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开了个头,小城气候闷热不退。
少女清甜的嗓音在街道上孤寂的响着――
“金奶奶说小狸花的病已经完全好了,最近能跑能跳还吃的巨多。等你好了,姐姐带你去看它。”
“……”
没听到回应,闻渺扭头看了眼,发现背上的小猫奴已经熟睡。
她勾唇笑了笑。脚步未停,拐进一条宽敞荫蔽的巷道。
巷道两旁的梧桐树枝桠繁密,层层叠叠的叶子间,偶尔传来几声蝉鸣。
小城唯一的福利院在前面不远处。几间低矮的红砖房,围墙上摆满各种各样的绿植,爬山虎霸道的攀覆在铁栅栏门两侧。
一个六七岁大的男孩背着书包从福利院走出来。抬头看见闻渺,高兴地喊:“渺渺姐姐!”
“嘘。”
闻渺轻声制止男孩的大嗓门。用唇语说:“别吵妹妹。”
男孩乖乖点头。
闻渺走到他面前,侧了侧身,宠溺道:“兜里,自己拿。”
少女宽大的衣兜里藏着一包彩色糖果。
男孩开心地拿出来,挑了几颗,压着声音雀跃道:“纪予哥哥来了。”
闻渺唇畔的笑意顷刻消失。
念念还是被说话声吵醒,含糊地叫了声:“哥哥。”
闻渺回头,看到小姑娘一双大眼睛睁的圆圆的,欣喜快要从眼睛里溢出来。
所有人都盼着哥哥来,放在以前,她也盼。可这次,她却一点也期盼不起来。
男孩没察觉少女的变化,把剩余的糖塞回原位,沿着巷道跑远。闻渺回过神来朝着他跑的方向喊道:“慢点跑!放学后早点回来!”
“知道了!”
闻渺站在原地看着男孩快速远去的背影愣神。念念贴心地帮她擦了擦颈侧的汗,声音软乎乎的:“姐姐,你流汗了,放我下来吧。”
“没关系,姐姐背你。”
闻渺背着念念走得很慢,这一路,她的心情跟罪犯即将见到法官似的,沉重,还带着几分等待判决的恐惧。
不多时,她在院子里停下。
慧姨、纪予和一个她从来没见过的大哥哥围坐在凉棚底下聊天。看见她,三人的说话声戛然而止。
慧姨起身疾步走到她们面前,伸手摸了摸念念的小脑门。
打过针,念念的体温降了下来。慧姨松了口气,笑着说:“一身的汗。来宝贝,慧妈妈带你去洗澡,让姐姐歇会儿。”
闻渺:“慧姨,您和哥哥他们继续聊,我带念念回屋就行。”
慧姨也没坚持,点头:“行,你把念念交给薪姨,让她给念念煮点粥。”
“好。”
闻渺应下,抬起头来安静地看着停在慧姨身边的清俊男生。念念仰着脸甜甜地叫他:“纪予哥哥。”
小奶音萌化人心。纪予弯腰轻轻揉了揉念念的短发,声线清润温柔:“念念乖,洗完澡好好睡一觉,感冒好了哥哥带你去游乐场玩。”
念念欣喜地点了点头。
纪予淡淡地看着闻渺,视线在她右手掌心缠绕的纱布上停留片刻,眉心微微拢起。
闻渺垂眼躲开对方探究的目光,耷拉着眼皮对慧姨说:“慧姨,我先带念念回屋了。”
“去吧。”
少女落荒而逃。
纪予和慧姨返回凉棚。坐下后,纪予面色凝重地问:“渺渺的手是怎么回事?”
慧姨叹了口气:“就是从学校回来那天伤的,很长一条口子,在掌心,像是钢片划的,还好伤口不是很深。”
纪予和好友何风烨默契对视了一眼。纪予英俊的面庞染上几分疼惜和无奈,问道:“怎么弄的?”
