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府里,魏鸾倒不知盛煜的这些小心思。
她这会儿正跟周骊音用饭。
数百里疾驰回京,周骊音连日不曾好生歇息,哭了一场之后颇为疲累,命人好生伺候魏鸾,她先回屋里睡了会儿。到夜幕初降时醒来,饭食已然齐备,表姐妹俩将晚饭摆在暖厅里,边吃边说话。
据周骊音所言,这一路上盛煜对她还算不错。
饮食起居皆命人周密照看,何时启程何时投宿也由她来定夺,虽说那张脸时常是冷厉威仪的,时刻摆着玄镜司统领的架子,态度却还算和气。因宫变的始末皆由盛煜转述,周骊音知道身在曲园的魏鸾定也知晓,有些困惑正可同她探讨。
永穆帝的决心,章皇后的执迷,周骊音已然看清。
母女离心的失落之余,她最惦记的还是周令渊。
“皇兄瘦了好几圈,从前那么清秀温润的人,如今却无精打采的,也没打算自救。父皇念着亲情饶他不死,他若自暴自弃,可怎么好?”周骊音小口喝着老鸭汤,将周令渊给的那枚香囊取出,放到魏鸾面前,“他让我转交的。”
陈旧的香囊,应是数年前做的,清洗后有些丝线都快掉色了。
魏鸾觉得有点眼熟,一时没想起来。
周骊音看她神情,便知她早已忘了缘故,抿唇道:“亲手做的东西,都不记得了吧?要不是皇兄说,我也认不出来。那时候咱们心血来潮缝香囊,针脚不伦不类,我做的早就丢了,他却随身藏了你的。”
“鸾鸾,平心而论,皇兄有时确实优柔寡断,妄想两全,许多事做得也不如盛统领好,但他心里始终装着你。那晚的事何等紧要重大,他还随身带着这东西,可见珍重。如今他连你都放下了,只怕早已心灰意冷。”
说话间,她眉间的担忧清晰可见。
魏鸾摩挲那香囊,秀眉微蹙。
当时被软禁在琉璃殿,盛煜生死不明时,她确曾恨过周令渊,恨他偏执自负,强人所难。但十几年的交情,却也非朝夕能断。谋逆那样大逆不道的事,永穆帝都能从轻处置,她自然也盼着周令渊能保住性命,往后洗心革面,做个富贵闲人。
章皇后恶贯满盈,即使如今能苟全性命,往后也定会死在盛煜父子手里。
届时周骊音会如何,魏鸾不敢想。
但若能将周令渊从绝路上拉回头,于周骊音总是有益无害的。
魏鸾不好亲自去劝。
遂让人找了笸箩针线,将香囊上粗疏的针脚重新缝了一遍,打上新的络子,交还给周骊音。只说这是她以表妹的身份送给周令渊,盼他能在逆境里振作,万不可让昭蕴小小年纪就失去双亲,更不值得为章家的野心赔上性命。
过后两人同榻歇息,如幼时那样,暗夜里细语卧谈,直至昏昏睡去。
……
翌日周骊音仍入宫去赴章太后的法事,魏鸾则留在府里等她——周令渊的事尚未解决,周骊音心里不安,很需要陪伴。自打盛煜屡屡流露冷淡后,周骊音原就甚少再去曲园,如今出了这事,更不愿再去讨人嫌,自是留在公主府方便。
后晌,周骊音出宫回府。
魏鸾问及宫中情形,周骊音愁苦许久的脸上,总算露出稍许笑意,说章皇后虽仍闭门不肯见,却总算同她说话了。周令渊收了那香囊后甚感意外,沉默许久后珍重收起。虽说还看不到曙光,至少是个好兆头。
这消息也令魏鸾颇为欣慰。
一场厚雪后天气放晴,阳光暖洋洋的铺满京城,是入冬后难得的和暖。
