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曲园里的夫妻亲密,东宫夫妇这两日过得颇为紧张。
太子妃章念桐更是落得两面夹击。
章家这回派了五十余名出挑的死士入京,又抛出深藏在镜台寺的秘密,可谓下了血本。而她的计划,原本也颇为周密——死士进京的事由周令渊亲自安排,并未泄露半点风声,她指使人拿私铸钱做引子,果然吸引了玄镜司的注意。
这案子沉寂许久,而今风声过后死灰重燃,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所以哪怕是盛煜,都不曾起半点疑心,当即命人循着线索深查。因案前关乎重大,在挖出镜台寺这个窝点后,又亲自带人去围剿。
一切皆如章念桐的计划。
盛煜入彀,地宫的石门被封,埋伏在外面的章家死士没给玄镜司半点用哨箭示警求援的机会,迅速将其斩杀。剩下盛煜和几位随从被困在地宫里,面对那样凶残的连弩阵和淬毒冷箭,自是九死一生。即便逃过箭阵,还有二十余名精悍死士在内。
哪怕盛煜身手再强悍,恶战中也难逃重伤。
届时退路被封,盛煜重伤后毒性发作,自然插翅难逃。
等玄镜司衙署的人久等不至,察觉出异样找到镜台寺时,为时已晚。
地宫内若有章家死士残留,自会跟盛煜拼力搏杀到最后一刻,若皆恶战而死,身上也不会留半点线索。外围的死士可迅速撤离,她在不远处的云顶寺亲自坐镇,已备齐了撤退用物,可让他们从容消失于京畿,回到北地。
甚至天赐良机,连魏鸾都自投罗网,撞到了她的手里。
派出刺客的时候,章念桐是极兴奋的。
因魏鸾死后,她便没了心头大患,而永穆帝即便为盛煜和魏鸾的事震怒,即便能猜到这事背后是章家的手笔,又能如何?盛煜是活生生的例子,因与章家为敌而丧命,朝堂之上,还有谁敢再不要命地来拭章家锋芒?
两军交战,总得有人冲锋陷阵。
永穆帝没了盛煜这把利剑,只能如当年般忍耐退让。
章家亦可高枕无忧,雄踞君侧,稳握军权延续百年势力,周令渊的太子之位会愈发稳固。
可谁知盛煜竟能活着?
在玄镜司众人被斩杀殆尽,没发出半点求救讯息的情势下,竟还会有成群的玄镜司人手扑向镜台寺,早早将盛煜从地宫里拖出来。而盛煜身临箭阵恶敌,重伤中毒之后,竟然还能撑着没死!
得知魏鸾逃脱时,章念桐只觉得失望。
听到盛煜被活着抬回曲园的消息时,章念桐却几乎瘫坐在地上,震惊而不敢置信。哪怕后来听闻盛煜重伤昏迷,亦未能冲淡出师不利的阴霾。
宫里的章太后和章皇后大失所望,周令渊更是百思不解。
但交战失利,没有人责怪主帅。
周令渊对章念桐也多是安慰。
次日清晨,身负京畿巡查之责的周令渊被永穆帝召入宫中,为刺客公然行刺玄镜司统领的事而震怒斥责,下了死命令,要周令渊两日内务必查明缘由给出交代,否则重惩不殆。八壹中文網
没多久,云顶寺里魏鸾母女遇刺的事因时虚白远游归来、拔刀相助而迅速传扬开。原本为如何善后而焦头烂额的周令渊得知此事,当即冲到了章念桐跟前,质问那是不是她的安排。章念桐看着男人猩红的眼睛,并未否认,周令渊盛怒之下,扬手重重扇在她的脸上。
那是夫妻成婚后周令渊头回冲她发怒。
盛怒之下,向来温和的男人甚至动了手。
虽然早有预料,事情真正发生时,城府深沉如章念桐,也红着眼眶愣了许久。
而周令渊也因给不出交代,被永穆帝禁足在东宫,哪怕章太后和章皇后轮番劝说也无济于事。帝王雷霆震怒之下,章太后怕逼得皇帝狗急跳墙,只能放任孙子被禁足,连东宫守卫被永穆帝调换,都未能出手阻拦。
随后,玄镜司副统领赵峻带人直奔庭州。
