞪直了眼睛,几乎窒息。
她是谁?西海上的凌波仙子?还是昆仑山上的御龙神女?
苏魅儿一向自负美貌,面对嬛罗,突然生出自惭形秽之感。
兜豯王子忽然尖叫道:“我知道她是谁。”
众人都把目光投向他,等待着那个石破天惊的名字。
兜豯一脸潮红,声音颤抖,显然无法压抑内心的激动:“她是西域诸国最美丽的女子,号称云端上的神女——她就是大宛公主嬛罗!”
“大宛公主嬛罗?”不少龟兹贵族像是突然得了羊角风,嘴唇哆嗦,手脚颤抖,眼窝里恨不能长出小手来,把嬛罗抢了去。
嬛罗美貌之名传天下,在场之人谁没有听说过云端上的神女?
相虺走下白狮子座,哈哈大笑:“原来是嬛罗公主大驾光临,恕本侯眼拙,唐突了佳人,勿怪才好。”
嬛罗冷哼一声,没有说话。
元贵靡皱眉道:“兜豯王子,你不该叫破她的身份。”
“为什么?”兜豯大为不解。
苏祗摩叹道:“相虺贪酷暴虐,以他的秉性,嬛罗公主来到这里,岂不是以羔羊投之于虎狼?”
“不会吧?嬛罗是大宛公主,身份尊贵,相虺胆敢不敬,不怕大宛国报复?”
乌勒王子恨声道:“相虺是个疯子,还怕报复?何况大宛与龟兹远隔千里,纵然不忿,又能奈何?”
郑吉挡住嬛罗,面向相虺:“我们可以离开吗?”
相虺笑道:“阁下徒手搏杀神熊,世所罕见,本侯钦佩万分。我今晚在府里设宴,一则为阁下庆功,二则为嬛罗公主洗尘,还望阁下和公主不要推辞。”
郑吉拱手道:“殿下好意心领,公主归心似箭,不敢耽搁行程,望殿下海涵。”
嬛罗的身份暴露,郑吉也不再隐瞒,他倒要看看相虺敢不敢公然用强。
姑翼厉声喝道:“好大胆的贼子!白马城早就收到消息,嬛罗公主一行在翰海遭遇马贼,悉数被杀。你们竟敢冒充大宛公主招摇撞骗,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嬛罗怒道:“你胡说!我们遭遇马贼不假,是郑吉救了我,一路逃到白马城,何曾冒充?”
姑翼更为凌厉:“从焉耆到白马城,隔了无边翰海,流沙滚滚,飞鸟难度,你们怎么可能来到这里?再者,你说自己是大宛公主,有什么证据?”
嬛罗看他一眼:“我是不是大宛公主,何须向你证明?你算什么东西?”
“你……”姑翼脸欲滴血,眼中射出凌厉杀机。
相虺大笑:“公主殿下好犀利的词锋,巾帼不让须眉,本侯佩服。请放心,本侯既然答应了你们,自然不会言而无信。英雄不问出处,本侯向来敬重真豪杰,这位勇士赢了神熊,就是本侯的座上宾。今日适逢诸位王子莅临白马城,还望公主给本侯一个薄面,到寒舍共谋一醉如何?”
郑吉知道相虺铁了心要留下他们,也知道相虺醉翁之意不在酒,企图打嬛罗的主意。他不想与相虺当场翻脸,毕竟这里是白马城,相虺只手遮天,闹僵的话只会更糟。他一个人还好说,无牵无挂,大不了快马轻刀杀个痛快,生死都无所谓。而如今带着嬛罗,必须为她的安全负责,岂能意气用事。
他看了嬛罗一眼,笑道:“殿下盛情,却之不恭,如此便叨扰了。”
嬛罗没说话,反正郑吉在哪里,她就在哪里,龙潭虎穴又何妨?
元贵靡和苏祗摩面面相觑,彼此都有种莫名的担忧。
5
城主府位于内城中心,占地极广。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小桥流水,茂林修竹。幽雅肃穆,富丽堂皇。又有广屋数十间,高数丈,以天渠引水于屋顶,悬波如瀑,鸣泉似琴,流水四面而下,如挂珠帘,水气氤氲,凉风习习。
白马城干燥炎热,相虺王子建此屋以避暑,号为“夏宫”。
夜幕降临,夏宫里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相虺设宴,除了嬛罗公主和诸位王子,还有白马城数得着的贵族豪富,少长咸集,舞乐四起。
相虺居中而坐,身穿银色长袍,腰束玉带,头系彩带,颇有英武之气。其余人等分列左右。
琵琶铮铮如风雨,箜篌清越若凤鸣;羯鼓手甩动鼓槌,头如青山峰,手如白雨点,看得人眼花缭乱。
一队龟兹女子随着鼓声起舞,细腰如蛇,彩裙飞旋。环行急蹴皆应节,反手叉腰却如月。弦鼓一声双袖举,回雪飘摇转蓬舞。左旋右转不知疲,千匝万周无已时。
嬛罗精通音律,说道:“以前听人说龟兹乐舞甲天下,总是不信,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不说别的,光是那个琵琶手都不逊于长安曹子休。”
郑吉问道:“你是说有曹左手之称的琵琶第一手曹子休?”
“你也知道他?”
“当初机缘巧合,听他抚过一曲《霸王卸甲》,如千鼓摧城万骑冲阵,闻者无不色变,至今声犹在耳。”
“曹子休左手按弦,如崩崖飞瀑广陵潮涌,气势恢宏。放眼整个长安城,他认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出了长安城,曹左手也不过尔尔?”
嬛罗笑道:“也没有你说的这样不堪,毕竟他还是有真本事的。”
相虺一直盯住嬛罗,发现她和郑吉说说笑笑,状极亲密,不由皱起眉头,脸色阴沉。
一曲舞罢,诸女退去,几个侍从把一炉炭火抬到大厅中间。
又一人牵一只母羊走进厅内。炭火旁早立有一个厨子,迎上去,把那只快要分娩的母羊四蹄捆住,架到炭火之上。
羊毛被炭火烤着,刺鼻的气味弥漫开来。
母羊拼命挣扎,惨声悲鸣。
嬛罗大惊:“他们这是干什么?”
郑吉也不明就里,悄声打听,他的旁边就是风情万种的苏魅儿。
苏魅儿笑道:“你连这个都没有听说过吗?白马城有三绝,其中之一就是炭烤乳羊。味道之美冠绝西域,深为相虺殿下所钟爱。”
嬛罗脸色苍白道:“小羊还没有出生,把母羊活活烤死,一尸两命,这样做不觉得残忍吗?”
郑吉摇头无语,相虺就是个残忍的家伙,你跟他讲仁慈不是对牛弹琴吗?
母羊叫声渐息,毛尽焚而皮渐黄,油脂不断滴落到炭火里,滋滋作响。疱者把调好的佐料刷到母羊身上,肉香逐渐飘散开来。
嬛罗不敢再看,干脆闭上眼睛,指甲几乎掐进肉里。
相虺大笑道:“诸位等会儿可要多吃一些,我敢说出了白马城,西域诸国无此味。”
嬛罗强忍着呕吐的冲动,苍白着脸没有说话。
相虺看到嬛罗恐惧的神情,心情莫名好起来,叫了两个龟兹武士上前舞刀助兴。
这两人身形利落,夭骄如龙,忽进忽退,刀光霍霍,一看就是用刀的高手。
众人哄然叫好,有一个家伙大约喝多了酒,竟跌跌撞撞冲进刀网里,结果身上的衣服被刀刃绞得粉碎,像蝴蝶一般漫空飞舞。那人除了脚上的一双靴子还在,从上到下光溜溜的,一丝不挂,两撇翘卷的小胡子也被削得精光,所幸身体毫发无伤。
众人当场呆滞。
那人也许被吓到,酒一下全醒了,发现自己赤身裸体立于众目睽睽之下,嗷的一声惨嚎,捂住不雅的地方,扭着白花花的屁股一路狂逃出去。
众人笑得前仰后合,大厅里不少贵族是带着家眷来赴宴的,女子们羞红了脸,低下头悄悄啐笑一声。
两个武士收刀,刚要退下,姑翼走到他们跟前,悄悄耳语一阵儿。
那两人回头看向郑吉,目射寒芒。
苏魅儿嘻嘻笑道:“郑吉,你有麻烦了。”
郑吉不为所动,端起酒杯饮酒如故。
嬛罗担心道:“他们要做什么?不会在这里杀人吧?”
