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长乐推门而出,站在廊下,看着连绵不断的雨丝,带着一层薄雾起,模糊了前路。
她不免又想到了方才绪娘描述的太学外的场景。
江世林向皇上主动请缨去劝服在太学外聚集的士子们,可他到了太学外,看着情绪激动的士子们,只弯腰拾捡起一张张涂满笔墨的纸张,在有人认出他后,他挺直了脊背走到了太学外的台阶上,可说出口的却不是劝诫的话。
“诸位近来写的文章老朽都看了,无一不是控诉、无一不是对澧朝的失望啊!”
江世林话音一落,其中表现最为激进的文人士子余磊率先接了话。
“江次辅,您为清流文官,合该最是清楚,君王仁德,乃是天下之福,若君王不仁,便是伏尸百万,您今日又何苦来走这一遭?是坚决要做朝廷的走狗吗?”
这余磊出身乡里,家境清苦,走上读书这条独木桥,可谓是倾尽家财,好在他读书争气,写出的文章虽时有剑走偏锋之嫌,但笔触深刻,江次辅瞧过他的文章,还是颇为欣赏的,就是觉着他锋芒太露,不是好事,性子还得磨一磨,没成想如今果真惹出祸端来了。
余磊话音刚落,引来一众文人士子的附和。
“就是,江次辅,名誉天下的才子谢青棠好歹也是你的徒弟,且不说定北王府是否被冤枉通敌叛国,单就军械案,那就是置边境士兵与百姓的性命为草芥啊!”
“皇上昏庸,后宫干政、残害皇子,世家势大、税赋颇重,压得百姓都喘不过气来,可谓民不聊生!民不安,何以为国啊?”
……
江世林是一个人来的,但怕这些士子们闹出更大的事端来,一直有锦衣卫和东都防卫营的人守着,见那些士子们说的话是愈发离谱犯上,就有锦衣卫和官兵准备动作,被江世林阻了。
“陛下派了本官来,这里的事,此刻就该由本官处置!”
他厉声喝退了要上前拿人的锦衣卫和官兵,又抬眼一一扫过底下的一众士子们。
他们年轻的脸上个个充满激愤,在江世林看来,却是另一种热血和鲜活。
“老朽是真的老了,倒不如你们了,行事是愈发瞻前顾后,没了一往无前的勇气。”
江世林的身子其实还不算大好,可在他今日穿上朝服走进太和殿始,他就做好了决断,因岁数渐长而显出浑浊的眼中是不顾一切的决然。
“今日,老朽也想同你们说说心里话。澧朝,已晦暗不堪,老朽这双老眼看不清前路。”
江世林此言一出,一干文人士子眼中的怨愤渐散,有的是错愕和怔愣。
没人再打断江世林的话。
“老朽曾以文心发愿,只求为清流谋一个政治清明,给百姓得一个安居乐业!这些年,老朽和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一直在黑暗中匍匐前行,可惜……”
江世林深吸口气,花白的头发被慢悠悠飘下的雨丝濡湿,略显狼狈,但挺直的脊背又透出他的坚毅和不甘。
“老朽至死看不见当年盛世!”
江世林一字字一句句,叫一边儿的锦衣卫和防卫营都不知所措。
“可悲,可叹啊!”
“次辅……”
江世林抬手,压下一片哀呼。
“你们今日所为,甚为勇敢,只是……莫要叫人利用了去啊,军械案是得查,但你们还年轻,前路遥遥,尚可徐徐谋之,切不可冲动行事,枉送了性命……”
余磊抬起衣袖,一把抹掉了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的东西,道:“若能以我们一人甚至是十几人之性命,让皇上重查此案,惩治外戚,压制世家,我们亦无所惧!”
“是啊,若面对不平事,你不言我不语,那何谈家国?不过一盘散沙,任人宰割!”
“那我们也不必等漠北六大部的人打来了,我们只需俯首称臣便是,反正不过随风草,风往哪儿吹就往哪儿倒便是!”
……
听得这一声声的不平之音,江世林眼眶猩红,沟壑纵横的一张脸上荡开了抹笑容,这是走到太学外,他露出的第一个笑容。
而后,他直起身,朝一干文人士子深深揖了一礼。
“诸位赤子之心不灭、文心尚存,叫老朽佩服!”
他将手中纸张逆着雨水,洒满了天。
“既然这天不仁,那就翻了这天去吧!”
此言一出,太学外的文人士子们皆震撼,后不知是谁一声欢呼,都躁动了起来。
锦衣卫和防卫营见状,却是不得不管。
古语有云,‘擒贼先擒王’,此时要控制局面,也只有先将江世林拿下了。
那些文人士子们也看透了他们的意图,纷纷拦在他们身前。
但江世林是谁?自不愿看见这些年轻士子们为自个牺牲,提着口气,叫士子们退散开来。
“若真的要有人以身殉道,就拿老朽的命去吧!”
江世林在,文人士子无一人亡,唯有他一人之血,洒满太学外的长街。
然后淅淅沥沥一场春雨,似乎将一切都冲刷干净了,但寒冷刺骨,浸透了人心。
“‘君不仁,伏尸百万’,翻了这天去……”沈长乐捏紧了披在身上的斗篷,“翻了这天去……”
不知不觉间,她又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