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初至时,还以此来当年,未尽是个炎夏。
东都邻水,倒还好些,只至午间,洛水之上蒸腾出水汽,这时若刮来一阵风,在南北城中拂拂穿过,街面众人才得正经觉出些暑气难耐。
暑气难耐,自然要往四处寻水来饮,稍有些闲钱,或是愿在好友亲朋前装装阔的,则会在市场中穿梭游走,行至最幽暗、一经靠近,即觉有丝丝凉气之处停下,向其中问,“有水凌否?”
店内通常人未行出,而声先至,“客……是食?是用?”
得到对方答复后,店家才会着着秋冬才会穿上的厚衣毛衫,徐徐自店内走出。
夏日的冰块,大多都由宫中赏赐而出,享用者往往皆为达官显贵。
但如东都、长安这般住民过百万之众的都城,终有愿以高价购冰之人——或为巨富,或以冰充当对外的颜面,甚或求人办事,以此万分难得之冰为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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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然冰于这般暑日,采集、贮藏皆不可不谓困难非常。
故而,能于市场之中出售的冰,往往“价等金璧”,曾有店家欲于东都、长安市上,只以靠夏日卖冰,赚取高额利润,最终却在与众多买家的讨价还价中,冰块融化大半,最终落了个冰卖水价,血本无归。
正因为有如此价值,夏日之冰,为高官权贵视为珍宝,互相馈赠,而售冰的店家,因时常供不应求,则往往只作熟客生意。
所以如眼下这般,突然而至前来询问的,有愿搭理的店家则问出一声,若来客购冰只是食,则用不了几多,便要价高些,许对方一块半块;若是放于家中用,反而会遭店家所拒,这时若是卖了,则熟客又如何是好。
店家见来人衣着算不得华贵,身后又跟了一众满脸好奇、寻常模样之人,心里明白大半,“早些时候,有官家府上用,小老应承下来,还替那位官家将大块冰以锯分割为小块,此时正余些冰渣,客觉如何?”
“甚好,甚好。”
前来购冰之人本就是故作声势,听闻有相对而言,价极低的碎冰售,忙不迭地答应,并直接从怀中将铜钱取出,递于店家手中。
店家见此人还懂些规矩,微微笑笑,走入店内最深处,返回来时手中抱着一个厚厚的布包,递于来人手中。
来人手捧布包,众人围观,自少不得当众即解开布包,小心地捧着端出其中一个手掌大小的精致瓷罐,瓷罐中以层层油纸包裹的,乃一团以手撮起,堆叠在其中的碎冰。
店家对此人之小心翼翼倒有了些兴致,亦立于一旁,看他这番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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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那人万分审慎地以三根手指撮起冰尖,又极快地手一边送,口一边向手上凑,迅急地将冰含于嘴中。
店家直想发笑,却又思及对方究竟是客,终该敬些才是。
可接下来的一幕,却让他眉头皱紧,几欲上前一步与此人辩上一番。
购冰之人才将碎冰放入嘴中,面色还未因口中忽然而至的凉爽显出松快,却大嘴一张,将已化为清水的碎冰尽数吐出,吐罢还干哕不止,似要将不慎滑入喉咙的清水全数吐净,才肯罢休。
“客……此举可为何故?”
店家之所以未直接质问于购冰之人,一来冰价昂贵,寻常人不会任由这般浪费;二来,购冰之人干哕至眼白发红,眼眶盈泪,想来不是为了做戏显阔。
购冰之人倒也体面,未先行抱怨,而是稍事停顿,再将瓷罐重重递于店家手中。
“可是此冰有何不妥?早些时候官家取走时,小老便小试一撮尝过,并无异样……”
“在下自不再多言,店家自行品品,终归是已付过钱的,若无异样,只当在下以店家之冰,回请店家便是。”
购冰之人甚抬手一拱,作有请店家之状,由他再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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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不宜迟,罐中之冰已然开始消融,店家取出些许放入嘴中,才咂摸两口,便和着唾沫一并吐出,作不可思议状后,又困惑地抬起瓷罐,反复确认,再以手指伸入罐中,取出些许,又品了一次——结局仍旧相同。
“既此冰有异样,钱自会退返于客,只是……只待小老再行确认库中其它大小冰块如何?”