没有人回答她的话,因为答案很快出来了。
姑翼向相虺躬身道:“乌力罕和嘎鲁追随殿下多年,勇武绝伦,以刀术驰名龟兹。他们听说郑吉徒手杀熊,极为敬服,有意与郑吉舞刀助兴,殿下可否恩准?”
听到姑翼的话,全场登时静下来,不少人看向郑吉,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嬛罗心里一紧,问道:“这两个家伙很厉害吗?”
苏魅儿正色道:“他们厉不厉害我不知道,我听说凡是朝他们出过刀的人都死了。这两人出身天池刀派,刀术惊人,纵横大漠十余年,连刈鹿楼都不轻易招惹他们。”
嬛罗的脸色再度白了几分,看向郑吉,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相虺当然明白姑翼的用意,故作沉吟,半晌后笑道:“武士舞刀,与文人唱和都是雅事,本侯求之不得,岂能扫了诸位的兴致?”
乌勒骂道:“这个混蛋分明借刀杀人,偏偏还惺惺作态,可恶!”
汲鸠与苏祗摩都摇头不语,元贵靡的脸色也不太好看。
兜豯后知后觉道:“这么说相虺为了得到嬛罗公主,非要杀掉那个汉人不可?”
乌勒冷声道:“还不都是拜你之赐?”
兜豯脸孔通红,颇为尴尬。
姑翼得到相虺的授意,走到嬛罗面前尖声道:“公主殿下,郑吉赤手搏熊,白马城上下无不惊为天人。嘎鲁和乌力罕是龟兹国最有名的刀客,有意与郑吉为众宾共献一曲刀舞,殿下以为如何?”
嬛罗脸孔一白,看向郑吉。
郑吉淡然道:“汉军之刀只为杀敌,不为人舞!”
姑翼一怔,冷笑道:“阁下嘲笑我龟兹之刀不可杀人吗?”
“汉军有律,刀乃兵锋之气,不可轻出,出则必斩敌首还。”
“阁下这么讲,莫非是要与我龟兹刀客决一生死?”
郑吉没有说话,神色淡然,目光盯住手中的酒杯,仿佛世界上除了这只琥珀杯,再没有任何东西能引起他的兴趣。
姑翼脸色一寒,回头看向相虺。只要殿下点头,他不介意当场斩杀郑吉。这个汉人再厉害,敌得过白马城八百精骑吗?
相虺面无表情,他不是不想杀郑吉,只是座中还有几位别国王子,不能授人以话柄。再说当着嬛罗公主的面,他也不愿意毁掉博雅宽宏的形象。
乌力罕抽刀在手,指向郑吉,大叫道:“汉狗,可敢与我一战?”
郑吉眯起狭长的凤眸,望向相虺:“请问殿下,这算是挑战吗?”
相虺略一沉吟,说道:“常言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武者争雄本是天经地义之事。乌力罕向阁下讨教,本侯虽不赞成,也不便禁阻。刀剑无眼,生死各凭手段。阁下有意应战,若有死伤,本侯爱莫能助,好自为之。”
郑吉长身而起,“殿下金口玉音,在下受教!”
“郑吉……”嬛罗欲言又止,脸有忧色。
“无妨!”郑吉大踏步走进场内。
那些贵族看到有好戏上场,像打了鸡血一般大呼小叫起来。
姑翼奸笑两声,回到座中。
乌力罕冷笑道:“我们兄弟练刀三十年,杀了多少人记不清了,宰掉的汉狗倒是一清二楚。今天加上你,正好凑够一百条!”
嘎鲁哈哈大笑:“说得好!小子,你的命我们兄弟要定了。”
郑吉像是没有听见他们的话,缓缓抽出吞雪刀,说道:“有两个问题你们要明白,第一,我是汉人,不是汉狗;第二,我杀人不喜欢啰唆。你们一个一个来,还是两个人一起上?”
元贵靡嘴角一翘,赞道:“好汉子!”
乌勒大笑道:“这个汉人有个性,本王子喜欢!”
汲鸠小声道:“你就别添乱了好不好?没看到相虺像吃了死孩子,脸都黑成了锅底!”
乌勒冷笑道:“他黑成什么样关我屁事?我不信他能只手遮天!”
苏祗摩叹气道:“这样一来,只怕相虺更不会放过那个汉人。”
元贵靡道:“相虺过分的话,哪怕与他撕破脸皮我也要说几句公道话。乌孙国与大宛国多年交好,我不会眼睁睁看着嬛罗公主落入他的魔掌。”
乌力罕和嘎鲁大怒,放眼天山南北,谁敢对他们说这种话?也许有人说过,不过那些人都成了他们的刀下之鬼。
乌力罕阴恻恻道:“汉狗,你放心,我不会一刀杀死你,会慢慢割你一千刀,少一刀都算我输!”
嘎鲁不耐烦道:“和他啰唆什么,让我宰了他!”
一步跨出,也不见他拔刀,但见万千光华流转,直如星河垂落。蓦然,漫天星芒凝聚成一柄长刀,斩开虚空,径奔郑吉。
“破军刀!”苏魅儿脸色大变,失声惊呼。
嬛罗不识刀术,看到苏魅儿这个模样也吓得花容失色。
没等她开口询问,刀声骤起,清亮如凤鸣,一线血花逆空冲起。
嘎鲁疾奔的身形倒飞出去,脸颊上多了一道血口,长半尺有余。乌力罕持刀相护,满脸震惊。
一击而收,兔起鹘落,众人看到嘎鲁刀芒乍放,以为郑吉必死无疑。不料峰回路转,竟是嘎鲁差点儿被削去脑袋。不是乌力罕眼见不妙,奋力救护,撞偏郑吉的刀锋,嘎鲁哪里还有命在!
众人倒抽冷气,眼珠子滚落一地。全场上下这么多双眼睛居然没有看清郑吉如何出刀,这个汉人小子的刀也太快了吧?
姑翼腾地站起来,脸色铁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相虺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纵然知道郑吉身手惊人,这个结果也是令他难以接受的。
元贵靡拍手叫好:“好刀法!”
乌勒及时补刀:“龟兹刀客不是很厉害吗?连人家一刀都挡不住,不是假冒的吧?”
嘎鲁半张脸都被血水染红,声如狼嗥:“汉狗,我要杀了你!”
郑吉平淡道:“我说过,你们两个还是一起上的好。”
乌力罕脸色阴沉到极点,再不敢有任何轻视之心,冷声道:“嘎鲁师弟,人家给我们面子,我们再不识好歹,那就是自己找死了,一起上吧。”
嘎鲁一怔,不敢违拗,与乌力罕成掎角之势逼向郑吉。
“且慢!”眼看一场龙争虎斗就要上演,相虺出声喝止,“乌力罕,嘎鲁,你们两个退下吧。嬛罗公主与诸位王子到白马城来,听羯鼓之音,赏胡腾之舞,本是雅事。你们一味逞强斗狠便悖逆了初衷,岂不是惹公主和王子们笑话?”
“是!”嘎鲁和乌力罕不敢违逆,瞪了郑吉一眼,恨恨退下。
见郑吉收刀归座,姑翼神色阴冷,又禀道:“殿下,前些日子百狩骑在边境捉到一批马贼,要不要把他们弄过来,为大家助助兴。”
“既是如此,就把他们带上来。自去春以来,马贼频频袭扰南北两道,杀人越货,弄得民不聊生。本侯领牧白马城,绝不能坐视马贼为害大漠。”
姑翼大喜,吩咐下去,工夫不大,一队龟兹武士出现在门口,押住十几个黑巾蒙头项戴枷锁的人。这些人个个衣衫褴褛,血迹斑斑,显然受过非人的刑罚。
苏魅儿指着一排人形灯俑问道:“看到那些半脸烛俑没有?知不知道它们用来做什么吗?”
