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十七说,禁军包围了定远侯府,澜澜暂时脱不开身,她有话让我告诉你。”
容珩听到卫承渊的话,脑海中“轰”的一声,一颗心沉入谷底,刚刚说服自己的理由,顷刻间化作齑粉。
“她,说了什么?”
他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玉佩,努力维持着表面的镇静,却感觉自己仿佛坠入寒冷的冰窟里,一开口的声音,透着冰封般的寒意。
禁军,包围了定远侯府?
容珩心中升起无数种可能。
容璟想要对侯府下手,为什么偏偏挑这个时间呢。
顾承昭还在北境,定远军还在,顾澜不会有事,容璟不敢对她做什么......
这些,容珩心里都清楚,可即便如此,他的手仍旧颤抖了起来,玉佩坚硬的边缘硌在掌心,让指腹都泛起青白。
他远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爱她,以至于无法经受一点有关她的意外。
卫承渊不明所以的看着容珩,终于喘匀了气,才开口道:
“澜澜让我一字不差的告诉你,她说:相信我。我怀疑容璟并不是先帝的皇子,而是苏太后和谢叙的孩子,你不要太惊讶,毕竟,我随随便便捡个人,都能是大将军的弟弟。”
他说完,揉了揉酸涩困顿的眼睛,道:“这话也没有多紧急嘛,我怕你出事,路上跑晕了四匹马,两天没睡觉了。”
卫承渊赶得这么急,是真的以为容珩要出事了,或者是顾澜的话对容珩来说极为重要。
可顾澜的话每个字单独出现他都明白,连在一起却并没有什么要紧的问题,他才不理解。
军帐之内,容珩只能听见自己和卫承渊剧烈跳动的心脏。
“多谢......我会相信她的。”
许久,容珩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双眸幽幽,刻意避开了卫承渊明亮的眸子,将玉佩收进袖中。
顾澜这两句话的意思:一句,是让自己相信她不会出事,另一句,是在保护卫承渊的安全。
她提前让南十七支走卫承渊,让卫承渊来南境为自己带话,就是因为她知道,无论发生什么,阿渊都会不顾一切去救她——
如果定远侯府被兵围,卫承渊会拼死杀出一条血路;
如果顾澜被抓进宫,卫承渊会拼命阻止。
他虽然武功高强,可怎么会是一座皇宫的对手?宫内不设防的时候,夜晚用轻功潜进去很容易,撷芳殿的大黑甚至有自己专门的房间,但是真的要在宫里救人,面对的,是燕都两万禁军和无数内司监的高手,需要精密的筹划和运起,这些顾澜是没办法跟阿渊解释的。
最终,阿渊会死。
顾澜让他来到南境,是为了保护他。
容珩垂下眼眸,他很清楚,容璟绝不只是包围了侯府这么简单,最大的可能就是,顾澜已经进了宫。
——他冥冥之中有一种预感,在顾澜猜到谢叙和容璟关系的时候,她就一定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因为她想帮自己,调查当年的一切。
可是不必的,澜澜......
他已经不在乎容璟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兄长了,那个男人对他和容珞做的事情,他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而他,其实在得知先帝曾写下废太子诏书那件事之后,就清楚萧家的事情是容璟所做,先帝暴毙也与容璟脱不了干系。
他比谁都了解容璟是什么样的人,他只是一直不想承认,自己恨错了先帝。
容珩心中没有知道谢叙和容璟身世的震惊,比起当年的真相,他更在意的是顾澜的安危。
青年的眼眶红了几分,眼尾氤出绯色,呼吸都仿佛凝固。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一声通报。
“进来。”容珩下意识开口。
“卑职见过王爷,”一名传信兵进来,他似乎察觉到了军帐内怪异的气氛,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
“王爷,您之前让我们密切注意大燕境内的清江情况,刚刚军报传来,有一队苍风港附近的斥候,发现魏国水军出现在清江上,但他们并没有越过边界到咱们大燕水域内,而是在启国境内的清江上徘徊。”
容珩回过神,眼神一凛:“大概多少人?”
