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的h城气温反复无常,经常早上还裹着毛衣,中午就得换上短袖,“一天过完春夏秋冬”,又好笑又可悲的现实。
叶浮脚步虚浮地走进教室,鬼一样飘到最后一排,啪叽一声瘫在桌子上。
“早上好……叶浮,你生病了吗?”林易时合上单词本,伸来一只手摸摸叶浮的脸。
这不足一平方厘米的凉意让叶浮舒服得眯了一下眼睛。
“没有,只是,有点儿,困……”从胳膊交叠成的碉堡中传出小小的声音。
“你话都说不清了。”林易时拉起叶浮,撩起她的刘海。
“干什……”话没说完,叶浮只看见林易时那张完美的脸不断放大,直到离自己还有几厘米的时候停住了。
如果再靠近点……有多好?叶浮那温度远远高于37c的脑子如此想道。
“你发烧了。”林易时用额头感受了一下叶浮的体温,下了结论。
“嗯。”叶浮愣愣地看着林易时。
真的发烧了。她摸摸自己的脸,滚烫的。不过,好像不是因为病毒或天气……
“请假回家吧?”
叶浮低下头。“不了……我趴会儿就好。”
“我去医务室给你拿点药。”林易时已经起身,飞奔出门外。叶浮伸手想要挽留,因为体力不支又无力地垂了下来。
小易……她在心里轻轻叫着。
小易……
胸中是一种奇怪的不熟悉的悸动。叶浮的脸贴着粗糙的桌面,手按在左胸的地方。有头困兽在不停地咆哮。它有一支尖利可怕的独角,在墙壁上无休止的撞击,似乎要把心戳出个洞,让什么东西明晃晃地照进来。
“……我才没有呢!瞎胡扯!”前座的女生尖叫了起来,嗓音细细的。啪嗒啪嗒,她好像在捶打着谁,“我只是很好奇啊!”
被打的人好像是她的闺蜜,哈哈笑了出来:“急了!你这反应,还说不是喜欢他!”她又去逗那女生:“你是不是一想起他就心跳不已?你是不是每天都偷偷地看他?你有没有跟他说一句话就想一天?你有没有有没有……”
女生又害羞地叫了一声,跟闺蜜胡闹起来。
是。是。有。叶浮的脸埋着,看不见表情。
“所以……”喃喃的下半句话细得听不清。
如果触摸她的话,就会发现这个处于激烈高温中的普通女孩子,一点点一点点地僵硬了。
叶浮翘课了。她的存在感实在不高,老师认为这是没有假条的请病假,也就不声不响地允了,没多做反应。傻了的是林易时,她带着药一路小跑回来,却发现旁边的座位已经空了。
叶浮回了家,家里没人。她的眼睛已经滚烫得模糊,视野成了一片灰,只有瞳孔那么大的小小的一个清晰的孔。
“呼……”她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剧烈的眩晕让她忍不住闭上眼睛。双手随意地摸了摸,碰到了父亲喝完丢下来的空酒瓶。细长的手指摩挲着酒瓶圆润坚硬的轮廓,她松松地抓着酒瓶,慢慢地站了起来。
嘀嗒,嘀嗒——
客厅的木桌上摆了一台落灰的电视。电视有个老式的大屁股,上面乱七八糟的散了些烟盒子。旁边站了一台小小的钟,塑料壳摔出了裂缝,表针走动的声音从里面漏出来。
叶浮走进父亲的房间,打开了电脑。反应很慢,叶浮躺在油腻的椅背上等。等了五分钟,她联上网,搜索。
“我好像喜欢上同性了怎么办?”嗒,在搜索按钮上按下鼠标左键。机箱又嗡嗡地响起来。
……“你是不是一想起他就心跳不已?你是不是每天都偷偷地看他?你有没有跟他说一句话就想一天?”……
屏幕一变,从上而下刷出新的内容。
……同性恋?
叶浮的脑子被这三个字撞碎了。再搜下去,散发着嫌恶和厌弃的文字一行行跳了出来。
“好恶心啊。”
“男女交合是自然天性,同性恋违反自然的啊。”
“会下地狱的。”
“艾滋病。”
“耍流氓。”
“我倒是不反对,可别出现在我身边啊。”
恶心。
脑子有病。
不正常。
……
叶浮在电脑前坐了很久。她搜了一些同性恋的发言来看,看到照片恶心得马上关掉了网页。
不正常……
她默默地想,那她就不是同性恋了,她也就不恶心,不是不正常,不会被排斥了。那么林易时对她来说又是什么呢?从第一眼看到那个长发少女开始,她就……
不正常!
