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光大放。
东方天野的烈烈朝霞挥洒向粼粼波光里,有那么几个瞬间,几乎刺眼的教人不敢睁开双目。
尤是楚维阳这般,昔年困坐石窟里面,双目更为适应那种幽寂黯淡的环境,这会儿,未料想换了一个方向之后,明光一照竟是这样的夺目。
他赶忙闭上了双眼,只闪瞬间,眼泪就要下意识的夺眶而出。
好不容易眨巴了几下眼,这泪眼模糊的,教他看不清眼前的真切光景,等好不容易瞧的仔细了,一处岛屿的轮廓,就已经浮现在了视野之中。
没有直接赶到岛屿上面去,更相反,楚维阳一边取出了玉简来,与莫道忠所言说的细节相印证着;一边驾驭着孤舟,不远不近的环绕着岛屿来绕圈子。
与此同时,楚维阳的身侧,法剑悬浮,剑锋随着孤舟的回旋,却自始至终对准着岛屿的方向。
交织着明黄与银白颜色的剑身上,灵光一阵阵的兜转着。
如是观瞧了良久,楚维阳的心神之中方才传出来淳于芷清丽的声音。
“与莫道忠所言不差,岛上甚么人都没有,布下的禁制,也与他言说的一般无二。”
与此同时,楚维阳也像是彻底完成了印证一样,缓缓地将贴在眉心的玉简放下。
“是了,这儿便就是那灵浮岛了。”
话音落下时,楚维阳这才又捏起法印,一道黯淡的灵光兜转在孤舟上,随即便像是一道利箭,划破波浪,朝着灵浮岛疾驰而去。
早先孤舟回旋的时候,楚维阳便已经将这座岛屿观瞧了一个大概,说起来这座岛屿并不算大,比着之前谢家先贤隐居的海岛要小上大约三成左右。
只是因着没有了山丘起伏,岛屿上面的地势平坦,反而愈显宽阔。
这会儿,楚维阳寻着地势更低的方向,孤舟在海滩上停下来的时候,楚维阳复纵身一跃,就已经立身在了干岸上面。
轻轻地跺了跺脚,一层硬土下,是几若玄铁一样的顽石。
往前没走上几步路,楚维阳复又忽地止住了身形。
一挥手,翠玉火显照火相,朝面前的空地飞扑而去。
唰——!
倏忽间,层叠灵光凝聚成一道禁制,只将那白鹄火相拦在方寸之间。
没想着非得要用法焰和一道禁制争个高低。
挥挥手之间,楚维阳直接散去了那道翠玉火,一抬手,浑厚法力包裹着,教楚维阳手掌一握,直接将那道禁制攥在了手中。
如此,凑近了再仔细观瞧,饶是楚维阳都挑了挑眉头,似是有些诧异。
而心神之中,早已经传出了淳于芷厉声驳斥的声音。
“粗劣!甚是粗劣!这等手段,怎么敢在外海做那打家劫舍事情的?”
淳于芷端是像看到了甚么不堪入目的事情。
莫说是她这样曾经修为境界高邈的人了,便是楚维阳,只修过两部符箓道书的人,这会儿只是看着手中的禁制,都已经瞧见了那篆纹之间的不谐。
手段粗劣的,像是那没甚么法统传承的散修。
如是,楚维阳复又观瞧了数息时间,忽地,他将另一只手扬起,屈指在那禁制化作的锁链上的某一处轻轻一弹。
砰——!
灵光化作碎屑飞溅开来。
只闪瞬间,原本粗壮的一道灵光禁制,随即在楚维阳的注视下,禁制破碎开来。
漫空中仔细看去时,数道雕着符箓篆纹的木牌忽然显照,它们像是原本悬在漫空中,忽然间兀自煅烧起来,紧接着就化作灰烬与尘埃,消散在了呼啸的海风之中。
眼见得此,楚维阳摇摇头也不知该说甚么好了。
“说起来倒也没有甚么好意外的,想想莫道忠所交代的罢,他们所谓的百蛇列岛莫家,不论吹嘘的何等厉害,那筑基境界的莫岛主,怎么样的煊赫,想要提升境界,都还得靠着精炼妖脉……
似这等背离修行义理的事情,只怕一族跟脚还在旁门左道之外!说句难听些的话,里边还有几个能被称之为人怕都难说,因是这等修行宗族,术法手段上更低劣不堪,似乎也顺理成章。”
这般说着,楚维阳似是也看透了些所谓百蛇列岛莫家的跟脚底蕴。
说起来也是这样,楚维阳一路奔逃九万里,纵然狼狈不堪,可修行的手段,却无一不是大教的根底,要么是一宗古经,要么是通衢的内丹法,便是说起来最末流的剑招,也是立意最正,潜力极高。
只一部《清微雷云篆箓书》,外海的寻常修士,莫说是见过,只怕都少有人听闻过!
