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是如是,然而然而,是张易之、张昌宗两兄弟将司刑正贾敬言、内史令杨再思召入住处后,最常提及的文法句式。
论于朝中的立场,袁恕己、桓彦范是立于旧唐、李氏皇族一侧之人;杨再思则相反,是为以武后为至尊,而以张氏兄弟所行之事为纲之人。
而贾敬言,则是明堂内至为与众不同之一人,他既对旧唐、皇李并无过多眷恋,又同对张氏兄弟无效忠之意,他官场半生,若要言仰仗过何人,唯有当今圣人——前朝武后一人,故而言贾敬言之立场,不如言他独效忠于武后。
因此,他此刻出现在张氏兄弟二人的府上,并不为此二人将自己召来,而是因此二人为武后至为信任、重用之人,才不计立场之嫌,未情未愿地前来。
且在张氏兄弟开口说明此番召集的缘由,贾敬言就对自己于此事的态度颇为开门见山,“倘若二位上官于朝中并无过多举动,则当下未必至此数十同僚先后于二位上官行这般弹劾之事。”
“吾二人受陛下之命,辅佐太子监国,难免多有使人不满之处,而落人于口实,既得了口实,自有谣谗生出,有了谣谗,又何尝无人附和,故而吾与阿兄,这才为人弹劾,实属无妄之灾。”
张昌宗心想眼下之事自是要二人相助,不如先行一步将二人为众多朝臣所弹劾一事定下性,将其称为“无妄之灾”,是为“谣谗”。
如此一来,如何也不得将本与弹劾一事相联不大的二人,先一步推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境地,而是设身处地为自己与阿兄张易之出谋划策。
他未曾想的是,贾敬言听罢他此一句,笑而抱拳,神情之中多有玄妙,“有常言道,一人成谣,依他人见,是为此一人于他人结仇;三人成谣,依他人见,是为此一众于他人有怨;五人成谣,则他人亦得转念考量,究竟是其言为谣,还是其中另有一番隐情;而十数、数十人‘成谣’,他人观来,所谓谣谗究竟为此十数、数十人所造,还是谣谗并非为谣谗,而为真哉?”
此言所指,是已再清楚不过,张氏兄弟二人如何也不得从其中找出丝毫贾敬言所言,并非世中事实的根据,故而无法从他所言之中,摘取于己方二人所谓“不敬”“造越”的部分,以来责难贾敬言。
但反驳终还是要有,“贾司刑此言,倒不失偏颇,只不过于世中,确是这番道理,然入了朝中,所谓一人、三人、五人之论,置于朝中而论,便未必如此,明堂之内又有几回不是由那一人、三人、五人,最终才将事情定下,由此如何可言此一人、三人、五人于他人不曾认同之时,所进只言、所行之事皆为‘于他人结仇’‘于他人有怒’否?”
张昌宗将贾敬言言语之中的双方调换,似自己张氏兄弟二人一方,才是为人说于朝中散布谣谗之人,而弹劾自己一方之一众朝臣,反倒成了以造谣谗而去反驳谣谗之人。
贾敬言抬眼与张昌宗对视片刻,似于这番言语有许多欲反驳之处,却在此一眼对视后,再对此事未发一言,只是叉手道,“既如此,二位上官受陛下青睐、信任,许是已将这番言语与陛下相告,不知陛下可另作他命否?”
“此一项确如贾司刑所言,方才亦已言过一番,眼下将贾司刑与杨内史令二人请来府中,是为明日朝堂之上将行之那番对质,暂先商讨商讨。”
“明日之对质……”贾敬言复述了一句,再转向杨再思,“杨公以为如何?”
