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皎十八岁的生日,我们一群人在卡拉ok里唱歌。
被风吹过的夏天。
黑暗拥挤的小包间,啤酒瓶歪七竖八,摆满了长条桌,香烟的味道让人想咳嗽和睡觉。我的老婆寿星蒋皎在和别的男生唱歌,凭心而论,她的歌艺不错,眯起眼睛唱歌的样子,有点像《流星花园》里演杉菜那个大s。
还记得昨天那个夏天
微风吹过的一瞬间
似乎吹翻一切
只剩寂寞更沉淀
如今风依旧在吹
秋天的雨跟随心中的热却不退
仿佛即使闭着双眼
熟悉的脸又会浮现在眼前
蓝色的思念
突然演变成了阳光的夏天
空气中的温暖
不会更遥远
冬天已仿佛不在留恋
……
我没有来由地对这种软绵绵的煽情的歌声感到厌倦,我忽然想起一个曾经的女孩子站在酒吧那个窄窄的木头舞台上唱歌的样子,她空旷的毫无所谓的歌声,遗世独立的眼神。这种突然而至的想念让我心神不宁。于是我起身走了出去。
走廊里其实也不得安宁,每个包间里泄露出来的鬼哭狼嚎般的音乐让人更加的心烦意乱。我靠在墙边,点燃一根烟。有个穿黑色衣服的卷头发妹妹从洗手间出来,盯着我看。我把烟叼在嘴里,也盯着她看。
她把领口往下拉了拉,冲我笑了一下。
我挥挥手示意她走。
蒋皎就在这时候也推门走了出来。她走到我身边,看着已经走到走廊那一边的卷头发妹妹说:“干嘛呢?”
“不干嘛。”
她撒娇地推我一下:“为什么你要在我唱歌的时候出来,怎么我唱歌很难听吗?”
“不是,”我搂紧她,“我老婆要是真的出来唱歌,蔡依林之流的就没得混了。”
她很容易就乐了,把脖子梗起来,像只骄傲的公鸡。嘴里还说着:“那可不是!”
我拍拍她的背:“你先进去唱吧,等我抽完这根烟,我就进去。”
“走嘛,”她拉我,“进去抽啦。我点了五月天的《倔强》,还不太会呢,你要陪我唱。”
我把手里的烟头举起来给她看:“就这么点了,不许吵!”
“好吧。”她把嘴嘟起来,“那我先进去了,你快进来哦。”
我的老婆蒋皎同学是个公认的“麦霸”,有时候我不得不承认,我并不是时时刻刻都在她的生命中占据第一位的。比如在她拿着麦克风无限柔情地吟唱的时候,她的脑子里并一定想的都是我。不过我对这些无所谓,话又说回来了,我在很多时候都摸不清,自己到底有所谓的是些什么。
沉思对一个大男人来说是一件可耻的事情,香烟差一点烧到我的指尖。我狠狠地捏灭它,然后我转身,下楼,出了大门。
八月末的阳光炙烤着大地,高空的太阳不停地吐出血红的气息。整个世界成了密不透风的一个圈,我招手拦住一辆出租,跳上去,对他说:“去南山。”
出租车内的空调让我感觉稍微舒服了一些。司机透过后视镜在观察我。一个穿着随随便便的短裤和汗衫在大夏天的午后要去南山的人,不是有问题就是神经病。
车子开出去五分钟后我的手机响了,如你如料,是蒋同学。在那边气呼呼地喊:“死蟑螂,你去哪里了?”
蟑螂是蒋同学对我爱称,来历我已经不太记得了,估计也是说我这人是“四害之一”吧。原谅我最近记性一直都不太好,我只记得为了表示反击,我曾经给她起过一个外号叫“苍蝇”,可她不同意,在她的眼泪攻势下我改叫她“饺子”,这个外号她倒是欣然接受了。并喜滋滋地说:“饺子是有内涵的东西。”
她一向据有这种自说自话沾沾自喜的本领,从这点来说,我不得不服。
“快说啊,怎么不说话,你到底在哪里?”她开始不耐烦。
“厕所。”我说。
“怎么时间这么长?”