短短数日之内,玄镜司统领遇刺、太子被禁足,刺客的嫌疑指向庭州,便是再迟钝的朝臣,都嗅得出不对劲了——毕竟不久之前,盛煜曾带头向根基深厚的章家拔剑,斩兴国公于马下。如今天子震怒东宫危悬,不免引得人心思动。
章念桐纵伤心愤怒,也只能打起精神善后。
要做的第一步,便是摸清敌情。
因东宫被禁足的事,章念桐不便多走动,事情便由章太后亲自操持。
这日清晨,章皇后传谕至曲园,召魏鸾入宫。
……
自上回章皇后借侍疾之名故意为难,章魏两家貌合神离的脸皮便彻底撕破。这阵子章家的贵妇女眷如常出入宫廷,出城赏花踏青,却再也不曾招呼魏夫人同行,魏鸾自然也被遗忘了似的,不复昔日亲密。
镜台寺的刺杀后,更是公然反目。
这节骨眼上,章皇后忽然召魏鸾入宫,用脚趾头都猜得到没安好心。
魏鸾却仍不能无故抗旨。
但跪地接旨却不意味着百依百顺,芳苓传完旨意,便要魏鸾即刻进宫。魏鸾瞥了眼这位仗势骄矜的掌印女官,并未立即动身,只淡声道:“外子几日前在镜台寺遇袭,如今重伤昏迷,命悬一线,他的起居都由我打点。司记稍候片刻,我回屋安排好,便随你入宫见驾。”
说罢,不顾芳苓阻拦,便抬步出了正厅。
芳苓面露不悦,瞧着摇曳而去的背影,低眉掸了掸衣袖。
仆妇恭敬奉上香茶,礼数周全。
周遭却安静得唯有风声鸟鸣,芳苓被晾着等了好半天,才见魏鸾盈盈而来。她心里憋着气,往府门走时不由道:“少夫人自打进了曲园,倒似比从懈怠了,便是皇后娘娘召见,也轻慢起来。想必盛家门第不高,少夫人身在其中,慢慢忘了宫里教的规矩?”
她淡声说着,那双眼睛望向魏鸾,隐有责备之意。
魏鸾心中嗤笑。
她幼时被选为公主伴读,识字读书之外,也跟着周骊音学宫廷规矩,若有错漏之处,章皇后常会让女官教导。芳苓是张皇后的亲信,没少做这种事。魏鸾那时乖巧,不愿在宫里惹麻烦,更不愿因此被母亲念叨,每回都遵从教训,态度恭敬。
只是时移世易,她与章皇后早已分道扬镳。
芳苓难道以为她还是那不谙世事、逆来顺受的小姑娘?
魏鸾将脚步微顿,瞥了她一眼。
“司记言重了。非我故意怠慢,实是外子伤势太重,不可疏忽耽搁分毫。且外子是为公事而重伤,皇上前日派了内侍前来安抚探望,命我尽心照应,皇后娘娘母仪天下,向来宽厚仁爱,难道会为此事苛责于我?”
说话之间,不豫溢于言表。
芳苓头回被她公然顶撞,微微一怔。
魏鸾没再理她,只悄悄背过身,拿衣袖擦了擦眼角。进宫的路上亦摆出心事重重的模样,眉间忧愁未散,甚至在瞧见宫门口精神抖擞的侍卫时,悠悠叹了口气。
芳苓瞧在眼里,明白缘故后反倒有些高兴。
两人仍从银光门进,却没去章皇后的蓬莱殿,而是绕过太液池往东北角的寿安宫去。到得那边,宫室肃穆,满庭安静,除了魏鸾之外,镇国公夫人、定国公夫人及府中女眷竟然都来了,就连周骊音也在。
魏鸾稍觉诧异,便见章皇后面露凄然,道:“太后得了时疾,精神不大好,正在里面昏睡着。她老人家虽住得清净,实则时常关怀晚辈,爱瞧儿孙绕膝。本宫召你们进宫,便是想着,多个人陪,太后的病能痊愈得快些。”
这理由冠冕堂皇,魏鸾自屈膝行礼拜见,陪侍在侧。
没过多久,就连永穆帝都来了。
比起上回魏鸾在麟德殿面圣时的模样,永穆帝似苍老了许多,虽仍端肃威仪,鬓边的霜白却比先前蔓延得更多,那双眼睛里泛着血丝,似是好几夜没休息好。进殿之后,他坐在章太后榻旁,握着手叫了两声没反应,不由皱眉。
“前两日不还很康健吗?”他抬眼看向太医。
太医跪伏在地,恭敬道:“太后是得了时疾,才令凤体欠安。”
“时疾就重成这样?”