杨再思从来对张易之、张昌宗所言惟命是从,生怕因怠慢了他二人,而后招致已然年迈之武后责难。
太子立,已过去十余年,而就算至武后这般风烛残年之时,也仅仅将太子立为监国,而再设两名宠臣,名义上是为辅佐太子,实则是将此二人设为自己不便往朝中来时之耳目。
杨再思将这番道理看得清楚,甚至默认眼下大周朝,至武后百年之后那一日,恐宫内又将生与当年玄武门之变类同之事,而此一回的胜者,注定是于一众武氏之人甚为交好、又颇有利益往来的张易之、张昌宗两兄弟。
张氏兄弟为外姓,自然无法继承大统,武氏则大有不同,乃是当今把持皇位之武后亲族,于内于外,终较为她亲命将其剿杀屠戮殆尽之李唐皇族,要更为“名正言顺。”
与其说杨再思在认可张氏兄弟,倒不如说,在将来大有机会发生的血腥宫斗中,杨再思站在无论人数还是亲疏上,都更为占优的武后与武氏一族之上。
“在下倒以为,虽当下诸多同僚于朝堂之上,行颇多弹劾,不过终究未能涉及其实质——这许多弹劾,其中又有多少为真,又有多少为假,终是并无太多人证、物证,得以将弹劾一事圆为他一众所述那般。”
“故而杨某以为,既陛下授命,令二位上官于朝堂之上,与群臣对质,且陛下本尊都将出面,则如此思来,陛下对此亦是有许多疑惑,故而以双方举证对质来将事实补完。”
“杨内史令知陛下至甚!”张昌宗此一句,确是发自内心,无论如何,他与张易之都是亲历过如何一步步将武后说服,而最终决定可朝中对质之人。
知其过程艰辛,故而此时杨再思与彼时发生相同所言差别无几,有此共鸣,张昌宗、张易之便似于悬崖一旁,牢牢攥住了一根足以救命的绳索,而绳索的另一头正是杨再思。
“不知杨内史令可还有何其他高见否?如当下吾兄弟二人当如何一破此对质之局?”许久未言声的张易之,忽而发问。
“如此,就当是……”杨再思一番释解,竟就连贾敬言也不觉乐于将其后之事细细听了下去。
是日之密谈,很快便应验在了第二日的殿内对质中。
第二日早朝,众朝臣皆于明堂之中站定,与往常一样,向明堂台阶之上望去,预备与俯视朝堂之中的太子对视。
然偏是这一眼,众臣却立马换了一副更为严正的姿态,恭然站定。
久未于朝堂之上露面的武后,此时威然坐在龙榻上,漠视着明堂之中,偶与于台阶之下站定的张氏兄弟对视,神色更显漠然。
“汝等,无论弹劾一方,或是为人所弹劾一方,将由何人先行一步向朕倾吐一番?”
“陛下……”“陛下!”
张昌宗、张易之二人,与魏元忠、高戬异口同声。
“你二人欲言何事?他兄弟二人言,待朕年老至驾鹤西去,取太子而代之之言,朕已听过,尚好是仍有新证,无论人证、物证,得以证此言确由他二人所言。”
“先月已因暗地非议,而为陛下判处绞刑之邵王李重润与永泰郡主李仙蕙,可证!”
魏元忠对此一桩冤杀铭记在心,这时再度浮上心头,对自己一时心绪未能掌控得当,声音忽而发出嘶叫。
“下臣多有异议!”张昌宗同样大声喊道,“邵王殿下与永泰郡主妄自非议陛下,欺君罔上即为事实,理应赐死,此等大逆不道又已死之人所言,如何可作据证?!”
此言一出,明堂之中众人眼神所及之处并非安坐于榻上的武后,而是在一旁静立的太子,邵王李重润为他女婿,永泰郡主更是他爱女,这时再度将此二人为武后赐死之事置于台面相谈,他的姿态显然更加为人在意。
然而,太子纹丝未动,眼神空洞地望向明堂朝外的光亮处,似此时与殿内发生之全数,皆与自身无关。
“已然赐死之人……便不必于此时再提,除他二人外,可还有其他人证否?”武后是整座明堂之中,未曾看过太子一眼之人,此时正望向魏元忠,又瞥了眼他身旁站着的高戬。
魏元忠与高戬陷入长久的沉默,只闻得张昌宗轻蔑一笑,“以邵王殿下与永泰郡主曾经之言弹劾吾与阿兄,岂非正借此死无对证,而行当前这番无凭无据之指控?!魏公参此一本,吾兄弟二人可否亦寻几名亡者,捏造一番,同弹劾魏公?”
“张国公怎这般耐不下性子……”魏元忠似早就料定有眼下一刻,同张昌宗般,亦蔑笑一声,“既死人之言不足信,则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之活人所言,国公、陛下,便可认同哉?”
“自然!”张昌宗张狂至极,“若可寻得哪怕一人,说明何时于何处,得见吾兄弟二人妄议陛下生辰年寿,且欲于太子相挟,大可于此刻陛下、太子与满朝文武同僚之前,直言相告,吾与阿兄易之,再无半点反驳。”
见张昌宗所言笃定如斯,魏元忠更是胜券在握,“启禀陛下,下臣确知一人,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两位国公,曾于暗中以陛下年寿而论,且欲于太子多行不臣之事!”
武后原本半眯着眼,这时听此言,亦双眼忽而张开,看向魏元忠和高戬,“是为何人?如今正于何处?”
高戬向前一步,将手指向朝臣之中,其中相当一众,对他抬起之手,唯恐避之不及,朝左右前后避让,直至高戬的手落向一处。
“回禀陛下,此人正是凤阁舍人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