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当初着礼部、工部、兵部,于大周四处,聚工匠、兵工,逾八万人,先后十数年,造万象神宫、通天浮屠、先皇帝陵,民间世人怕是皆以朕好大喜功、劳民伤财为说道……”
晚年的武后,终日闲散慵懒地待在迎仙宫中,唯有宠臣张易之、张昌宗整天相伴左右。
这一日不知为何,武后在小憩之后的恍然之中,忽而提及初初登基时,因种种缘由,决定于神都紫微宫内与长安外远郊大兴土木之事。
两人之中,张昌宗性格外放得多,这时正守在武后左侧,一手以手掌托起武后因短暂休憩,倍感麻痹的手,另一手于武后手背轻轻揉搓,直至武后五指得以舒张伸展。
这时,张昌宗才开口言语,“陛下顺天命,重开大统,向来以深明大义,体察民情,示于黎民百姓前,方才陛下所言三处工程,除先皇帝陵不允任何闲人随入之外,无论万象神宫,或是彼一处——”
思及已然由前一名武后宠臣薛怀义放火烧至断瓦残垣之通天浮屠,张昌宗停下嘴边言语,看向武后。
“熔尽之残烛,燃断之熏香,谁人又将留意其余部?”武后在张易之的搀扶下,缓缓直坐起。
“或是彼一处通天浮屠,都由万民随意入内参览,只以小奴看来,含嘉仓之银钱,自然源自寻常百姓;筑造建物之万工,亦多自民间招募而来,然以其钱财、人力筑成之建物,又以任由其随入参览之法,还于普罗大众,如此岂非两全其美之事,又怎敢于身后对陛下言语指摘。”
张易之见对张昌宗最后一句已阻拦不及,便于对方话罢当下,立马换了几字,忙接上一句,“万民又怎至于陛下身后滥行指摘之事哉?”
“昌宗素直坦率,易之说话中听,”武后言道,转而指了指后背,张易之会意,将几副靠垫支撑于武后身后,对方方再开口,“而人人皆有自己一番考量,世人不言,彼时朝堂之中,那群朝臣亦未曾少言一句,哪怕朕武氏一族族内,前来行规劝之人大有人在……”
“此事,小奴倒是亦得听闻过陛下提及些许,然彼时所言,武氏族内彼时不过愿陛下将此几处建物规模削减些许,以节俭开支……”
“用以重建那武氏祠堂?”武后向后略仰下些许,沙哑嗓音之中稍有些不悦,“朕此时乃当朝天子,武氏祠堂又如何得与朕之万象神宫、通天浮屠,及先皇帝陵相提并论?”
“陛下所思,自然高于陛下族内他人许多,正如陛下之后再未听取其人一分一毫,而将万象神宫、通天浮屠、先皇帝陵最终建成。”
“莫再奉承……”武后面色舒展不少,“朕只念及此一族分明皆因朕兴,却似朕之尽数,皆拜其一众所赐,故而……”
“故陛下而后将于自身氏族之留意,再度转至李唐?”张易之绕行至武后卧榻后侧,将双手搭于武后双肩上侧,轻行揉捏,作轻声询问。
“汝知朕,甚于朕知自身。”武后再次笑而出声,“此大周江山,朕亦知之至甚,诚如狄仁杰当初所言,终不当再次落于武氏众人之手,是为相似缘由,自然亦不得落于……全然由你二人掌控之情状。”
“眼下,尽数事由皆以你二人代朕传入朝堂之中,再由太子知晓,朕之所思、所言,却时常与你二人传出、太子所知、落于实处之言,有太多出入,其中种种,朕知,却不愿真真切切与你二人计较——眼下,朕愿全然信任之人,所剩无几,为朕族中之人,为汝之二人稍行所用,朕不甚在意,勿,勿要于此时下跪,恰同朕此时所言,朕不怪罪你二人……”
武后一手轻抬,脖颈微微扭动,“不过几次误传朕意,此时决策皆有监国之太子拿定,汝之二人自不至犯下假传圣旨之罪——即便犯下,朕宁愿保下你二人。”
张昌宗、张易之跪于地上,不敢妄动,等的就是武后主动提及此最后一句,二人听罢,立刻故作满脸悔意,连声向武后请罪、道谢。
又不禁内心琢磨,武后业已年迈至此,脑中却清晰如往常,且二人对平日那些小动作,却亦尽为武后所知,始料未及,这时确感多有些担忧,但二人亦知,武后于此时此刻乃是自己二人最终的屏障、靠山,无论如何,都不当同那是薛怀义般,稍被冷落,便一反常态,犯下那好些糊涂事来。
“想来当初……”武后眼睛微微眯起,以手势唤起跪伏于地面之两人,“每当宴饮聚会,你二人便同那一种武氏兄弟,一道侍候朕。”
