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想是来了”方罢,武后自顾自地静坐于原处,闭目频频点头,嘴角是不是露出笑意,与与自己这不成器之子相谈时,全然是另一幅面孔。
再这番略显诡谲的景象过后,“既如此,则稍候朕与他言毕,再提不迟,”武后不知在对何人,又是对何处说出这一句无头无尾的话来。
场面静止半晌,直到当今圣人无意间触动案台之上的水器,发出碰撞声响,出声请罪,迎仙宫殿内才又有了动静。
说来奇怪,方才武后似在与何人对话之时,整座殿内,静得似已不处世中,竟连半点风声、呼气吸气声、衣物摩挲声都难听见。
这时回复原状,而当今圣人自不敢造次,如何都无法擅自开口向武后提问,问及方才究竟是何状况。
“才方……朕与汝言至何处?”武后忽而双目微张,瞥向一旁脸上泪迹还未消除的当今圣人。
“啊,回想得了,”武后自言自语,“汝言愿为辅臣,为旦儿朝中尽绵薄之力……”
她说着说着,将头扭转至别处,当今圣人正好趁机将脸上泪迹拂去,一句“正是”还未开口,被武后冷笑着“哼”一声打断。
“要不说尔等李氏一族,未尽有能,那旦儿虽比汝强过一些,仅凭如此,又如何得朕之皇位与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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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翼皆断,自无法腾翔,可你二人,又与那无羽之翼有何分别?亦不得翱翔天宇。”
武后静静地以手敲击案台表面,却未发出丝毫声响,又有些怅然若失地站起,“苦于早年手段确激奋些许,将一干李氏抹消殆尽,而朕武氏一族,亦是酒囊饭袋居多,无人有可堪称作‘雄才伟略’之状,更莫提细枝末节之治国理政。”
“唉……”她哀叹一声,仰头望向迎仙宫的天井,“若朕可年至百年、千年,则无此顾虑,谁又知天下,岂会有这般好事哉……”
“母皇圣体康健,龙颜常驻,岂不得百年哉,儿臣恭望母皇寿至百年,永治盛世!”当今圣人说罢便要下拜,被武后张手阻止。
“寿至百年又如何,朕百岁,汝七旬,之后又何如,活至二百年,活至千年?无妄之言,休要说得轻巧,以免显出轻浮来。”
武后话虽不堪听,但语气却未及早些时候那般重。
“自是非修仙得道之人,终无法长存于世,如今,确还需指定继任之人……”她言至此,无论语气语调,都显出些悲怆。
“前日,豫王李旦!旦儿……亦为朕所召入此迎仙宫,与他所言,皆同方才汝听闻之事相仿,而他之回应,哼,于汝更甚!”
“吾弟李旦,自然强过儿臣许多……”
“噤声!”武后有些心躁,“于汝更甚,岂是言强过汝,只是他于继位之抗拒、惊恐,更甚于你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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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唐,乃朕迫使汝逊位,后又拥旦儿上位,然朝臣个个如狼似虎,又岂是他能掌控,朕便又允了他之逊位。”
“而前日,他听闻朕正思量后嗣一事,朕还未提及人选,他却早言在先,‘若母皇欲将儿臣立为后嗣,则此一日始,太子监国,便永以称病相告。’”
“尔听听,竟威胁起朕来……”武后苦笑几声,“此一项,他却不如尔,尔虽能不及他,却替朕想出了法子,汝为辅臣,辅佐被立为嗣之旦儿,汝等一双兄弟,倒不似唐李一氏素喜骨肉相残之意。”
“他若为后嗣,则永称病,以待褫夺其嗣位,朕何苦到时惹出这般笑话!?如今大周人人明面不再论及朕当日如何篡唐,是因如今天下太平,百姓得以安居乐业,而每每代代更迭,总是要闹出些不堪来,如今朕年事已高,他日或重病缠身,或不得理智,这大周终有一日,又要为他人觊觎,确如狄卿所言,倒不如趁眼下目能见,耳能闻,头脑尚清醒之时,早早立下尔等前李唐后嗣,朕至少还得了个晚年英名。”
武后一面说着,一面摇头,在几片地面方砖之间来回行走,“庐陵王李哲!听朕口谕!”
武后中气十足又猝不及防的呼喝,直接将当今圣人惊跪于地面,“儿、儿臣谨听母皇口谕!”