传信兵摇了摇头:“还......不确定。”
“再去探,魏军如果攻打苍风港,最有可能是走沧江,但现在水军出现在清江,一定有问题。”容珩皱起眉头。
“卑职明白。”
苍风港出现了魏军,清水郡还没有动静,到底是魏君濯在迷惑自己,还是在反其道而行之?
容珩眼底掠过一抹幽光,他定了定神,两只手已经紧握成拳,他......还要稳住阿渊,这是顾澜交给自己的事。
他抬起头,望向燕都的方向,眼底掠过一抹猩红的血色。
澜澜让他保护阿渊,别让阿渊去找人拼命,可是她知不知道,他其实更想不管不顾的拼命啊!
“澜澜让我告诉你的话,除了表面意思,是不是还有别的含义?”卫承渊正拿着一块方巾擦脸上的泥污,见容珩表情凝重,他的手微微一顿,不由问道。
容珩努力维持着平静的神情,镇定的摇头:“没有什么别的含义,她只是想让我知道谢叙的事情,尽快安排之后如何面对皇帝。”
卫承渊若有所思看着容珩,小声安慰道:“那......容珩,你也别太难过了,就算容璟不是先帝的皇子,你是就好了呀。”
容珩是澜澜喜欢的人,他如果难过,澜澜也不会开心的。
“我没有难过。”容珩淡淡地说。
卫承渊挠了挠头:“那好吧,既然如此,我等下收拾一番就回去了,澜澜还在京城等着我呢。”
容珩瞳孔一缩,拉住了他,声音清幽而低沉:“等等。”
他抬起微微颤抖的眸子,双目一眨不眨的和卫承渊琥珀似的眼眸对视。
“怎么了,还,还有什么事?”
容珩的双眸比墨水还黑,薄唇微抿着,让卫承渊不由自主紧张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觉得容珩和澜澜的眼神很像,凶巴巴的,却没有任何恶意,让他下意识想要听从。
“你还不能走,”容珩看着他,一字一句的说,“阿渊,你不想见自己的兄长吗?”
兄、长?
卫承渊重复这两个字,一瞬间,他感觉自己仿佛置身在幽深漆黑的空间之内,呼吸和感官都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剥夺,俊脸上的血色骤然间消退成苍白,表情也随之僵硬起来。
“你不想见魏君濯吗,他是你的兄长。”容珩再一次说道。
他不是故意要刺激阿渊的,顾澜说的那句“我随随便便捡个人,都能是大将军的弟弟”,就是在告诉自己应该如何留住阿渊。
现在只有提这些,才能把阿渊留在自己身边,而不是去找顾澜送死。
他会冷静下来相信顾澜,
现在的南境,也离不开他!
卫承渊和容珩预想中的一样捂住脑袋,跪倒在地上,高大的身躯蜷缩成一团,双目充血般赤红,脸色却惨白如纸。
还好这一次,因为曾经就知道这些,男人没有当场晕过去,而是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自从上次顾澜告诉卫承渊,魏君濯是他的兄长事情之后,他就一直将这件事藏在心里。
卫承渊不能回忆幼年的一切,稍微思考就会恶心反胃,头痛欲裂。
正因如此,他才不想“兄长”这两个字成为自己的禁忌,更不想让一些根本记不起的幼年经历,左右自己的情感。
换言之,卫承渊的大脑虽然抗拒去想这些,但他比谁都更想知道自己的身世。
容珩不经意的解开自己袖中静心凝神的香囊,帮他缓解头痛,声音清冷而淡然:
“如果你一想起幼年的事就头痛欲裂的话,那就告诉自己,魏君濯也好,魏流羽也好,过去那些都已经过去了,现在你是卫承渊,是当年顾渊承认的卫家人,是澜澜的亲人。”
卫承渊努力控制着发抖的身体,咬着牙,呼吸微弱:
“我,我知道......可是那就是我啊,哪怕我记不起来,也没办法把我自己当成别人。”
卫承渊的脑海中是一些破碎的,黑暗的片段,而仅仅是那些碎片似的回忆,也足够摧垮他的精神。
“我并不是要你当做一切没有发生过,而是要你明白,不管你经历过什么,你已经不是曾经的小孩子了,现在没有人能够伤害你。”
容珩曾经听顾澜说过,卫承渊这样的情况,需要个治疗内心的大夫,简称心理大夫,他感觉自己现在就成了个心理大夫。
他看着卫承渊的情绪似乎平静了下来,才说:“告别过去的前提,是了解过去。”
卫承渊艰难的抬起头,道:“容,容珩,你说得对,我要去见魏君濯。”
“好。”容珩应道。
他的指腹擦过手腕系着的铜钱暖玉,在心中自语,澜澜,我已经按照你的说的做了,而你......绝对不能有事!
