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队已归整完毕,随时可以出发。”
寻营回来的屠危禀报道,他见裕王摇着一盏茶,眉头紧锁,便大着胆多问了一句:“殿下打算如何安置楚韶?”
见淮祯久久不答,宁远邱上前谏言:“不如将楚轻煦送回安宁侯府,侯府本就是他的家,岐州的百姓也会善待楚韶,殿下大可放心。”
淮祯将被手心捂出温度的玻璃茶盏放到桌上,杯中已经凉透的水因为底部震动泛起涟漪,一枚茶叶在涟漪中沉浮不定。
“不能将他留在岐州。”他否决了宁远邱的提议,“昨日文腾就对楚韶起了试探之心,恐怕现在已经起疑,待我回京,此处便要落在太傅那群门生手里,他们要是有心暗害,楚韶活不过三日。”
原本,淮祯确实打算将楚韶送回侯府,此后与他再不相见,只要见不到,他就不会心生不忍。
昨日赵四那一出后,他才意识到,楚韶在岐州已经待不得了。
文腾其人,虽然面上对淮祯恭敬有加,做出一派师生和睦的表象,但他是溱帝的心腹,如果真想处置一个人,先斩后奏的权利甚至越过了亲王的实权。
他起疑的那一刻,楚韶的命就被他拿捏在手了,一旦淮祯弃之不顾,跟眼睁睁看着楚韶死也没什么差别了。
三年前被困绕音谷悲恨交加时,淮祯尚且没想过要楚韶的命,今日更是如此。
屋中众人焦灼,无人察觉到门外恰巧路过的楚韶。
楚韶的双手不堪重用,脚上的底子却还在,他走路的动静极小,若没有高手刻意留心,很难发现他的到来。
他原本在内殿收拾明日回京的细软,自己的东西很少,只有一小个包袱,早早收拾完,便想帮淮祯的行囊一起收拾了。
他来寻淮祯,原是想问问他有哪些重要的东西要贴身带着。
可走至门口时,却听到淮祯说:
“照例让慕容给楚韶下些安神药,待他熟睡过去,派一支小兵,用马车将他护送到花州,我会写封书信,让淮暄代为照顾他。”
淮暄是淮祯的三弟,也是溱帝的第三子,两人少时曾一起养在玉妃膝下,情谊深厚,淮暄又是个贪玩的性子,溱帝一早看出他志不在万里江山,便封他为贤王,赐了封地花州。
花州,地如其名,是个花团锦簇的好地方,远离京中喧嚣,堪称中溱境内的桃花源,淮暄也是个不管事的,坊间戏称他为“闲王”,“闲王闲玩,闲着没事干,就是玩儿”。
正因为他不争不抢,所以京中多股势力都牵连不到花州,哪怕是文腾也无法轻易插手,楚韶去花州住着,不仅能保命,想来日子也可以过得很畅快。
宁远邱:“殿下思虑周全。”
他心里嘀咕着,淮祯的性子,轻易是不会麻烦别人的,如今却为了保楚韶,都把“闲王”搬来做救兵了。
这看着可不像是要跟楚韶断干净的架势啊。
他斗胆问:“待大局定下,王爷可打算将楚韶接回身边?”
门外的楚韶捏紧了衣角,他贴紧了窗户,听到淮祯漫不经心地说:“我暂时没想那么远。”
两颗滚烫的泪珠从眼眶砸下,楚韶慌乱地逃离,也就漏听了裕王的下一句话:
“一年后...一年后如果他还想留在我身边的话...我就要他。”
入夜。
裕王特意推掉一干无关紧要的事务,早早回了内殿。
明日就要分别,此后见与不见都是未知数。
或许楚韶今晚还会钻进他怀里,畅想着回京后的种种。
或许楚韶在收拾细软,将衣物叠得整整齐齐,然后往里面塞两块大饼,再把那只肥兔子塞进去。
或许他和过去三个月一样,乖乖地替他暖着被窝。
进屋前,淮祯想了许多,也打好了腹稿,最后再骗一骗楚韶。
没料到走进内殿时,却看见楚韶已经早早躺下,床边小桌上放着一个空着的玉碗——他平日喝安神药时用的都是这个碗。
淮祯眉头微蹙,走近床榻前,拍了拍楚韶的肩,见他双眼紧闭,睡得憨甜,一旁的温砚上前轻声道:“楚公子早早喝了药,睡下了。”
淮祯疑道:“这才戌时,他今日这么早就喝了那药?”
“老奴方才见他眼中发红,许是今日看书伤神,累着了。”
“......”淮祯无奈,慕容犹的安神药效果奇绝,一整碗喝下去,不到后日早晨,是绝不会醒的。
本来还想叮嘱他几句,让他在花州暂时住着,再骗他说一年后相见。
让楚韶心里有个底,应当就不会同西域那个女子一样绝望自尽了。
一想到楚韶可能会死,淮祯心里就后怕——毕竟这人在他面前“死”过两次,一次服毒跳城楼,一次是被他三言两语气的。
淮祯让温砚磨墨,他提起狼豪,顿了许久,发现想说的话有点多,干脆一并省略,只写下“善自珍重,相逢会有时”九个字,一句言简意赅的叮嘱外加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
他又摊开一页信纸,这封信则写给淮暄,信中让他代为照顾楚韶,怕淮暄不够细致,又誊抄了司云写下的那页菜谱,让淮暄照着喂养就行,总不能把人饿着了。
他将给楚韶的那封信塞进他一早收拾好的小包袱里,解开包袱一看,果然,除去衣物外,还有六张脸盆那么大的饼子外加两根兔子吃的胡萝卜。
淮祯轻笑一声,把信藏在他衣物下。
花州气候湿润,夏凉冬暖,裕王居然还是担心楚轻煦会穿不好,于是又连夜遣人,去城中的锦绣庄采买一年四季的衣物,一个晚上多出五个大包袱。
直接把那顶豪华马车给填满了一半。
忙完这些,淮祯才和衣睡下,他习惯性地搂过楚韶,手搭在他的小腹处,手掌的温度隔着衣物,烫着楚韶的身心。
夜色浓如墨时,近在脖颈间的呼吸渐渐变得均匀绵长——淮祯睡着了。
直到确认他睡着,楚韶才敢在夜色中睁开眼睛,藏了一夜的眼泪肆无忌惮地流淌出来,在月色下晶莹如露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