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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7 众生皆苦,你是草莓夹心糖(1 / 1)

我猜那个人一定是草莓味的,

那么苦的生活都被他弄成甜的了!

陆骁,你快回国吧,我想请你吃草莓味的棉花糖,真的很甜。

91)

一整个寒假俏俏都格外安静,不是在卧室里看书做题,就是在厨房学着做饭做菜,把余建国感动得眼泪汪汪,深觉一身厨艺后继有人,恨不得倾囊相授。

白太后和余笙一人一把瓜子,盘腿坐在沙发上,边嗑边聊。

白太后故意道:“好久没看见陆骁了,你问问他什么时候有时间,让他来家里吃顿饭吧。”

余笙知道太后是在变相地套他的话,嘴皮子一翻吐出两瓣瓜子皮,道:“跟着导师出公差了,明年春天才能回来,没时间赴您的鸿门宴。”

太后“哦”了一声,心道,原来是异地了,难怪表情这么苦。

和煎炒烹炸相比,俏俏更喜欢做点心。椰蓉红豆、紫薯糯米,搭配一杯伯爵红茶来调和口感。窗外有雪,窗内是柔软的羊毛毯子和读到一半的外文诗集,俏俏半躺在飘窗上给陆骁发信息,跟他分享她刚刚读的诗——

itwasmanyandmanyayearago

inakingdombythesea

thatamaidentherelivedwhomyoumayknow

bythenameofannabellee

出差前,陆骁推荐了不少原文诗集给她,让她且看且背,既练口语,还能记住不少单词。俏俏很听陆骁的话,奈何心性不定,两行还没看完就哈欠连天,在电话里软糯糯地跟陆骁抱怨:“读不进去啊,怎么办?”

陆骁正在机场候机,说:“你等等,我找个安静的地方。”

时值傍晚,透过大厅里巨大的落地窗,能看见恢弘的日落西沉,空气里浮着隐约的海浪声,风和云都很软。

陆骁站在窗前,身后是空无一人的连排座椅,他说:“叶芝的诗用词相对简单,你可以从他的作品看起,我随便挑一首念给你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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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骁的声音本就偏低,刻意沉下时,魅力加倍,如同蛊惑。

声音实在太过好听,俏俏莫名想起他垂下眼睛温柔微笑的样子,眉宇间是神明赠予的英俊倜傥,瞳仁里倒映着繁星的颜色,笑一下,春雪消融。

陆骁轻轻念完最后一句,笑着问:“还觉得诗集难读吗?”

俏俏耳尖微红,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动着,彻底乱了频率。

她忙不迭地摇头说“不难不难”,恨不得跑到雪地里去打个滚,降一降脸上滚烫的温度。

自那以后,俏俏手边总是备着一本诗集,闲暇时翻一翻,自动带入陆骁的声音和脸,无论多无趣的句子都会变得让人心动。

英文诗读得溜,词汇量也在逐步增加,时不时地在作文里引用几句,俏俏的英语成绩很快就有了质的飞跃,甚至在高考时蹦了个历史制高点,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92)

陆骁所谓的公差是跟秦柯一道去参加业内研讨会,地点在法国斯特拉斯堡。研讨会的级别不算高,但是挺有意思,与会的多半人都是怪咖。陆骁专业过硬、语言过关,英德日法四门语言都说得溜,秦柯恨不得把他扎成小纸人,走哪儿都带着。

大师兄声称要回老家过节,顺带相亲,说白了就是嫌研讨会档次太低,不愿意去做跟班。谢斯年倒是挺有兴趣,最后秦柯大腿一拍,带着陆骁、谢斯年和一个名叫颜子佩的女徒弟,组了一个三男一女的伪版f4,共同奔赴浪漫细菌满地跑的法国。

中法两国隔着七个小时的时差,两个人只能靠短信保持交流,很多时候俏俏午饭时发一条消息过去,傍晚才会收到回复。

会议地址在一家庄园酒店,几排巴洛克风格的砂岩建筑错落林立,房前屋后是上百英亩的马尼拉草坪,放眼望去惬意舒服。

小谢同志暗暗咂舌,小声道:“主办方够阔气!我一直觉得法式风情跟巴洛克建筑是最相衬的,都带着那么点离经叛道的意思。”

颜子佩从后面跟上来,细白的手指拢了拢散在耳旁的头发,道:“你这样说把意大利放在了哪里?意大利的罗马耶稣会教堂一直被誉为第一座巴洛克建筑,这种装饰风格也是在意大利文艺复兴建筑基础上发展起来,怎么看都是意大利更合衬。陆骁,你觉得呢?”

颜子佩目光轻柔地落在陆骁身上,陆骁抬手抽在谢斯年的后脑勺上,斥了一句“别给老板丢人”,然后径自走开。

颜子佩跟陆骁不在同一个课题组,平时接触不多,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搭话的机会,却落了空。颜子佩略带羞恼地咬了咬嘴唇,神情看起来有些执拗。

与会的专家里有几个是古玩爱好者,特别喜欢中国瓷器,元青花、唐三彩、明清彩釉。猛然看见几张东方面孔,倍感亲切,都跑过来搭话。秦柯对瓷器一窍不通,一直以为建盏是某种建材,陆骁从小在陆家大宅里耳濡目染,精通算不上,忽悠几个票友还是绰绰有余的,中文法文切换着介绍了几句,引得满堂喝彩。

秦柯更是得意,瞧瞧咱这徒弟,文武双全啊,多长脸!