“不止是时疾,也是操心多虑所致。”章皇后宫装雍容,接过话头温声道:“太后向来疼爱太子,对他寄予重望,如今太子禁足在东宫,老人家难免忧心。过阵子便是太后的千秋,若到时仍凤体欠安,臣妾实在惶恐。不如——”
她顿了下,觑向永穆帝的神色。
永穆帝垂眉看着昏睡的太后,并未瞧她。
章皇后也不在意,续道:“太子毕竟年轻,偶尔行事不周也是有的。皇上既怪罪,尽可慢慢教导,若只管这样禁足置气,怕是臣民不安,太后也忧心难愈。不如先放太子出来,给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也算能令太后安心些。”
她面露微笑,说得轻描淡写。
永穆帝没出声,只环视四周。
深宏宽敞的殿宇内,除了他之外,便全是跟章家关系甚密的女眷。太后、皇后、章家老太君、两位国公夫人、几位少夫人,团团围了满地,除了周骊音和魏鸾垂着脑袋站在最角落外,其余人皆望着他。
那一瞬,永穆帝想起了陈年的旧事。
先帝登基之初朝政未稳,也还未封赐功勋。有一回他入宫,看到父皇被章家几位老将团团围着,虽是天子之尊,却仿佛被虎群围着的雄狮,被隐隐逼迫。彼时贼寇未平,失地未复,若与章家割裂,必致天下分崩离析。
哪怕周家能整兵再平天下,战火也只会令百姓受苦。
那是荡平割据文成武就的先帝,雄才大略少有人及,在章家胁迫下,也不得不隐忍退让。遂以三位国公的荣宠和边地军权稳住章家,而后腾出手稳固朝纲、整顿吏治,给百姓营一方安稳家园。
如今国力日盛,贼寇荡平,百姓安居,就连被占据几十年的城池也收回了朝堂。
建国之初的遗自前朝的痼疾皆已解决,就只剩章家骄横弄权。
昔日,他们围困父皇,以兵权胁迫。
而今,她们故技重施,拿孝道压人。
永穆帝垂眉,瞥了眼强势干政的章太后,沉渊般的眼底不曾荡起半分波澜,沉声道:“太子身为储君,身负巡查京畿之责,却放任贼寇横行,刺杀朝堂重臣。昨日是盛煜,明日朕若摆驾出宫,也能如此疏忽?”
“皇上言重了。”章皇后忙婉言相劝,“太子会记着教训,绝不懈怠。至于盛统领,身为臣子,为君分忧效忠朝堂原就是本分,就像臣妾的父兄征战沙场为国尽忠,受伤甚至战死也无半点怨言。皇上若是惋惜,派人厚赏安抚就是,怎可拿太后的凤体赌气?”
她说着,缓缓跪了下去,端然道:“还请皇上三思。”
话音落处,章家女眷亦齐齐跪了下去。
“请皇上三思。”声音温和,姿态恭敬。
永穆帝抬眉,看到珠翠绫罗跪伏满地,魏鸾目沉如水,周骊音站在那里,似左右为难。
而章氏众人恭敬叩首,意甚殷切。
这话他若不应,便是不顾太后凤体,但若应了,实在让冒死拼杀的臣子寒心。
即便盛煜能识大体,事情传到旁人耳中,无异于离间君臣。
永穆帝的目光缓缓从章氏众人头顶扫过,最后落在仍阖目安睡的章太后身上,熬夜思虑后布了血丝的眼睛里浮起浓浓的寒意,几乎是一字一顿地道:“朕意已决。太后既是时疾,慢慢治罢。”
说罢,拂袖而起,沉目离去。
满地跪着的章家女眷未料他如此坚决,不由偷偷望向章皇后。
章皇后跪在原地,看了眼傻站着的周骊音和魏鸾,眼底浮起寒意,冷着脸叫众人起身。
——如此软硬不吃,看来这件事永穆帝是真的铁了心。
若这勉强维系的夫妻情分当真要断,她可得早点铺后路!
