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容璟终于回过神来。
他说:“朕第一次知道,你有一双丹凤眼。”
容璟想起了,他好像从来没有仔细看过宋执的样子。
因为对他来说,宋执并不是什么帝王手中没有感情的刀刃,虽然宋执自己给自己的定位都是如此,但他并不这么认为。
他不是刀刃,而是自己的一条胳膊,一根手臂。
人不会无聊的观察自己手臂长什么样子,所以他从来没有在意过这一切。
直到现在,容璟的“手臂”被切掉了一根指头,他才意识到,原来他的手指布满细纹,原来他的掌心有一枚小小的痣......
宋执仍微微上扬着唇角,眼神温和,他身上还有着大大小小别的伤,不过那些都不重要。
他看不透容璟心里在想什么,只能沉默着。
宋执知道容璟喜欢聪明人,比如湘王,比如宁安公主,甚至比如在朝中嚣张跋扈的定远侯父子,而自己不是聪明人,对容璟来说,肯定很无趣。
容璟咬着牙,语气中,渗出一丝血腥气息:
“可是现在,它只有一个了。”
他第一次注意到,宋执有一双丹凤眼;可是现在,只有一个了。
有些东西只有到了失去的时候,才能意识到自己心里多么在意。
宋执却还没有容璟愤怒,他轻声道:“与臣来说,一只眼睛还是两只眼睛,并没有太大影响,最多就是以后射箭会没那么准了吧,臣只负责保护陛下的安全,又不会上战场。”
容璟的心里不可抑制的升起一股怒气:“你何必这么拼命,让容祁俊去死就好,他敢算计这一切,敢让你救他,就是在挑战朕的底线!”
容祁俊以为,把自己放在受害者的位置上,逼迫太子主动对自己下手,就能斗赢太子,还能清清白白......他怎么会有这么蠢的儿子?
但容祁淳居然真的按捺不住,做出这种自寻死路的事情,更是蠢到容璟想将其一刀砍死。
宋执一愣,心里不知为何,听到容璟质问自己,竟然觉得欢喜。
“陛下是在关心臣吗?”
容璟妖异的眸子泛起汹涌墨潮:“是又如何,朕忽然觉得,你是个有趣的人。”
宋执的脸不由自主的热了起来,他说道:“保护二皇子和谢大人,是臣的职责所在,二皇子毕竟是陛下的儿子,谢景栖又是......”
容璟咬了咬牙:“也对,都是朕的错,朕就不该生出这种带着罪孽血脉的孩子。”
他的话,让跪在地上的张奉才浑身一震,头低的更深了。
很显然,太子的所作所为固然手段狠毒,二皇子却也让皇帝心寒。
就在这时,乾元殿外传来一声通报:“陛下,太医院传来消息,说谢大人醒来了,除了外伤,没有大碍。”
容璟垂下眸,强迫自己恢复冷静,淡淡地说:“将云州上个月送来的两只百年党参赐给他,还有忠成伯送给朕的什么千山雪莲,都给他吧。”
“是。”
张奉才听到这话,一动不敢动,只是在心中暗暗吃惊,没想到陛下比想象中的,还要在意谢昀。
——还有宋执。
容璟也终于看向他,声音冷淡,听不出任何感情:“朕听说,张公公喜欢陈道子的画作?”
张奉才浑身一震,猛地用头撞击地面,发出沉重的声响,额头霎时间迸发出鲜血:
“陈道子......奴才错了!奴才回去后,便将二皇子送来的青松图烧毁,求陛下饶命,求陛下相信奴才真的只是一时鬼迷心窍,才收下了二皇子送来的画作,而二皇子和太子之事,真的与奴才无关!”
“咚、咚、咚”,地面发出沉重的磕头声,为了能证明自己的清白,张奉才几乎要把自己嗑死。
宋执默默地站在一旁,眼神都未偏移半寸。
容璟喜欢这种感觉,这种一个人完完全全,从身到心都属于自己,能让自己掌控一切的感觉。
他仿佛看不见张奉才额头下的鲜血,眯起眸子,问道:“是吗,那你知道你错在什么地方了吗?”