陆骁众星捧月似的被围在中间,颜子佩看了看他手上的宝格丽腕表,又看了看他衣服上的阿玛尼鹰标,皱着眉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93)

小谢同学是个自来熟,跟谁都能玩到一起。他第一次见到颜子佩时就笑眯眯地夸人家名字好听。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取自《诗经》中的意境。

不过颜子佩对一脸正太相的小谢同学不感冒,她更喜欢黏着陆骁。

斯特拉斯堡有一家很出名的巧克力坊,手工制作的松露黑巧克力味道醇浓。陆骁预订了很多,连同自己用polaroid拍摄的当地风景照,一并放在箱子里,快递回国内,收件人一栏填写的是俏俏的名字。

谢斯年刚好瞧见,笑眯眯地道:“出公差还不忘给你的洛丽塔寄礼物,学神深情起来简直像换了个人设。”

颜子佩停下手中的动作,留心细听。

陆骁看了谢斯年一眼:“亨伯特是潜在的精神分裂者,典型的双重人格,他在洛丽塔失去母亲后,用金钱、衣饰和食物来讨好并控制令他着迷的小女孩儿。你觉得,我也是这样的人?”

谢斯年面露惶恐,连连摆手:“你不是!当然不是!”

陆骁没再多言,转身离开。

他不喜欢别人给俏俏贴上任何标签。他的女孩儿,是世界上最好的、独一无二的女孩儿,与任何人都没有丝毫类似。

会议暂停的休息时间里,颜子佩凑到谢斯年身边,状似无意地问:“那个叫余俏的女孩儿,是陆骁喜欢的人吗?年纪比陆骁小很多吧?”

谢斯年笑眯眯地道:“学神一向不喜欢别人在背后议论他,等他散步回来,你可以直接去问他,如果胆量够的话。”

颜子佩被噎了一下,尴尬地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晚上例行聚餐,陆骁成了各方灌酒势力的主攻对象,也不知哪位专家如此豪爽,竟然开了两瓶酱香茅台,53度的。陆骁只喝了一杯,就感觉像被凿通了天灵盖,灼烧感从喉咙口一路辣进胃里。

陆骁用力闭了下眼睛,再睁开,头还是晕的,果然醉了。他跟秦柯打了声招呼,要先回房去休息。

秦柯也不知是真傻还是装傻,对颜子佩道:“你去送送陆骁,别让他直接倒在走廊里睡着了,咱可丢不起那人。”

颜子佩拿捏着陆骁的性格,没敢去搀他,递过去一个羞怯的眼神。

陆骁揉着额角,无奈道:“那麻烦你了。”

走到房间门口,他才发现房卡没有带出来。

颜子佩道:“前台有备用的,你稍等一下,我去帮你拿。”

这么一折腾,陆骁倒不好意思马上撵人家走了。打开房门后,他用红石榴糖浆搭配气泡水调了两杯饮料,将其中一杯递给颜子佩,道:“你稍坐一下,我去洗个脸。”

酒劲开始上头,陆骁脸上覆着一层薄薄的血红色,他拉松领带,扯开衬衫最上面的两粒纽扣,露出锁骨精致的形状,衬着线条利落的面部轮廓,满足了“英俊”一词能够涵盖的所有形容。

接过饮料时,颜子佩故意用指尖轻轻扫过陆骁的掌心,眸光敛在眼底,潋滟流转。

陆骁反应有点钝,他解开手机屏幕锁,看了看微信界面,没有俏俏发来的未读消息,不等屏幕重新锁定就把手机搁在小茶几上,转身进了浴室洗脸清醒一下。

水流声响起时,手机突然振了起来,颜子佩凑过去看了一眼,“俏俏”两个字在屏幕上轻轻闪烁。

俏俏?

余俏?

洛丽塔?

一个小丫头,能有多大能耐。

借着水声掩盖,颜子佩按下接听,电话那头是个带着绒绒暖意的声音,自顾自地道:“我特意算好了时间打过来的,你那里应该是晚上了吧?吃晚饭了吗?最近我很认真地在读诗集哦,都能完整背诵annabellee了,你快表扬表扬我,让我骄傲一下!”

声音既快乐又热闹,还带着点撒娇的意味,只是听着,就让人想摸摸她的脑袋。

颜子佩故意没有回应,直到电话那端的声音开始变得忐忑,怯怯地问“陆骁,你在听吗”,她才拿出平生最柔情的声音,轻声道:“不好意思,陆骁在洗澡,不太方便,你过一会儿再打来吧。”

举着手机团在被窝里的俏俏彻底愣住,她有点想不明白,为什么拨通的是陆骁的号码,接电话的却是一个女人,更加想不明白,为什么那个女人可以在陆骁去洗澡时,随便接听他的电话。

怔了半晌,俏俏突然道:“我有很紧急的事情要跟陆骁说,麻烦你让他听一下电话。”

脾气还挺硬!颜子佩腹诽了一句,嘴上道:“陆骁喝了酒,有点累,我们准备休息了,不太方便。再者,陆骁人在国外,千里迢迢的,他也帮不上什么忙,与其麻烦他,不如自己想想办法。小姑娘,你年纪小,可以由着性子做事,陆骁可不一样,他很忙的。”

说完,也不等等俏俏回复,直接挂了电话,连通话记录也一并删除干净。她想了想,又点进通讯录,将俏俏的号码拖进了黑名单。

94)

陆骁从浴室里走出来时,脸上还沾着未干的水汽,眸色璀璨氤氲,更显精致。

见颜子佩还坐在沙发上,他强撑起精神笑了一下,道:“今天麻烦你了,我酒量不太好,有点失态。”

颜子佩早已将外套脱掉,里面是烟灰色的连衣裙,斜肩款,显得脖颈格外修长。她将一杯蜂蜜水推到陆骁面前,盈盈笑着:“喝点蜂蜜水吧,能解酒,对睡眠也好。”

陆骁站着没动,道:“我对蜂蜜过敏。”

颜子佩有些尴尬,听陆骁继续道:“时间不早了,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

逐客逐得毫不留情,颜子佩只能起身告辞,陆骁礼貌地将她送到门口。

踏出房门的瞬间,颜子佩突然转过身,险些一头撞进陆骁怀里,香水味扑进鼻腔,陆骁连忙扭头,连打了三个喷嚏。

颜子佩脸都绿了,陆骁直接关了房门满世界找鼻炎喷雾。一管便携式香水小样骨碌碌地滚进视线,应该是颜子佩掉的,陆骁直接抬脚把它扫到沙发底下,佯装没瞧见。

头实在疼得厉害,陆骁强撑着洗了个澡,然后倒头就睡,完全没有意识到他的小姑娘正在抓狂。

95)

我们准备休息?