一念及此,楚维阳愈是感慨世道飘零,随即背负着法剑,径直往岛屿中走去。
浑似是走在山野里拿刀剑去披荆斩棘。
楚维阳往往几步路走出,就要一手拘来一道禁制。
起初时,楚维阳还饶有兴趣的端看一二,心神里淳于芷也有着品评的心意。
可是这样几步路一顿,见得多了,这一道道禁制,在楚维阳的眼中,便也真真如荆棘一样,他自然没了端看的兴趣,淳于芷也没了品评的耐心。
若非是怕一把火烧毁了岛中蕴藏的宝材,楚维阳都想更痛快些行事。
万万没想到,这外海修行路上,最折磨人的,竟然是这短短的一段路。
好半晌,当楚维阳几乎走到岛屿正中央的时候,他脸上已浮现出了明显的躁意,双手一抓那禁制凝聚成的锁链,掌心中水火二色交缠,霎时间刺耳的腐蚀声中,禁制寸寸断裂。
终于,几座茅庐的轮廓浮现在了楚维阳的眼前。
年轻人叉着腰驻足在原地,几乎是咬着牙撇了撇嘴,他像是有甚么脏话想要说,可想到莫道忠已经被自己收拾干净,葬身海底之中,这才又缓缓地去了心中的怒意。
似是察觉到了楚维阳的心境,这会儿,心神之中反而是传出了淳于芷稍显揶揄的笑声。
“怎么说……虽然是笨办法,可将禁制布成这样,也很是有效果,不是谁都能够一眼瞧出他禁制手段的粗劣,也不是谁都能这样轻而易举的将禁制损毁去,而不引出大动静来。
只是,若想要将此地安顿成你的道场,这禁制就需得好好思量,要兼具护岛阵法,还需得有养炼修行的效用,此二者缺一不可,说起来,往日里还没见你用过符箓篆纹法门!”
闻听此言,楚维阳遂也止住了往茅庐中走去的脚步,他忽地折身,环视向平坦而开阔的岛屿。
一翻手间,那面罗盘已经被楚维阳托在了手中。
四下里如是仔细探看着,不时间,楚维阳还要闭目,仿若入定一样,仔细感应着甚么。
如是良久之后,年轻人再开口时,已然是汹涌成竹的模样。
“端是一处好地方,难怪会被莫道忠瞧上,这岛屿下面,似是连着海底火脉,隐约间有煞炁蒸腾,我对这个感应很是敏锐些。
这样看,雷篆云篆都不成,该用《九元祈灵赤文诸符通旨》,以九元赤纹承载水火之道,水道在外,交联《九面玄龟太一咒》。
如是岛外便不是海水,而是乌光水,毒煞之炁蒸腾,引动水汽,显照层叠幻象,又暗合先天八卦,阻人于无形之中!
这九元赤纹便如同玄龟九面,在外面的八面显照八卦,为的是托起中央的承天玄镜,于内交联《五凤引凰南明咒》!
彼时,内养一口翠玉火,接引地下火煞炁日夜淬炼,真个有强敌来犯时,五炁玄冥灵光兜转间,水即是火,火即是水!
如此水火两相蕴养在自然之中,凭生许多威能不说,我于岛屿之中静修,引得水火相济,便是自身修炼的无上宝地!”
话说到最后,环视着整个岛屿,楚维阳似是真个瞧见了法阵禁制立下时的景象。
而听得了楚维阳的讲述,淳于芷竟是许久没有说话。
沉默了数息,她才开口道。
“方寸间能做的文章本就有限,便是我亲自出手,也顶多是做到这个份上了,以九元赤纹承载水火两相,水相合真灵意境,火相居中接引地势,未曾想过呐,楚维阳,你真正的才情,竟然惊艳在这里!
不过,蕴养翠玉火的地方,先留下空档来罢,我大约也有一些思路了,不能教海底火脉平白耗费了去,若是运用得当,这座岛屿便能是一处凶地,火势若强盛,许是能有炼动北海玄铜的可能!”
