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每每见此地宫,胸中泛堵不曾平复,故而先将叔父一行引至此高台,一吐为快。”
源阳领着三人走下高台,地宫之中有四根足有三四人环抱粗的立柱。
不似四根立柱大致朝向东南西北四向的一般建筑,地宫虽坐北朝南,但地宫中四根立柱,朝向的分别是东偏南,南偏西,西偏北,北偏东四个方位。
其中一根立柱径直挡住高台,来时因对此地陌生,几人未曾留意,现从高台下来,只觉此根立柱,违和异常。
但走入四根立柱围起的区域之中,才发现玄机。
一根立柱挡住高台,其余三根挡住的正是三面内藏巨型壁画的墙,而这时源协、敬诚才得见,三面墙附近皆撘有简易脚架,仅够两三人攀于其上,将墙皮细细刮起,以不触及其下方那巨幅壁画。
源协只当三张壁画,仅有此时所见那张剥离异骨后之巨手露出一角,而行至立柱围起的区域却见得,此巨手一幅乃是三幅之中最后一幅未曾展露于人前的。
得见之外两幅壁画时,源协与敬诚的神情,即同初见三樽琉璃时一般,不可思议中透露出不予置信。
露出的两幅壁画,如同只露出一只巨手,便知其意为何的壁画一样,其上所示内容显眼过琉璃樽上刻印许多,且琉璃樽上所示刻印,即为壁画一角。
鸦色琉璃樽上片片鳞片,正是西偏北一向壁画上所示,众人正在予数头形似当下鱼怪之巨兽刮鳞,鳞片飞溅,而樽上所示,正是此一幅壁画上所示地面处,鱼怪身上掉落下的鳞片堆积起之状。
此外,整幅画上还有腾腾蒸汽状之笔触,不知作何解。
沿西偏北一向壁画,向东看,正是高台所在,再向南转,见南偏西一向壁画,画上是有关僵血症之状。
琉璃樽上所示,身患僵血症的那名女子,正以锥刺手,未曾流下一滴鲜血,而壁画上,女子实为身处自家闺房之中,面朝铜镜刺手,而窗外有甚多双眼,直直看向女子,且女子身后,还站有另两人,一人手持较寻常大去许多的水壶,另一人握有一株莫名草木,另一手端着水杯,以侧颜观,两人同那名犹疑之女子一般踌躇未决。
“退万步言,异骨、僵血、鳞症三样怪症,同为三样异案,皆由先皇……武后早先得以谋划,眼下看来,营筑此地宫之相关人等中,定是有过多名不失胆色,又不失怜人之心之人。”
源阳言语招呼正于壁画之下、之前清理墙面众人推开些距离,“若无相当人数,如何得于地宫墙面之内埋下这般线索,一示异骨、僵血、鳞症三样异症之解救之法?”
“此三幅壁画,是为解救之法?”敬诚不由向前凑近,仰头看向壁画,“如此工法,却有些宫中画匠手法,然如此巨幅,须几人才得成?莫不是十人造此地宫,七人皆于此壁画相干?”
源协也从下至上,循着壁画每一处,逐渐看上去,虽然敬诚言语之中建地宫十之六七人,皆有意留下这些佐证,显得颇有些夸大其词,但确实又却是这番道理。
绘制此壁画,如无众多人携手完成,想要达到这般效果,近乎痴人说梦。
但如此又转而一想,武后建此地宫之目的未尽知晓,然以父亲、叔父曾作之只言片语中可知一二——武后所行之一切,无论早先立于紫微宫内之海天浮屠,还是正在使用中的明堂,无一不是武后用以彰显自身“浩天之功”的映照。
凡此类建物,无一不是巨大而显目之所在,偏此处地宫纵是武后朝建物之状,却深埋地下,如此隐蔽,就似不觉有何光彩,而刻意将其掩藏起一般。
但此时此刻,并非计较究竟为何有此一处地宫,而又缘何地宫中又有这许多说不明、道不清之处之时,眼下紧要在于,三幅壁画之中的两幅,似已在明示僵血症、鳞症有法可医,或可得根治,然究竟是何样方法,眼下还未知晓。
源协将心中所想全数告于阿姊,源阳点了点头,“虽还未全然清理罢了,想必有关异骨这一幅,便是当时情急之下,我不禁摸索得出之法,剜去异骨后由其自然长回原样。”
“只是……”
源阳话锋一转,“无论僵血一幅,或是鳞症一幅,只能看明其中些许,那水壶、水杯之中状若盛有水,则那一株草木又究竟是何物,当如何用于人身?至于鳞症……”
她的手伸向早先手臂上长有鳞片的女囚,“约莫四日前,伊不慎为鱼怪咬伤,当晚便身起鳞片不止,且似有异化之状。”
“所幸有关鳞症此一幅壁画早已展露于眼前,只照画上做,烧滚清水,不断蒸腾,似寻常家中蒸鱼一般,鳞片稍遇热便软,其变软后,更易剥下,且据本人所言,如此刮剥鳞片,全无生剥之痛感。”
“只是叔父与协儿你亦得见,鳞片以此法处置甚妥,唯有不足,便是反复,鳞片去下又长。”
源协闻阿姊言,朝向那名女囚,行至稍靠近些,面带歉意,从上到下打量起来,只看得对方都有些赧然。
而他本人却毫不介意,险伸手将女囚的手接过来,细细打量,“鳞片虽仍长于身上,但确无异变迹象,之前几日也未曾有?”
