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得了意。本想第二天第三天还要在观里盘桓的,因怕误了北静王的事,索性就命熙凤收拾一番回府。至晚间众人回了府,各自回房歇息,无话。
宝玉回绛云轩,就要洗漱睡下了,就听袭人从外间过来,说道:“老太太说了,明儿叫你一个五更天,还要进宫去谢恩呢!”
宝玉就笑道:“这传话的真快。自然要走一趟。”
大姐姐的心意,他固然知道。不过此乃终身大事,他并不想委屈含糊了自己。待进了宫,他定要好好陈情一番。
这一夜,宝玉安稳卧在榻上,一宿无梦。
那厢袭人听了,却是放下帘子,没精打采地躺在外侧小床陪侍,只管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虽元妃行动得自由,但皇帝改了意,迟迟不批元妃回家省亲一事,也是怪异。这宫里的王贵妃李淑妃赵贵人却都先后各自回了家,阖府团聚,一享天伦之乐。
贾母无计,只得在府里等着消息。
从清虚观回了来,宝钗母女整日只在梨香院,并不来府走动。王夫人也恹恹的,每日除了诵经,就是等贾政外放回来。
天次渐热,伏中阴晴不定,片云可以至雨,忽一阵凉风过了,唰唰地落下一阵雨来。
那日晌午,宝玉睡了个午觉,心满意足。想起要往贾蔷处走动,遂出了屋子,途径王夫人这里。到了廊下,虽打了伞,可不想衣服还是湿了。
廊下候着的金钏见了,就笑:“二爷,下着雨,也要忙忙地赶着去哪里?”
宝玉见金钏脸面俊秀,又见她口里嚼着一个什么东西,闻起来怪香的。因就笑:“好姐姐,你吃的什么?可给我一个!”
金钏就罢手道:“二爷说话小点声,太太在里屋睡着呢!”
“何妨。太太不会听见。到底是何物,我真起了好奇之心。”宝玉见金钏嘴边红红的,似腮红又似蔷薇粉。
金钏想了想,就用帕子拭了下嘴,果然帕上殷红一片。笑道:“我不过吃的槟榔。哪里香。想必是我方才去了三爷屋子里找彩云,在她那里试了下三爷送与她的胭脂膏。大概擦多了,就移到嘴边来了。若有香,也是膏粉的香。”
宝玉听了,就点了头,开玩笑道:“你喜欢,我以后也买了送你如何?”
金钏就摇头笑:“我知道二爷是个有心的。只怕你若买了来,你屋里的晴雯麝月秋纹几个,见了早争着涂抹光了!”
宝玉听了,就进一步道:“好姐姐,你侍奉太太这样虔诚,我买点东西送你也是应该的!”
金钏瞧着宝玉,心里有事,到底又道:“二爷,我有一事不明。到底茜雪因何事被撵走的?”
宝玉听了脸色羞赧,默了片刻,转而又叹:“你是太太的贴身丫头,竟也不知道?”想起茜雪,宝玉的心还是愧疚。自枫露茶事后,他就渐次不欲让李嬷嬷过来了。
“我是真不知。太太的脾气你是知道的!虽然是个闷葫芦,但心里敞亮。我一个奴婢,哪里好打探太太的心意去?”金钏说着,就要掀帘进屋,预备等王夫人醒来,伺候她去。
“嗯。”宝玉抬头看天,雨忽又停了。有心去贾芸处看新培的白芍药,遂对金钏道:“不过,等我得了空了,真的过来送你几样东西。”
金钏就笑:“果真如此,那我就真领了二爷的心了。”说罢,就径直进了王夫人屋里。
宝玉去贾芸处赏了一回花,心情更是大好。待回到房中,见晴雯碧痕几个,在廊下将雨积的水沟堵了,将那些挂着的鸳鸯绿头鸭放在水沟里玩耍。宝玉见了,不禁蹙了眉,问秋纹:“袭人呢?”