……
章太后既凤体欠安,当天夜里,众人留在宫里侍疾。
好在众目睽睽,章皇后不曾折腾谁。
魏鸾陪侍到深夜,到周骊音的宫里歇息——公主府虽已建成,但周骊音在宫中的住处仍保留着,只是原先的宫人多被带走,如今的当值的人皆由章皇后安排。魏鸾沐浴用物和饭食皆与周骊音无异,倒能安心地用,过后同榻而眠。
周骊音的情绪显然很低落。
周令渊被禁足之初,她其实单独去求过永穆帝,父女俩在内殿聊了半天,她未再多言。
今日章皇后率众人求情,她固然也想让皇兄尽快解禁,瞧着永穆帝鬓边新添的白发,终是不曾多言。看着众人以太后的凤体胁迫永穆帝时,甚至有些心疼父皇。等永穆帝离开,章皇后因她杵着不求请而摆出冷脸,更是令她难受。
但这些话周骊音不能说。
在魏鸾握着她的手关怀时,周骊音只缓缓摇头,低声道:“我没事。”
魏鸾身在宫廷,须谨言慎行,只能陪坐宽慰。
倒是周骊音想起了别的,“听说盛统领遇刺的那日,你与姨母到云顶寺进香,也碰见了歹人,闹得动静不小,没伤到吧?”
“有惊无险,连我的衣裳都没碰到。”
“那就好。盛统领如何了?”周骊音拥被坐着,半昏的灯烛下青丝披散,眼底分明关切。
魏鸾却是神色微动。
盛煜佯装重伤昏迷的事,应是出自永穆帝的授意,事关章家朝堂,连盛家的人都瞒着,她更不能拖后腿。且这是在宫里,里外全都是章皇后的耳目,隔墙有耳,今晚的言语明日定会尽数传到章皇后耳中。
今日寿安宫的事与她干系甚小,章皇后特地召她入宫,定是为了此刻。毕竟她与周骊音感情笃厚,曲园出了事,周骊音定会关怀。章皇后的手插不到曲园,想摸盛煜伤情的底细,这是最不着痕迹的法子。
魏鸾在心里跟小姐妹说了声对不住。
而后低低叹气,道:“情况不妙。”
“怎么?真的昏睡不醒?”
“差不多吧。中间虽醒了几次,瞧着迷糊得很,勉强撑着说话也颠三倒四的。他身上被铁箭伤了好几处,那是淬过毒的,郎中说毒入心脉伤及全身,十分棘手。”魏鸾说至此处,想着盛煜刚被抬回曲园的样子,眼圈便红了,哽咽着道:“我瞧着,他像是傻了。”
“傻了?”周骊音瞪大眼睛。
魏鸾轻轻点头,“中毒后耽误得太久,想是伤着脑子了,醒后差点没认出我来,就算喝着汤药,也无济于事,时好时坏。手和腿上布满了伤,哪怕能痊愈,往后怕是也没法提剑。”
她按着盛煜的指点,说得凄惨无比。
周骊音不疑有他,脸色都变了。
“若果真如此,盛统领岂不是成了废人?”她握住魏鸾的手,既惋惜盛煜的伤,又觉得心疼同情,“这才成婚半年,往后可如何是好?你们本就相交不深,是父皇赐婚才盲婚哑嫁,他那人又冷冰冰的,待你算不上多好,总不能这样守一辈子吧?”
如此真实又犀利的疑问抛出来,魏鸾不由噎住。
作者有话要说:老盛:???小公主你想做甚??
我还没死呢,挖墙脚的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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