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一线(四)(1 / 1)

“我来了。”淮祯摸到楚韶的脊背,错觉三日不见,这人似乎又消瘦了许多。

楚韶像刚出生的奶猫趴在他肩上呜咽了几声,继而安静下来,紧绷的脊背渐渐松弛,在濒死后又脱险的大起大落下,支撑不住晕了过去。八壹中文網

淮祯打横抱起楚韶,回过头看了一眼城楼外被他带来的人马单方面虐杀的“土匪”,曜黑的眼眸中腾起比夜色还要浓厚的杀气。

他猜到这群人的真实身份或许是朝中某个阵营的溱兵,也算是中溱子民,本是同根同源,该手下留情。

但既然对方敢连夜来攻随州意图在他的封地屠杀平民,那就别怪他心黑手狠。

“只需留几个头目做活口。”他沉声命令吴莽。

吴莽会意,领命而去。

楚韶脖颈微仰,上面被掐出来的指痕已经化为淤青,必须尽快医治。

淮祯抱着人往王府赶去,身后兵刃乱响鬼哭狼嚎,清晨的雾气渗透着血腥味,弥漫在空中。

楚轻煦陷入往事的噩梦中。

也是这样一个恐怖的清晨。

一个小太监疾跑来报,说侯府上下被抄家,成年男子一律斩首,就在今早的午门外。

锁链如地下伸出的鬼手拖拽着他的脚腕,高耸如山的宫墙吝啬地留出一条狭长无尽的宫道,墙上落了许多血迹。

一身白衣在此中踉跄前行,衣袖上染着从手腕处流出的鲜血,锁链声重如洪钟。

天际落下惊雷,宫墙忽然倒塌,宫道的尽头跪着一排背负“亡命牌”的犯人,亡命牌上写着所有人的身份,个个都已“楚”字开头。

一道巨雷落下:“时辰已到,斩!”

他低下头,发现身下的雨水忽然被染成了血红色,抬眼望天,血水化作的密雨如箭射入他单薄的身躯,在万箭穿心的巨痛中,他猛然惊醒。

“慕容!他醒了!”

带着暖意的声音钻入楚韶耳中,他一时分不清何处才是现实。

一汪泪包住了眼睛,淮祯用温热的指腹替他揩去,俊美的脸上溢着丝毫不作伪的关心与温柔。

这只手似乎是从天际伸入人间,冲破了噩梦中的刑场,把楚轻煦从那场血雨中拯救出来。

裹着淮祯的气息,他安心地再闭上眼,噩梦已经知难而退。

淮祯见他又晕睡过去,一时有些急。慕容把过脉后,神情松弛些许:“殿下宽心,已经没有大碍了,昨夜之事耗尽楚公子的心力,唯靠睡觉才能养回来。”

淮祯掖了掖被子,看着楚韶睡梦中的倦容,呢喃道:“他费尽心力,只为保我声誉。”

屠危已将昨夜之事巨细无遗地告诉了裕王。

从昨日傍晚察觉山上的异样再到夜里调度铁骑鼓舞百姓去抗争的种种经过,他都已知晓。

“如果没有楚韶,今日之随州就成了'匪患'过境的死城了。”

那么今早传回京都的便是“裕王无能,亲王封地竟被土匪攻陷”的消息,届时淮祯就会成为满朝文武的笑柄,也会被中溱百姓钉在耻辱柱上。

不用多久,京内的风向就会转为:裕王骁勇善战又如何?他连封地的百姓都保不住,对外能御敌,对内却连匪患都解决不好,这样的皇子怎么配坐上太子之位?

更何况,现在中溱边境的所有威胁都已经平定,连南岐都已成了中溱岐州了,只会打战的王爷,已经没有多少存在的价值了。

只这一件事,就可以抹去淮祯十年来的所有功绩,人们更不会记得,他刚刚攻下南岐,是大功一件。

宁远邱深知其中利害:“京中的舆论对殿下本就十分不利,如果随州出事,我们便没有时间再翻盘了。”

溱帝的身体最多再撑半年,储君之位在半年内必有定论,这个时候如果淮祯出事,京中的瑞王便是太子的唯一人选。

这背后的险恶意图,淮祯安能不懂?