夏宫极大,光是合抱粗的殿柱就有十几根。每根柱子下面都立着一个人形烛俑,为青铜所铸,五官镂空,姿态各异,栩栩如生。每个烛俑都只有半张脸,额头上部仿佛被刀削去,极为怪异。
嬛罗诧异道:“灯俑倒是不错,为何要铸成半张脸?”
苏魅儿笑而不语。
郑吉心里一动,问道:“这些灯俑莫非和传说中的灯奴有关?”
苏魅儿咯咯笑道:“你果然聪明,半脸灯俑是相虺殿下的发明,专门为灯奴铸造的。”
“这些人难道是……”嬛罗看向那十几个人,忽然意识到什么,脸上的血色霎时退得干干净净。
那边汲鸠、苏祗摩等人也瞪大眼睛,兜豯满脸潮红,显得极为兴奋:“这就是传说中的灯奴吗?”
苏祗摩叹道:“不是灯奴,还会是什么?”
兜豯大为激动:“没见到凤凰胆,看到传说中的灯奴也不虚此行。”
乌勒冷声道:“这几年相虺以剿抚马贼为借口,抓了不少人做灯奴。至于这些人中有几个真正的马贼,只有天知道。”
汲鸠怕被人听见,劝道:“少说几句吧,相虺骄横跋扈,生杀予夺,惹怒了他会有大麻烦的。”
乌勒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姑翼大声道:“白马城雄居大漠,扼守东西要冲,人文荟萃,富甲天下。近来贼势频起,屡屡寇边。殿下深为忧虑,多次派兵剿抚。幸赖殿下英明,将士忠勇,斩首百级,弥平贼患。这些囚犯都是马贼余孽,罪无可赦。按白马城的规矩,判他们做灯奴,以儆效尤。”
他招招手,武士们把灯奴拖到青铜灯俑前,打开机关,灯俑内部是中空的,大小正好容得下一个人。
头上的黑巾被摘掉,那些灯奴呜呜悲嚎,血泪交流。他们张大的嘴巴里空空如也,舌头早被割掉,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乌勒怒目圆睁:“这些人分明是边境牧民,哪里是马贼?白马城这帮王八蛋怕露馅,把他们的舌头都割掉了,真是丧心病狂!”
元贵靡双眉紧锁。苏祗摩目光阴沉。汲鸠脸色苍白。兜豯胆战心惊。嬛罗闭上眼睛,手足冰凉。
武士们两人一组,把灯奴塞进灯俑里。
咔咔声起,机关启动,灯俑复合如初。灯奴的头颅、四肢和身体被机关锁住,唯有半个脑袋露在外面。
看到这一幕,龟兹贵族们非但没有半分不忍,反倒手舞足蹈,狂吼大叫,在他们眼里,这些灯奴跟待屠的牛羊没有任何分别。
姑翼一声令下,武士们抽刀,高高扬起,刀光一闪而逝,青铜灯俑上飞起一片片带发的头骨。灯奴浑身抽搐,如鬼惨号。
龟兹贵族们欢声雷动,声音响彻夏宫。
相虺看到嬛罗苍白的脸孔,嘴角浮现一丝不易觉察的狞笑。
炭烤乳羊熟了,厨者把母羊从炭炉上移开,搁置到精致的长案上。再以刀沿乳羊脊背划开,左右分割数块。
侍者将银盘奉到相虺面前,相虺取银刀,割下乳羊头皮一块,笑而啖之。
侍者又将银盘奉送到诸王子面前,元贵靡、汲鸠、苏祗摩和兜豯先后持刀割下一块肉。乌勒心里发狠,一刀割下一条羊腿来,惹来众人大笑。
炭烤乳羊果然名不虚传,皮酥肉嫩,醇而不腻,诸王子赞不绝口。
嬛罗无论如何都不肯吃,俏脸苍白,没有一丝血色。
郑吉旁若无人,割下两块羊羔肉,一本正经道:“公主连日奔波,肠胃不适,不能食肉。我只好替公主分忧,把她那份也吃下。”
侍者无语。
苏魅儿捂住小嘴,笑得直不起腰。
相虺见火候已到,悄悄向姑翼示意。
姑翼来到嬛罗公主面前,恭敬道:“殿下久慕公主美名,一直无缘得见。今公主来到白马城,乃天意为之。殿下愿以凤凰胆为聘礼,向公主求婚,祈望公主允诺。”
嬛罗脸上的血色再次退得干干净净。
“凤……凤凰胆?”兜豯的舌头一下子直了,说不出话来。
诸位王子也都瞪大眼睛,想看看传说中的凤凰胆是何模样。
元贵靡见姑翼两手空空,诧异道:“凤凰胆在何处?”
姑翼指了指郑吉:“凤凰胆在此人身上,他抢了殿下的凤凰胆。”
夏宫里一阵骚动,似乎难以置信。诸位王子也面面相觑。
郑吉不慌不忙拿出青铜匣,说道:“此物是我在马贼身上找到的,你说它是殿下的,有何凭据?”
“拊鲁等人是殿下的护宝武士,何曾是马贼?你休要血口喷人!”
“他们是不是马贼没关系,现在凤凰胆在我手上,殿下拿它向公主求婚,好像有画饼充饥的味道吧?”
乌勒王子叫道:“嬛罗公主落难白马城,相虺王子此时求婚,怕是落井下石趁人之危吧。”
相虺冷声道:“乌勒王子,本侯向公主未婚,与你何干?”
“也许和我没关系,不过凤凰胆是郑吉之物,你如何拿来向公主求婚?”
“凤凰胆分明是本侯的,干郑吉何事?”
“你当初说过谁赢了神熊,凤凰胆就是谁的。且不说凤凰胆如今就在郑吉手里,他杀了神熊,凤凰胆当然是他的。这件事并非我杜撰,当时很多人在场。你若毁诺,尽可明说,本王子绝不赘言。”八壹中文網
相虺大怒,乌勒这厮得了失心疯,屡屡与他针锋相对,真以为他是任人揉捏的软柿子吗?
气氛一下子凝固起来,龟兹贵族们噤若寒蝉,不敢出声。
元贵靡不紧不慢道:“相虺王子确实说过谁赢了神熊,凤凰胆就归谁。照这样来看,凤凰胆的确是郑吉的。”
“好!”相虺忽然笑起来,“两位王子所言不错,原本是本侯虑事不周。郑吉赢了神熊,理应得到凤凰胆。”
“殿下……”饶是姑翼老奸巨猾,也料不到事情急转直下,出现这么个局面,一时踟蹰起来。他比谁都清楚凤凰胆在相虺心中的地位,就这么给了那个汉人,不止他不甘心,相信殿下也绝非情愿。
“你没听清楚本侯的话吗?”相虺的脸色沉下来。
“属下遵命!”姑翼神色阴冷。他不觉得这个汉人能够守住凤凰胆,拿了不该拿的东西,想活着走出白马城,门儿都没有。
相虺好像刚才的事情没有发生过似的,平淡道:“没有凤凰胆,本侯还有其他聘礼。明珠十斛,白璧百双,黄金千镒,良马五百匹,本侯以此向公主求婚,可否?”
乌勒神情大变,他没想到相虺脸皮如此之厚,看来这个王八蛋不抢到嬛罗公主不肯罢休啊,情急之下大呼道:“郑吉,你奉命保护公主,如今有人向公主求婚,你不该说些什么吗?”
郑吉笑道:“有人求婚是好事,答应与否但凭公主心意。在下奉命保护公主,只要没人用强,自然无话可说。”
相虺大喜:“汉人有诗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本侯向公主求婚,诚心一片,于礼不悖,于德不亏,于行无偏。本侯乃一国之王子,与公主称得上门当户对,天假良缘,何用他人多言?”