慧姨叹气道:“不知道,问她就说不小心摔了一跤。”
一回想起闻渺从学校回来那天满手是血面色苍白的模样,慧姨就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心疼与难受。
纪予沉默了下来,垂着眸不知道在想什么。
何风烨见他不说话,安静片刻后,疑问道:“怎么不去学校问问?问问老师或同学,她不想去上学,很可能跟这个有关系。”
纪予掀了掀眼皮,发愁道:“她不愿说的事,擅自去问,她会不开心。”
何风烨嘀哝:“这样啊。”
他还想问点什么,但感觉纪予和园长似乎暂时没了开口的欲|望,他也不好再问。
沉寂在空气中蔓延。
没有交谈,大脑空闲下来,何风烨不由自主回忆起好友这个妹妹的样貌。
小姑娘生得相当漂亮,这么个穷乡僻壤的地方能养出像她那样水灵的小美人他是真的服气。
他和纪予既是同学又是铁哥们,学心理学,即将步入大二。
这次跟着纪予从遥远的北城过来,一是想在开学前夕再来一次小旅游,二是受纪予的委托过来看看福利院的孩子有没有什么心理问题。
毕竟会被送到这里来的孩子,生命里或多或少缺失了一些无可替代的东西,最常见的――
父爱母爱和健康完整的身体。
其他孩子的情况纪予和园长能一五一十地告诉他,偏偏闻渺,让他们主动说一句难如登天。
这就有点棘手了。
好在纪予还记得叫好友大老远跑过来的目的,短暂放空后,问道:“刚刚看出什么了吗?”
何风烨组织了下语言:“状态挺好的,就是内里有些焦躁,又没有释放出来。”
见纪予用“你在说什么废话”的表情看着他,何风烨忙打补丁:“哥,我就学了一年,学的都是基础与皮毛,只能看个大概。如果你怀疑的话,最好带她去专业医院看看。”
纪予拉下眼睑,赞同地点了下头。
慧姨皱了皱眉,她不太同意这个年轻人的提议,却也没当众说出来驳了他和纪予的一番好意。
何风烨继续对纪予道:“闻渺在学校里肯定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她这个样子,换个环境,也许会好一点。既然你想带她走,就和她好好谈谈吧。”
慧姨吃了一惊,赶忙向纪予确认:“你想带渺渺去北城?”
纪予“嗯”了声,解释道:“她还小,不读书不行。昨天和您通完电话我就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我有能力也有精力照顾好渺渺。如果您放心把她交给我,我待会就去找她谈。”
纪予这番真诚的话让慧姨沉默了。各种情绪瞬间挤占满她的内心,她一下想到了很多东西――
渺渺是11岁来的福利院,五年时间近两千个日夜的相处与陪伴,她割舍不下。
渺渺去了两天学校就不愿再去上学。潜意识里,她也认为渺渺该走,这里一点也不适合她,在这里,渺渺永远也不会获得真正的快乐。
或许,换个地方,远离过去,渺渺的人生,会变得精彩纷呈。
她的舍不得,比起孩子们的未来和幸福,根本就不值一提。
越想越觉得渺渺的确该走。
慧姨抬头看了眼等待她松口的纪予,心里愈加动摇。
三年多时间,纪予来小城的次数不下二十次,这个矜贵帅气的年轻人是真的心系这里的孩子,尤其是渺渺。
纪予为孩子们做的一切她都看在眼里,也记在心里。
她相信纪予能把渺渺当作自己的亲妹妹一样来疼爱。
良久的思考后,慧姨同意了纪予的提议。她强压着心头的酸意说:“渺渺不一定愿意走,不过你的话,她大概率能听得进去。”
她起身,道:“好好跟她谈,我去叫她。”
红绿相间的老旧楼房前,慧姨离开的背影透着离别的酸楚。两个大男生感知到这份不舍和酸涩,心里很不是滋味。
没一会,何风烨也站了起来。他活动了下手腕,看着纪予说:“你要把人家的宝贝抢走了。”
纪予很轻地“嗯”了声。这话他没办法反驳。
慧姨从二十五岁就开始在福利院工作,十五年时间一晃而过。
孩子们来了又走,只有她,一直守着这方土地,给无家可归的孩子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
每个孩子都是慧姨的无价之宝。
“我去看看孩子们。”何风烨适时退避。
一时间,凉棚下只剩纪予一个人。
九月初,小城的气候闷热不退,午后的空气蒸腾的仿佛隔着一层滤镜。
纪予喝了口冰矿泉水,冰水润过嗓子,心头的烦躁得到轻微的缓解,他回想起第一次问闻渺童年过往的场景。
那时,闻渺只有13岁,小女孩儿垂着头坐在路边,眼帘微阖着,长长的睫毛在昏暗路灯光下投影成一个可爱的扇形。
她声音低低的,像只受伤的小兽:“我不想告诉你的,你就不要问,也不要去打听去了解好吗?”
