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7 其言也善(1 / 1)

神龙元年正月月初,年迈之武后夜中偶经风寒,便再难起身,终日竟连卧榻都难走下,只得长卧于榻上,由御医看护调理。

因不愿将已自觉深重之病情,过早暴露于其他人前,她宣召太子独自监国,自己退于迎仙宫听政,将一众朝臣皆拒于门外,且吸取前一次张氏兄弟二人协助监国,险酿大错的教训,此一回将兄弟二人留于身边。

若前一回,张氏兄弟二人对武后身体康健、尚得执政百年多有妄想,此一回于武后卧榻前,见其形容枯槁、精气涣散,甚于往日往次甚多,便知此一回或回天乏术,只想着自己眼前该如何活下去了。

此一番想法甚有些道理,武后就算此时未发重病,其大寿终至风烛残年之时,寝宫之外的紫微宫别处,皆有虎视眈眈之目光紧盯着迎仙宫内的动静。

且兄弟二人早听闻有风声,彼时桓彦范、袁恕己之流,已然伙同张柬之、崔玄暐、敬晖、李多祚、李承嘉、宗晋卿等人,静待时机谏言,将武后尊为太上皇,而使她让出皇位,由当今太子继承大统,恢复李唐皇制。

张昌宗性急且鲁莽,少不得此时与阿兄合谋,以武后命不久矣,自己兄弟二人往日造下的罪孽或将遭报应为由头,再三说明当先下手为强,剿杀太子与其一众拥趸。

而张易之亦感灾祸将至,知二人哪怕欲收手,向太子一众服软,也已不得成,思来想去,拿定了与其畏首畏尾不敢决断,不如放手一搏的主意。

策划政变,首先当是人手——张氏一族因张易之、张昌宗二人得武后爱宠,鸡犬升天,短短几年便于东都之中壮大成了相当势力。

朝中文武之中,亦有相当人数或被收买,或为兄弟二人之势威逼,总之若要以实力论,或许勉强可凑出一支挟病重武后,而逼迫他人屈服之军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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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一来,大权依旧在握,只需再从无论武氏或李氏皇族之中寻得一名年幼傀儡,受武后钦命继承大统,由是至少能再统管一国些许时日。

到时无论想要全身而退,逃往其他藩国属地,或是请国君予自身免死,都还可从长计议。

他二人盘算得周全,却难敌武后于此将魂归天际之时,对他兄弟二人另有安排。

是日,武后将他二人唤于卧榻一侧,说起一件旧事,确切些说,说起一组旧诗。

兄弟二人曾为讨她欢心,时常于聚众欢愉之时,大庭广众之下,选其中几句高声吟诵助兴。

而这时被武后唤于其身旁,竟亦是让兄弟二人同过往那般,选彼时一十二首《唐享昊天乐》中朗朗上口的,来吟诵。

兄弟二人自不解其中何意,但又苦于哪怕决定要反,也要借助此时武后之威,只得从虚弱之中这位武后之命。

虽说采选其诗,但两人岂是终日执武后所作诗句而不放手之人,才背下熟悉的几句,即为仰卧于榻上的武后打断,“还是取来诗集,照本念罢。”

张易之不敢忤逆,向内侍要了集子,转而朝着武后问,“陛下愿听哪一首?”

此时的武后未有那般清楚意识,吐纳时而悠长,时而短促,只报出几个数字,“其……其三,或六,或……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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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易之、张昌宗不知缘何是为此几数,但就算武后已然神志不清,她之所言仍为不得不遵守之口谕、旨意。

高宗驾崩后,武后欲取李唐而代之之心尽显,但又不得不暂时顺应一众老臣口中之“延续李唐血脉、继承先皇遗志”。

故而于她个人而言,处境甚为逼仄烦闷,满心建国之志,又处处受阻,若要放手不管,又舍不得一路铺垫而来之成果。

在这般状况下,唯有同以延续先皇遗志为由,将自己一番打算融入其中,再向群臣借势说明往年往日临朝之时,武后甚为二圣其一,有多励精图治,又有多忍辱负重。

武后文采寻常,甚可称不堪一提,然十二首《唐享昊天乐》其中对高宗的追思与不吝赞颂,倒也受到了一群固执己见之老臣的认同。

这番认同对日后武后称帝,取李唐而代之,或多或少还是起了些许效用。

十二首《唐享昊天乐》,每一首都较前一首补足武后为李唐所治之症及所立之功。

以其三而言,“乾仪混成冲邃,天道下济高明;闓阳晨披紫阙,太一晓降黄庭;圜坛敢申昭报,方璧冀殿虔情;丹襟式敷衷恳,玄鉴庶察微诚。”

不论其中哪一段,遣词造句皆生硬晦涩如上古文书,而诗内所述,不过是一番于高宗、于自身的夸耀,之外便是自己对治国的一片赤诚。

再如其六,“昭昭上帝,穆穆下临;礼崇备物,乐奏锵金;兰羞委荐,桂醑盈斟;敢希明德,幸罄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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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唐善诗之人无数,若皆存至武后所作此诗之时,不知将作何感想,但诗中之意就同武后那颗溢于言表之司马昭之心,似在世中借向天地证明自己当有一国之主之姿,而证于群臣之前。