一干武士把明珠、白璧和黄金奉上,姑翼向嬛罗奉上礼单,恭敬道:“明珠十斛,白璧百双,黄金千镒悉在这里,良马五百匹侯在殿外,公主可否差人查勘?”
嬛罗望着姑翼呈上的礼单,脸色苍白。郑吉不解救她就罢了,还把她往火坑里推,难道真让她嫁给相虺?看到相虺的嘴脸,她都想呕吐,怎么可能和这样的人生活一辈子?那样的话,她还不如立刻死掉。
嬛罗转过头,见郑吉瞅着那个青铜匣眼都不眨,一副痴迷的样子,不觉恨得牙根直痒痒。这个家伙连死人钱都不放过,现在得了凤凰胆,还不得乐死?哪里顾得上她的死活?
她把心一横,看向相虺:“我可以答应你,但有个条件,你必须做到。”
相虺大笑道:“公主有话尽管讲,上九天揽月本侯自问做不到,除此之外,只要公主开口,本侯绝无二话,粉身碎骨也要帮公主完成心愿。”
“好!”嬛罗微微一顿,说道,“我在归途中遭到马贼劫杀,随扈人员尽被屠戮,还有十八骑汉军战死。你抓到那些马贼全部杀死,并且查出幕后之人交给我。我要手刃此贼,祭奠那些为我而死的人。”
“这个……”相虺的心登时沉下去,他纵然不清楚公主遇袭经过,如今想来也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若他的猜想是真的,幕后之人呼之欲出,别说缉拿凶手诛杀马贼,事情一旦闹大,他能不能坐稳白马城都很难说。
嬛罗小嘴一撇:“殿下觉得很为难吗?”
“当然不是!”相虺眼珠一转,笑道,“诛杀马贼剪除凶手,本是天经地义之事,就算公主不提,成婚之后本侯也会全力促成此事。俗话说,名不正则言不顺,如今我与公主非亲非故,做起事来束手束脚。若本侯与公主有婚约在先,自然能够放开手脚,早日帮公主达成心愿,不知公主意下如何?”
诸王子面面相觑,乌勒咬牙切齿,却也无计可施。
相虺算准了嬛罗公主没有退路,非逼她答应婚事不可。
嬛罗望向郑吉,贝齿在红唇上留下一道血痕。她哪怕死在这里,也不可能答应相虺。
郑吉嘴角一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相虺殿下熟知我们汉人经典,这句话讲得好,在下深有同感。”
他一边说,一边起身,双手捧起青铜匣:“嬛罗公主才貌双全,有云端上的神女之誉,自然是窈窕淑女。在下虽粗鄙浅陋,自问也不算辱没君子二字,今以凤凰胆为聘礼向公主求婚,诸位以为然否?”
“什么?”众人全都当场呆滞,这个汉人小子与公主相差十万八千里,怎么配得上公主殿下?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
相虺脸色铁青,几乎拍案而起。这个该死的汉人搅黄了他的好事,还拿着他的凤凰胆向公主求婚,这是当面狂踩他的脸啊。
嬛罗公主顿时神采飞扬,嗔了郑吉一眼,伸手接过青铜匣,含羞道:“这个我先替你保管着,免得被人骗了去。”
众人一怔,这是聘礼啊,你接下了是代表答应吗?
“呃……”郑吉差点儿咬到自己的舌头。这小娘子搞什么鬼?不知道他是故意恶心相虺,替她解围吗?
元贵靡大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说得好!算我一个!”
没等他站起来,苏祗摩先他一步起身,捧出一柄短刀,奉到嬛罗公主面前,朗声道:“鄯善国王子苏祗摩,自问也是谦谦君子。今愿以白鹿刀为聘,求婚于公主,还望公主不吝垂青。”
众人讶然,白鹿刀乃鄯善国宝,刀长二尺,锋如崩霜,形如凤尾,银柄镶嵌宝石,削铁如泥。据说该刀的铸造之术掌握在鄯善王室手中,数百年来一直秘不外传。此刀非鄯善王室嫡系不得佩戴,万金难求。
话音刚落,乌勒王子大叫道:“有珠玉在前,乌勒愿附骥于后,以于阗国宝九眼天珠为聘。此珠乃天降之石,曾得众神加持,集九乘之功德,具九天之异象,诸邪不侵,轮回不迷,愿公主吉祥如意仙颜永驻。”
见乌勒王子疾趋而出,相虺的脸色越发难看。
嬛罗公主是西域第一美女,哪个男子不想得到她的青睐?兜豯见此情状,刚要跳起来,被汲鸠按住。
“你拉我做什么?”
汲鸠叹道:“有他们几个出面就行了,你还嫌不够乱吗?”
兜豯一怔,明白过来,摇头傻笑。
相虺怒视郑吉,咬牙切齿,恨不得一刀剁了他。
他千算万算,算漏了郑吉。原本一手出神入化的妙招,硬生生被那个卑微的汉人弄成了臭棋。想想郑吉刚才的举动,他都想吐血。那个小子竟敢向公主求婚,吃了豹子胆吗?嬛罗公主置他的礼单于不顾,却接下了郑吉的聘礼,这是多大的羞辱啊!最可恨的是元贵靡、苏祗摩和乌勒,关键时候捅他一刀,真以为他不敢杀人吗?
嬛罗公主没想到苏祗摩等人掺和此事,俏脸红到耳根,望着奉到眼前的几样宝物手足无措。
郑吉见状,赶紧接下白鹿刀和九眼天珠,又从姑翼手中拿过礼单,笑道:“诸位的聘礼我先替公主收下,至于花落谁家,公主刚才的话说得很明白。从现在开始,大家机会均等,公平竞争,谁先诛杀马贼,擒拿元凶,为公主报得大仇,谁就是胜出者。咦,元贵靡殿下,你的聘礼呢?”
元贵靡被苏祗摩抢了风头,正郁闷不已,听到郑吉的话,转嗔为喜道:“我有玉貔貅一对,乃汉天子所赐,为乌孙当今七大国宝之一,价值连城,以此为聘,不轻于人吧?”
郑吉接过玉貔貅,笑道:“以白玉貔貅为聘,足见世子殿下诚意,我替公主收下。乌孙与大宛世代交好,公主借重殿下之处还多着呢。”
“为嬛罗公主效劳,本世子责无旁贷。”
“世子殿下义薄云天,在下佩服,先替公主谢过。”
宴会经此一闹,打乱了相虺的计划,他一忍再忍,才没有当场拂袖而去。
姑翼盯住郑吉和几位王子,眸子里寒芒闪烁。
6
宴会结束,相虺回到偏殿,一口气砸了五只玉杯。仆婢们趴在地上,浑身颤抖,大气都不敢出。
姑翼和苏魅儿跟进来,看到这一幕,姑翼喝退仆婢,劝道:“殿下不必忧虑,只要那两个人出不了白马城,就还在咱们的掌控之中。”
相虺一拳砸在桌子上:“不杀那只汉狗,本侯难消心中之恨!”
姑翼道:“那个汉人极为狡猾,现在又与几位王子牵扯到一起。殿下杀他,几位王子一定会从中作梗。”
“作梗?这里是白马城,还由不得他们说了算。何况大汉屯田校尉赖丹都被父王杀了,本侯还杀不了一个汉军兵卒?”
赖丹原是扜弥国太子,曾被龟兹扣为人质。当初贰师将军李广利征伐大宛回师,路经扜弥国,听说赖丹之事,责令龟兹放了赖丹,并把赖丹带回了长安。
后来,赖丹被武帝封为使者校尉,重返西域主持屯田。亲匈奴的龟兹人害怕汉帝国势力扩张,千方百计抵制赖丹屯田,最终勾结匈奴,杀害了赖丹。
苏魅儿笑道:“奴家有几句腹心之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相虺脸色舒缓几分,颔首道:“这里没有外人,但说无妨。”
苏魅儿向相虺深施一礼,说道:“据奴家所知,当初杀赖丹,龟兹有匈奴天狼骑兵做后盾,不惧于大汉帝国。而今汉方在西域的势力非昔日可比,汉与匈奴相争愈演愈烈。诸国夹在其中,首鼠两端如履薄冰。今日重演赖丹之事,触怒汉天子,龟兹将如何自处?”