“里头睡觉呢!”晴雯正捉住一只丝鹭,将它缝了翅膀,也赶了水里去。那丝鹭行动不自由,脚不停地扑腾,嘴里不停地叫。
晴雯等见了,更是哈哈大笑。
宝玉见她们几个不像话。便命麝月:“赶紧将门关了。你们这样笑,也不怕人听见?惊扰了老太太,可仔细你们的皮。”
麝月便掩了口,前去闭门。这厢宝玉就进了屋里,一瞧,果然袭人还歪在榻上。
“她们是你带的,怎么你也不去劝劝她们?”宝玉只担心这屋里有人,行事出了格,被人拿了短。茜雪一事,令宝玉生了戒备之心。
“我若劝得动,早劝了!”袭人也不理他,自顾坐着活计。
“这话什么意思?别人就罢了,那麝月秋纹还不是你调教出来的?也不听你的派遣了?”宝玉一笑,坐了下来。
“这屋里,就数我老了。人家都年轻,自是都爱玩。我能有什么办法。”袭人素来和宝钗有往来,听了莺儿之言,知道这‘金玉之论’又要告一段落,心里烦闷。她得了王夫人的令,王夫人要她在宝玉身边造势舆论,袭人当然不敢不从。
她审时度势,知道宝玉性格软弱。虽她是贾母处拨来的人,但知道贾母春秋已高,并不能庇佑宝玉几年,因此这府里真正的主子当属王夫人一人。袭人自诩奉承好了王夫人,才能更在宝玉屋子里站得住脚。王夫人这几日脾气不大好,她去那里请安,总是战战兢兢。回了绛云轩,心里觉得受了气,可又不敢朝麝月秋纹几个身上发。所以见她们玩耍,只管将自己关起来。
宝玉见她爱搭不理的,摇了摇头,也自到房外瞧她们热闹。
不想这时门外就有人敲门。晴雯收住了笑,就道:“还能有谁,定然是宝姑娘了。”
宝玉沉吟了会,就叫碧痕:“既是她来了。总是要开门的。毕竟是客人。”
碧痕听了,便欲过去开门,一面说:“哎,有天没日的,也只有她来得勤快。又不好怠慢了她。”
待门一打开,果然进来的人宝钗。
宝钗携了莺儿进了来,见了宝玉就笑:“刚停了雨。你却又将门关了,这是何意?”
宝玉就下了廊子,说道:“门关了好。门关了方自成一统,无人叨扰。”一面又使眼色叫麝月将那些玩意儿还给捉到笼子里。
宝玉这话也是无意,但说了出来,方觉不妥。她来了也就来了,他也并不想将她赶走。
因此就对屋里唤道:“袭人,袭人——宝姑娘来了,备茶!”
袭人在里屋,听说宝钗来了,方打点起精神,起了床,整理了下衣裳,出了帘子,笑着给宝钗行了礼,说道:“姑娘屋里请!”
晴雯见了,不由暗自冷笑了几声,方和碧痕去打水。
宝玉就道:“宝姐姐进去叙话吧,在外头站着也不像。要是太太见了,又嗔我没礼数了。”
宝钗听了这话,也就一笑。
宝玉自陪她进了去。也不知他姐弟两个在屋里说的什么。
这一日晚间,王夫人强打精神,请薛姨妈宝钗过来吃饭,令宝玉作陪。宝钗从宝玉处出来,面上一直淡淡的,这会子见了宝玉,也不怎么和他说话。
宝玉心知缘由:方才她在自己书房,就功名利禄、经济仕途诸话题,和自己起了一番争执。二人皆抒己见,谁也劝不动谁。
这厢王夫人正和薛姨妈说话,就听外间一个婆子嚷道:“不好了!金钏姑娘投井死了!”薛姨妈唬了一跳,忙问王夫人:“哪个金钏?是你屋里那个容长脸丹眼皮的丫头?”
王夫人听了,固也心惊。她怔了怔,忙命人叫婆子进来回话。那婆子跪下就道:“奴才和几个值事的方才在东南角上井里打水,不想竟见了一个尸首,虽害怕,但还是叫人打捞起来。捞起一看,果真是太太屋里的金钏姑娘!”