张奉才飞快地求饶:“奴才不该收二皇子的画,更不该私下与二皇子有所勾结,此举着实刺激了太子殿下,才让他铤而走险,对二皇子出手——”
张奉才现在想杀了容祁俊的心都有,他如何不明白,自己也好,宋执也好,都是被容祁俊当了枪使。
二皇子这些日子不断结交朝臣,拉帮结派,嚣张无比,是把太子往绝路上逼,说不定,自己就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太子就是发现连自己这个大内宦官都站在二皇子那边,才彻底绝望,选择出手残杀血浓于水的弟弟。
这样一来,二皇子只要保证自己活着,太子就彻底完了......
二皇子算计的可谓无比狠毒,可他没想到的是,宋执跟谢昀被牵连进来,而这俩人,恰好都是陛下十分在意的重臣。
二皇子那点小伎俩,连他都能看透,就别说是陛下。
还有......自己前天才和二皇子见面,消息就越过了自己传到陛下耳朵里,只可能是同样掌管着一部分内司监的宁安公主告诉了陛下。
看来从此以后,宁安公主更会受陛下器重信任。
张奉才唯一猜错的,就是谢昀不是被无意间牵连进来的,而是容祁俊本就想借刀杀人,除掉这个天天给自己布置作业的魔鬼。
容璟抬起一只胳膊,修长的手指绷直,又轻轻蜷了一下,打断了张奉才的话,缓缓说道:
“以后,没有太子了。”
张奉才怔住,任由鲜血染红了他整张脸,急忙应下:“是,奴才明白。”
看来,陛下最终还是选择保下二皇子,毕竟二皇子能算计了太子,也算有些脑子,而太子对兄弟出手,是罪无可赦的。
二皇子这次,是赌对了,要是按照陛下本来的想法,可能废太子之事,还得拖个一年半载呢。
“而你,”容璟继续道,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他,每一个字,都带着阴森的凉意,“要不要也跟着他,一起去死呢?”
容璟的话,就像是来自极地的冰霜,张奉才刚刚还以为皇帝放过了自己,一瞬间,他感觉自己连呼吸都变得冰冷起来。
他浑身颤抖,一切的思维,想法,算计,都似乎被冻结在身体里,只能发出没有意义的音节:“奴才,奴才......”
容璟的桃花眼中,翻涌着桃花般的绮丽色泽,他收敛了一贯的温和笑容,道:
“你现在,知道自己错在什么地方么。”
张奉才已经说不出话来,他好像......明白了,
可是,
已经晚了。
容璟站起身,上前,随意拔出了一旁兵器架上陈置的佩剑。
“谁给你的勇气,敢揣度朕的心思!?”
一道寒光划过,张奉才的一根手臂飞起,落到地上。
鲜血从断臂的切面喷薄而出,撕心裂肺的疼痛传来,张奉才想要惨叫却又不敢,他另一只手死死地扣着地面,只能从喉咙深沉发出压抑到极点的凄厉呜咽,像是一条濒死的鱼,无能为力的挣扎着。
那把剑曾经沾染了许多宫人的鲜血,现在,终于还是落到了自己身上。
宋执平静的看着这一幕,眼底没有丝毫波动,他的目光落到容璟被溅上鲜血的龙袍上,眼前的视线有些模糊。
他心想,自己要不要提醒陛下,龙袍脏了。
陛下,这是在为谢景栖出气?还是为了自己呢?
宋执抿了抿唇,将一切压在心里,强迫自己不去想第二个可能。
他要做的,是忠于容璟,其他任何想法都不该显露。
容璟厌恶的将沾满鲜血的剑丢到地上,胸口激烈的起伏着,狭长的眼尾,因为激动而染上一抹殷红勾人的色泽,越发像是惑人的妖孽。
这下,宋执默默地低下了头,不敢直视容璟非人般靡丽美艳的容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