她被烧昏了的脑子里,乱糟糟的思绪像被扰乱的水面,一层层的侵蚀了她的意识。日记本里的那个歪歪扭扭的q版林易时忽然从黑漆漆的水面中浮出,渐渐变成林易时温和的脸。却又一点点腐蚀了,“恶心”的思绪像是强酸,在微笑的脸上溅出伤痕,像一道道扭曲的眼泪。
“我会伤害到她……”抽了抽鼻子,眼泪忍不住冲出了眼眶。
“我不正常……”叶浮坐不稳了,低声地重复。她左顾右盼,好像周围坐满了人,人人向她倾着耳朵,要把内心的秘密听了去,再回以唾弃,“我不正常……恶心,如果小易知道的话……”
被腐蚀得不像样的林易时不笑了,张开丰润的双唇,吐出六个字。
“你离我远点吧。”
眼泪把全身的水分都带走了。人体有百分之七十是由水分构成,叶浮觉得自己余下的百分之三十布满了孔洞,回响着空洞的话语。
“可我喜欢她啊,我喜欢她,喜欢喜欢喜欢喜欢喜欢喜欢喜欢喜欢喜欢喜欢喜欢喜欢喜欢喜欢喜欢喜欢喜欢喜欢喜欢喜欢喜欢喜欢喜欢喜欢喜欢喜欢喜欢喜欢喜欢喜欢喜欢喜欢喜欢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叶浮一个人在家中,疯子一样尖叫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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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人看见的地方。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阳光了。他把眼前的十几瓦的小黄灯泡想象成一颗微小的太阳。事实上平常太阳远远地挂在天边,也不比这颗灯泡大多少。他那颗平常人的脑袋勉强想起那是一个有一百万个地球大的火地狱,那火焰却在这么远这么远的路上弱化成了树叶都可以沐浴的温暖。
多像眼前这颗小小的灯泡。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小太阳,直到眼睛发痛,再一闭上就止不住地渗出眼泪。好在闭上眼睛太阳也不会消失,它在他的眼皮里留下一个几字形的光斑,很久之后才会消散,那时他再张开眼睛去看。
“你在干什么?”女孩子不悦的声音。他浑身一抖,去看站在小太阳下的纤细的少女。少女脚下有一条黑漆漆的影子,跃动的边缘接触着他麻木的脚尖。
“别不回话呀。”她说,有点撒娇地嘟起嘴巴。嘴唇上是橙粉色的唇蜜,泛着点儿光泽,像诱惑他去咬的小橙子。
他垂下眼睛。
“喂喂。”她一步走到他面前,双腿并直蹲下了,水灵灵的大眼睛瞪着他。膝上三十厘米的短裙掀开了,露出白色的棉质小内裤。
他曾经对着它打了多少次飞机?他曾经不眠不休地顿在电脑前,就为了等这个有点儿神秘的少女,早晨上线给他打招呼,伴着有点儿沙哑的慵懒声音发来一张让他热血贲张的照片,其中就有它的存在
此时他却闭上了眼睛,不去看。
“你不能这样!”她气呼呼地说,“我跟你说,我可是很喜欢你!”
“但你却不能永远让我喜欢。喜欢的对象是一瞬间的,稍瞬即逝的。下一秒你可能就被车撞成残疾了,或者呢,胖成了一堆肉,或者呢,老得不像样子,或者呢,没有梦想了,或者呢,你会离开我,不再喜欢我了。”她唰一下站了起来,张开双手,上下挥舞着,连珠炮一样飞快说着。
“瞬间实在太可怕了!你不这么认为吗?”
他闭着眼睛。
疯子。他没有想到她是一个精神失常的家伙,如果当初知道的话,他就不会欢天喜地地跑来这个城市,更不会因为她主动的邀请而欣喜若狂。
我真是愚蠢。他悲哀地想。他不去理会,只是睁开了眼睛,再次去看那颗属于他的小太阳。
“你的眼睛,真让我喜欢。”她说,“你知道吗,你的眼睛里,倒映着我的表情,发着光。”
你太自恋了。
“我很喜欢收集相框。”她忽然转了话题,“各种各样的相框。我从小就有这种习惯,我房间的墙壁上挂满了相框,里面全是我,我从房门口一路走到床边,就重温了我短短的一生。”
他来的时候发现了。
“那就是瞬间,一个个小小的瞬间,拼在一起就成了我的一生。如果少了一个相框,就少了一点记忆,我就是残缺的了。”
嗯?
“所以说,记忆是搭载在视觉上的。”她下了一个奇怪的结论,“我觉得,眼睛才是一个人最重要的部分。所谓灵魂,也不过是记忆的反复重叠……”
她说了一大堆狼孩啊实验啊动物人类啊乱七八糟的例子,他更加莫名其妙了。
“你说,灵魂会不会寄宿在眼球里呢?这就是我所追求的最完美的相框啊!”
他一惊,扭动着想躲远一点,却在绳子的禁锢下动弹不得。他睁大了眼睛看着她走近,手里拿了一个小小的勺子一样的工具。
“滚开!滚开!!滚开!!!”他一声高过一声地大吼着。她充耳不闻,神采奕奕地笑着蹲下来。
她小橙子一样的双唇,被小太阳温暖的黄光蒙上水晶一样的外壳。
他惨叫了好久之后,听到她清脆的笑声。
之后是啪嗒一声,开关被按下的声音。
虽然他看不到,但光一下子地消失了。
他不断地哭着,空空的眼眶里流出粘糊糊的血泪。他觉得自己没有记忆了,没有思想,无限的永久的黑暗和欲死不能的疼痛紧紧包裹了他。
他只记得,他的太阳是几字形的,散发着十几瓦的微弱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