店家自不担心这些零碎散钱,他担心的是早初送至官家之中的冰块,是否因自己一时失察,而忽略了冰块之中这股异臭之味。
还不等购冰之人回复,店家转身快步欲进店内库房之中,就在这转身间隙,他没能注意到店前众人脸色忽得煞白,似受了莫大惊吓,而店家只已转身而过,没成想迎面撞上一样巨物,忽觉一阵黏腻,其感怪异非常,随之而来的是一股较碎冰中气味更重的恶味。
围在店外的人这时才从过度惊恐中恢复神智,开始呼号大喊,却为时已晚,于事无补。
店家身后不知何时冒出一具似鱼又似人,身覆鳞片却有手掌脚掌的怪物,那怪就在店家返头的瞬间,蓦然站起,将双鳍——或是双掌,搭在店家肩头,一把将其用力推倒,只此一刻,其余人直觉一阵冷飕飕的大风迎面而来,除凉感之外,便是那阵浓烈的恶臭。
众人都被惊得呆立于原地,根本挪不开步子,亦不知当往何处躲避,才是最为妥当之法。
只人人直视着店家,满脸被那巨物口中一圈叠有一圈的人齿状的牙,啃食至体无完肤,才幡然醒悟此怪状之物,颇为危险,或使人丧命。
众人大喊着,四下奔逃,与此同时,已然趴伏于地面之怪身后,忽而冒出另十数具外形相仿,却乍看其鱼样面容,具具皆不同,就如同眼见一群未曾谋面的人一般。
可是当下时刻,已不是开始辨别人脸之时,十数具人形巨鱼涌出,直奔众人而来,四下无论店家还是行人,皆狂奔躲闪,终还是有相当数量之人,或自行绊摔,或相互推挤跌倒,此时但凡稍落后些许,则后果不堪设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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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市场之内,悲惨哀嚎与痛苦嘶叫交相四起,还有人形巨鱼的诡异呼哼,只以市场外的人听来,都未尽敢靠近些许,更别提理会其间传出的呼救声。
但如此
这便是源阳、源协于大狱之中嗅到的气味来源,大狱与市场相隔数坊,但不知缘何于此夏日,忽而久久吹起西南风,风将恶臭气息尽数刮至全城。
不知是否因同样缘由,起初城中有树之处,蝉只是随时起时落的热流,开始鸣叫,而气味蒸腾而起后,东都四处皆爆起剧烈的蝉鸣声。
本就炎热至甚,令人心烦气躁,这时又加上聒噪的蝉鸣,本只收身于屋内的人们,也纷纷行至屋外、街面,观此怪相。
然,随之而来的却是,处处可见的人形怪鱼,正以怪谲的姿态,四处流窜,遇人之时,便腾起扑上前去。
可即便同彼时售冰店家那般,被怪鱼撕咬至甚,可稍过些许,本已全然未有气息之人,忽而平躺于地面,狂颤不止,裸露在外之处,尤其被撕咬过的身体躯干处,快速长出整齐裂口,自裂口处更加快速地冒出半掌大小的鳞片,而被撕咬最重的脸部更是直接出现形变,忽而逐渐向前凸起,无论耳、眉、眼、鼻、口,皆长至似鱼非人之状。
待此番形变结束,浑身颤抖亦戛然而止,这时不知当称此为人,或是鱼之物,一侧手臂、单腿将自己支撑起,翻身以脊背向上,张开同是一圈叠起另一圈的人齿,鸣嘶一声,与身旁同样才方转为这般模样的其它怪鱼一齐,从市场之中爬至街面与其它坊中,继续以同样方式,再将其他人转为自己这般模样。
一时城中,悲号、哀鸣、怪吼、蝉叫四起,偌大东都霎时成了一座无论以其目观、或是以其耳闻皆奇离古怪至甚的通都巨邑。
源乾煜、顾氏于源府之中,听得家丁重重将门掩上,匆忙快步行至前厅察看究竟是何情状,却见三俩人将浑身是血之一人拖进府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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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何故?街面生了何事?”顾氏大惊失色,躲于夫君身旁。
“自一刻初始,遍处蝉鸣不止,风中异臭不绝,可是有何与鳞症相关之事再生?”源乾煜对状况敏感些,起初察觉时便不让府中任何一人往街面察看,只留府门半开,而这时见家丁之状,很快联想到鳞症。
“鳞症……”家丁惊魂未定,“不知……适合缘故,只方才府外……门前,恍然行过几头怪状异兽,本、本未尽要往府中来,然这冒失奴……彼时非要行至街面,对付其中落单一匹,却被反咬至此,敢、敢问阿郎,眼下当、当唤郎中不得?”
“这般模样,街面那番情状,就算阿郎、大娘子允,谁又往外去唤郎中?”另一名家丁言语、声音平静,躯体却颤若筛糠,反驳早先这名家丁。
风中恶臭更甚,源乾煜未曾犹豫分毫,“先将他血止住,汝等平日与阳儿、协儿皆学了些医术,如此暂行料理,免得冒然出门,又再出其它事故……”
家丁预备将受伤这名搬入后院,将手搭上其身,却猛地将手抽开,迅速闪至一旁。
还未等颤抖着言语,受伤的家丁身躯,忽然于地面开始剧烈抖动,随之而来的是浑身上下出现的裂口,以及薄鳞。
源乾煜未尽多想,于前厅侧墙下置物架上,抽出由敬诚所赠的一把横刀,刀锋凌厉,于正午至中天的日光下,寒光四闪,“莫怪源某……”他口中喃喃低语,手起刀落,一把将地面那名家丁首级斩下。
令人烦躁的蝉鸣,此时似更甚,顾氏像是花去许久才反应过来般,迟迟才自喉头挤出一声惊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