“我们”是什么意思?

“休息”又是什么意思?

谁来给她解释解释!

电话那头只剩嘟嘟乱响的忙音,俏俏直接被气哭了,泪珠子噼里啪啦地往下掉。她不敢弄出太大声响,怕惊动叔叔婶婶和余笙,只能使劲儿把脑袋往被子里埋,不一会儿就哭湿了一大片被角。

陆骁啊陆骁,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出国才几天啊,你就跟别人“休息”到一块去了!

俏俏越想越气,又拨了一通电话过去,这次更彻底,直接提示无法接通。

春宵苦短是吧!

干得漂亮!

时差的缘故,陆骁那边已是深夜,俏俏这里还挂着太阳,她一通电话打到唐青瓷那里,来啊,快活啊,反正有大把时光!

唐青瓷被俏俏带着火星子的声音冲得一愣,道:“别激动,我这就去找你,咱们当面说。”

每个女孩儿都有属于自己的秘密基地,俏俏和唐青瓷最常去的地方是一家猫咪主题咖啡馆,店主是个资深猫奴,从配饰到浮在杯子里的咖啡拉花,全是猫咪的形状。

第一次来时,俏俏弯着眼睛跟店主开玩笑:“您上辈子一定有九条命!”

店主很喜欢这个满身阳光的小姑娘,经常弄点自制小点心给她吃,哄小孩儿似的。

俏俏抱着一杯卡布奇诺,将电话事件复述了一边。

唐青瓷气得不行,怒拍桌子:“这什么死狗男人啊!咱不要他了,找个更好的!”

俏俏怔怔地看了唐青瓷半晌,眼泪又掉了下来,喃喃着:“可我舍不得啊,唐总,我太喜欢他了,连梦里都是他。我知道这样没出息,可我控制不住……”

到最后俏俏已经说不出话,只是不停地哭,眼泪噼里啪啦地砸在木质桌面上,很快汇成小小的一摊。

“喜欢”这东西到底有什么魔力,居然可以让人无限制地低到尘埃里,再从尘埃跌进地狱,无休无止地沦陷。

什么尊严什么骄傲,什么坚定不移什么原则信条,统统不要了。他只是对你笑了一下,你就毫不犹豫地把心剖了出来,搁在他面前,告诉他,你看,里面全是你。

你看,我这么喜欢你,你怎么舍得联合别人一块来欺负我。

有客人闻声看过来,唐青瓷拍着桌子吼回去:“看什么看!没见过别人哭啊!”

这一嗓子吼得太过气壮山河,于是更多的客人看了过来,一个男生语带惊喜地叫了一声:“唐青瓷!”

唐青瓷脸色一僵,迅速回过身去看了一眼,然后拽着俏俏的手起身就走。俏俏被她扯得踉跄了一下,咖啡杯翻倒,深褐的液体洒了一桌子。

说话的男生迎上来拦住两人的去路,俏俏甚至来不及看清他的样貌,唐青瓷抬脚便踹了过去。踹在那人的膝盖上,“咚”的一声,直接把人踹跪了下去,连同桌子上那块没吃完的小蛋糕,一并糊在了那人脸上。

回过神来时,俏俏已经和唐青瓷一起坐在了小广场的椅子上。

天气太冷,附近没什么人,几只圆滚滚的胖麻雀跳来跳去地找吃的。俏俏抹了一把被泪水浸得生疼的脸,轻声道:“说说吧,唐总,你这又是什么孽缘。”

唐青瓷没戴帽子,碎短的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的,看起来神情模糊,不复以往嚣张的样子。她抿了抿嘴巴,声音听起来有点哑,淡淡地道:“之前谢小妍说,我是因为偷东西才被十七中开除的,其实也算不上造谣,我真的偷过东西,为了一个人,就是刚刚被我踹倒的那个男生,他叫傅家远。”

俏俏靠在唐青瓷肩上,将她微凉的手指拢进掌心,安静道:“唐总不怕,我在呢。”

96)

唐青瓷的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离了婚,一个久居英国爱丁堡,一个移民德国,把她丢给一个上了年纪的保姆,除了按时打钱,再无交流。唐青瓷给自己起了个外号,叫“钱串子”。

她能紧握在手里的,也就剩那点人民币了。

唐青瓷从小就没什么朋友,她常年独居,性格不算好,没人愿意跟她一起玩,傅家远是高一时她的第一任同桌。

那是个夏日午后,身形瘦高的少年抱着一大摞书本手足无措地站在她面前,结结巴巴地道:“老师让我坐你旁边的位置,那个,我现在能坐吗?”

