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浮戴起帽子和遮住大半张脸的口罩,六点就穿戴整齐地站在了自家玄关里。隔壁的屋子传来父亲震天的不断起伏的鼾声,她站在门口回望一眼,又决绝地转身推开门。
那天晚上她回家非常晚,十点才打开房门。客厅天花板上的吸顶灯熄了好几个灯泡,暗暗的,只有周围一圈红蓝色的小小走马灯不知疲倦地闪着,屋子里是不断变换的光芒。当时叶浮就站在自家门口,看着自己的父亲臂弯里揽着酒瓶,趴在桌子上沉睡着。叶浮不禁放轻了脚步,橡胶鞋底先后再前地踏在脏兮兮的地板上,一丝声音也没有发出来。
果然,根本就没有在乎自己。
叶浮推了父亲一下。烂醉的男人从喉咙里呼噜了一声,从桌上滑落到地上。酒瓶也应声落下,在半空中被叶浮接住了。
细碎的红蓝光芒在男人身上来回闪着。
就像他被光线分割成了一片一片。
叶浮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的父亲,手中传来死亡的微妙触感。满天的酒气令她想要吐,但也许因为遗传,她竟也昏沉起来。包扎完好的右手刺痛着,雪白绷带下横亘手掌的伤口好像在微微颤着,裂开了,期待着被什么填满。
其实也不差这一个,对吧?她想,在杀人这回事上,一和一百之间画的是等号。八壹中文網
门外下着雪,填满整个空间的大雪纷纷扬扬地落下,在地上却瞬间化为一滴微小的污水。本就冷清的清晨街道更加空旷,好像全世界都被涂成了纯净却悲惨的白色。
今年的第一场雪。
叶浮在单元门口,眯了眼睛,吐一口气,口罩内狭小的空间湿润起来,白气被风吹走了。她把夹进口罩的碎发挑了出来,迈出家门。
她没有走大路,而是挑了最偏僻的小路,绕了好几个圈子,最终才来到学校门口。此时已经七点了,学校门口渐渐聚集了早到的学生。
就算穿得再厚,她也冻得直哆嗦。她摘下帽子,甩了甩冻结在其上的一层雪花,在围巾和口罩的双重掩护下放松地呼气。
她成功地避开了所有的交通岗。自从那天之后……她就再也无法面不改色地接近所有穿着警服的人了,她感觉自己就像古代的犯人,脸上被烙下了耻辱的痕迹,如此明显地昭示着她犯下的罪行。
……他们会冲上来,果断地把自己按住,掏出腰间的手铐,“咔嚓”一声锁住手腕,在自己头上扔一件外套。她会被踉踉跄跄地扯进警车里,关上车门前听到周围的窃窃私语。
“……她犯什么事儿了?”
“杀人……”
“路丽就是她杀的?!”
“我好害怕……”
叶浮的脑子里,一直在播放着这样的场景,无论怎样勒令自己不要去想都停不下来。她也知道应该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警察不会无缘无故找上自己的门的……但是越这么想,她的行为就越做作,几乎要变成木偶,牵线的人一扯一扯,她就四肢笔直地一跳一跳。
为什么小易就能这么自然地在警察面前走过呢?还记得她们去陌生的区域逛街,林易时竟还能拉着她向在路边站岗的交警问路。当时连什么都没做过的自己都对警察有着天生的恐惧,但她为什么就可以那样自如呢?
为什么与整个人类法律为敌的人,可以带着轻松的微笑与法律的捍卫者交流呢?
还是,快点进教室吧。
最后的挑战,就是建在学校旁边的小小交警值班岗亭。这是怎么都避不过去的,只能加快速度,目不斜视地赶紧冲过去。但冲过去的话,又显得太刻意了……尤其最近路丽的尸体刚刚发现,学校里经常会有些警察走动,自己这样显眼的话,会被怀疑上的吧?
要像正常人一样,从这不足十米的范围里,自然地,匀速地走过去……
那个小亭子的黑色窗户里,有没有一双警觉的眼睛正在观察她的一举一动?她是不是早已经上了搜查的名单?
叶浮像这几天一样,僵硬极了,幸好有口罩挡住了自己的表情,她想,一定很慌张……
可就在踏上马路牙子的一瞬,她的鞋被新积的雪滑了一下,她向前一歪,整个人砸了下去,头撞到了坚硬的路石,剧痛令她的眼睛一下子被泪水盈满。
叶浮摔得天旋地转,意识被砸出了脑海,过了一会儿才回到自己的身上。
等到意识清明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的口罩已经被摘下了,冰冷的空气钻进她的鼻腔。失焦的眼睛又清楚了起来,她发觉自己躺在地上,一个穿着深黑色大衣的年轻人正扶着自己,关切地问道:“同学,你还好吗?”