姑翼冷笑道:“危言耸听!当年杀了赖丹,汉天子可曾说过什么?还不得反过来厚赂龟兹?”
“奴家不懂庙堂角力,也不清楚汉天子的想法。奴家只知此一时彼一时也,于国而言,我们不宜再做火中取栗之事。大宛公主从长安归国,中途被劫,大宛视为奇耻大辱,大汉也有损颜面。这个时候杀了那个汉人,羁留公主,我们不只是替人背了黑锅,还会引火烧身。一旦白马城成了众矢之的,殿下恐怕很难化解这场危机。”
相虺沉吟未决,苏魅儿与一般女子不同,虽出身刈鹿楼,却极有见识,否则也不会被他视为心腹。他承认苏魅儿的话有道理,不过轻易放嬛罗公主和那个汉人离开,的确不甘心,何况凤凰胆也落到那个汉人手里,他无论如何都得拿回来。
姑翼看出相虺的心思,尖声笑道:“也许根本不用我们出手,就会有人杀了那个汉人。那个汉人一死,凤凰胆还是殿下的,至于嬛罗公主,只要殿下多费些心思,难道还不能赢得她的芳心?”
相虺精神一振:“你有什么好主意?”
姑翼狡黠道:“解铃还须系铃人,殿下只要想想现在谁最想杀掉那个汉人,得到公主,就明白了。”
“最想杀掉那个汉人的当然是劫杀公主的人……”相虺恍然,大笑道,“那帮人追丢了公主,也许正气得暴跳如雷呢。咱们只要把公主的消息放出去,还愁没有人动手?”
姑翼阴毒道:“那些人动手时,咱们可以为之提供一些方便,想必他们不会令人失望。退一步讲,就算他们不能得手,咱们也可以趁机杀掉那个汉人,抢回凤凰胆。到时候殿下出手救下公主,还怕公主不对殿下死心塌地?”
相虺大喜:“就这么办!你下去把事情安排妥当,派人严密监视公主与诸位王子的动静,咱们静候那帮人找上门来。”
“属下遵命!”姑翼匆匆退下。
苏魅儿望着姑翼的背影,若有所思。
第三天夜晚,一个神秘的黑衣人在姑翼带领下进入侯府,交给相虺一封密信。
相虺看完,将密信放到烛火上点燃,看着它化为一团灰烬,说道:“你回复尊上,所托之事,本侯会尽力安排。”
黑衣人也不称谢,转身离去。
相虺双眉紧锁,脸色阴沉,良久说道:“本侯的猜测果然没有错,西域虽大,敢做这件事的除了他们,的确没有旁人。”
“殿下英明!”姑翼适时奉承一句,说道,“他们计划明晚动手,如果能够成功,我就让人在城外伏击他们,从他们手中抢回公主。他们若是失败,咱们的人就会乘机冲进去,趁乱杀死那个汉人,抢回凤凰胆。”
“人手可靠吗?”
“殿下放心,那些人都是咱们私下豢养的马贼,身手俱为一流,绝不会露出破绽。”
“事成之后,把那些人全部处理掉。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最可靠的还是死人。”
“属下明白!”
“这两天公主那边有什么动静?”
“公主除了和几位王子在一起盘桓,就是教元贵靡王子从琅玕阁买的几个丫头弹琴,此外并无异常。这两天魅儿姑娘与公主形影不离,据说把几位王子气得够戗。此外,我特意安排了乌力罕和嘎鲁守在驿馆门口,没有殿下谕令,一只苍蝇也别想飞出去。”
相虺大笑,把苏魅儿安排到嬛罗身边,是他的神来之笔。有苏魅儿亲自盯着,他一点儿都不担心那几个家伙玩出什么花样来。如今加上乌力罕和嘎鲁,驿馆那里真是如铁桶一般。
“元贵靡买乐伎干什么?”
“乌孙大公主弟史精通音律,对龟兹音乐极为喜爱,元贵靡王子买了这些乐伎大约是作为礼物送给他妹妹。”
“弟史吗?”相虺露出一丝讥色,“听说王兄对那个丫头念念不忘,情有独钟。我就看不出那个乌孙公主有什么好?论容貌,与大宛公主差了九条街。和她结婚,还不如买个琵琶抱怀里呢。”
姑翼忍不住笑道:“汉人常说情人眼里出西施,殿下不喜欢乌孙公主,自然发现不了她的好。太子殿下想娶弟史,除了钟情之外,还想通过和乌孙联姻,为他增添些分量。不管怎么说,当今就实力而言,乌孙在西域诸国中都是数一数二的。”
“好了,不说这个了。那个汉人这两天做了什么?”
“那人昨天与几位王子的侍卫切磋了几场,似乎也没分出个胜负。今天早上独自一人离开驿馆,先去老凤坡喝了两斤烧刀子,吃掉整只铁箅烤全羊,在街上胡乱逛了几个时辰,又去琅玕馆听了几支曲子,喝光两壶碧螺春,傍晚时分到东城半马池里泡个澡才回去。”
“他倒是心情不错,把白马城当成自己家了。也难怪,那么大一个宝贝从天而降,还不把他砸晕了?对了,他发现有人跟踪没有?”
“人是魅儿姑娘安排的,全是刈鹿楼精英,想必不会被其发觉。”
“这就好!”相虺沉思半晌,忽然说道,“五位王子向我提出明日离开白马城回国,你怎么看?”
“这么快?”姑翼愕然,也许发现自己的话有毛病,赶紧解释道,“嬛罗公主尚在这里,他们都是公主的仰慕者,按道理应该多留些日子才对,怎么舍得离开?”
相虺冷冷道:“他们在这里除了添乱还能做什么?早些把那几个瘟神送走,我倒清静一些。”
“这样也好。他们走了,咱们动手更方便,免得有人在旁边碍手碍脚。”
6
第四天上午,日上三竿,诸王子先去城主府辞行,再赶到驿馆与公主话别。
乌孙王子元贵靡舍不得走,在驿馆流连了半个时辰,看看日近中午,才不得不离开,临走时带走了两个跟公主学琴的乐伎。
嬛罗公主没有出门相送,倒是郑吉和苏魅儿代替公主将元贵靡等人送到大门外,双方拱手相别。
两个乐伎从乌力罕和嘎鲁面前飘然而过,缨络披拂,明肌如雪。
乌力罕和嗄鲁瞪大了眼睛,除了女子脸上覆面的白纱,他们根本看不到白纱下面的绝世容颜。
嘎鲁伸手拦住两个女子:“殿下有令,出入驿馆人员,必须接受检查,免得有人对公主不利。”
两个女子一怔,停下脚步。
元贵靡脸色一沉:“她们进去时不是接受过检查吗?”
嘎鲁面无表情道:“那是前天,不是今日!”
元贵靡冷声道:“你们怀疑我对公主不利?”
乌力罕道:“卑职兄弟负责守卫驿馆,保护公主。所有进出人员都得严格检查,职责所在,请殿下恕卑职兄弟无礼。”
元贵靡勃然大怒:“左姑梁,给我宰了这两个目中无人的狗东西,我再去找相虺算账!”
“是!”左姑梁手按刀柄,越众而出,逼向乌力罕和嘎鲁。
人的名,树的影,左姑梁是乌孙国第一勇士,名震诸国,乌力罕和嘎鲁岂敢怠慢?双双拔出长刀,严阵以待。
驿馆外一队龟兹武士也亮出弯刀,杀气腾腾。
“有话好说,诸位切莫动手!”眼看一场流血惨剧就要上演,苏魅儿走上前劝道,“元贵靡王子是殿下的贵客,乌孙与龟兹又是兄弟之国,我们怎么能刀兵相见?乌力罕,嘎鲁,你们两位恪守职责,忠心耿耿,奴家佩服。这样吧,元贵靡王子不是外人,奴家为他作保,今日之检就免了,二位将军意下如何?”