唐青瓷没说什么,只是把自己胡乱扔在桌面上的东西往旁边推了推,给傅家远留了个巴掌大的空间,然后背过身去继续睡觉。

俏俏咂舌,唐总,你可真霸道。

傅家远会在接热水时把她的杯子也灌满,也会在老师提问时偷偷递个答案给她,不算刻意讨好,总是小心翼翼。

傅家远是贫困生,父亲早逝,母亲抱病在床,弟弟年幼,家里靠低保度日,最大的指望就是一年一评的奖学金。为了奖学金,傅家远不仅要好好学习,还要比其他同学更乖巧安分,不能迟到早退,不能顶撞老师,打架生事更是想都不要想。

班里有几个体育特长生,掐准了傅家远不敢还手动粗,时不时地来找他麻烦。翻他的书包,撕他的卷子,往他的盒饭里洒墨水,什么缺德招数都敢用。

能做特长生的家里多少有些门路,傅家远不声张,班主任也就跟着装糊涂。唐青瓷并不是一个爱管闲事的人,如果那些人没有把傅家远堵在篮球场的角落要用烟头烫他的腿,她也会一直冷眼旁观下去。

她站在台阶上吹了声口哨,对那些团团围在傅家远身边的男生晃了晃手机:“我已经报警了,校园霸凌可是现下的热门话题,有本事,谁都别跑!”

手机屏幕上显示着通话界面,时间一分一秒地跳动着,几个体育特长生各撂下一句狠话,然后一哄而散。傅家远从地上爬起来,擦了擦挂在鼻子下的血,轻声问:“你真的报警了?”

唐青瓷看了他一眼,转身往门口走,一边走一边说:“动态壁纸而已,骗傻子的。”

几个体育特长生怀恨在心,体育课自由活动时,瞅准时机抡起篮球往唐青瓷的脑袋上砸。傅家远扑出来替她挡了一下,被篮球砸得摔了个跟头,后脑勺磕在水泥地上,当即晕了过去。

恰逢市领导来视察工作,唐青瓷的一位远房亲戚也在领导之列,下令严惩校园霸凌,那几个体育特长生退学的退学,转走的转走,傅家远终于能过上几天安稳日子。

可没过多久,又出事了。学习委员搁在书桌里的电子词典不翼而飞。午休时,前桌的几个女生凑在一起嚼舌根,说傅家远嫌疑最大,唐青瓷被吵得睡不着,对着前桌的椅子就是一脚,“咣”的一声,世界终于彻底安静。

傅家远从外面回来刚好看见这一幕,眼睛半垂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放学时,傅家远在走廊拐角处拦住了她。四下空无一人,安静得像是被施了魔法。傅家远垂着眼睛站在唐青瓷面前,道:“你别再替我出头了,她们说得没错,学习委员的东西是我偷的。我弟弟弄坏了同学的电子词典,人家让赔,我没钱,买不起,就想偷一个一模一样的还过去。我可以被歧视,但我弟弟不行,他还小。”

唐青瓷脸上没什么表情,没有愤怒也没有讽刺。半晌,她突然问了一句:“东西呢?”

傅家远眼睛垂得更低:“在外套的内袋里。”

唐青瓷嚼了两下含在嘴里的口香糖,道:“还回去。”说完,她擦着傅家远的肩膀朝外走。

傅家远突然紧紧地抓住她的手臂,哆嗦道:“我,我不敢。万一被人看见,我就再也不能参评奖学金了……”

唐青瓷回手就是一个大耳刮子,干净利落脆。她咬牙道:“现在想起来怕了?偷人东西的时候琢磨什么呢?被歧视?呵,您可真是想得太多了,就您这样的,连被歧视的资格都没有!”

小姑娘啊,快点长大吧,

我真的很想亲你一下。

97)

故事讲到这里,蓦然停住。

俏俏大胆猜测道:“唐总,你不会替他去还电子词典了吧?”

唐青瓷看着俏俏的眼睛,沉默半晌,蹙着眉毛点了点头。

俏俏叹息一声,后面的剧情,她差不多可以猜到了。

体育课上,教室里没有人,唐青瓷溜回教室想把东西原样放回去,就在她行动的时候班主任突然推门进来,人赃俱获,唐青瓷百口莫辩。

最让她心寒的是,事情闹大之后,傅家远一声不吭,任由她被流言和口水淹没,成为手脚肮脏的小偷,成为众矢之的。

“唐总啊……”俏俏心疼得不知该怎么安慰才好,完全忘了她自己也是一脑门子的官司,握着拳头气哼哼,“要不你还是回去找那个傅什么打一架吧,只糊他一脸蛋糕真是太便宜他了,揍他个生活不能自理!”

广场紧挨着主干道,汹涌的车流来来往往。

“没关系的,反正都过去了。”

俏俏以为唐青瓷会哭,没想到这个短发桀骜的女孩儿只是淡淡地叹息般说了一句——没关系的,都过去了。

不开心的事情都会过去,不值得人的应该被遗忘,过多的纠缠,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任。

有风吹来,没下雪,干冷干冷的,眼看着一个冬天就要走到尾声了。

唐青瓷裹紧外套,慢慢地道:“谁没有经历过那样的时候呢,被误解、被嘲笑、被欺负、被打压,赤裸裸的真心交付出去,换来千疮百孔遍体鳞伤。可是那又怎么样?我们是为了自己活着,为了成为想成为的人而活,不是为了那些经历过的伤害。所以,没必要耿耿于怀,路啊,得继续朝前走。”

说到最后,唐青瓷突然笑了一下,然后她看着俏俏,自嘲似的道:“是不是觉得我很冷血?对自己都能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俏俏很认真地摇了摇头,说:“不是的,唐总,你不是冷血,只是比同龄人活得更明白。克制是一生,潇洒也是一生,我希望你能一直这样洒脱地朝前走,不被那些不开心的事情绊住脚步。”

唐青瓷笑着摸了摸俏俏的头发,说了声:“真乖。”

那天,俏俏陪着唐青瓷在广场上坐了很久,两个人都没再说话,她握着手机无意识地点开陆骁的微信头像,点开又合拢,来来回回,直到手指变得冰凉。陆骁的“个签”很久没有换过了,里面躺着一个很简单的句子——谢谢你,相信我。

俏俏突然想通了什么似的,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道:“唐总,我觉得我做得不对!”

唐青瓷一愣:“啊?”