魏鸾听了徐太医的叮嘱,每日都要抽空散步,周骊音恰好得空,自是作陪。才刚走到后面湖畔,却见侍卫匆匆来禀,说敬国公府的二夫人前来造访,已由长史请入厅中喝茶,周骊音闻言,忙命请来相见。
不多时,魏夫人在随从陪伴下快步走来。
瞧见魏鸾竟然也在,魏夫人反倒失笑,“我昨晚才得的消息,说长宁回了京城,专等着她今日出宫后来瞧瞧,谁知你比我还快!也不知会我一声,是姐妹俩忙着说体己话呢?”她原就性情温婉,待人柔和,含着浅笑走来,颇觉慈爱可亲。
魏鸾忍着没去撒娇。
倒是周骊音迎上前挽住她手,叫了声姨母,请到暖厅里落座。
表姐妹俩幼时片刻不离,受过章皇后教导,也没少在魏夫人跟前撒娇闹腾。周骊音原就是天真活泼的性子,因魏鸾的关系,比起章氏两位功夫,跟敬国公府的人更亲近,对温柔和蔼的魏夫人也颇为依赖。
如今母兄受罚,魏夫人的到来多少令她心安。
母女俩合力宽慰下,少女眉间的担忧也渐渐消散,在魏鸾有意逗她时,还能跟着笑笑。毕竟愁闷无济于事,还是得重整旗鼓往前走的。
魏鸾松了口气,瞧向窗外天色。已近傍晚,落日熔金,铺在尚未结冰的湖面,浮光跃金,洞开的窗扇里有凉风透入,寒意尽被暖炉驱散,唯有斜摆的秃细柳枝摇曳,别显安谧。
已经是她离开曲园的第二日了。
不知盛煜此刻在做什么。
魏鸾跟周骊音许久没见,与盛煜相处的时日其实也极为短浅,连着两月,都只能抽空团聚。玄镜司里事务繁琐,等章太后的丧事过去,剩下定国公那根硬骨头还没啃,盛煜定还有许多事要奔波。他难得有空留在京城,魏鸾其实很想多陪陪。
自打那副画像出世,无需芥蒂顾忌后,她是越来越喜欢跟盛煜腻在一处了。
——哪怕他偶尔的厚颜无耻令她无力招架。
男人的眉眼浮上心间,她下意识抚向小腹。
诊出身孕后,她还没能回娘家去跟爹娘报喜,在公主府的这两日,因周骊音愁苦忧闷,也不曾提及。此刻小公主心绪稍宽,恰好母亲也在……她戳了口香茶,笑着睇向正谈论枫阳谷的两位。
周骊音眼尖,看她笑意都快溢出来了,不由道:“想谁呢?吃了蜜似的。”
魏鸾笑而抿唇,不急着说。
这般反应愈发勾动周骊音的好奇心,因紧邻魏夫人坐着,便抱住魏夫人手臂,“姨母你快管管她,就会跟我卖关子。有话也憋着不说,都快成闷葫芦了。”
魏夫人笑着揽她在怀,“快说!”
“也没想谁,就是——”魏鸾声音微顿,对上两人齐齐投来的目光,唇角不由漾起笑,道:“昨日出门时,徐太医来给我诊脉,说是喜脉。九月里的,脉象已很明白了。”
这消息着实出乎所料。
周骊音跟她自幼一道长大,如今还是个待嫁闺中的姑娘,因宫里这些糟心事,回京后甚至没瞧见盛明修半眼。谁知道,魏鸾与她同龄,竟已有了身孕?这种感觉太过奇妙,周骊音傻愣愣看着魏鸾,而后盯向纤腰小腹。
倒是魏夫人惊喜出声,“当真吗?”
“确实是喜脉,这个月的月事也没来。徐太医的医术母亲还信不过吗?”
“信得过!当然信得过!”魏夫人喜不自胜,两步走到魏鸾跟前,将她上下打量。
敬国公府里两房儿女,长房早就有了嫡孙,由在外做官的魏知谦亲自带着,魏清澜也已嫁过一回。魏峤夫妇膝下唯有一双兄妹,魏知非还投身军旅常年不着家,至今都还没议婚事。如今魏鸾有孕,膝下要添丁,夫妻俩终于能当外祖父母,魏夫人岂能不高兴?