“大便。”我说。
“蟑螂!”她尖叫着,“我不管,我要你立刻出现!”
我挂了电话,关了机。
南山离市区大约有二十多公里的路,车子开了半天后,在一条狭窄的路旁停了下来。司机说:“只能开到这里了,前面车子会不好掉头了。”
我付帐下车。这里还是我第一次来,有些摸不着头脑,我一面顺着山路往上走,一面思索着应该怎么找到我想去的地方。天遂人愿,就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我发现山上走下来一个人,她打了一把红色的小花伞,背着一个蓝色的小背包。我想,我应该认得她,而她,也应该认得我。
她抬头看见我,眼神里果然有了慌乱的成份,她低着头疾步往下,想装做没有看见我。我站在原地不动,在她经过我身旁的时候,我伸出一只手臂拦住了她。
她抬起更加慌乱的眼睛看我,并不说话。
“带我去。”我说。
她试图想挣脱我。
“你今天不带我去,别想下山。”我威胁她。
“那你先放手。”她轻声说。
我放开她,她再次看了我一眼,我发现她眼睛里的雾更浓了一些,然后,她转身朝着山上走去。我跟着她向上爬,很快我就累得有些吃不消,但前面娇小的她却显得轻松自如,身形轻巧。大约十分钟后,我的眼前忽然变得开阔。这里是一整片的墓地,在烈日下静静地排开来,显得更加的沉默和安宁。她带着我在一条小路上绕着前行,没过多久,她停了下来。
我知道目的地到了。
不知道为何,我的心里有一些慌张。我看到眼前的墓地上有一束新鲜的野花,应该是黄色的小野菊,或者是别的什么花,不张扬的开着。这么热的天,花瓣上居然还有细小的水珠,估计是她不久前才放上去的。
我走近,看到墓碑上的那张照片。黑白照片,年轻的,美丽的,久违的脸,无所畏惧的眼神。我的心像忽然被谁一把揪了出来,扔到半空中,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去向。
我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低下头,眼泪控制不住地掉了下来。它们迅疾地地落到草地上,很快被阳光蒸发掉。
“她很安静,你不应该来打扰她。”不知道过了多久,站在我身边的打着红伞的女孩说。
“你是谁?”我问她。
“我是谁不重要。”她冷冷地说。
“你是她的好朋友吗?”我疑惑地说,“我看着你眼熟,但不记得在哪里见过你了。”
她用更加冷静的口吻答道:“我们在同一所学校,在学校,经常看到你。其实,我们见过很多次。”
我想起来了!
往事在瞬间闪现,我的心里莫名的一激灵。
“你谋杀了她。”她说,“她不会原谅你。你哭也没有用。”
说完,她打着伞转身离开。我从地上站起来,跑上前拉住她:“她死前你一定在的,你告诉我,她有没有说过些什么?”
“听说你考上了北京的一所重点大学?”她问我。
我点点头。
“恭喜你。”她说。
我不耐烦地吼她:“别给我整这些,给我想要的答案!”
她好像并不怕我:“对不起,让你失望了,她什么也没说,至少,我不知道她说过些什么。”
“请你告诉我,我真的很想知道。”我把语调放软,试图哄她。
“或许你应该去问问黑人。”她扔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也许是黄昏快要来了,炙烈的阳光终于变得晦暗,山顶上猛地吹起一阵阵的凉风。我坐在吧啦的墓前,看着远方的云从头顶上慢慢地飘移过去。我没有想到的是,暴雨会来。好像只是几分钟的时间,天已经完全地变掉,风越吹越猛,豆大的雨点砸到我的身上,我无处可躲,我也不想躲,就让雨下得更猛烈些吧,下吧,冲垮这世上所有的一切也在所不惜,我并不企盼什么样的救赎,此时此刻,我只是想这么做,想陪着她。我怀念我站在她家窗下的那个飘雪的冬夜,怀念她温暖的双足靠近我时的温暖,就让我地暴风雨中咨意地怀念一回,谁也不要来打扰。
谁也不许来打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