俏俏抿起嘴唇,道:“我口口声声地说喜欢陆骁,凭借自己的喜好给他打上各种标签,将他定义成世界上最好的人,却在听了别人几句挑拨之后,连一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他,就擅自给他定了罪判了刑,这样做跟那些冤枉你的人有什么区别,是不对的。”

唐青瓷终于能跟上俏俏的思路,道:“所以?”

“我应该和陆骁好好谈谈,不能因为别人的几句挑拨就冤枉他。”俏俏握起小拳头,像一只神情倔强的小仓鼠,“如果他真的心性不定,朝秦暮楚,我会忘了他,就当自己眼瞎,再痛再难我也会咬牙忘掉。书上说,两人相处的第一要素,就是要学会好好说话。我要学着跟陆骁好好沟通,了解他真实的样子,不能总凭借自己的想象去定义他,那样他会很累,我也会很容易失望。”

俏俏的眼睛亮亮的,看起来很有精神。

唐青瓷摸了摸俏俏的脸,说:“遇见你,是陆骁的福气。”

俏俏摸摸鼻子,笑得有点羞涩。她张开手臂抱了唐青瓷一下,道:“遇见你,也是我的福气。唐总,你要相信,有一个人正在穿越风雨和海洋,从很远的地方走过来,只是为了遇见你。他身上装满了准备要送给你的礼物,所以会走得慢一些,你要耐心一些,多给他一点时间,我会陪你等下去。”

呼吸间氲起淡淡的白雾,唐青瓷刚想说你可真幼稚,话还没出口,眼泪倒是先掉了下来,只有一滴,“啪”的一声落在俏俏的衣服上,落在喧嚣的暮色之中。

这才是真正的洒脱吧,唐青瓷淡淡地想,保持双眸澄澈的同时懂得理性思考,依旧天真,依旧烂漫,依旧相信童话,只是不再强求。能实现固然很好,实现不了,也只当是缘分不够,永远不会心怀怨憎。

98)

研讨会的最后两天,已经没什么重要的讲座,都是宴饮聚会聊家常,一群业内泰斗凑在一起喝茶吃瓜聊八卦。陆骁和谢斯年成了秦柯的左膀右臂,替他挡了一轮又一轮,陆骁酒量不算好,每天都是站着出去横着回来,头疼得要命。

早晨起床洗漱时他隐约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秦柯在门外不停地催,断了他的思路,聚会结束时回到房间时,才恍然想起,俏俏已经两三天没跟他联系了。

没有电话没有信息,甚至连微信表情也没发一个,非常不对劲。

明天秦柯带着颜子佩和谢斯年动身回国,他则由恩茨海姆国际机场转道柏林,探望外公的生前好友,然后飞去墨尔本陪陆然何过年。一连串的行程,辗转劳累。

陆骁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拨通俏俏的电话,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化解他所有的坏情绪,让心情重新变得明朗。

他现在很想她。

通讯界面滑到最底端,陆骁突然瞄到一行字——取消阻止此号码来电。

他什么时候把俏俏的号码拖进黑名单了?

电话接通的瞬间,陆骁未言先笑,声音低沉和缓,凝在耳际,如同一个触感湿润的吻。

俏俏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陆骁的声音了,蓦地红了眼圈,抽噎了一声,喃喃着:“陆骁,你骗我,你很坏!”

陆骁不明白她怎么突然就哭了,压低了嗓子柔声道:“出什么事了?你不要哭。”

俏俏真的很想跟陆骁好好谈谈,该说的都说明白,可是眼泪一旦开了闸就完全控制不住,她哭得话都说不出来,听筒里只剩断断续续的哽咽声。

陆骁急得不行,分出点智商去思考了一下俏俏说的唯一一句话——

你骗我,你很坏。

看来问题是出在自己身上,陆骁无措地试图给自己立个知错就改的好形象:“俏俏,你不要哭啊,有事慢慢说,不管发生了什么我都可以帮你的。如果是我做错什么让你生气了,我先给你道个歉好不好?”

这一句道歉好比火上浇油,相当于默认了他跟别的女人暧昧不清。俏俏那个气啊,奈何哭得太凶,说不出骂人的话,只能缩在被子里不住地哽咽,眼泪落在床单上,洇开一个又一个小小的圆点。

陆骁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了,只能皱着眉毛守在电话另一端安静地陪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听筒里只剩绵长的呼吸,夹杂着些许梦呓似的喃喃,仔细辨别隐约能听见“陆骁”两个字。

软糯糯的声音撩拨得陆骁心跳微乱,他身姿笔挺地在房间里静站了很久,远远看去像是镀着金属釉质的旗杆,然后他下定决心般地拎着行李箱拉开了房门。

99)

俏俏一觉睡了很久,醒来时头疼得像是要裂开一样,她拥着被子在床上坐了好一会儿,脑袋是空的,心也是空的,恹恹的,提不起精神。

余笙敲了敲房门喊她出来吃饭,她应了一声,说马上就来。

埋在被子里的手机突然振了起来,俏俏连来电显示都没看就随手接起,陆骁的声音里带着仆仆风霜,他道:“出来,我在楼下。”

俏俏愣了片刻,抬手掐了自己一下。

真疼!

会疼,那就不是做梦!

俏俏掀开被子跳下床,外套都顾不得披一件就往外跑。白太后从厨房里往外端菜,险些被这丫头撞到,“哎哟”了一声:“这丫头发生什么神经?”

余笙站在客厅的窗户前,正看见一道笔挺的身影等在楼下。他眯起眼睛,叼着烟,拿腔拿调地念了两句泰戈尔的爱情诗:“我看见你像永世难忘的北斗,穿透岁月的黑暗,姗姗来迟到我的面前……”

白太后佯装听不懂,斥了一句:“不许在家里抽烟!自己不惜命就算了,别连累我们一起吸二手烟!”