乌力罕和嘎鲁相视一眼,他们不是笨人,清楚苏魅儿在给他们台阶下,也清楚这个女人在殿下心中的分量。话说回来,今天与乌孙王子大打出手,无论输赢,他们都得不了好去。
乌力罕和嘎鲁收刀,退后两步说道:“魅儿姑娘开了口,我们兄弟岂敢不从?”将手一挥,龟兹武士纷纷收刀入鞘,向旁边闪开。
元贵靡冷哼一声,与诸女登车,众随从也纷纷上马,隆隆而去。
自始至终,郑吉冷眼旁观,一言不发。
见郑吉和苏魅儿走入驿馆,嘎鲁怒道:“乌孙王子果然嚣张,居然要在白马城宰了我们兄弟,真以为咱们天池刀派都是泥捏的?”
乌力罕叹道:“乌孙国力原本就在龟兹之上,人家嚣张一些也是应该的。不是苏姑娘出面,咱们兄弟今天这一关还真不好过。”
嘎鲁嘟嚷着骂了两声,忽然说道:“师兄,听说乌孙王子买那两个琅玕阁乐伎花了八千金,是不是真的?”
乌力罕白了他一眼说道:“我说你今天为何闹这一出,吃醋了吧?乌孙王子挥金如土,出入女市比自家庭院还熟悉,花八千金买两个龟兹女子算什么?”
“那两个女子长得极美,与嬛罗公主相比都不遑多让。我也曾多次出入琅玕阁,怎么没有见过她们呢?”
“琅玕阁的女子向来都是轻纱覆面,从不以真面目示人,你就算见到她们也不认识。”
“我早点儿发现她们,哪里轮得到乌孙王子?真是可惜了。”嘎鲁咂咂嘴巴,甚为沮丧,好像自己心爱的东西被谁偷走一般。
“她们怎么样和咱们没关系,把姑翼大人交代的事情做好,才是咱们的本分。师弟,你得打起精神来,盯紧点儿。驿馆万一出了问题,咱们兄弟半世英名毁掉不说,还会累及师门,到时候师父还不得扒了咱们的皮?”
嘎鲁狂笑道:“师兄不用担心!只要咱们的刀还在,那个汉人就休想从白马城里逃出去!”
诸王子出城,车马滚滚,分道扬镳。
姑翼站在城楼上,一直目送五位王子远去,才悄悄转了回来。
听到谍子的报告,相虺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晚上就要动手,他实在不想让那几个讨厌的家伙掺和进去。苏魅儿那里没消息,说明公主并无异状,这正是他最想要的结果。至于驿馆外那场插曲,他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夜幕降临,万籁俱寂,月亮升起来,银色的光辉笼罩整个白马城。
驿馆外,一队巡逻的龟兹士兵离开后,十几道黑影从暗处蹿出来,悄无声息地越过高墙,潜入驿馆内。
驿馆大门上两只巨大的灯笼在风中一闪一闪,发出诡异的光芒。
黑影轻车熟路,避开驿馆暗哨,悄悄靠近嬛罗公主暂居的花陀楼。
花陀楼四面环水,只有一座木桥与岸边相通,闲杂人等未经许可,很难靠近。可见相虺为了留住嬛罗公主,煞费了苦心。
黑影从暗处现身,看看桥上的守卫,彼此交换一个眼神。为首之人伸出右手,竖起两指,向下一按。
两个黑衣人得到命令,悄悄没入水中,如游鱼一般,连水花都没有溅起一点儿。
两个龟兹守卫手按刀柄,在木桥上来回巡视。
突然,两道白浪从水中炸起,飞掠桥上。不等那两人反应过来,刀光从白浪中掠出,刺穿他们的喉咙,血与水一起飞溅出去。
两个黑衣人从白浪中现身,伸手扶住守卫的身体,缓缓放在桥上。这个过程看似复杂,其实不过一瞬,花陀楼里根本没人发觉。
黑衣人做了个手势,数道黑影从岸边掠起,冲上木桥,轻如狸猫,疾如猎豹。
眼看黑衣人扑到花陀楼下,弦声雷动,数支弩箭从楼中飞出,气势如虹。
“不好!有埋伏……”为首的黑衣人顾不得暴露形迹,大吼提醒。
箭镞与空气剧烈摩擦,发出刺耳的尖啸。几个黑衣人来不及躲避,被弩箭射中,惨声嘶嚎。
“穿缟弩!”为首之人面色大变,古语说,“强弩之极,矢不能穿鲁缟;冲风之末,力不能飘鸿羽。”这种弓弩反其意而命名,力量大,射程远,速度快,百步之内能穿透多层皮甲,可谓霸道之极。一旦遇上,九死一生。
“冲过去!”黑衣人首领舞刀狂吼,他们此刻身处木桥中间,又在穿缟弩的射程之内。不能一鼓作气冲到花陀楼下,就会成为对方的活靶子。再有几轮箭射下来,活的人可能没几个。
黑衣人发出狼嗥之声,舞刀猛冲,在丢掉十几具尸体后,终于扑到花陀楼下。
黑衣人首领眼都红了,原以为一鼓而下的战斗,如今连正主儿的面都没见到就损失三成人手,这个代价绝不是他能够承受的。
他望着漆黑一团的花陀楼,将刀一挥,大喝道:“冲上楼把那个汉狗给我活剁了,为兄弟们报仇!”
又一阵狼嗥暴起,黑衣人破门而入,冲进楼内。
“哧哧哧……”黑暗中响起尖锐的破空之声,几个黑衣人从楼内倒撞而出,双手掩面,倒在地上大声惨叫。
黑衣首领借着月光,看到那些手下血流满面,指缝间乌芒闪动,竟是数枚细如牛毛的毒针。
“鸠尾针!”黑衣首领一眼看出那些毒针的来历,骇然失色。此针乃刈鹿楼的独门暗器,不知有多少江湖高手死在此针之下,他如何不晓得?龟兹人的谍报中只有那个汉人守护此楼,刈鹿楼杀手怎会出现在这里?
中了毒针的黑衣人哀嚎一阵便寂然不动,鸠尾针之毒名不虚传。
“头儿,咱们怎么办?”侥幸活下来的黑衣人惊恐万状,花陀楼中还不知藏有多少刈鹿楼杀手,他们就剩下这点儿人手还怎么劫持公主?
“我们被龟兹人出卖了,今晚活着逃出去,绝对和他们没完!”黑衣人首领咬牙切齿,今晚功败垂成,再强撑下去的话,手下这几个人谁也逃不出去,“分头突围!走一个是一个,把消息传回去。天狼骑兵一到,就灭了白马城!”
余下黑衣人不敢怠慢,分头突围。他们不敢从桥上撤离,一个个没入水中,仓皇逃命。
黑衣人首领看到手下成功脱逃,一颗心松了下来。根据经验,他断定楼中的人手并不多,否则对方绝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让他们轻松撤退。机会稍纵即逝,他不敢再迟疑,从暗处掠出,奔向水边。
“阁下好不容易来了,就这么走吗?”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如在耳边。
黑衣人身形一滞,横刀护在身前。
月色之下,身前两丈之外站着一个汉人,身材修长,双手环抱,眸子狭长如丹凤。
黑衣人首领瞳孔骤缩,“你就是郑吉?”
郑吉微微一笑:“除了我,谁有兴趣在这里恭候阁下?”
“好!很好!”黑衣人怒喝两声,双手握刀径奔郑吉。
郑吉嘴角浮起一抹嘲弄。
刀光如电,奔着郑吉疾斩而下。
郑吉没有拔刀,身子一晃避开刀锋。
“弃刀投降,我可以饶你一命!”
“休想!神族后裔只跪苍天,岂能向汉狗乞降?”
黑衣人首领连劈两刀,气吞如虎,刀芒暴射。
郑吉依旧没有拔刀,说道:“你是条汉子,我不杀你!你走吧!”
