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承渊看着魏君濯那张和自己很是相似的面容,大脑没有之前的疼痛,反而在心里泛起丝丝缕缕的酸楚和心痛。
他想起自己现在的环境,回过神,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绯色,缓缓开口道:
“收手吧,哥哥。”
这时,魏国大军的后方忽然乱了一下,魏君濯随着将士的呼喊回身,抬起头,看见了清州城头,站着一名身着红色轻甲的女子。
那是......燕国的长乐郡主?原来,那才是容珩的后手。
魏君濯还没来得及细想,眼前的卫承渊突然眼瞳剧烈震动了一下,唇角溢出一抹殷红,脸色又骤然苍白起来。
“噗——”他捂住自己胸口,努力压抑着翻腾的气血,却还是没有忍住,一口鲜血喷出。
“阿弟!”魏君濯失声惊呼。
周围的魏军将士们震惊的看着这一幕,怀疑自己的耳朵出现了问题,满脸怀疑人生。
阿弟?
大将军什么时候多了一个弟弟?
而且这个人,明明是燕军的将领!
但是,此人的面貌的确和大将军有几分相似——
容珩看见阿渊吐血了,急忙舍弃身边的魏军朝他赶去,隔着无数人,他大喊:
“魏君濯,你不会刚见到你弟一面,就把他杀了吧?”
魏君濯:“......”
他真的是阿弟。
魏君濯想到曾经顾澜对自己欲言又止的模样,当时他就猜测,阿弟很可能已经成为了燕国人,现在看来的确如此......
他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遇见他了,姐姐也说,就让他自由的过完自己的一生,永远都不要再回那个黑暗肮脏的地方,就好。
魏君濯低下头,看着自己紧握巨戟的手。
自己刚刚那一击的确用了九成力气,阿弟接下了,阿弟吐血了......
魏君濯慌乱起来,他不会真的把二十多年没见面的阿弟,一照面就误杀了吧!
他正急着的时候,容珩已经迅速赶来。
周围的将士们见到这怪异的情景,一个个敢动吗,不敢动。
见卫承渊还好端端的坐在马上,只是脸色有些苍白后,容珩才松了一口气。
“疼吗。”容珩扯动嘴角,郁闷的给卫承渊把了把脉。
卫承渊憨憨一笑,骄傲的说:“没之前疼,容珩,我觉得你打不过我哥。”
他虽然记不起来小时候的事,但至少知道魏君濯肯定是自己亲哥——魏君濯的脸就能说明一切。
容珩:“......不治了,杀了吧。”
眼看着大燕湘王近在咫尺,魏君濯心里升起了几分想要擒贼先擒王,杀了容珩为陆剑报仇的冲动。
可是,他的视线落到容珩搭在卫承渊脉息处的那只手上,硬生生克制住了这个念头。
他看得出来,容珩是在医治阿弟,而阿弟十分信任他。
他若此刻对容珩出手,或许一辈子,都得不到阿弟的原谅了。
“阿渊,”魏君濯沙哑的开口,声音哽咽而苦涩,“你这些年过得还好吗?你......如今是容珩的手下?”
卫承渊的脑袋因为他的话而蔓延起细微的,针刺般的刺痛,这种疼痛是可以忍受的,他拧着眉头反问:
“你怎么知道我叫阿渊?”
魏君濯红着眼眶,怔怔的回答:“你原本就叫魏沉渊,君濯,流羽,沉渊,这是我们的名字。”
君濯,流羽,沉渊,这是我们的名字。
这句话,在卫承渊脑海中回荡,“轰”的一声,激荡起万千波涛。
卫承渊深吸一口气,眼前一黑,无数破碎的记忆涌入脑海。
他想起来了一些事,
他想找澜澜了。
魏君濯看着卫承渊陷入回忆的模样,心痛如刀绞,轻轻地说:
“你若记不起来了,可能是当年试药所致......那些药是给你我的,可是每一次你都说自己不怕疼,争抢着要替我吃。”
......
“不要,不要......你们不要欺负哥哥,也不要欺负姐姐......”