周围也围了一大圈好奇的学生,有女生叽叽喳喳地说:“医务室的老师还没上班……”
年轻的男人又招呼了几句什么,有学生递给他一张纸巾,他点点头接过来,捂在叶浮的鼻子上。
……咦?
鼻子很痛,她向下看,发觉堵在自己鼻下的洁白纸巾上有鲜红的液体在不断蔓延。竟然摔得流鼻血了……那座小亭子里的人一定把视线全部聚集过来了吧?
叶浮在年轻人的怀里,慢慢地坐了起来,她按着还有些晕眩的脑袋,抱歉地小声说道:“已经没事了,谢谢您,我……嗯?”她本想以男人做掩护悄悄地看一眼交警岗亭的状况,视线却不经意地擦过了那件深黑色大衣的袖子。
“警察”,自带一股威严地,两个方正的大字绣在盾牌形状的臂章上,字之间的金色的星星像一只可以洞穿一切的眼睛……年轻人伸手,它就随着动作转过来正对着瞳孔瞬间缩小的叶浮。
警察……
她就这么呆呆地倚靠着年轻的警察,胸中却填满了杀过人的罪恶!这个距离,无论如何也逃不掉的啊!那厚实的大衣里,是不是藏了一支枪?如果他知道了自己是杀人犯,会不会直接掏出来将它冰冷的枪口顶在自己的太阳穴上?
只要“砰”的一声……
她逃不掉了,自己的脸,已经全部露出来了……这围在周围的一大圈同学,每个人都看到了她,每个人都可以清晰地看到她脸上那杀过人的扭曲烙印!
“别看我啊!!!”
叶浮忽然尖叫起来,奋力推开了年轻人,爬起来就要逃,结果左脚绊右脚,又摔了一跤,这下整个人都吓得瘫软了,围巾也乱七八糟地缠了起来,她呼吸有些不顺,四肢胡乱地往校门的方向挥动。
“同、同学?”猛然被推开的宋天蓝也被吓了一大跳,差点坐在地上。他今天上班快迟到了,又错过了一班公交车,只好一路小跑着去,路过l中学的时候,忽然看见路边一个穿了厚实衣服的女孩子摔在了马路牙子上,一下子就不动弹了。周围的同学都被震住了,窃窃私语着,谁也不敢去扶。
他以为摔出问题了,马上跑过去扶起来,准备叫个救护车。一旁的交警也从亭子里跑了出来,短暂地打了个招呼。本以为自己的见义勇为可以得到女孩子的一声感谢,没想到……
这个女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
叶浮慌极了,怎么也站不起来。她不断晃动的视线怔怔地对着满是泥泞的地面,有鲜红色的液体从自己的鼻子里落下来,一点一点地砸进泥泞,晕开一个浅坑……
要被抓住了!要被抓住了!
啊啊啊啊啊啊——
围观的同学瞬间炸开了,人群中一片哗然。
宋天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女孩子蹭了一身泥,他还是看不过眼,赶紧过去扶她。还没有碰到那惊慌的衣角,一只雪白的手忽然抢先伸过来抓住了摔倒女孩子的胳膊。
宋天蓝抬起脸,看见一个美得不像真人的女孩子。看来也是这个学校的学生,校服外面只套了一件看起来就很薄的米色毛线外套,没戴帽子或者围巾,长长的黑发就散在肩上,沾了一点雪花。
但这么漂亮的孩子,表情却像这气温一样冰冷,端正的五官几乎要在脸上冻结了。她皱着秀气的眉头,动作利落地一把拉起已经开始大声哭泣的摔跤女孩,又凑过去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
满脸眼泪的女孩子眨了眨眼睛,一下子扑进她的怀里。沾满泥水的羽绒服将米色的毛线外套糊得一片脏污,对方却也不怎么在意,只是一只手揽紧了女孩,另一只手轻轻拍拍她的后背。
美丽的少女转过脸来看着宋天蓝,脸上却是极端柔和的歉意的微笑。少女说:“对不起,我朋友受了点刺激,您不要放在心上。”
宋天蓝几乎觉得自己眼花了,刚才那张冰山脸是他看错了?面前的女孩子看起来十分温暖,修养也很好,是谁看了都会喜欢上的类型。他不禁有点儿害羞,呐呐地说:“没事儿没事儿,嗯……她流鼻血了,你照看一下吧。”
“好的,谢谢您。”美丽的少女再次向他投以花苞初绽一样的动人笑容,扶着啜泣的女孩子走进了校门。
宋天蓝眼睛都看直了。过了两秒才发觉自己的行为实在不太对得起身上这套威严笔挺的制服,脸瞬间火一般烧了起来。他掩饰般地咳了两声,跟交警兄弟又打了个招呼,再次小跑着冲向了警局。
迟到就会被罗振威狠批一顿的威胁,让他把晨间这个小小的插曲很快忘在了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