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后(1 / 1)

太阳照常升起,三十万大军在天亮前如海水退潮般撤离京都主城。

百姓提心吊胆了一夜,却没有听到任何厮杀的声音,早起推开门窗,空气里只有馄饨铺包子铺的香味,没有一丝血腥气息。

昨夜好像发生了什么,但又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日上三竿时分,宫里才传出消息:妖后被打入冷宫了。

合阳殿内。

“陛下应当立刻下旨废后,以平民怨!”

“楚氏谋反罪名已是板上钉钉,陛下不能不给臣民一个交代!”

“楚韶若还留在宫里,民心难安!”

谏言的都是淮祯的心腹之臣,哪怕他们知道君上对栖梧宫这位用情至深,也不得不做此规劝。

“陛下,恐怕废后还不够...”宁远邱自知后面的话必然会惹怒君上,于是掀了衣摆先跪了下来,“杀了楚韶,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淮九顾抬眸瞪他一眼。

宁远邱冒死进言:“陛下,事到如今,唯有楚韶死,才能挽回陛下声誉,平息诛杀文氏的罪行。”

淮祯冷声责问:“文氏一党本就死不足惜,你让楚韶给这群人偿命?未免太抬举文腾了。”

“太傅一党确实该死!但他们不能不明不白地死,太傅是被君后当众斩首,此举让天下多少读书人寒了心啊!眼下并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太傅犯了死罪,在百姓眼里,这就是一场毫无理由的屠杀!”

“爱卿所言朕全然明白,所以朕已经让明镜司和镇国公加紧彻查文氏一案。”??那份名单并不是没有活口留存,被流放囚禁都是罪行不重也愿意招供的人,撬开他们的嘴,供出有力的证据,就能证明楚韶杀文腾是正义之举。

但三十年的死局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彻底破开,要拿到能说服臣民的人证和物证,至少需要两年时间!

至少还要两年,中溱上下才能知道楚轻煦此举的良苦用心。

淮祯看着底下的心腹之臣,似是压着极大的痛苦与悔恨:

“朕是天子,做任何事都要瞻前顾后,为了所谓的大局,朕纵容文腾做了辅政大臣,换来了什么?宋皓,好好的一个宰辅苗子,在皇城脚下被他迫害至死,堂堂皇后被一群白面书生诋毁声誉,楚家千金为了清白二字,以死明志才换来一点反转的局面,天子脚下,发生这等冤案,各位不觉得讽刺吗?!”

众臣惭愧低头,沉默不语。

“若按你们所言,一定要等到证据齐全才能诛杀文氏,那么文腾至少还能逍遥五六年,各位可想过,在这五六年间,又会有多少个宋皓楚明姿?!你们就不怕有朝一日,被迫害至死的是你们的儿女?或是你们自己呢?!”

众臣把头埋得更低,他们何尝不知道楚韶此举是替中溱挖骨疗毒啊?

淮祯已全然不在意自己的名声了,“朕一定要保住楚韶,谁敢再说出处死楚韶的混账话,朕先摘了他的脑袋!”

宁远邱察觉到皇帝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他浑身一抖,头一次觉得自己辅佐的君王如此可怕。

但他既是谏议大夫,有些话就一定要他来说。

“君后苦心臣等不是不知,但陛下若真想保住他,就一定要废后,唯有废后,才能让楚韶在谋反一事中全身而退。”?

皇后篡位夺权,最后什么惩罚都没有,依然稳居后位,这不是明摆着告诉百姓,篡位夺权如同儿戏,任何人都可以踩着皇帝欺负吗?

久而久之,那些生过谋反念头但又不敢付诸实践的有心之人就会以楚韶为榜样,长此以往,中溱必乱。

“况且,此次民怨滔天最深的根在于,楚韶曾是南岐的战神,中溱边境的大敌!他与中溱百姓之间隔着天堑般的血仇!”

“君上此前立他为后,就已经欺瞒了天下人,如今楚韶不仅谋反,还当着群臣的面羞辱过陛下,陛下若还保他皇后之位,实在是授人以柄!也会让楚韶处在风口浪尖成为众矢之的啊!”

这句话戳到最深的根子上了,有人跪下附议道:“若不废后,日后史书工笔,又该如何记录这位敌国篡位的皇后?”

“陛下若想跟君后有长久的未来,眼下,就必须忍痛割舍!”