“什么?”黑衣人首领以为自己耳朵听错,迟疑片刻,见郑吉不像作假,左右也不见埋伏,立刻收刀后撤,直掠木桥。
他的脚刚踏上桥头,就听到对岸响起数声惨叫,分明是刚撤离的手下遭到了暗算。他蓦然转身,大吼道:“狡猾的汉狗,你想赶尽杀绝,尽管来战,何必惺惺作态?”
郑吉摇头:“我要杀你,也就是一刀的事情,何必多此一举?我可以告诉你,杀他们的人与我无关,信不信由你!”
黑衣人首领心头一跳,似乎不敢相信道:“是龟兹人动的手?”
郑吉淡淡道:“你想知道答案,过桥看看就是。”
黑衣人首领深深看郑吉一眼,转身离开。走到木桥中间,他又停了下来,略一踌躇,又回到木桥这一端,收刀入鞘,像郑吉一样环抱双臂,阴冷道:“真相是什么不必去看,他们既然敢这么做,就绝不会放过这里一个人。我就等在这里,看他们如何杀我!”
郑吉笑起来:“这个时候还能说出这种话,你这人还不算糊涂!”
“我再笨也不至于看不出来你想借刀杀人,告诉我,你如何知道龟兹有埋伏?别说你和他们是一伙的!”
“我的确和他们不是一伙。至于龟兹人的图谋,只要动动脑子就能猜到。这里是白马城,他们岂能让你从容劫持公主而去?你们出现只是一个机会,杀了我最好,杀不掉,他们就会趁乱动手,当然,账还是要记在你们头上!我们那里有个很有名的故事,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说的就是你今晚的情形。”
“我叫乌氏胤,今晚不死,我还会杀你。我不会拿你当朋友,但你的敌人也是我的敌人。今晚我们两个联手,挫挫龟兹人的锐气。”
郑吉看他一眼,转身离去:“我也不会把你当成朋友。至于以后,还是等你有命活过今晚再说。”
乌氏胤冷哼一声,跟在郑吉身后进入花陀楼。
相虺翻过匈奴武士的尸体,笑道:“都说匈奴人骁勇善战,悍不畏死,这么多人都杀不了一条汉狗,反而损兵折将,真是名过其实。”
他转过头,看向苏尔班:“匈奴人逃出来几个?有没有漏网的?”
“殿下放心,一共逃出来七个,全被我们的人堵住,乱箭穿身,没一条漏网之鱼。”
“这就好!你带人乔装蒙面攻进花陀楼,宰了那个汉人,将公主抢出来!”
“属下遵命!”苏尔班不敢怠慢,领命而去。
姑翼望向对岸漆黑的花陀楼,凝神不语。
相虺问道:“有什么不对吗?”
姑翼犹豫不决道:“匈奴人这次出动的都是好手,按道理不该败得这么快。那个汉人身手再好,毕竟只有一个人,不可能挡住匈奴人的进攻。”
相虺眼睛一眯,冷芒暴射:“你是说有人帮他?不可能!魅儿就在楼上,有变故岂能不知道?再说乌力罕和嘎鲁守在驿馆外,还有什么人能够接近花陀楼?”
姑翼再次沉默,他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却不敢相信是真的。
相虺望望对岸说道:“不管那里有什么,我很快就能知道答案。”
看到同样黑衣蒙面的人群攻过来,乌氏胤道:“他们不是我的人!”
“他们当然不是你的人!”郑吉没有回头,娴熟地将一根根青铜矢装进弓弩内。
乌氏胤摇摇头:“他们持有豹头盾,穿缟弩也拦不住他们。”
“我知道。”郑吉笑起来,借着窗口透过的月光,露出洁白的牙齿,“我没说要杀人,难道吓吓他们也不可以?”
乌氏胤瞠目结舌,想死的心都有,他怎么可能败给这个汉人?
郑吉将穿缟弩交给乌氏胤,从黑暗里拎出一张巨弓,朝他晃了晃,一脸得意道:“想杀人,还得靠这家伙!”
乌氏胤狠狠吐出一口气,碰到这个汉人,他认栽了。
黑衣蒙面人刚到木桥中央,穿缟弩矢如雨下,所幸有盾牌遮护,除了几个人受伤,其他人猬集成团,将盾牌竖起来,形成一个巨大的防护罩,人躲在盾牌后,缓缓向桥头推进。
花陀楼内响起龙吟之声,三支铁矢几乎不分先后地从楼窗中飞出,箭镞撕裂空气发出可怕的尖啸,狠狠撞在巨大的盾牌上。
“噗噗噗”,豹头盾承受不住巨力,被利箭撕开。箭镞余势未歇,射穿盾牌后又扎进黑衣人的面门,带起三具尸体撞落水里。
巨盾轰然瓦解,混乱之际,楼中又洒下一片箭雨,根根入骨,支支见血,黑衣人仰马翻,惨嚎声响起一片。
“撤!”苏尔班见势不妙,转身就跑。这些黑衣人都是马贼,杀人抢劫还可以,用来攻坚就是一群乌合之众。
剩余的黑衣人连滚带爬逃回来,几乎人人带伤,狼狈不堪。
看到如惊弓之鸟一般的马贼,相虺双目喷火:“到底怎么回事儿?花陀楼内除了郑吉,还有什么人?”
苏尔班道:“殿下,通向花陀楼只有一座木桥,对方有穿缟弩,易守难攻。咱们的人骑马冲锋还行,攻坚的话有些难为他们。”
相虺骂道:“你们都是死人吗?桥上走不通,不会下水?一个小小的花陀楼都拿不下,要你们有何用?”
苏尔班心惊胆战,赶紧下去布置。
须臾,杀声再起,一队黑衣人顶着豹头盾,从木桥上强攻。当然,此举主要是吸引楼中人的注意,掩护其他方向的百狩骑行动。
一个个黑衣人从水中冒出来,爬上岸,冲向花陀楼。
铜矢与铁箭纷纷飞出,花陀楼四周不时有人中箭,大声惨叫。
百狩骑倚仗人多势众,很快冲进花陀楼内。黑暗中响起金铁交鸣的声音,夹杂着一道道生命消亡前的惨嚎,令人毛骨悚然。
突然,楼中火起,火龙狂舞,火鸟嘶鸣,吞没整个花陀楼,半个白马城亮如白昼,一个个火人从楼窗中跃出,坠在地上,惨嚎不绝。
相虺看见起火,大惊失色:“糟糕,公主还在楼上,苏尔班呢?快派人把公主抢出来!”
一群黑衣人从楼中撤出,其中两人退过木桥,向相虺等人奔来。
看到有人来,相虺大声问道:“那里怎么回事儿?谁放的火?找到公主没有?”
一个黑衣人答道:“公主还在楼上,我们正想办法救人,苏尔班总管让我们过来禀告殿下一声。”
相虺暴怒:“怎么弄成这样?万一公主有个闪失,我要你们的脑袋!”
那人脚步不停:“殿下想要我们的脑袋,在下双手奉上!”
“什么?你们……”相虺骤觉不对,刚想说什么,挡在身前的乌力罕大叫道,“有刺客,保护殿下……”
话音未落,对面那人反手拔刀,刀光如寒星爆射,一闪而逝。
哧,身为刀客,乌力罕反应够快,刀才出鞘半指,身体蓦然僵直,一蓬血雾从颈间炸开,成扇面喷溅出去,在月色下极为妖艳。
“师兄……”嘎鲁目眦欲裂,破军刀如星河倒转,直取黑衣人。
又一个黑衣人及时出现,用刀挡住嘎鲁的必杀一击。
“郑吉?”相虺没有看架在颈间的长刀,冷冷盯住面前的黑衣人。
“殿下好眼力!”那人拉下黑巾,狭长的凤眸比月光还亮。
这两个黑衣人自然是郑吉和乌氏胤,他们在楼中抓到潜入的人,拷问之后,得知相虺在对岸,就动了心思。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想解今晚的死局,关键还得着落在相虺身上。
他们趁乱杀了一阵,换上死者的衣服,再用黑巾蒙面,火起以后,与黑衣人一起撤出花陀楼,浑水摸鱼杀到相虺面前。
“快救殿下!”看到相虺落到郑吉手中,姑翼骇然变色。
一干侍卫拔刀冲上来,嘎鲁眼睛通红,郑吉当着他的面儿一刀割断了乌力罕的喉咙,不杀郑吉,他如何肯罢休?