当时她的神情太令人揪心,所以在此后将近两年的时间里,他都没有再问起那些事。
后来有一次小姑娘被人欺负得头破血流,把自己锁在屋子里不出来,谁哄也没用。
慧姨实在没办法给他打了电话,然后把那些埋葬在肮脏岁月里的秘密都告诉了他。
他至今没敢告诉闻渺他没能遵守住诺言,一年前就食了言。
纪予深陷进回忆里没有发觉回忆的主人公已经来到他的身边,直到闻渺在他对面坐下,他才猛地回了神。
小姑娘安静地注视着他。
纪予清了清嗓:“出去走走?”
梧桐巷道上,纪予放慢脚步迁就着闻渺,两人沉默着走了十来分钟,才在简陋的游乐场里找了条长椅坐下。
纪予为这场谈话开了个头:“为什么不想去学校?”
出门之前闻渺就做好了心理准备,这会儿声音听起来很坦然:“没什么,就单纯的不想读了,没劲。”
纪予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他早料到小姑娘不会说实话。
闻渺是个聪明的女孩儿,他不再绕弯子,直接问:“你想不想跟哥哥走?”
闻渺偏头看着他,表情疑惑。
纪予笑道:“坐飞机,你还没坐过,哥哥带你去坐。”
闻渺这才听明白纪予的意思,跟着笑了笑,神态轻松:“哥哥打算养我吗?”
纪予清楚小姑娘的脾性,最不愿欠人人情,他倒是想养,但她肯定不会接受。
所以他说:“就高中三年,上大学的费用你自己来,我不会管你,以后你赚了钱再还我,当我借你的。”
闻渺伸手从兜里摸出两颗阿尔卑斯,递了颗给纪予,自己剥了颗塞进嘴里,过了好一会才问:“你家是不是挺有钱的?我查过了,那边东西都好贵的。”
纪予本来就打算摊牌,这会听她问,索性承认道:“是挺有钱,之前我没告诉你,你有没有生气?”
“没有啊,哥哥是有钱人家的孩子我很高兴。”
闻渺一点也没生气,相反,她觉得这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纪予挑眉:“真的?”