漆黑昏暗的牢房里,年幼的男孩脸上挂满泪珠,死死地抓着冰冷的铁质围杆。
他望着倒在牢房外地上伤痕累累,浑身是血的少年,眼中满是焦急。
少年听到他的呼喊,勉强抬起头,金色的瞳仁没有一丝一毫属于人类的情感。
他平静的看着牢房里哭泣的男孩,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声音低沉:“好吵。”
“哥哥,哥哥我是阿渊啊......哥哥!?哥,你不认识我了吗?”男孩见到少年的眼神后,心里“咯噔”一声,更加急切的哭喊起来,不顾喉咙的刺痛,仍旧固执的喊着哥哥。
“君濯,流羽,沉渊,这是我们的名字,你忘记了吗。”
“阿渊......?”
少年发出一声自言自语的呢喃,他感觉这个名字是那么熟悉。
他脑海里充斥着刀光剑影和阴谋诡计,终于,他在最深最深的角落找到了那点记忆,他想起来了,男孩是自己的弟弟魏沉渊。
可是,即使记起又如何,他的心中仍旧没有任何感觉,弟弟对他来说,就像是一个陌生的称号。
少年也觉得奇怪,他为什么看着弟弟哭得那样惨,内心却没有一丝波澜呢。
甚至,还有些心烦。
“魏君濯,你这次做的不错,仅率两千水军就攻破了百越五千人的水寨,还生擒了他们的少族长,不愧是朕看重的良将。”
一名身着龙袍的青年男人从更外面走进来,男人的眼眸是淡淡的琉璃色,声音磁性,透着几分蛊惑。
少年道:“圣上谬赞,圣上再给我五年,我会彻底收服百越。”
“好!朕等着那一天。”
“对了,百越族长想将他的孙女嫁给你,但朕替你回绝了,你不会不乐意吧?”男人笑着问道。
少年摇了摇头,从地上爬起来,努力跪在男人面前:“卑职的一切,但凭圣上处置。”
“很好。”男人满意的弯起唇,从袖中取出一只布兜,展开布兜后,里面的银针闪闪发光。
“来,靠近些,朕亲自为你治伤,这次的银针中有一种巫医新研制的药,据说能抑制血液流动来为伤口止血,就是会有一些疼,你可要忍住,朕知道你受了伤,这是唯一的一份药呢。”
“多谢圣上。”少年淡淡的应道,他挪动膝盖,在地上拖出一条长长的血迹,一直挪到男人身边。
“不要......不要......”
那里面牢房的男孩看见这一幕,目眦欲裂的喃喃,因为之前的喊叫,他的喉咙已经发不出太大声音了,即便是低声自语,都带着撕裂般的疼痛。
“圣上!圣上!我也要,”男孩忽然用尽全身力气,歇斯底里的大吼,“阿渊不怕疼!圣上,我身上的伤太多了,它们在流血......我一定会死的,我不想死,圣上,求求你,求求你先为我施针吧!”
那声音太刺耳了,男人皱着眉看向男孩:“朕倒是忘了,还有一个小的。”
他想了想,眼中的笑意越发浓郁,淡色的瞳仁深了几分,像醉人的葡萄酒,每一个字都漫不经心:“你真的不怕疼吗?”
男孩激动的点头,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
他暗金色的眼眸在昏暗的地牢中,像是漂亮迷人的琥珀,沙哑的声音透着讨好,道:
“不怕,圣上,我一点也不怕疼,我一定能做的比哥哥更好,真的!
请,请让我来试那些药吧。”
少年默默地转动视线,看向那个满脸笑容的男孩,疑惑的低下头。
为什么会难过呢。
......
“阿弟,等会儿上了战场你就跟紧我,圣上只是让你看看战场的情况而已,我也不会进去厮杀,你一定要跟在我身边,这样我才能保护好你的安全。”
少年仔细嘱咐眼前这个还没到自己腰高的男孩,他的语气虽然温和,金色的眼眸却仍旧没有什么情感。
少年知道男孩是自己的弟弟,虽然他不喜欢他,却也要看好他,这是圣上的旨意。
周围的将士们,都惊讶而隐秘的打量着这对兄弟,尤其是那个看起来才五六岁的孩子。
即使是眼前的少将军,第一次上战场时候也十多岁了,哪有牙还没换就上战场的道理?