“再早些时候……”武后言语渐缓,似困意再起,张昌宗恰好好处地将话接过来。
“再早些时候,易之阿兄蒙祖辈功勋,为官直至升为尚乘奉御。”
“年二十岁时,巧遇太平公主,公主夸他‘体躯修长,皮肤透白,形体雅然’,又闻阿兄通晓多数音律技艺,于是引荐给了陛下。”
张昌宗抬眼瞥了瞥昏昏欲睡的武后,于张易之对视一眼,由张易之将话题接了过去继续言语,“易之得了侍奉陛下之机遇,又听闻小奴懂一些炼丹制药之法,故而长留小奴于身边,后又将吾弟昌宗,亦接进宫来……”
武后年老体衰之后,时常愿意听一些自己年胜力强之时的旧事,故而张易之、张昌宗二人每至此时,便会寻些旧事,缓缓讲述,为武后伴眠。
“犹记得召见小奴二人当天,陛下便任命昌宗为云麾将军,行左千牛中郎将之职;又名小奴为司卫少卿,还特别赐给一处住宅,绢帛五百段……”
张昌宗又接过话把,“还有一众男仆女婢,成群牛马与骆驼,供小奴二人使用,彼时只觉才得召见片刻,即一步登天。谁承想……”
武后呼吸渐弱,且较之前更为均匀,俩人便适时收了声,却很快听到一句,“怎不言语了?朕不过困倦,还未至再眠之时。”
兄弟二人面面相觑,只得继续,“谁承想陛下之恩典才是初始,距赐于小奴二人众多想都未敢想之物件后,不几日,小奴又为陛下提升为银青光禄大夫,赐于防阁官员担任贴身侍卫,与明堂之中朝臣相同,每月初一、十五都得面见陛下之机遇。”
张易之又想起早些未曾提起一事,“小奴二人之父——张希臧,更是为陛下赐职为襄州刺史,母亲韦氏、臧氏同被封为太夫人,宫中女官、尚宫,更是成日往小奴二人家中向几位长辈看望、请安。”
“更是有诏令尚书——亦为陛下武氏一族中,武迥秀武尚书与小奴家中往来密切,小奴胞弟昌宗进宫任职不足半月,竟得了朝中诸位这般青睐,实乃始料未及。”
张易之主动走上前去,为武后揉捏太阳穴,而张昌宗继续言道,“陛下族内与吾等年岁相差无几之诸为兄弟,以及众多门客争先上门,示好讨巧,竟玩乐般亲自为小奴二人牵马递鞭,称小奴阿兄为‘五郎’,小奴是为‘六郎’。”
“后!”武后忽而一声,又以手指指向张昌宗,一番举动将两人惊得身躯一颤,“朕设控鹤府、奉宸府,一路将你二人由府监、府令,升至司仆卿、麟台监,后太子与相王又为讨朕欢心,上书建言,将汝二人再封为邺国公、恒国公。”
武后此番坐起,较前一回利落许多,手一直指向张昌宗,“汝如今地位还要高出汝兄易之多些,怎还不知足,竟欲取朕而代之!?”
此一句话好似惊雷,将二人再度震慑,跪于地上,“不知陛下所指为何,小奴兄弟二人未曾有过此般丧尽良善之造次之想!”
二人抖若筛糠,不敢与武后对视。
“邵王李重润,与永泰郡主之事,汝二人究竟要待到何时,才肯说与朕知?”
邵王与永泰郡主乃彼时太子之驸马与第七女,两人暗地之中曾对武后将朝权多数交由张氏兄弟二人代管一事,深表不满,而武后最初之意乃是毕竟双双为李唐骨肉,得饶之,便不以重刑相待,谁知就因二人言谈之中提及张易之、张昌宗二人,即为此二人瞒住武后,皆被秘密判处绞刑。
“朕彼时清洗李唐皇族,是为其一众要反,朕若不杀,便会为其所杀!汝二人如今,暗自将当今太子之驸马、生女私刑致死,意欲何为?!”
二人从武后的语气之中已然得以判断出事情非同小可,只得如实相告,还不忘以武后之名为自己求情,“此时陛下虽略有抱恙,却尚康健于世中,他二人便敢妄议将来,他日若陛下万岁之年,岂非又将同我大周初时那般,举兵谋反!?望陛下明察!”
武后冷笑一声,“怪道当初——哪怕如今,朕于你二人亦欢喜非常,真真两张巧嘴……”
“既人已死,朕自不再追究,太子忌惮于朕这位生母,亦不将以此与朕讨要说法,只是近日,又有一言,曰‘天子年衰,当挟太子以令群臣’,又是你二人出于何样考量?”
如此再度之厉声、厉色,张易之、张昌宗不禁对视一番,一时语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