不过欢喜过后,又有些隐隐的担忧。
毕竟魏鸾翻过年也才十七,虽说时下女子多半及笄就出阁,不少人都是次年生子,但在魏夫人眼里,魏鸾毕竟还是涉世未深的孩子——跟她同龄的周骊音至今都没议婚呢。就算魏鸾自幼将养得身子极好,这样的年岁怀孕也颇辛苦。
魏夫人一时间说不出话,唯有满面笑容。
旁边周骊音笑得眼如弯月,“这可真是好消息了!鸾鸾当了娘亲,我就是姨母,要升辈分了。”说着话,不由分说将腕间玉镯褪下,塞到魏鸾手里,“喏,这是见面礼,别嫌寒碜,回头我给他准备厚厚的礼。”
“那敢情好,我来者不拒。”魏鸾莞尔。
魏夫人笑着嗔她,“长宁这是好心懂礼数,你倒厚脸起来了,打着孩子的旗号占人家便宜。我就不送旁的了,回头备好孩子的衣裳暖帽,等我的小外孙出生就是。”
“没准儿是外孙女!”周骊音道。
魏夫人颔首,“都好,都好!”
换在平常,魏鸾出阁嫁人有了身孕,周骊音少女怀春,母女俩总要拿她来打趣两句的。不过如今章太后驾崩,这婚事总得拖个两三年,且周令渊母子身在狱中,这一壶万万不能提。遂默契地避过,欢喜过后,魏夫人又问盛煜是否知道。
“诊脉后我就来了这里,还没跟他说。不过春嬷嬷她们定是报过喜讯的。”
“那可不行,旁人说是旁人的,这样的喜讯,你得亲自说给他听。”几番起伏后,魏夫人虽觉盛煜性情过于冷厉,瞧见魏鸾安然无恙,倒也颇满意这女婿。夫妻俩膝下就这么个独女,嫁进曲园那种闲人勿进的地方,魏夫人几乎不曾登门。
不过女儿怀孕,她毕竟不放心。
迟疑了下,魏夫人又叮嘱,“染冬她们虽稳重,但既怀了身孕,你身边能顶事的唯有春嬷嬷。胎还没坐稳,这阵子最须精心,她未必照顾得过来。盛老夫人年岁大了,自不能操心闲事,你婆母又那样,鸾鸾,回头我多去曲园瞧你,你先跟姑爷招呼一声。”
“母亲放心,他会答应的。”
魏鸾头回怀孕,听着徐太医连篇累牍的叮嘱,只觉事事都须小心谨慎,婆母帮不上忙,她心里也颇没底。若能有母亲常来看望照拂,自是更稳妥的,便是盛煜不答应,她也得想办法找个外援。
这种事,至亲是最靠得住的。
因这一茬,周骊音也没再拖着魏鸾,让她先回曲园报喜,须好生养胎,万不可劳累。
魏夫人原打算与她同去,又怕曲园关乎朝堂,盛煜心里不痛快,便先留在公主府陪伴周骊音,等魏鸾跟盛煜商量好了,再派人来接她。而后又命人赶紧回公府,给家里的老夫人和魏峤他们报喜,便连魏知非也没漏,让魏峤亲自修书报喜。
这样折腾了半天,周骊音的心思被分去大半,欢喜之下,倒恢复了几分往日的烂漫。
魏鸾放下心,遂乘车回府。
当天晚上,魏鸾等到深夜也没见盛煜回来,登上凉台一瞧,只见南朱阁里灯火通明,想必是盛煜有公事缠身,她不好打搅,便先吹灯睡下。次日晨起,盛煜果然早早去了衙署,整日不曾露面。
到了晚间,他回府后仍未踏进内院,甚至都没派仆妇知会一声。
——这样的安静,跟前两日迥然不同。
魏鸾总算觉出不对劲,又怕他是碰见了大麻烦,亲自往南朱阁去瞧动静。
作者有话要说:老盛:老婆终于想起我了。
劳动节快乐呀仙女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