郑吉稍一用力,刀锋割破相虺的皮肤,血流了出来。
“姑翼大人,你不想殿下人头落地,最好叫那些人都退开!我这人胆子小,禁不得吓唬,万一手滑伤了殿下的万金之躯,到时候账要算到你头上!”
“都退下,不能伤了殿下!”姑翼那个憋气啊,你个小王八蛋伤了殿下与我何干?为何把账记到我头上?你他妈还有脸说胆子小,持刀劫持殿下,天底下有比你更胆大的人吗?想是这样想,他不敢拿相虺的性命开玩笑,挥挥手,喝退了那些龟兹侍卫。
嘎鲁豹眼圆睁,不得不和众侍卫退到一旁。
相虺道:“郑吉,白马城将你当贵客,你劫持本侯是何道理?”
“殿下这是要和我讲道理?”
“讲不得吗?”
“殿下要杀我,这也是道理?”
“……”
“谁杀我,我便杀他,这就是道理。”
“我不信你敢杀我,这里是白马城,除非你想死在这里!”
“我不杀你,殿下就会放过我吗?大不了舍得一身剐,郑某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相虺感受到刀锋的冰冷,几乎连血液都要凝固。一直以来,都是他对别人生杀予夺,何曾被人拿刀逼到这个地步?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花陀楼起火,最重要的是救公主脱险,我们之间有什么误会,稍后再说好不好?”
“我和殿下之间没什么误会,以牙还牙而已。”
“你到底想怎么做?”
“郑某所求不多,请殿下移驾陪我们出城散散心,不过分吧?”
“劫持了本侯,你以为走得了?放眼诸国,只有本侯杀人,从来没有人敢威胁本侯,你不怕百狩骑追杀你?”
“以后的事情再说吧。出了城,殿下有兴趣就尽管来追,郑某不介意与百狩骑比一比骑术高低。”
相虺脸色青白不定,半晌说道:“本侯可以答应你,不过今晚发生了什么,本侯需要知道真相。”
“这个不用他说,奴家可以给殿下一个交代。”一个柔媚的声音响起,侍卫们分开一条路,苏魅儿缨络披拂,摇摇曳曳走过来。
“魅儿,是你?嬛罗公主呢?”
相虺大吃一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公主之事奴家自会告知殿下,在此之前,希望殿下屏退左右,容奴家慢慢细说。”
姑翼怒道:“殿下不要听她胡说,她分明与郑吉勾搭成奸,图谋不轨。”
苏魅儿笑道:“奴家果如大人所言与人勾结,大人密令那帮马贼纵火焚楼又该如何解释?”
“你胡说!我何曾下过这种命令?你休要诬陷我!”
“是不是奴家胡说,殿下一问便知。”
相虺脸色阴沉道:“你们先退下,本侯且听苏姑娘如何解说。”
“殿下……”姑翼纵有不甘,也只得和众侍卫退下。
苏魅儿看向乌氏胤:“你也暂且退下,我有密事向殿下禀报。”
乌氏胤两眼一翻,冷哼一声,傲然走到五丈之外,抱刀而立。
相虺望向乌氏胤的背影:“这人是谁?本侯觉得有些眼熟。”
“匈奴天狼骑第一营百长乌氏胤,殿下昨晚不是见过他吗?”
“是他?”相虺的脸色愈发阴沉。
苏魅儿道:“郑吉,你把刀拿下来吧。有我在,殿下不会反悔的。”
郑吉呵呵一笑,长刀入鞘,向后靠到一株大树上,双臂环抱,闭目假寐。这么点儿距离,他不怕相虺跑掉。真有什么不对,他不介意一刀宰了相虺。
相虺盯着郑吉,神色阴晴不定。
苏魅儿手掩朱唇,娇笑道:“殿下,你很清楚郑吉的身手,奴家为殿下好,希望殿下好好听奴家解说,千万别动其他心思。”
“有什么好说的?本侯视你为心腹,你竟出卖本侯,把本侯玩弄于股掌之间,苏魅儿,本侯真是看错了你!”
苏魅儿纤手一翻,拿出一样东西,问道:“殿下认得这个吗?”
“曲魁令!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殿下可曾听说过十二曲魁?”
“这个自然知晓,王兄有十二心腹高手,以十二曲魁为名,身怀绝技,神出鬼没,几乎没人知道他们的真面目。这十二个人各以一支龟兹曲子为名,分别是投壶、藏钩、婆伽、行觞、耶杀、净界……”话没说完,相虺瞳孔猛地一缩,沉声道,“你是十二曲魁中的人?”
“奴家早年出身刈鹿楼,如今在太子麾下忝为十二曲魁之一,名为藏钩!”
“藏钩?你这只钩子隐藏得好深啊,王兄把你派到我身边,是要我做那钩上的鱼吗?”
“殿下想多了,太子视殿下如腹心,呵护备至,怎会对你不利?”
“这么说,此事王兄都知晓了?”
“太子担心殿下误听谗言,铸成大错,要奴家全力保护公主。”
“公主何在?”
“公主随同乌孙王子元贵靡离开了白马城,明天就会和太子派出的飞豹骑会合。为了安全起见,飞豹骑会一直护送他们到龟兹边境。”
“王兄用最精锐的飞豹骑护送乌孙王子是向乌孙公主邀功吗?”
“龟兹当年杀害赖丹,与大汉心生芥蒂。若乌孙王子一行在龟兹出了事,龟兹将同时结怨于大汉、大宛和乌孙。且不说大汉与大宛,乌孙与龟兹近在咫尺,一旦兴兵犯境,生灵涂炭,殿下又如何安心?”
相虺沉吟半晌问道:“元贵靡与公主一起出城,本侯为何不知?”
“殿下还记得元贵靡王子从琅玕阁买了两个乐伎吗?”
“这么说今早随元贵靡离开的两个乐伎之一就是嬛罗公主?好个偷梁换柱!乌力罕和嘎鲁那两个奴才居然没有看出来,真是废物!好吧,既然公主出了白马城,又有王兄插手此事,本侯就不再深究。不过郑吉拿了本侯的凤凰胆,不交出来,本侯是不会善罢干休的。”
“凤凰胆在嬛罗公主手中,殿下放过郑吉,凤凰胆必原物奉还!”
“哼,在本侯眼里,一百个郑吉也比不过一枚凤凰胆!本侯再相信你一次,你可以带郑吉离开,三天之内,凤凰胆必须回到本侯手中。否则,到时候死的不止是郑吉,哪怕有王兄出面,本侯也会杀了你!”
“殿下之言,奴家铭记在心!只要郑吉无恙,奴家以性命担保,三天之内,凤凰胆一定会送回白马城。”
相虺沉默片刻,突然问道:“火真是姑翼安排人放的?”
“奴家不会说谎!殿下可以问问苏尔班……哦,也许乌氏胤知道真相,不过他多半不会说的。”
“乌氏胤?”相虺眯起眼睛,他一直都知道姑翼与匈奴有来往,从今晚的事情来看,姑翼与匈奴的关系非同一般啊。这样也好,他就把这个乌氏胤拿在手里,让姑翼去收拾这个烂摊子。至于今晚焚楼的真相,他有的是时间,一切都会慢慢水落石出的。
“轰隆!”花陀楼在大火中坍塌下来,声势惊人。
郑吉挺直身体,懒洋洋道:“你们谈完了?”
相虺冷声道:“本侯知道你听到了我们谈话,这样也好。三天之内,见不到凤凰胆,本侯要你的命!”
郑吉笑道:“我的命不值一枚凤凰胆,殿下想要,随时都可拿去!”
相虺冷哼一声,拂袖而去。今晚算计落空,又被郑吉劫持,再留下去,他真的会吐血三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