那厢宝玉听了,已经按耐不住了,大声说道:“好好儿的,怎么会跳井死了?我今儿中午还见过她的呢!”越想,心里越疑,只是看着王夫人。
王夫人捂紧了胸口,并不发一言,只是叹气。中午她在屋里睡觉,翻来覆去地只是睡不着。恰听宝玉经过,遂有心听他说些什么。
哪知,宝玉和金钏说来说去的,竟没半句正经话。想金钏这丫头,是自己调教出来的得力大丫头,如今竟也不畏人言,和宝玉调情说笑,当真令人着恼。
况又听见赵姨娘那屋里,环儿和丫头也不干不净,心里更是生气。她嫁到贾府快三十年,只觉得日子是一日不如一日。近日,因去东平王妃家里赴宴。席间,隐晦听到外人对贾府的评价,更是让她这个当家主母面上无光。
想起赵姨娘,王夫人的心里是既厌又憎。当年,她将贾政身边略有姿色的一干人都撵了撵,配人的配人去,只留一个姿色平庸的赵姨娘留他身边伺候。正觉心里放心之余,就听闻赵姨娘在贾政书房伺候,时久了,就有了喜。
王夫人惊讶之余,方悟出这是贾政给自己的一个下马威。她不是疏忽了赵姨娘,而是疏忽了贾政。木已成舟,她只得摆出大房的宽慈来,做主将赵姨娘收了房。
那赵姨娘得了这个彩头,喜的每天都浑浑噩噩的,不知如何是好。她没料到以她这样的姿色,有一天也成了贾政的正经姨娘。赵姨娘头胎生了探春,此女形容乖巧,是个人精,只比赵姨娘强上百倍。过几年后,赵姨娘盛宠不衰,又诞下了贾环,从此就不像从前那样畏畏缩缩的了。有时,得了贾政的令,竟也敢明里暗里敲打她几回。
王夫人当然瞧不上赵姨娘。她愤懑的只是贾政的态度。和他做了近三十年的夫妻,却仍是同床异梦。这份悲凉,她放于心中,不让任何一人知晓。
丈夫指望不上,长子已死,嗣孙还小,心里唯一的希望就是宝玉了。哪里知道于宝玉的婚事上,老太太还是不遂自己的意,偏要将贾敏的女儿黛玉,许配给宝玉。王夫人的心,更是悲凉。年轻时候,贾敏还未出阁时,帮着贾母操持家事,她有嘴有手,又比自己会来事,府内人人都说她这个嫂子不及姑子半分。好不容易熬到了贾敏嫁了人,终于可以喘口气了,可以为钟爱的小儿子寻一门可心的婚事了,哪知老太太到底还不放过她,还要左右宝玉的婚事。
王夫人只觉嫁到贾府几十载,从没有一件事,是自己能够做主的。多年的抑郁爆发出来,加上女儿终于当了皇妃,觉得可以扬眉吐气一番了。有了底气,因此于宝玉的婚事上,怎么也不打算让半分步。
明里说是为宝玉的婚事着想,实则是她和贾母两个人的较量。
想喝贾母斗了一回合,自己初又拜下阵。从宫里得悉,似乎女儿也有意遂了老太太的心,竟有丢手不管之意。这让她既惊又惶,难过得只是流泪。因此又写信给女儿,苦苦细述情由,唯盼女儿改动心意。
因心情不好,诸事不顺心。待宝玉离开后,她就将金钏叫了起来,狠狠责骂了一回。不想,这丫头到底心烈,一时想不开,觉得丢了自己的脸,毅然跳了井,真让她没有想到。
这厢宝钗见王夫人形容晦暗,眼中含了点点泪光,目露悔恨之意,心知金钏跳井必有情由,必和姨妈有关。因此就对宝玉道:“金钏年轻,心重。或许和人拌了嘴,一时想不开跳井,也是有的!姨妈也快别伤心了!”说着,递了条手帕给王夫人。
宝玉就叹:“果真这样,也是奇了!”因想起中午和她之言,心里更觉难过。见宝钗为母亲掩饰,心里大概揣测出一二分了。
“你回去吧,早点睡!一来二去的你也大了,以后行事可警醒点!”王夫人擦拭了泪,看了一眼宝玉,又不禁低声厉喝。
宝玉这厢将僵硬站起,也忘了给薛姨妈行礼,只是抬了脚,信步胡乱走回绛云轩。待进了房间,方发觉自己手脚冰凉。
袭人也知金钏跳了井,因金钏素来和她亲密,物伤其类的,一直坐在房里叹息。她知道金钏的性格,一定是她受了委屈,无处可讲,只能以死证明清白。
这样一想,心里难免也心惊。金钏是太太的首席大丫头,从小儿太太调教出来的。在府里,和鸳鸯是一样的风光。想不到,一日忤逆了太太,却也只有死的份。
兔死狐悲,袭人虽然一字不识,但在宝玉书房里端茶倒水的,成语也颇懂几个。她守在床头,边等宝玉回来,边纳鞋底。心神不定,只是将针戳了手。
宝玉回来,亦不说话。袭人默看了他一眼,亦不开口,只是进来替他掀上帘子,一宿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