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礼昭本以为敬晖与自己约定的两件事,不过是对他这个养子心灰意冷,而相互之间默契地做一个不言而明的空头承诺。
毕竟与敬晖相识十数年间,岂止未对自己言说过,陆礼昭几乎没有听过敬晖对他人开口说一声“求”字。
因此在那日之后,陆礼昭只与隔日就送回的胞妹一同,延续之前的生活,可谁知生活岂有所想这般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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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洛水上那座建物的高度日渐增长,一有机会就驾船接近,向一探究竟,但因已亲耳听闻、亲眼见过有关东都城中因“墨帛箱”而生异骨怪状和患有此症的城民,陆礼昭便不敢轻易接近,而就只是接近建物,他即察觉到这处可堪遮天蔽日的所在,竟无一处可见的出入口。
此般怪异更是使他不敢再轻易出现在四周,只趁打渔之时,不远不近地观察,终发现出入口的端倪以及进出之人的奇怪举动。
建物之中所用兵士、工匠数量极大,但据陆礼昭定时观察,发现无论兵士、工匠,每隔一段时日就要更换一批,而更换下的工匠数量总是要比起初进入建物的少些。
如此观察多日,确认无误后,他欲亲往建物之中一趟,一解心中疑惑。
但很快回想起当时敬晖要让他潜入,却被自己无礼拒绝之事,无比自责之余,经过一番筹划,毅然决然做下一探究竟的决定。
就在万事齐备,只等潜入之时,洛水之上与市场之中却接连传出“鱼带荧光”“洛神天罚”等传言,这些传言直接导致如陆礼昭一般的渔户,不只是短暂失去生计,还被其他城中住民唯恐避之不及。
没了生活用度的主要来源,对建物的好奇远抵不上失去支撑兄妹二人生活的生计,加之因之前生出的龃龉,而不肯放下面子向敬伯父求助,如何维持生活成了重中之重。
对终日打渔,所知之事不过武艺,还有在兵营中学会的御敌之术,除去这些,自身再无可值得称道之处,更别提身无农籍,一时也不可靠务农、贩卖来赚取用度。
一筹莫展之际,他想起在军营中与其他“隐兵”在一处时,大家各自约定他日有难、受困,在场盟约的诸人定要相互出手相助的过往。
“到底还是要为隐兵……”陆礼昭在嘴边自我戏谑一番,便动身往彼时相约之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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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定下的这一段经历,确如彼时约定那般,解了生计的燃眉之急,与一伙“隐兵”所行之事虽净是些放不上台面、甚至有时还要做些被迫仗势行凶的烂糟事,但总归不影响兄妹二人日常的衣食住行。
之外,他认为自己以这样的方式“回归”隐兵,也算是不愿亲口向敬伯父为当日的鲁莽冲撞致歉的一种补偿。
就在他以为日子就这么对付着过下去时,一件收益可观的委托出现在这几名隐兵面前。
隐兵虽大多如陆礼昭这般,以寻常人的身份隐入东都,但仍有相当一部分不愿低三下四地讨生活,也没有像隐兵中的那群公子哥那般只为寻求刺激、不为生计钱财的洒脱。
这部分人便在城中干起了收人钱财、替人消灾的勾当,并以此开起商铺。
商铺明面上是一处为往来东都之客做指引,安顿食宿的旅社,而就在此人来人往的熙攘场面掩藏下,便是东都之中的灰色地带。
民间私仇、官府不管或是管了,判罚却不尽如人意的冤假错案、还有权势与眼线既暗桩之间当断未断的腌臜牵连、东都内的悬赏……
诸多须在按理进行的事项,却不限于隐兵所行之事,因隐兵大多都与显唐几位大员——尤其张与敬晖、张柬之二人相关联,但所受指令又不只由两人发出。
故而在敬晖、张柬之下属的显唐群臣,一遇到难事,自然而然就会想到这群游离在控制之外的隐兵,欲借他们之力,平难平事宜。
此一回收益可观的委托就属这一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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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收益可观,对陆礼昭这般缺钱财支撑日常用度的人而言,所获收入足够支撑多时。
于那些只为心中高兴而成为隐兵一员的公子哥、富贵人家的郎君们而言,与平日不能直接接触的朝堂产生联系,而且还是这般联系,足以成为一份“收益”,让他们满意。
这件委托便是早先敬晖想直接对陆礼昭说的潜入那座水上建物,但并非是想让这帮隐兵成为建物中的卫兵、工匠,作为内应、眼线。
他们想让隐兵做的,是在东都城中找寻曾于洛水上那座建物中做工之人,不管巨细,无论泥砖木瓦等大工,还是锻刻造画等巧匠,都要在东都之中找寻出来。