夜浓如墨,暮秋时节,丝丝缕缕冷风钻进营帐,摇曳了桌案上的烛火。
容珩望着铺陈在眼前的舆图,双眸深沉无比。
明天或许还要长途跋涉,卫承渊已经在他隔壁的营帐睡着了,而他,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入睡。
傍晚时候,乌鹊楼的暗线也传了消息过来,和阿渊说的一样,禁军包围了定远侯府,京城的消息很难传出来——顾澜,的确跟着进了宫。
容珩这时候已经猜了出来,顾澜是想借着进宫的机会,恢复女子的身份。
可这是一个巨大的冒险。
直到现在,他才勉强分出一丝心神去想别的事情,脑海中谢昀和容璟的容貌变幻,一点点重合到一起。
如果不是顾澜有所察觉,他永远也不会意识到他们的关系。
——容璟虽然跟他和容朔生的不像,却和谢昀气质截然相反,谁能想的他们是兄弟?
但当他抱着确信的想法再回想他们的面容,就能够察觉到蛛丝马迹。
澜澜是如何发现的呢?
一直以来,她好像总是能找到一些细小的问题,哪怕这些事本身匪夷所思。
比如阿渊和魏君濯的关系,她看看脸就意识到他们是兄弟;
念夏的身份,她能得到警惕心比他还重的念夏喜欢;
还有当初姜狄和绛曲是同一个人的事、容朔受伤、自己曾以为天衣无缝的,对女子充满厌恶的伪装......
有的事,可以通过第一步和第二步,推测出第三步,可是有的事,只有一个开始,她就能猜到结果。
容珩按了按眉心,走出军帐,寒风吹起他单薄的衣裳,几缕碎发遮住了青年锐利的眉宇。
他展开手掌,掌心,是一粒橙色的橘子糖。
过去十七年的人生,荣宠也好,折辱也罢,后来的他都能平静以对,他虽然会有不甘心的时候,也会心怀痛苦和仇恨,但他更有相信自己能逆转乾坤的信念。
一切都理所当然的进行着,这段时间,他和顾澜分开了才意识到,他的人生,都仿佛一场设定好的戏——似乎天降大任,必然要让他经历磨难,他生下来就要背负着那些责任和苦难活着。
从前的自己,虽然看起来将一步步算无遗漏,却忽略了周围的一切,骨子里,和失去了记忆的卫承渊又有什么两样?
直到顾澜出现在他的生命里,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那曾经一眼就能望到头的未来,忽然变得崎岖而精彩,他不再是被一件件猝不及防的事情,逼得走上这条争权夺势的道路,而是真的想保护自己在乎的一切。
朦胧的情感有了归宿,失去的东西被重新找回。
如果没有顾澜,容珩不知道自己是变成什么样子,他隐隐约约觉得,可能和现在没什么两样,但是他......永远都不会拥有这样热烈的感情。
是顾澜,改变了他的未来。
容珩凝望着漆黑夜空点缀的星辰,眼神深邃而执着。
这满天繁星闪烁曾经与他无关,夜里的灯火也从未有过颜色,一切像是泛黄纸张写下的潦草字迹,却在遇见她以后,世间万物,鲜活动人。
容珩眼底的冷意被执着的温柔替代,他走回营帐,披上了厚重结实的衣甲。
夜尽天明,
他会将一切做好,
然后去娶她。
“澜澜,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