说到此处,楚维阳猛地又将那玉简翻出来。
他在依着玉简之中的记载,找寻几种足以布置阵法的宝材。
与此同时,淳于芷也似是说到了自己真灵振奋,竟开口催促道。
“先收拢宝材罢,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岛屿能够布置成甚么样,还得看手中的材料!”
说话间,楚维阳已经将手中玉简放下,仔细观瞧着眼前几座交错林立的茅庐,找寻到了门扉上烙印的标记,这才走到一座茅庐前,抬手捏起法印,引动纯粹的水汽灵光刷落。
灵光兜转之间,霎时间,门扉洞开。
等楚维阳再抬头看去时,那闪瞬间的夺目耀眼,几乎是让楚维阳又有了直面海上朝霞的错觉。
如是,微微眯着眼睛,等楚维阳适应了之后再看去时,那洞开门扉的茅庐里,一座座木架林立,仔细看去,堆砌在木架上,尽都是一块块透着水润、灵光饱满的洁白玉石。
只这么一眼扫过去,光小臂长短,手腕粗细的灵玉,茅庐中满满当当就堆砌了数千块,更别提幽暗的角落里,映衬在灵光映照下的,是属于炼金的明光。
这会儿,楚维阳多少有些呼吸一滞。
他早先时觉得自己窥见了百蛇列岛莫家的跟脚底蕴,遂也对莫道忠所谓的浮财减去了大半的期待。
可这会儿,他才真真被震撼到。
难怪,难怪莫道忠非得寻这么一个地方来安置自己的宝材。
一时间,楚维阳竟不知该说是莫家财大气粗,还是莫道忠这个人太过心黑。
与此同时,淳于芷的清丽笑声,也从楚维阳的心神之中回响开来。
“好!好!全数都用在这灵浮岛上,这些灵玉正是合用!到时候,若是还炼不得那北海玄铜,我就不姓淳于!”
淳于芷那言语之中的肆意与畅快,恍惚间,竟然让楚维阳想到了曾经在镇魔窟上空气势峥嵘,无所顾忌的庭昌山大师姐!
像是阅尽千帆,她复又寻回了真正的心性与意蕴。
可与此同时,楚维阳一念间急转,又赶忙开口,声音里多少带出了些肉疼来。
“只这一回,全数都用上?这可是上千的灵玉呐!只……”
这般惊呼着,说到最后,楚维阳自己几乎也顿住。
到底是闪瞬间被这样的宝材惑住了心神,正说着话,却又教楚维阳将之想了个明白。
“是了,便须得今日都用上!炼出宝器来,才合我修行用,否则这灵玉堆砌在这里,便尽都是死物!莫道忠藏宝也不知藏了多少年,这番好处不也尽都落在我的手上了?若我也吝啬着不敢用,来日难不成要用它炼口棺材么?用!尽都用!”
似是被楚维阳的心境所触动,淳于芷笑的更是畅快。
“对!就是这样的道理,宝材用了,落在身上的,才是你真正的底蕴,要不说,浮财便就只是浮财呢……”
正说着,便听楚维阳在后边又紧紧地跟了一句。
“那就用!好好的用!若是炼不得北海玄铜,你就不姓淳于!”
心神之中,那清丽的笑声忽地戛然而止。
好半晌,楚维阳都从木架上拿起了一块灵玉仔细端详着的时候,才听见淳于芷复又恨恨的、咬牙切齿的开口道:“端的是……败坏人兴致!”
而回应淳于芷的,是楚维阳指尖处凝聚成的剑气,恍若是锐利的刻刀,随着抚摸在灵玉上面,霎时间将之尽都削成巴掌大小、宽厚的平整玉片,再看去时,已有蜿蜒崎岖的篆纹,深深地烙印在其上。
乍看去时,那篆纹尽善尽美。
恍若是……恍若是从道书的原本上,直直复刻来的一样,那自然而然间,恍惚里竟教人觉得,这玉石似是刚一现世是,就长成了这模样。
一时间,心神之中又是长久的沉默。
再听时,淳于芷遂又没了怒意。
“才情呐……最不讲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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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日后,海上浓雾骤升。
层叠的雾霭像是经幢交缠,朦朦胧胧间,似是只能听得一道喑哑的声音几若长啸一般隐约回响——
“攒簇乾坤造化来,手抟日月炼成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