听说这男娃娃还是少将军的亲弟弟,没想到少将军对弟弟这么严厉,这么小的娃娃,哪怕不用冲锋陷阵,一不留神也还是会死在战场上的。
少年早已习惯男孩不理会自己,例行叮嘱之后,便转身和部下交流起一会儿的作战。
不知为何,他忽然莫名的希望男孩不要听自己的话。
男孩低着头,眼神阴沉而死寂。
他不想抬头看自己的哥哥,因为他知道,他的哥哥因为那些药物,早已经不在乎自己了,而他吃了那么多药,可能再过些日子,也会变成哥哥那样的人吧。
等到战鼓声响起,男孩不由自主的抬起头。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真正的战场,此前,他只是在哥哥剿匪或与一些百越部族打斗的时候,在一旁围观而已。
血与火,尘与土,剑与枪——
霎时间,他的世界只剩下了鲜血的颜色。
男孩金色的瞳仁映着滚滚火光,他的身体一动不动,不知不觉中已经落后了少年很远。
而少年一上战场,便下意识忘记了自己说的话,肆意朝着最激烈的地方厮杀而去。
男孩跳下了马,这里距离战场中央还有一段距离,没有人注意到他,但周围的一切都带着凛冽杀意,压的他喘不过气。
男孩已经看不见少年的背影了,他默默的走到一具巍峨高大的死尸面前,一边呕吐,一边在尸体旁边蜷缩成小小的一团。
大脑传来一阵钝痛,他终于忘记了一切,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男孩感觉自己像是被一滴巨大树脂滴落包裹的幼虫,连心脏都凝固成一块温暖的琥珀,从此以后,几十年,几百年,都不会有任何变化。
好安静啊。
真好。
他再也不会那么疼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束光陡然出现,男孩睁开眼,看见自己眼前站着一名面容俊伟的中年男人。
男孩迷茫的张望着周围的一切,之前的记忆断断续续的在脑海中浮现,他倒在一片血海中,身上不知积压了多少尸体。
那双金色的眼眸,像是初生的幼鹿般干净明亮。
中年男子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眼睛,他不顾那些污血,将男孩从死人堆中抱了出来,抬手为男孩擦了擦脸上的污垢。
“真是稀奇,死人堆里爬出来一个孩子,小娃娃,你多大了?”
中年男人露出一个自认为很和善的笑容,实际上笑的比哭还严肃,吓得旁边部下不敢说话。
男孩摇了摇头,他记不起来,也不想记起来。
他凭借着生存的本能,对中年男人露出一个笑容,中年男人发现,男孩缺了一颗门牙。
“侯爷,这孩子可能是魏国人,这些魏国人最近经常暗中来定北关,帮羌戎的王庭作乱......”身旁的副将低声道,
“本侯不管,”男孩一笑,中年男人心都化了,斩钉截铁的说,“本侯捡到的,就是燕人。”
男孩着实乖巧可爱,生的也很好看,中年男人不由想起自己家那两个不争气的拉胯儿子,要是顾承昭和顾承业小时候有这男孩一般可亲,他也不至于每天被气死气活。
“你......你能带我回家吗?”
男孩眨着眼睛,从怀里取出一个很小的精致盒子在男人面前打开,里面是许许多多的药丸,散发着诡异的药香。
“我会乖乖吃这些的。”他一字一句的说,讨好的笑。
中年男人面色一变,探了探男孩的脉息,感受到他体内那异样的内力后,再看向他的表情很是阴沉,眼中多了几分说不清的情绪。
这么小的孩子,到底经历了什么,才能拥有那么雄厚的内力?他曾听说江湖上有炉鼎一说,还有邪性的帮派以孩童试药,他曾经是不相信的,现在看见男孩手里的盒子,却不得不相信。
中年男人接过盒子,摸了摸男孩的额头,吩咐道:“找军医来,仔细为他检查身体。”
男孩小心翼翼的抓着中年男人的衣领,他不敢搂住男人的脖子,而这个怀抱是那么温暖,让他想起了自己更小的时候,哥哥没变成坏人之前,也会这样抱着自己。
眼前这个男人的怀抱,比哥哥的更加宽厚,也更让人依赖。
他想睡一觉,将一切当成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