他搭在膝盖上的手紧紧握拳,愤然道:“淮旸为了皇位,居然敢让人明火执仗地来随州撒野,如果不是为了名正言顺,本王早就带兵逼宫,何至于屡次忍受这种兄长的欺压?!”

“殿下息怒。”慕容知道裕王憋屈,仇恨能在心头压十年隐忍不发已经很不容易,但现在还不到可以肆意宣泄的时候。

他刻意看了一眼在床上躺着的楚轻煦。

果然起到了提醒作用,淮祯想到楚韶需要休息,怕惊醒他,本想起身去厅外议事,但楚韶放在被子外的右手虚握着他的大手指,在梦里也不愿松开。

淮祯看他好不容易眉头舒展,不忍弃之不顾,只好继续坐定在床边,强压下被瑞王骑到头顶欺负的怒火,压低了声音,但恨意丝毫不减:“大哥赠予的这些‘好意’,回京后,本王必定千倍奉还。”

——

“所以这一切,果然是京中那个瑞王搞的鬼?”

楚韶睡了一天一夜,终于醒了过来,淮祯喂他喝药时,也不瞒他什么。

“当晚藏在狼山的所谓土匪,清点过后有一万五千人,其中三千原本在山上候命,试图借人数优势用车轮战耗尽铁骑的战斗力,幸好司云报信及时,我带人杀到后,那三千人意识到情况不对,想从山道另一头撤兵,却被我的人堵住了。”

他搅了搅碗中的药,散了散热气,“狼山地势崎岖复杂,林中还有不少旧式陷阱,进山攻打不是良策。”?

楚韶眨了眨眼,说:“可以用火攻。”

淮祯赞赏地看了看这个刚刚睡醒却不断往外冒聪明劲的人,笑着道:“没错,我让吴莽在下山的各个路口都放了一把火,那三千土匪,要么缴械下山投降,要么就等着被火烧死。没有人不怕死,最后活捉了两千五百多人。”

“那有审问出什么吗?”

“你先喝一口,我再告诉你。”

楚小韶看了一眼勺中褐色的药汁,苦巴巴地张嘴喝了一口。

裕王用指腹抹了一下他嘴角的药汁,这才说:“昨夜攻城的土匪总计是一万两千人,死伤9千之众,本来想收拾完城外残局后再作审问,但这群人应当是事先就服了毒,昨日中午时,在俘虏营毒发,死了一大半。”

“屠危及时抓了几个还未毒发的人拷问,才知他们都是些亡命之徒,中溱地广人密,各个州郡都有不少被流放的重型犯,这群人被京中势力收罗,在过去五年间,秘密接受正统的军营训练,虽然战斗力和正规军不相上下,但却不是溱军在编人员。”

怕楚韶听懵,淮祯直接点明:“准确地说,这群人是被养在暗处的私兵。”

“私兵?!”

私兵,简而言之就是私人豢养的军队,不为朝廷所知,不受朝廷调度,平时可能隐藏在深山老林中不为人知,关键时刻全军出击,因为没有户籍编制,往往能在达到目的后全身而退查无可查,像阴兵过境,不留痕迹。

淮祯道:“瑞王坐享京中文臣拥护,手上却没有正统的兵权,于是私下养私兵,也算他聪明,知道在背后留这么一手,可惜养出来的这群私兵武力下等,我麾下铁骑三千就能杀他们九千人,如果不是人数压制,他们丝毫胜算都不会有。”

楚韶不解地问:“我虽不知京中具体情形,但也能猜到这位瑞王应当很得皇帝喜欢,他这么受宠,为什么还要养私兵,难道他还动过谋反的心思?”

