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过百官朝拜之后,帝后便一同出席宫宴。
曲水流觞席设在泰和殿,皇室宗亲,朝中重臣,外戚贵胄列席其中。
楚韶一落座便瞧见右边席位上的哥哥,楚昀身边就是术虎图南,淮祯能给江北下请帖,可见确实没有为了之前的事情迁怒北游——当然也可能完全是为了讨好大舅子。八壹中文網
倒是没看到岱钦。
歌舞间隙,众人祝贺过一轮,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楚韶寻了个借口,牵了哥哥去泰和殿外的露台。
一离了众人视线,楚轻煦就抱住了兄长,歉疚不已,“那晚是我辜负哥哥一番筹谋,险些连累了整个北游。”
楚昀轻叹一声,抬手拍了拍弟弟的后背,手心触到的衣料顺滑柔软,远比在草原上的粗布衣衫要好上许多。
这桌喜宴吃得楚昀五味杂陈,但刚刚在席上,他亲眼看见楚韶受中溱群臣敬重,又见小韶短短六日间就被养胖了一圈似的,脸颊也溢着在草原上难见的血色,楚昀心中的不平已淡了许多了。
“那日我只是多给了你一条后路,怕你日后生悔,可我算错了淮九顾对你的痴,连带着算错了你对他的情,造成今日这个局面,既是天意弄人,也是你自己选出来的后果。”他抬手拨了拨楚韶额上的碎发,“哥哥不怪你,只要韶儿自己不后悔就行。”
楚韶垂眸,轻声道:“事到如今,我也没有后悔的余地了,我一直担心北游的境况,今日看到术虎列席其中,才彻底安心。”
“中溱派了三支军队进驻江北。”楚昀似是叹息,“原先术虎还想着替我夺回岐州,如今倒是完全被缚住了手脚,罢了,复国也是为了能救你,现在淮祯将你立为皇后,只怕这江山都愿意跟你对半分,南岐复国也没什么必要了。”
他转头看向露台下的京都全貌,见满城飘着正红的喜绸,四通八达的街道处处亮着彩灯,好不热闹,果真是帝王成婚,全民沾光,从这场大婚的排场就可窥见淮九顾对楚韶的真心。
他如此费尽心机地抢回楚韶,想来也不会舍得亏待他。
他转念又笑道:“幸好温敦岱钦没来,不然看到这一幕心里只会更加不平。”
楚韶奇道,“难道淮祯没有给他送请帖?”
楚昀挑了一下眉,饶有深意,“何止送了请帖,还特意派了使臣过去发喜糖,逢人就说你们可汗的王后现在成了中溱的君后了,让他们一起沾沾喜气。”
楚韶:“.........”倒真像是淮九顾能干出来的事儿!
“岱钦气得两天没吃饭,他今日若是来赴宴,不仅作为可汗的脸面挂不住,估计他私心里也会气得吐血,所以干脆就不来了,不过他托我捎了句话给你。”
“什么?”?
楚昀笑答:“他说,总有一天,他会打败淮祯把你抢回来的。”
楚轻煦听了也乐:“他到底是个孩子,人虽傻,心眼却不坏,听说从前术虎老是欺负他,哥,还要麻烦你劝劝术虎,别老欺负一个小孩。”
“岱钦救过你,就是于我有恩,我一定会劝术虎跟江东重修旧好的。对了,他还托我转交这把簪子给你。”
楚昀递过一把和田白玉镶夜明珠的玉簪,夜明珠在夜色下显出淡淡的幽光,像颗星星点缀其上。
楚韶认出这是他在草原成婚那日的头饰。
“岱钦说,这本就是给你打造的至宝,就算你不能归属于草原,这簪子依旧只有你有资格戴。”
楚韶眉心微动,双手接过玉簪,“替我谢谢他,也帮我回一句,我信他有朝一日能打败淮祯。”
岱钦性格里有几分怯懦,缺的就是这样激进的鼓励,楚韶真心希望他能奋起直追,不求和中溱并肩,至少能让江东免受淮九顾的威胁。
这话完全是出于好心,听在旁人耳朵里却变了味。
“君上...”
露台外围的柱子旁,温砚看淮祯脸色阴郁——方才楚韶说的话,一字不落被淮祯听了进去。
隐在袖下的手慢慢握拳,淮祯克制着没有上前打扰两兄弟谈心,无声无息地回了正殿。
宫宴结束后,还有一场盛大的烟花表演。
泰和殿东边的环形露台站满了宾客,楚韶回内殿换下了正红色的喜服,把头上颇重的发冠取了下来,原该换上和衣服相搭的紫金盘云簪。
他却按下了香岫取簪的手,自己将和田白玉镶夜明珠的簪子别在马尾上,香岫不知其中内情,只看这把簪子十分精致华贵,误以为也是君上送的,还上手替君后把高马尾梳了梳,把这把和田玉簪衬得更多突出。
淮祯在殿外等候了半盏茶的时间,才见楚韶出来,他换了一身玉白掐金凤凰纹的华服,长身玉立,身姿挺拔,周身漾着风流贵气,让人见之心动。
淮祯未及心动,心跳先滞了一瞬,楚韶头上那把衔夜明珠的玉簪简直是膈在了他心口。
今日是他同楚韶的大婚,楚轻煦却在头上别了当日岱钦送他的成婚玉簪!