“未曾有。”
女囚与源阳巧而同言一声,又同时互相让对方继续言语,再相视一笑,“阳娘子至此地宫几日,所知之事,多过过往数月吾等尽了全力才得知之事至甚,更莫论还亲手助吾等一解身上异症,即便仍有过多不解,眼下唯有阳娘子可释解清楚当下所晓。”
“则还是由阿姊说罢。”
不知是见了壁画之上长有异骨之巨手,有感而发,还是一时之间所受惊骇过多,源协顿觉浑身上下一时不适,便寻了处干净地方席地而坐,仰视众人。
“只凭眼下说至,以及些许猜测,我以为,染鳞症之人之所以异化为鱼怪,正是鱼怪之毒经由啃咬入血,血转至僵,僵血流动不畅,于皮下固结,固结后,身周便长出此些鳞片,而鳞片又恰是集其毒大成,再反噬于皮肉,催人异变。”
“故而去其鳞片,则得以延缓染鳞症之人突生异变,而不得速成鱼怪?”源协一言蔽之。
“正是此意。”
源阳见源协脸色一时煞白,欲行询问,却被源协先行打断,“是否这些壁画其中,还有吾等遗漏之处?”
“那日我二人与盛延德营中,为一众兵士刮鳞,其中多有明明手臂血淋淋一片却面不改色者,问之却言全无痛感,阿姊可曾记得?”
“自然记得。”
“阿姊以为其缘由为何?”源协先问,又自问自答,“既有无惧血流,又不觉痛感之兵士,又有因鳞症,只轻易一动身周鳞片,即苦痛难忍者。两方之间定是有相当分别,而其区别于何处,实难凭空猜测知晓。”
“既已言其为异症,自然有诸多欲知却不明之事,倘若再能见上盛营之中一众人,详细问过,或还可得知更多,只是眼下……”
平复下心绪的源阳,逐渐面露出寻常的沉静,同样开始回想那日盛营之中的细枝末节,但终归只是初见,而那一日令她与源协震惊之事又何止为兵士去除鳞片一件,故而眼下回想,除去种种至自己难以忘怀的,其余事情即便回想得起,也不尽完全。
“那日虽裴谈入盛营,你可曾还记得其它事项否?”
源协亦很快摇头,“若言记得,倒不如说是由那般景象强加于吾——独那青沅、紫汀二人暴露身份之时,倒还能回忆起些许。”
“呵……”
源阳眼神发直,颇带些恨意。
源协此一句,唤起她对彼时青沅如刻意背叛一般的欺骗举动,心中之怒再次被激起。
“倒是那第二回……”源协见状不妙,赶在阿姊又将脸色大变前,加上一句。
“与阿姊再次同往那盛营前草场,那般离奇经历,记得最为清楚,至今连那一草一木,甚连那草场上的草,与那鱼怪——现在想来,我与阿姊才是众人之中最早见过鱼怪之人,”他不忘打岔玩笑一番,再接着说,“草场上青草拂脸,还有那鱼怪手爪攀上手臂,尽数触感,皆能忆起。”
期间瞥向阿姊,见源阳再度回复常态,源协再言,“说来,还真是自那日始,我与阿姊之运命气数开始不知为何急转直下……”
“提及裴谈,缘何此一回他不同异骨案那般,予你二人一番助力?”
敬诚在方才姊弟俩相谈中,只拣了自己能听得明白的一件,问道。
源阳挑眉,嘴角又一抹冷笑几近浮出,源协又一次抢先说道,“叔父且休提此一位大理寺卿,若非他,想来我与阿姊此时未必会深陷于此狱中。”
一面说,一面借地上稍暗,不断以轻微动作给敬诚打手势,示意改换话题。
但此举又怎能瞒过于事于物都谨慎小心的源阳,在体会到胞弟一番心意后,她只当未回想起裴谈之举,轻轻叹了一声,转而看向墙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