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斜倚在榻上抿了口茶,微蹙了蹙眉,将茶盏轻轻搁在手边的小方几上。
“这茶的味道不如前两日的。”
“长乐病了,向奴婢告了假,这两日便没来当值。这茶是老奴泡的,不似那些年轻宫人心灵手巧,请陛下恕罪。”
皇上闻言,轻笑一声,伸出手指隔空点了点张士。
“你这刁奴,惯会说些酸话。”
张士讨饶。
“奴婢不敢。”
“长乐的身子怎么还没见好?”
听得皇上问起沈长乐,候在一边儿的谢青棠立时竖起耳朵仔细听了起来。
“实在不行,让李太医去瞧瞧。”
李太医是专为皇上看病的太医,皇上此言,是恩典,也是对沈长乐的看重。
“回禀陛下,太后娘娘已经让张太医去瞧过了,说是不算大病,不过还得静养两日,约摸初三就可上值了。”
皇上一只手放在榻上的小方几上,一下一下轻敲着。
“哦,张太医医术高明,想必不会有差的,这小女娘,倒是会讨人喜,母后也都牵挂着。”
“陛下和太后娘娘母子连心,陛下欢喜的小女娘,太后娘娘自然也是喜欢的。”
张士搭腔道。
“要是太和殿外的那帮子大臣们也像你这般深知朕心,体谅朕的难处,那也就好办了。”
皇上此言一出,殿内诸人动作更是小心,谢青棠也在心头思量起来,想看张士如何答。
“陛下过奖了,有些事奴婢不懂,只知道陛下是奴婢的主子、是奴婢的天,奴婢自当事事以陛下为先。外面的大人们,眼界比奴婢开阔,想得东西跟奴婢自然也就不一样了。”
皇上默然,从自个大拇指上取下一枚玉扳指把玩了起来。
良久,他才状似漫不经心地又问道:“那依你说,该当如何?”
张士笑眯眯地说道:“奴婢能说出什么来啊?奴婢就是觉着,陛下为难,这大年初一的,看得大人们跪在外面,更是痛心,不若就选个人,替陛下分忧便罢。”
皇上微眯起眼:“你是说让朕妥协?”
张士显得愈发谦卑。
“奴婢不敢,只是奴婢听闻,此事在东都城内已经闹得沸沸扬扬,许多文人士子这年也不过了,就去太学外闹,锦衣卫都抓了不少人了,唯恐惹得陛下更是烦闷,不若就寻个能替陛下着想,又能叫大人们说不出话来的人,此事也就了了。”
张士这一番云山雾罩的话说出来,谢青棠不免联想到了他昨儿同自个说的话。
“借风而上。”
他这是在向皇上暗荐自个啊。
张士对大臣向来客套,不管是表面功夫还是打心底里确实敬重,总也比吴用做得好,叫人挑不出一丝错处,可他能跟在皇上身边这么多年,又得了掌印的位置,势必不简单,他为何要帮自个?
“谢青棠,去给陛下再添一杯茶来。”
谢青棠躬身退下,利落给皇上换了杯茶上来。
皇上抬眸,看着眼前清瘦了不少的人,道:“谢青棠。”
“奴婢在。”谢青棠恭敬答道。
“可有怪朕?”
“奴婢不敢。”
“不敢还是不会?”
“陛下是天子,奴婢不会也不敢。”
这话不是作为文官时的谢青棠能坦然说出口的,但他已然不是以前的谢青棠。
他已经走到了这一步,那他就不能再以从前的法子过活。
张士说得对,如今的他,卑微如尘,只能抓紧风来时的机会,乘风而起。
“以后行事该当如何?”
“陛下是奴婢的天,奴婢只效忠于陛下一人,死而后已。”
这是军械案翻盘的唯一机会,也是让梓州百姓脱离苦海的唯一法子!
就算被人践踏,他也要牢牢抓住此次机会!
恰在此时,吴用匆匆来禀。
“回禀陛下,太和殿外跪着好几位年迈的大臣,虽有奴婢们送去的斗篷遮风,到底是撑不住,已经晕过去了。”
皇上将玉扳指重新戴回自个的大拇指上,慢悠悠道:“去,同他们说,这大过年的,该是阖家团圆的日子,朕开恩,不与他们计较此事,叫他们回去休养休养,朕已有打算,会派人去彻查此事。”
皇上的话叫吴用心惊,他看了眼跪在地上的谢青棠,眼皮子一跳,隐隐回过味儿来。
他强行稳住心神,缓声答道:“是。”
***
大年初一,皇宫中的主子都要聚在一起用饭,谢青棠今日当值,一直贴身伺候着皇上,席间太后又问起了梓州之事。
“母后莫要担忧,儿子已经将事情理清楚了。”
太后伸手轻抚云鬓,不紧不慢道:“朝中之事,母后也不想多问,只是母后看着大臣们如此,很是不忍,听说士子们还去太学闹?锦衣卫抓了不少人,还见了血,叫天下百姓看了,不免寒心。”
“此事儿臣会着冷厉前来问询,母后且放宽心。”
“那就好。”太后说着,将面前的一盅汤递给了皇上,“听说皇上近来总是咳嗽?这国事要操心,也要保重龙体啊,这才是国之根本啊。”
国之根本……
国之根本该为民。
谢青棠垂着头,在心头发出了呐喊,可是无人听得,只有一山高过一山的附和声。
“是啊,陛下,保重龙体才是最为要紧的。”
“陛下为国为民太过操劳,龙体安然才是天下之福啊。”
……
“多谢母后关怀,母后也要保重凤体才是。”
皇上叫人将原本放在自个桌上的汤撤了,小口小口地喝起了太后递过来的那盅汤。
“不知此去梓州,皇上心头可有人选?”太后状似如常地续上了方才的话。
皇上握着汤匙的手一顿,面上笑意微敛,将手中汤匙放下,示意宫人将汤撤了,这才道:“这人不能有私心,又得大臣们满意,在梓州看到的听到的,都须得向朕据实以报,朕心头倒是有些眉目了。”
太后不动声色地放下了筷箸。
“哦?有此等妙人?”
谢青棠心知这是要将话头引到自个身上来了,成败在此一举!
“妙人算不上,不过戴罪之身,只是他曾经身为侍读学士,写出的文章被许多文人士子称颂,想必是有些真材实料的。”
皇上此言,已然算是明示,太后放下心来,端起桌上茶盏轻抿了口,掩去了嘴角笑意。
皇上抬眸,扫视了一圈底下各怀心思的众妃嫔,看过自个那三个年岁尚小的孩儿,又将目光放在殿中央,扬声道:“谢青棠,你可愿戴罪立功?”
谢青棠双手交叠放在身前,垂着头走到殿中,朝皇上跪下行了个大礼。
“多谢陛下恩典,奴婢定不辱使命!”
终于,他用尊严,换来了一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