夜明珠在夜色下发出淡淡幽光,将和田玉映出幽绿色的光芒,就像抢亲当日淮九顾从马上跌下来吃的那口草一样绿。
淮祯双眸倒映出绿光,楚韶只当看不见,走在前头催他:“不是说要看烟火吗?走吧,别让百姓等着。”
淮祯憋闷不已,又不敢挑明了说,怕楚韶一个不高兴就砸了这场到目前为止都很顺利的大婚。
他强挤出笑脸来,跟了上去。
这场烟火整个京城都设了燃放点,力求所有百姓都能亲眼目睹帝后大婚的盛宴,真正与民同乐。
淮祯在王府时专门给楚韶放过一场烟火,那时候的楚韶好哄得不行,几簇烟花就能让他双眼含笑,直达心底。
如今整个京城都为他一人燃起盛大绚烂的烟火,整个夜空亮如白昼,连月亮和星星都暂时被夺去了几分光芒。
可楚韶却连嘴角带笑都做不到。
淮祯惴惴不安,他握过楚韶的手,小心翼翼地问,“这场烟火不好看?”
“烟火很好,只是看的人心境变了。”楚韶回眸看着淮祯,回忆道:“我想起当日眼睛刚刚复明那一瞬,看到的也是这么一场烟火,后来司云告诉我,那是你给文容语放的,从那一刻前,所有烟火于我而言,都只剩下扎眼和刺目。”
他默默地把自己的手从淮祯手心抽回。
淮九顾失落又无措,身边众人都在为这场烟花欢呼雀跃,街上的百姓载歌载舞,笑声冲天。
这场价值千两黄金的表演让所有人快乐,可他真正想要取悦的眼前人,却连个笑都不愿意给他。
“烟花...也没什么好看的。”他牵过楚韶的手,带他离开了东边的露台,“我带你去看别的,你一定会高兴的。”
楚韶被他带到了南面的露台上,这里人少,正对着刑部的方向,在烟花照耀下亮如白昼的刑部大牢,正有序地释放着其中的犯人。
楚韶定睛细看,找到了那个曾在他面前吟唱南岐民歌的昔日部下,还有两袖空空,随风飘扬的弓箭手。
“朕之前承诺,只要你愿意回到中溱,朕就释放所有南岐战俘。今日大婚,朕大赦所有俘虏,他们不仅能重获自由,还能得到一百两的安家费,以后回岐州也好,留在京都也好,都可以生存得下去。”
淮祯双手搭在楚韶肩上,眸中倒映着烟火的光芒,“韶儿,如此你可开心吗?”
楚韶没想到他真能释放战俘,这相当于强制让中溱和南岐冰释前嫌,相当于他不顾中溱民心和朝中舆论,执意抹去了两国曾经的血海深仇,他甚至可以预见到,明日早朝,淮祯将因为这次大赦而面临言官的口诛笔伐。
这不是一次简单的高抬贵手,这位新帝要为此承担如山一般重的舆论压力,而他豁出自己的声誉,只是想博楚韶在大婚这日笑一笑。
楚轻煦原该感谢淮祯的大度与守诺,好话到了嘴边,却硬生生转成了:“我也算是南岐战俘,你也能放我自由吗?”
淮祯双手一颤,脸色慢慢沉了下来,无奈地道:“韶儿,你不能太贪心。”
楚韶没有争辩,他知道他给不了自己满意的答案。
他今日乖乖顺从淮祯,所以他才遵守承诺,放过这些俘虏,若有朝一日,淮祯变心,移情他人,又或者像之前那样,为了下一个“文容语”取舍掉自己,那么这些暂得自由的俘虏是不是又要被抓回牢笼?
中溱驻军江北,相当于悬了把刀在北游头上,刀要是落下,哥哥必受牵连,这刀悬在楚昀头上跟悬在楚韶头上没有区别。
楚轻煦相信淮祯对自己有几分真心,但过去一年种种伤痕都在警醒他,这几分真心不能长久。
他阖眸,感受着寒风敲打,手慢慢攥紧,不断地在心里告诫自己:
靠着淮九顾的几分真心苟延残喘,只会重蹈过去的覆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