至其九,则大有心愿即刻将成之相,“荷恩承顾托,执契恭临抚;庙略静边荒,天兵曜神武;有截资先化,无为遵旧矩;祯符降昊穹,大业光寰宇。”

张易之、张显宗将武后指明的三首诵读完毕,看向卧榻上的武后,原以为她已然入眠,谁知对方眼神炯炯,望向兄弟两人一侧,“朕所作此《唐享昊天乐》十二首,是为证自身较他人,更当为一国之主……”

“如今夙愿已成,至今过十余载,眼看将是油尽灯枯之时,此其三、其六、其九三首,便是朕终末之时,留于……世间诸人一件要物,许朕凭此,保不准可得长生,亦未可知。”

“汝二人,务必记住日日吟诵数遍……”武后当时满脸即有对二人说明之意,但终还是无力地委婉笑笑,“朕之寿如何得就完,汝二人只记得于此迎仙宫内,凡朕清醒时,不时诵读此三首予朕听,保不齐,”武后虚弱至极地笑笑,“汝二人他日若遇险,救赎之道,亦于此三首诗中。”

翠峰山上,夜晚凉意已去,晨光尽至,武三思、韦巨源只觉身上炭火之气,渐渐由阳光暖意替代,这时韦巨源所提之问,终有个解答。

就在武后所言张易之、张昌宗“救赎之道尽在诗中”后,不几日,御医便察觉武后喉管尽是浓痰淤积,莫说言声,只论不及时将痰吸出,连呼吸吐纳都将受阻。

“姑母说于当今圣人那番遗言,若非回光返照,恐亦难留下些许字句,”武三思摇了摇头,“可怜那张氏兄弟二人,只差一日,命便不得改动,却咎由自取,惨死于五万一众之手。”

“依殿下所言教,先皇则天大圣皇帝于张氏兄弟二人之遗言,莫非就只是每日诵读《唐享昊天乐》三首?”

“言语还有些其它琐碎,但依他二人前来我府上所言,唯有此一番话算得是正经遗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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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请殿下恕下臣愚钝,只凭此一番话,三首诗,如何拼凑出先皇则天大圣皇帝改葬之处?”

“韦相回想得精巧,”武三思戏谑地看了韦巨源一眼,抢过话把,“本王早先言姑母下葬另有别处,汝此刻提及,正是本王欲韦相相助一解之惑。”

“下臣何德何能!?殿下及一族思索这许久,都未能解,下臣如何……”

“嗳!韦相如何自薄至此!”武三思起身,迎面向晨光,“方才韦相所言‘拼凑’,本王一族只将组诗中三首联系至时日、所在、其人,却未曾想过其诗之中,或有其它线索。”

韦巨源本无此意,然经武三思此言,又不便否认,一时语塞。

武三思反倒有些激奋,继续说道,“张易之、张昌宗觉自身走投无路之际,才至本王府上,故而本王格外在意,以至于姑母终末一日,本王还留意起兄弟二人求助前,提及过之姑母临终所书一张字纸。”

“方才想是错过听得殿下言及此事,敢问字纸其上所书为何?”

“方才本王亦未言过,字纸所书仅三字,歪斜扭曲之至,书有‘三、六、九’……”

“仍为‘三、六、九’?”韦巨源之诧异溢于言表。

“姑母反复提及此三数,岂非重提《唐享昊天乐》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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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已病入膏肓,岂有再提几首碎诗之理……”韦巨源不敢讲此言声张,转而另作他言,“倘若仍重提组诗其三、其六、其九三首,若非诗中藏有何密辛,亦不得将其作而为驾崩前最后一手手书。”

“组诗……不得言却强行……”

武三思回忆当日武后驾崩之时,自御医处听得的异况,武后是如何自嗓中,对当今圣人硬挤出几句遗言,而最终一句竟是“禅机已到”。

“当今圣人,乃姑母第三子……组诗第三首,岂非就于此玄元皇帝庙所作?”

武三思一脸恍然开悟,“‘禅机’已到,岂非对当今圣人所言,而是以张氏兄弟二人仍于迎仙宫中侍候,于他二人所言?”

“弥留之际,缘何偏再于他二人交代事项?真应了那句‘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则组诗其六一首与其九一首,所为又是为何?”韦巨源再度彻底陷于难解之境。

就在两人各有所思之时,家奴自下方玄元皇帝庙处奔跑而上,直站定于武三思、韦巨源身前,上气不接下气。

“作何模样!?”武三思怒喝道。

“禀……禀殿下,山下……”家奴气喘不止,“山下有一行人正往山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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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三思一惊,大声回问,“可看明是为何人?”

“未……未曾看得清楚,”家奴一脸惧色,汗珠不断向下掉,“只是一行足有数十人,还有兵士与武侯……”

韦巨源也同样站起,向全然看不见的山下望了一眼。

“城中这般状况,能往此山而来的,又能是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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