起初大家都只以为寻人实在轻松不过,正相互对视,有些掉以轻心之时,委托一方却加上了另一个要求——“无论生死,要将这些人带往一处”。
将人皆带往一处,尚易理解,“无论生死”四字却让众人瞬间知晓此项委托非同寻常。
毕竟平日的委托,或寻捉活人,或手刃致死,这般来自朝堂大臣,且声明无论生死都要聚人于一处的委托,当属头一回。
但钱财和刺激仍然驱使众人将这项委托应承下来,而带着满腔狐疑、亦对酬金有需的陆礼昭也不便驳众人面子,开始了在城中的搜寻。
最初的奇事、怪事便正出现在这番搜寻中,凡去往的工匠家中,寻到的每人躯体上都长有陆礼昭在洛水渔户身上偶见的异形骨态。
随着搜寻的深入,其中有相当数量的异骨工匠都已病入膏肓,时日无多,以至于隐兵们早先商量妥当、将人带离的方案毫无用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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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匠家中其他人,有些听闻了街面上关于洛神天罚的传言,回到家中,大多视身带异骨的工匠为灾祸,其中有的放任工匠不管,不予理睬。
有的虽然念及亲情血缘,但见亲人已深受异骨侵蚀至彼样状况,倍感无能为力之余,甚至内心有求病痛速速了结亲人性命之意。
那些一心要将亲人的异骨怪症治好,终末因寻医问药,负债借款,落了个家破人亡,亲戚、邻里避之不及的结果的人家,是最让人不忍心的。
隐兵们在搜寻到这些人家后,家中大多除了异骨者本人,就再见不到其他相关的人,而各人不同的凄惨遭遇皆由他们自己口述,话里话外、句句声声里皆是终得以解脱之感。
这让隐兵们省了许多功夫。
诚然也有不愿他们将亲人带离的人家,好说歹说,骗他们送工匠们去求医不灵,便抬手动拳,强行将人带走,再不灵,只能痛下杀手——真的动手至对方死,生出额外的命案来,倒不必要也不至于,可是以这些人的手法,稍加动作,让拦在面前之人昏迷三四日,也是有的。
陆礼昭跟随敬晖十数年,料理事项时,终究比其他人仔细些,他注意到平时自己看见的那些异骨渔户,数量已算不得稀少,而这些患病工匠的数量竟与渔户相差不多。
即是说,在这百万之众的东都城中,这般数量身患怪病的住民,无法掀起一丝波澜,能让更上位之人,留意到还有遭受这般人间疾苦的人家。
隐兵们将各坊中的工匠,或生、或死、或半生不死,都收管在任众人如何猜测,也难猜准的几处坊中——夹在北市与县衙之间的立行坊,立行坊正在渔户、猎户聚集的殖业坊旁。
还有紧邻南市,与花坊惠和坊仅一坊之隔的思顺坊;以及距离落水几近,处于达官贵人聚集的数坊之中的劝善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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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陆礼昭几人,自然是无法迁移如此数量的异骨者,因此还有不少流散在东都城中的隐兵,加入到此事中来,而据他们所言,将来若异骨者增多,恐这样的院子,还要多出数倍。
但当被问及究竟是何人在背后运作,对方同样回答不知其详。
陆礼昭与同自己一起的隐兵,用尽各种方法,将找寻来的工匠,依次送入这三座坊中几处巨大的空闲院子,无论挑选的时机、方法,都慎之又慎。
可就算是如此,在略显仓促奔波的安置过程中,就已有难以承受如此短距离的迁移而意外亡故在路上的异骨者。
虽然委托之人本就说明无论生死,但在事情行进中出现死者,实在说不上是什么好事。
就在为如何安置此般死者犯难之时,隐兵们在院中竟然找到了同义庄一般,放有寒冰、墙壁以糊有树胶、密不透风的粗布层层覆盖而成的停尸间。
“怪道来人言,无论死活,尽数带往一处,原是这些所在都已备好足以安放尸首之处。”隐兵中一人小声嘀咕。
陆礼昭对这一点同样惊诧不已,不知这几处空院子为何如此筹备,而将这些身患异骨之人聚于一处的缘由又何在。
就在这么思索时,屋外传来几人的说话声,起初并未留意,但越听越觉熟悉,直到听到其中一声“万事俱备,只待最终一刻”,才瞪大眼睛。
说话之人对陆礼昭而言,再熟识不过,一番细想下来,又觉眼下之事合理,但既然许久未见,在此处意外相逢,心想还是打上一句招呼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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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其他几个隐兵的注视下,大方推开停尸间的门,向外走去。
“敬伯父!许久未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