“真的,像哥哥这样的人,就该过得很幸福。”闻渺真诚道,她说话时嘴角翘起,俏皮清纯。说完话后裹着糖,偏着脑袋做思考状。
纪予没再搭话,女孩眼底一片纯粹清澈,他清楚她不是做样子,而是真的在认真考虑。
半分钟后,闻渺咬碎棒棒糖,女孩儿甜软的嗓音伴随糖果的碎裂声响起:“给我一个下午的时间。”
纪予心下松了口气,爽快道:“好。”
闻渺嚼着糖问:“你吃饭了吗?我记得你说过不喜欢吃火车上的东西。”
纪予实话实说:“还没。”
“你让人家跟着你一起饿肚子啊?”闻渺笑了起来,“快去找薪姨,让她给你们做顿大餐。”
“行,”纪予起身,给她留时间,“早点回来,我先回去吃大餐。”
和纪予分开以后,闻渺在城里漫无目的地晃了半天,太阳落山之前,她晃到县城中心,沿着坡路爬上一处平坦宽阔的高地。
高地风挺大,没多久就把她身上的细汗全部吹干。
站在高地上,闻渺看到了与她只有两天缘分的学校,血色的红旗在风中张牙舞爪。
县城中心那条自北向南的废弃火车轨道宛如一条巨型三八线,把小城隔成千差万别的两个世界――新城与旧城。
这个辍学率高达百分之六十的小县城只有一所高中,学校在旧城区。
闻渺自始至终没改变过方位,一直眺望着西边。
老城区像一个巨大的垃圾箱,废旧工厂遍地可见,交通线杂乱无章,居民房破旧不堪……就连人,也尽是迂腐势利的品类。
很不幸,她以前的家,也是垃圾箱里的一份子。
太阳蹦跳着落入山的另一头,望着远处蛋黄色的天际,闻渺觉得这个大垃圾箱里也不全是臭气熏天的垃圾,里面同样有被误丢的美物。
西边有美绝人寰的落日景象,一年四季吸引了数不胜数的摄影爱好者造访,上半年还有剧组来这边取过景。
女孩柔顺的长发随风飘扬,纪予的话混杂在风里,在她耳边盘旋回荡。
其实她并不想离开,新生活赠予了她太多的感动和眷念,如果不是这次又回到以前的环境里,她不会失控,也不会任性地放弃自己。
不知道俯瞰了多久,直到眼眸被风吹得干涩,闻渺才掏出手机对着远处拍了张照片。
风势逐渐加强,她转身背着风,寻了个石墩坐下。
视线回聚到正前方的篮球场上,那里有一群辍学之后无所事事的社会人士。
男生女生都有,打球的,观望的,聊天的,林林总总七八个。
小城里什么都缺,唯独不缺篮球场和会打篮球的人。
十年前这一带出了个牛气哄哄的篮球明星,对一个人口不足五十万偏僻穷困的小县城来说,这无疑是一件值得骄傲和显摆的事。
可能是怀着下一个球星就是自己或者自己后代的愿想,人们对篮球的热情高涨,玩篮球的人也日益增多。
渐渐地,这项运动在这里俨然成了家常便饭般的存在。
小城里几乎每个人都会玩篮球,只是水平高低各不相同。
篮球场上有个黄毛仔故意把球扔了过来,篮球弹跳十几下后,滚落在闻渺脚边。
思绪被打断,黄毛仔扬声邀请她:“靓妹妹,玩会儿?”
闻渺微愣了下,起身抱起球,走过去站在三分线外迎着篮筐随意一抛。
她是会玩,但水平很菜,压根没指望球能进。
抛完球她拒绝邀约:“不玩了,回家吃饭。”
没等看投球结果她便转身潇洒走开。
掌心的口子撕裂,很疼。
两秒后,她听到了篮球撞击篮筐又拍击地面的声音,紧接着,球场上爆出一阵热烈的掌声和口哨声。
“厉害啊妹妹!”
“牛b!”
“……”
闻渺没停下脚步也没有回头,球进没进她一点也不在乎。
身后喧闹停歇,一道有几分熟悉的女声被风带了过来:“我怎么觉得她有点儿眼熟。”
闻渺心道:前邻居能不眼熟吗?
不得不承认,小城实在是太小了,就算躲得再远,遗忘得再彻底,也能在某个角落某个瞬间,碰到一些留存在记忆里不愿提及的人或事。
所以,她能不能相信生命里会出现一个误打误撞的奇迹?
背后的议论声渐渐变小,直至消失。返程途中,闻渺给纪予发了条微信。
【哥哥,我们什么时候走?】
站在铁轨边上,她收到了对方的回复。
【后天一早走,给你时间告别。】
作者有话要说:开坑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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