余笙将烟盒火机摞在一起远远扔开,无奈道:“您可真是我亲妈!”

100)

外面下着雪,天气微寒。

快过年了,小区里的孩子早就放了假,跑来跑去地四处玩耍,在雪地上印出一排排的脚印,夹杂着零星的鞭炮屑。

俏俏一踏出单元门,就看见陆骁背倚着树干站在那里,肩膀上积着薄薄的雪,挺拔的身影被日光拉得老长。

“咔”的一声,火光亮起,俏俏看见陆骁背对着她,用戴着皮质手套的手半拢着打火机上的焰光点了一支烟。烟雾迅速腾散,消失在冰冷的空气里。

俏俏皱了皱眉,快步走过去,一把夺下他指间的烟踩灭后扔进旁边的垃圾桶,抿起嘴唇:“公共场合,禁止吸烟!”

陆骁看着她笑,眼睛里映着雪光,亮得像星星。他道:“连续坐了十二个小时的飞机,有点累,抽支烟提提神。”

俏俏有点心疼,垂下视线看着自己的脚尖,轻声道:“不是说要过了春节才能回来吗?”

陆骁抬手搭上她的发顶,行动间震落了肩上的雪,皮质手套上带着微寒的温度。他放柔了声音,道:“我的小姑娘在哭啊,我怎么忍心不回来。”

“小姑娘”三个字直击胸口,俏俏只觉心脏暖得发疼。她眨眨眼睛,将眼泪强行逼回去,红着眼圈看着他:“我之前打电话给你,是一个女人接的,她告诉我你在洗澡,说你们马上要休息了,让我不要打扰你们。她挂断电话后,我再打过去,就一直处于无法接通的状态。”

陆骁万万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段插曲,思维一转便绕到了颜子佩身上,难怪俏俏的号码会莫名其妙地被拖进黑名单,原来岔子出在这儿。

话一出口俏俏就有点后悔,态度太生硬了,如质问一样。她揉了揉微红的眼圈,声音里带着鼻音,慢慢地道:“对不起,我态度好像不太好,我不是在质问你,只是想跟你好好聊聊。我们认识的时间不算长,据说在不够了解的情况下喜欢上一个人,大部分时候喜欢的都是自己的想象。我不想用自己的想象去要求你,那样对你来说并不公平,所以……”

“我叫陆骁,骁勇善战的骁,23岁,q大建筑系研一在读,导师叫秦柯,宿舍门牌号是七栋302,我的电话号码是182xxxxxxxx,身份证号码是……”没等俏俏把话说完,陆骁突然开了口,语气平稳,安静地陈述,“我是独生子,没有兄弟姐妹,父亲离家出走,下落不明,从小跟母亲生活。我母亲叫陆然何,也许你在新闻上见过她或者听过她的名字,她是一个很成功的女企业家。因为父亲的缘故,她不太喜欢我,而我也不太懂如何去经营亲情,致使我们的关系不太好。目前的人生规划是拿到博士学位,留校执教。名下有一栋别墅、三辆车,不过那都是家里给的,随时可能被收回去,所以不能算是我的东西。我自己投资了一家建筑设计工作室和一个汽车改装店,经营状况还算不错,目前经济独立。”

俏俏整个人都傻了,心想,你这是干吗呢,好端端背什么户口本啊!

陆骁难得一口气说这么长的话,险些被风呛着,见俏俏身上只穿了件家居服,便脱下风衣将她裹住,道:“电话里的那个人叫颜子佩,是同专业的学姐,我们一起跟着导师到法国出差。我喝醉了,她送我回房间,趁我去洗脸时接听你打来的电话,并且骗了你。我没有看到通话记录,应该是被她删掉了,还将你的号码拖进黑名单,让你打不通我的电话。我跟她没有任何关系,甚至不是微信好友。”

俏俏完全被陆骁打乱了节奏,顺着他的话头“嗯”了一声,喃喃:“原来是这样啊,她怎么可以那么坏。”

陆骁深吸一口气,看着俏俏的眼睛,道:“现在你足够了解我了吗?”

俏俏呆呆地点了点头:“差不多吧……”

基本信息是全掌握了,比户籍警都清楚。

陆骁继续道:“那么,现在你可以脱离想象去重新要求我了,更严格的要求,也可以有更多的期待。”

俏俏这才明白陆骁用意,有些哭笑不得,又有一种被温暖的错觉,像是春天提前来了。她道:“陆骁,你这人真是……”

真是,让我没办法不喜欢。

陆骁也觉得自己的行为有点傻,但他明白一段感情能否经营成功,沟通占据着很大比重。他跟陆然何之所以会一路走进死胡同,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两个人都不愿好好说话。

一个一直强势,一个一直抗拒。

他可以忍受陆然何冷漠的眼神,却无法忍受他的小姑娘整夜哭泣。

“我知道我的性格有很多问题……”陆骁垂下眼睛,眉心处皱起细微的纹路。他单手插在裤袋里,背倚着树干,深灰色的衬衫弯折出漂亮的线条,格外英俊利落。

他道:“我只是读书比较厉害,比较擅长做题而已,不是万能的。如果我哪里有问题,你一定不要忍着,说出来,我会去改变、去调整,千万别让那些问题沉积下来,变成阻碍。我……”

“不要皱眉。”俏俏突然伸出手指按住陆骁的眉心,将细微的皱痕一一抚平,眼睛晶亮地瞅着他,“你一皱眉毛,我就光顾着心疼,连要说的话都忘记了。我之前没有喜欢过什么人,你是第一个,以前我很怕哪里做得不好,让你觉得我不值得等。其实,最好的状态不是两个完美的人凑在一起,而是我们都不完美,却都愿意为了对方改变。陆骁,虽然大家都叫你学神,但是我能感觉到,你远不像看上去的那么自信。不过,那都不重要了,从今天起,你再不是一个人,我会和你站在一起,我会保护你。”