淮祯一愣,他真想告诉楚轻煦,其实整个中溱最想谋反也最有资本谋反的亲王就坐在他面前。

“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谋反得来的皇位,百姓不会信服的。”

每当裕王殿下被逼到想造反时,他就把这个道理摆出来说服自己,如此一来二去,居然也忍了快十年。

楚韶点了点头,觉得这话很有道理。

“再喝一口。”淮祯又舀起一勺药送到楚韶嘴边。

楚韶垮着好看的脸蛋,捏着鼻子把药喝了下去。

“太苦了!!”他抱着被子,试图蜷进床角,淮祯不敢跟他拉扯,只言语诱惑说:“难道不想知道随州的情况了?”

“.......”楚轻煦又把屁股挪回到啾咕身边。

淮祯看他这副乖巧的样子,心情不自觉地好了许多。

“百姓无事,被你保护得很好,那群姑娘家的都想亲自来谢你救命之恩,暂时被我挡了回去,你现在需要好好休息。”

“受你鼓舞去上阵杀敌的男丁,性命都在,只是有几个人伤得重了些,军医用最好的药物在治,那位杀猪的张屠户,腿上被砍了一刀,但上药的时候,他嘴里喊的却不是疼,而是‘老子赚了300两黄金’。”

裕王夸张地模仿屠户发财暴富的兴奋语气,惹得楚韶笑起来,他又忧心说:“当时情况紧急,我只想着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却并不知道这个重赏会不会被兑现...”

听到他居然有这种顾虑,淮祯上手敲了敲楚轻煦的额头:“裕王府没你想得那么穷,哪怕你允诺他们杀一匪得千两黄金,本王也赏得起,更何况区区百两?那群立功的百姓,每个人都会得到应有的奖赏,你放心。”

随州的裕王府有一座金山,京都的裕王府又有一座银山,淮祯常年在外征战,根本没有奢靡的习惯,于是资产越积越多,库房里的金子都快装不下了,奇珍异宝更是数不胜数,哪怕他现在开始挥霍无度,也是一辈子都花不完的。

楚韶确实是太小看他的财力了。

“那日我将你抱回王府时,百姓都十分担心你,过两日等你好了,我带你去街上走走,算是给大家报个平安,你做了回英雄,合该得到他们的感激和赞扬。”

“我一个人是无法力挽狂澜的。”

楚韶深知随州能度过难关,绝不是他一人之功。

“危机关头,百姓愿意听我调遣,是因为他们以为我是你的王妃,我能调动三千铁骑,是因为你给我的麒麟玉令,之后随州能彻底脱险,是因为你及时赶到,我能自保,是因为你给了我一把袖箭,最后生死关头,也是你救我一命,所以...啾咕,你才是英雄,你是随州的英雄,也是我的英雄。”

“你竟将我视为英雄?”裕王殿下心都化了一半,还有一半虚得不行——他哪配做楚韶的英雄?

“嗯!啾咕当然是英雄!”楚韶靠进他怀里,“我以为我会死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厮杀中,我还做了个噩梦,梦里有一处刑场,上面血流成河,连天上掉下来的雨水都是红色的。”

刑场?

淮祯想起三年前楚家成年男子尽数在南宫午门外斩首的事来,传言楚轻煦当天赶到刑场时,亲眼看到自己的血亲在刀下身首异处......那是何等残忍的画面,如果真的亲眼目睹过,恐怕一辈子都忘不了。

他是梦到了这些事才在睡梦中落泪么?

好在楚韶没有过于纠结一场梦,他那双明亮的眼眸倒映着淮祯的身影,像是一簇火种在燃烧:

“我以为我死了,坠入了炼狱,但天上忽然伸出一只手,将我捞出地狱血河,醒来看见你时,我只觉得...活着真好。”

“殿下何止是英雄,更是我梦中的天神。”

“只要每天都能看到殿下,活着就是一件极好的事情。”

淮祯心头一颤,那个服毒跳城楼一心求死的楚轻煦,现在靠在他怀里,说活着真好。

这是第一次,他觉得楚韶耳垂的朱砂刺眼,这枚朱砂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楚韶这些话都是虚假的。

但哪怕是假的,依然很动听。

“那轻煦就为了我,好好活下去吧。”他抱紧楚韶,嗅着他发间的清淡药香,后半句话不敢宣之于口。

哪怕有一天你想起一切,也千万不要再寻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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