“着庐陵王李哲,为朕大周圣神皇帝之后嗣,配享太子之位,待朕天命殆尽,继朕之皇位。”
武后这一句,乃是整番对谈之中,最为挣扎缠结的一句,其中之难堪、不甘,只以十四年来才初见的当今圣人,亦能清晰察觉到。
当今圣人被迫离开长安时,武后两鬓还未尽得见眼下这般多银丝,想来得到帝位之后的武后,不止年岁见老,此十四年亦该是过得亦未尽时时如意。
“此口谕,九月前,方为三省制成圣旨、诰命、文书,昭告天下,至彼时尚余些时日,汝……可还有何事,须朕为汝先行吩咐诸臣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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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臣敬谢母皇厚待,只眼下儿臣才方……”当今圣人彼时本欲言方至神都未久,各件事由皆未尽明白,须有人携带熟悉一番,又恐武后觉才方知自己成了后嗣,便使唤起他人来,于是改口道。“儿臣才方由房州入都城,似田舍农汉般,眼下受母皇恩泽,忽获此大位,由心实感名实难副、力不胜任,若得母皇某位器重朝臣为师些时日,便是于儿臣大大相助矣。”
“尔倒有这份心,”武后眼神中满是不以为然,“狄卿原本护唐、复唐理念,与朕背道而驰,如今已以他之谏,将尔立为后嗣之君,已属额外纳言,再由他来做将来帝师,不妥,且其人年青于朕六载,却早已疾患缠身,近年屡屡上疏求准予致仕,朕每每以朝中无人可信拦下,将来数年,恐再难以此为由,将他留于朝中。”
武后谈及狄仁杰,字句之中似是在说道某位友人,惋惜之余,还有些敬护。
“倘若他人,又未尽由狄卿这般才能,能将尔这块朽木雕琢成器……”武后一褒一贬,当今圣人只得装痴弄傻,赔以笑颜。
“只朕与尔方才相谈,尔之为人本性尚可称良善,却软弱、怯畏,相较治国理政之能,先是欠缺心性修炼,还有尔一副体魄,与方才一众武将立于一处,似鹰隼对庭鸟,自须一番打熬,由是两项,方乃眼下至朕之末年,最为要紧之事。”
“母皇教诲,儿臣谨记于心……”当今圣人心中觉,整番相谈,独此一句,实乃武后于自己之至深洞察,“心性与体魄,儿臣返回住处,定不日即启始增益……”
“哼,”武后不屑的神色语气再度回到谈话之中,“就凭尔一众房州而至之残臣败丁,还有那出身于京尹望族,却如山野田舍般之韦氏,能如何助汝增益?”
“心气不增,何以理政;体魄不强,何以威国?”武后教训道。
“心气自始于心,心气盛则心火旺,五行之中,唯有火得以融金,陛下所言之至,贫道不免有感而发……”
武后的教训才方结束,当今圣人便听到殿外一阵甲胄乱响,似那一众禁军头领正向何人行礼,而明明是在殿外,殿内响起的声音却似在耳旁,而殿外却无人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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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今圣人岂见过这番场面,忙壮胆护在武后身前,“望请母皇留意,似有怪象!”
“相由心生,实则象由心生,所见皆心中造象,心若无物,则无象,万物无象,便只存真,”声音又至,当今圣人将武后一路护至侧厅一角,口中忙唤,“来人!”
谁承想武后自他身后一搡,当今圣人不由向前趔趄两步,回头不解望向武后。
不解之处有两项,其一,武后之推搡;其二,以武后面貌观去,她并未听到最近一句言语,而是自顾自地望向紧闭的殿门。
武后全然不理会他,直对殿外以寻常声音答道,“既真人有共鸣之处,不妨此刻便请真人入殿一叙,可好?”
话音刚落,殿门即自行敞开,令当今圣人最为惊愕之处,莫过于门两侧并未站有开门之内饰,而正飘行而来、一名道士模样之人,竟是双手抱握于胸前,手与门亦有数尺之遥。
道人身长普通,与寻常老叟无异,体格壮硕异常,道袍外竟能清晰得见筋肉轮廓。
“此乃神都城郊北侧翠峰山,玄元皇帝庙中历代先皇御聘道人,丘秉纯丘真人。”武后一面介绍着,一面迎向丘真人而去。
“真人自先北周便已出世,如今百十余岁,仍鹤发童颜,身强力健,”武后说着,向真人以手指向当今圣人,“此乃朕之三子,庐陵王李哲。”
当今圣人问丘秉纯之名,险些不自觉下拜,因年幼时便闻祖父屡屡提到此人,神通也好,为人也罢,皆非世中凡人,眼下得见,又听母后绍介之间这般推崇,更是激奋至无以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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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过真人……”“殿下别来无恙……”
两人互道问安,偏“别来无恙”四个字,让当今圣人困惑不止,“真人可曾见过在下?”
“见过,未必可称面象,未尽谋面,亦未可称不知君象。”真人每字每句都如同论道,却让当今圣人不由地仔细听下去。
“以贫道所见,殿下虽未涉及道法,却有一颗道心,眼下已至圣历年,倘若万岁登封年间便返神都,望陛下轻恕,贫道以为,庐陵王殿下必成一代明主良君……”
“然,如今,亦不甚晚矣,”真人意味深长,悠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