陆骁永远不会想到,有一天他会在一个小姑娘面前一败涂地。

原来深深地爱上一个人,不需要多么漫长的铺垫,有时候一个瞬间就够了。

那一瞬间,她瓦解了你所有的伪装,坚硬的、脆弱的,然后用温柔为你披上新的盔甲。

该怎么去形容那一瞬间呢,仿佛有潮湿的海风吹向眼睛,整个世界都变得湿漉漉的。

“快点长大吧。”陆骁屈起食指刮过她的鼻尖,眼神里是足以将冰雪融化的温柔,“很想认真地亲你一下,然后再长久地抱着你。”

101)

陆骁预订了下午一点四十的航班,直飞柏林,突然出现又匆匆告别,分开时俏俏满心都是舍不得。

他说她可以对他有更多的期待和要求了,可是眼下,她对他只有更多的不舍。

陆骁在小区门口拦了一辆出租车,俏俏将风衣脱下来递给他。

陆骁降下车窗揉揉她的头发,道:“快回家,外面冷。”

车子启动的瞬间,俏俏突然想起了什么,追过去扑在车窗上,脸上泛着苹果似的红,眼神和笑容都是明亮的:“刚刚忘记告诉你,我会背爱伦坡的annabellee了。我想把其中最美的一句送给你,当作新年礼物——welovedwithalovethatwasmorethanlove!陆骁,新年快乐,春天见!”

车子荡起轻浅的气流,俏俏在后视镜里渐渐变成一个渺小的点。

司机师傅笑眯眯地说道:“小伙子,那个女娃刚刚说的话是啥意思,唱歌似的,怪好听。”

“welovedwithalovethatwasmorethanlove.”陆骁轻声重复了一遍,眼中是温润的柔软,“意思是:我们因爱而爱,但不仅止于爱。”

晚上,俏俏做完一张物理卷子和一张化学卷子,拍下照片准备发给陆骁邀功时,意外地发现那个万年不更新动态的人竟然换了个性签名——

因爱而爱,但不仅止于爱。

俏俏心跳一乱,用水蓝色签字笔将那句话誊抄在日记本上,页尾画着飞机刺破云层的瞬间,一只小仓鼠蹲在云朵下痴痴地看。

她把一整个页面都拍了下来,然后发了个朋友圈。陆骁没什么反应,余笙倒是评论了一条:善用分组,珍惜生命。[微笑][微笑][微笑]

唐青瓷:我假装看不懂的样子。

俏俏统一回复:提前祝大家新年快乐![害羞]

102)

陆骁很少给人带礼物或特产,往常出差都是18寸的行李箱装上几件换洗衣物和洗漱用品,说走就走,一身轻便。现在有了俏俏,看到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总想着给她带一份。每每想到他的小姑娘眉眼带笑的样子,都觉得异常温暖。

柏林本地没什么有特色的,他特意去了趟位于德国北部的吕克贝,买到了名列世界三大杏仁糖之一的吕克贝杏仁糖。

外公那位住在柏林的好友年近古稀,穿着一身白色太极服,仙风道骨。初中时,陆骁跟着老人家学过一段时间古筝,对方也算得上是他半个师父。在老人家里小住几日后,他又飞了一趟苏黎世,探望寡居于此的外婆宋青丝。

当年的一场私奔不仅耗光了陆然何的爱情,连同她的亲情也一并伤害。宋青丝自那之后再没跟陆然何说过一句话,丧夫后独自移居苏黎世,母女之间彻底断了联络。陆骁念着外公对他的好,每年岁末都会飞过来看看宋青丝,尽一点晚辈应尽的义务。

二月初,苏黎世气候微寒,飘起了洋洋洒洒的冻雨。陆骁坐在宋青丝家临窗的玫瑰椅上喝了一杯红茶,未等茶香散尽,就听宋青丝道:“我知道上一辈的事情怨不得你,但我实在没办法像你外公一样,对你心无芥蒂。好好照顾你妈妈,别再来看我了。”

陆骁听见胸膛深处传来极清脆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从高处落了下来。他站起身,身形挺拔如白杨,恭敬道:“那么,我就不打扰了,您多多保重。”

宋青丝将他送到门口,门缓慢合拢时,陆骁突然很想问一问,问一问宋青丝,问一问陆然何,问问她们到底为什么都不喜欢他。

明明他才是最无辜的那一个,却独自背负起了全部恶果,成了原罪。

所有的话一齐涌到嘴边,喉结颤抖半晌,终是没能问出口。

103)

时值日暮,雨已经停了,立马特河上倒映着灿烂的晚霞,游轮穿行如织,水鸟在汽笛声里划过长长的影子。陆骁靠着岸边的护栏站在那里,脚边搁着一只行李箱,及膝的长风衣加重了轮廓的锋利感,远远看去犹如雕塑。

异国街头,无家可归,深入骨髓的疲惫几乎将他击垮,连嘴里都是苦味。

手机铃声响起时,他还以为是错觉,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接听。

俏俏的声音透过听筒热热闹闹地撞进他的耳朵里:“陆骁陆骁,我学会了调馅包饺子了,等你回来,我做给你吃。”

陆骁被俏俏声音里的暖意烫到,压在心头的沉重齐齐涌上眼眶,化作一抹颜色浅淡的红,如熬夜熬久了似的。他清了清喉咙,努力去掉声音里的失落,道:“我喜欢吃鲜虾馅的,蘸料里要放‘老干妈’。”

“好呀,你还喜欢吃什么,都告诉我。”俏俏笑眯眯地道,“我一样一样做给你吃,把你养得胖胖的,没那么好看了,也就不担心会有人跟我抢了!”