淮祯节节败退,他何尝不知,若要保楚韶,唯有废后一条路可走了。

-

冷宫。

风水轮流转,一日前,困于冷宫的还是淮祯,如今关在里面的却是楚韶。

淮祯瞒过了众人,悄悄来了冷宫殿内。

他如今才有心思去想,楚韶一开始就舍不得对他心狠,所以这冷宫才如此舒适温暖,楚韶一定还爱他。

也正是因为所谓的冷宫根本吃不着一点苦,昨日两难的淮九顾才顺应局势,让楚韶暂居此处。

楚韶还在昏睡,他这几日实在是累极了,昨夜几乎一沾床就睡,根本不在意此处是什么宫殿。

在他身边照顾的是司云,司云见淮祯进来,视线不自觉定在了淮九顾额头的淤伤上,淮祯才想起额上有伤,便瞪了司云一眼,看似很凶,其实顺利夺权之后,根本没找司云算账。

司云自请来冷宫陪着楚韶,淮祯便允了,这样在外人看来,也算是惩罚。

“他还未醒?”淮九顾把声音压得极轻,生怕吵了楚韶,他坐到床边,拂开楚韶搭在眼睫的细发,手掌克制地抚过他的脸颊,力道极轻极柔。

司云在一旁看着,不敢相信淮祯居然如此宽容大度,公子可是踩在他脸上无法无天地欺负了个爽,这个一国之君却像是没有脾气一般,注视楚韶的眼里溢满了温柔。

他压低声音答:“从昨晚一直睡到现在。”

楚韶一睡过去,这几日的憔悴与虚弱就都暴露了出来,昨夜慕容说无碍,司云其实是不信的。

“公子...似乎不太好。”他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淮祯似是在回答,又更像自言自语:“他会好起来的,朕不会让他有事。”

楚韶忽然蹙了蹙眉,八成是做了不好的梦要醒了。

淮九顾急忙起身,隐到殿外,不忘叮嘱司云:“不要告诉他我来了。”

司云才懵懂地答应下来,楚韶就已经睁开了眼。

“公子?你醒了。”司云忙走到床边。

楚韶睡得有些懵,看天色似乎已经接近下午,他睡了将近一天,身上却还是沉得很。

他摸了摸睡梦中微痒的脸颊,怀疑刚刚被蚊子叮了。

司云倒了温热的茶水过来,双手捧着喂楚韶喝了点。

茶水有醒神的作用,楚韶清醒了许多,看到司云安然无恙地留在自己身边,便知外头的事应当已经控住了。

“淮祯来过吗?”他似心有灵犀一般,开口第一句就问了他,隐在殿外的淮九顾心头一颤。

司云睁眼说瞎话,“没有...”

楚韶也不失落,反而笑了笑,“外头的天都被我捅破了,他是得忙着去补。”

他较之前几日,明显放松了许多,不再紧绷着一根弦,虽然精神不算特别好,但眼里是挂着笑意的。

楚轻煦笑起来总是让人喜欢的。

司云心头也跟着好受许多,“外头的烂摊子有人上赶着去收,公子安心养着身体就是。”

楚韶叹了口气,“我确实也没心力去操心了。”

他抬眼看了看寝殿里讲究的陈设,摸了摸厚软的锦被,又感受着地龙的温暖,笑着道:“早猜到会被贬来冷宫,所以提前让人布置了起来。”

殿外偷听的淮九顾:“........”

所以根本就不是嘴硬心软,只是料定自己也会来一趟“冷宫游”,才提前把这冷宫布置得温暖舒适咯!!

楚韶又说:“倒是便宜淮祯了,我原本真想让他吃点苦的,奈何这溱宫连个破落点的宫殿都找不到,真是穷奢极恶,要不是时间赶,我都想让你上去把屋瓦给揭了,让他尝尝什么叫屋漏偏逢连夜雨。”

淮九顾:“.........”爱已经消失了!!

“有些饿了。”楚韶抓了件外衫披上,就要下床,脚刚着地,眼前便是一阵黑白明灭。

司云去开了食盒,把热乎的菜肴都摆上桌了,见公子还是站在原地,嘴唇微白,忙上前扶了一把。

淮祯察觉到动静不对,扒着窗户看,见楚韶连下床吃饭都要司云扶着了。

楚韶忍下眩晕,看到眼前一桌好菜,汤是他爱喝的人参鱼头汤,手边还有一盅牛乳燕窝,用的还是血燕。

谁会在这个关口给他把着饮食啊?无非就是那位日日操心他吃饭的皇帝了。

楚韶拿起勺子,舀了一勺鱼汤送进口中,尝出是御膳房那位岐州名厨的手艺,桌上的菜,也都是他平日爱吃的,他夹了一块虾仁,细嚼慢咽地吃了起来。

淮祯见他肯吃饭,放心许多。

虽然在冷宫住着也很舒服,但司云总害怕楚韶会重蹈当年南宫的覆辙。?

“公子,淮祯会把你一直关在这里吗?”司云忍不住问,“难道又要被困在此处三年又三年?”

楚韶放下勺子道:“不会,我应当马上就会被废后。”

“啊?!”司云一惊。

楚韶伸出修长的手,用手指数着道,“绞杀妃嫔,诛杀重臣,弑君夺权,篡位称帝,羞辱君王,桩桩件件都足以治我死罪。”

他挑了挑眉,“但是九顾不会舍得杀我的。”

殿外的淮祯:“......”他握紧拳头,楚韶未免太自信,他明明就是......舍不得!!!

司云天真地道:“那这件事,就当没发生过?”

楚韶笑看他一眼,“怎么可能?这是动国本的重罪,就算淮祯想用君王之权庇护我,中溱的臣民也不会放过我的,如果我没猜错,前朝那些官员一定力主治我重罪,淮祯要保我,就只能顺应大势,废后降罪。”

“废后”两个字被楚韶说得极为轻松,司云不懂,“那公子会怪他吗?”?

“不,我会感谢他。”楚韶拿起勺子搅了搅燕窝,沉声道:“我从未想过要在溱宫度过余生,九顾拿北游和岐州子民威胁,我才不能逃,但是此番,是天下人逼他放弃我,他没得选择。”

司云悄悄打量了一眼殿外,淮九顾隐在角落里,颓然垂下眼眸。

原来楚韶这般大费周章,真正的目的是为了离开溱宫,只是顺便替中溱刮骨疗毒而已。

他把事情做绝,极端到无可回头的地步,其实断的不是自己的后路,而是淮祯的后路。

到了今日这一步,淮祯再也找不到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将楚轻煦强留在身边了。

他手握君王之权,以天下为笼,将楚韶据为己有,楚韶便借力打力,借整个中溱臣民的力量砸碎了这方牢笼,让淮祯无计可施。

这笼子再大,也再关不住楚轻煦了。

淮祯既生气,又无力,他黯然地离开了冷宫,转去了栖梧宫。

慕容已按照叮嘱,在栖梧宫的院子里,开了一方沃土,工匠也埋了一米深的黄金进去,只等着把凤凰木的树枝栽进土里,楚韶续命的希望就能枝繁叶茂起来。

淮祯接过那截凤凰木,蹲下身来,挽起衣袖,亲手把枝干插进了黄金做的土里。

这树枝生命力强盛,几乎一落地就扎了根,枝干上立刻冒出一片新叶来。

淮祯拨了拨上面的新叶和花苞,在日光下,故意扎破了指腹,滴了一滴血进花苞,那白粉色的小花居然在瞬间就吸收了鲜血,花瓣肉眼可见地红润了几分。

只有用心头血浇灌,这花才会绽放,凤凰木的花苞只有开了才是续命的神药。

淮祯已下定决心养活这颗神树,可楚韶若是知道这花是用自己的心头血养出来的,只怕会嫌弃厌憎,宁死也不愿承淮祯这份情的。

淮九顾失落地想,那就瞒着他,瞒三年。

翌日一早,温砚进冷宫宣旨。

楚韶站着听他宣。

温砚手执圣旨,念道:“废去楚轻煦皇后之位,收回金宝玺册。”

意料之中,楚韶只是好奇,通常这种废后贬谪的旨意,都会先在前头赘述此人如何德行亏损,品性拙劣,但淮祯这道旨意,干巴巴地给个结果,连一句批判楚韶罪行的话都没有。

又听温砚念道:“贬楚韶离宫悔过,流放岐州,钦此!”?

“等等!”楚韶猛地抬眸,恍惚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他贬我去何处?”

温砚又变得慈眉善目起来,“陛下让你去岐州。”

楚韶接过圣旨,见玉玺落款旁果然是“岐州”二字!

他又惊又喜,不敢相信这会是淮祯亲笔写下的诏书。

“陛下说,岐州是殿下...”温砚顿了一下,改口道,“岐州是楚公子的家乡,那里如今生机四溢,富足安稳,比小王爷的花州还像世外桃源,公子一定会喜欢的。”

“陛下还说,安宁侯府,也让公子继续住着。”

楚韶鼻子一酸,“他真这么说?”?

“侯府原就是楚公子的家,陛下知道,公子想家了。”

楚韶眨下两颗泪,将废后的圣旨捂在心口,“多谢他成全,这是他下得最好的一道旨意。”

淮祯躲在冷宫殿门外,看见楚韶喜极而泣,才知比起金山银山,权势地位,家才是楚轻煦真正想要的。

只是这个家,不能有淮九顾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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