陆骁很想笑一下,但嘴里的滋味实在太苦,嘴角僵硬得根本无法弯出弧度。

俏俏等了半晌,没有等到陆骁的回应,试探着道:“陆骁,你是不是心情不好呀?发生了什么事?能跟我说说吗,也许我也能帮上忙呢。”

陆骁从来没有过如此强烈的冲动,想要倾诉,想要依靠。他维持着身形笔挺的姿势站立得太久了,站得很累,想找一个足够柔软且温暖的地方,靠一靠,歇一歇,然后彻底跟那些不开心的回忆告别,走向全新的生活。

俏俏听出陆骁呼吸里的变化,感觉到他的情绪似乎不太稳定。她想了想,另起了一个话题,道:“陆骁,还记得雪莱的那首lonely吗?这次换我念给你听好不好?”

俏俏清了清喉咙,在开口时,声音里带着不好意思的味道:“我发音不太准,念得不对的地方,你不许笑我——dar'stthouamidthevariedmultitude,tolivealone,anisolatedthing?”

lonely.

孤独者。

你是否敢在形形色色的人群中,自行其是,成为一个绝缘物?

像是被淬毒的箭矢击中胸口,陆骁哑着嗓子叫了声:“俏俏……”

俏俏静静地守在电话那头:“我在。”

陆骁抿起嘴唇,瞳仁的颜色暗到极处反而光润起来,无力道:“我被外婆赶出来了,她说不希望再看到我。当年,我妈放弃公主般的生活,跟我爸一起住进老街的旧房子里,原以为可以幸福相爱一辈子,结果在我即将出生的时候我爸舍下我妈离家出走,再没回来。从那以后,我妈再不相信‘感情’两个字,她恨我爸爸,也恨我,我是原罪。”

陆骁背过身去点了一支烟,烟雾缓慢弥散,模糊了所有表情。

他没有告诉俏俏,七岁以前,他住在一条破旧的老街上,三餐不继,饿得狠了,会去垃圾桶里翻吃的。后来,即便回了陆家认祖归宗,他依旧是不被接纳的那一个。有一次陆然何喝醉了,大半夜闯进他的房间,眼神冰冷地看着他,问:“你是故意的吧?故意在镜头前说出我的名字!”

当时陆骁正在上高中,营养跟得上,身量也长开了,眉眼越发像她。他在深浓的夜色里对她笑,道:“是不是故意的又有什么关系,就凭我这张脸,明眼人一看便知我是谁的儿子,你赖不掉的。”

陆然何抬手便是一巴掌,陆骁被打得侧过脸去。那一瞬间,他在陆然何的眼睛里看见了森然的恨。

他并非天生的理智冷静,只是拥有太少,比旁人更懂得克制。

104)

站得久了,有些冷,陆骁沿着河边小路慢慢向前走。不远处蜷缩着一个衣衫褴褛的流浪汉,他莫名地想起俏俏请乞讨老人吃蛋仔时的情景,心头一软,抽出几张纸币递了过去。流浪汉一脸惊喜,用德语连说了几声“愿主保佑你”。

电话的另一端,俏俏一直没有言语。陆骁裹紧大衣,自嘲地笑了一下,道:“很狗血吧?苦情剧里用烂了的情节,可这就是我的生活啊。”

“苦情剧可不是这样演的,你这个是偶像剧。”俏俏突然道,“苦情剧的路数是这样的——女主角不仅家境贫寒,还要跟母亲一块忍受父亲的打骂。有一天醉酒的父亲失手打死了母亲,她就躲在沙发后面眼睁睁地看着。往日相熟的小伙伴从父母那里听来各种八卦,都不肯再跟她玩,甚至往她身上丢石头,一边扔一边高声喊——杀人犯、暴力狂、小煞星……”

“俏俏!”陆骁提高声音打断她的话,“够了。”

“那个无比倒霉的女主角就是我。”陆骁看不见俏俏的表情,却能想象到她一定皱起了鼻子,“小时候我常常想,如果真的有下辈子,我一定不要投胎做人,做人一点都不好玩,有那么多的不开心,想想都觉得难过。直到有一天,我遇见一个人,他教我做很难的物理题,念英文诗给我听,在我被欺负的时候,对我说‘乖,不怕了’。那一瞬间,我才知道生而为人真是太好了,能遇见他,能跟他约会,努力一下,甚至还能嫁给他,睡在他怀里,一辈子都跟他在一起……我猜那个人一定是草莓味的,那么苦的生活都被他弄成甜的了!陆骁,你快回国吧,我想请你吃草莓味的棉花糖,真的很甜。”

陆骁低下头,有什么东西掉下来,在外套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他有些狼狈地抬手捂住眼睛,究竟需要多少幸运,才能在遇见你之后,又被你喜欢。

谢谢你,让我知道我正在被爱着,我并不孤独。

105)

俏俏的一句“草莓味”给了陆骁一个莫大的提示——甜才是生活的奥义。

快递即将停运的那几天,俏俏不断收到来自世界各地的礼物——手工巧克力、樱花果冻,还有一大盒果汁软糖,拆开包装一看,全是草莓味的。

俏俏哭笑不得。

余笙倚着门框一边啃苹果一边凉飕飕地道:“喂熊呢这是,一箱又一箱全是甜的,巴不得我们全家闹蛀牙吧!”

俏俏抬脚把人踢走:“麻烦你报个班去学学说话的艺术吧,一张嘴就讨人嫌!”

俏俏把陆骁寄来的礼物单独分了一份,给唐青瓷送过去。两个人瘫在唐青瓷家那张一米八的大床上,俏俏从陆骁突然出现在自家楼下,一路说到那个草莓味的故事,顺便把对陆骁进行精神虐待的陆女王拎出来狠狠鄙视了一遍。

唐青瓷听得直咂舌,道:“我俏啊,你未来的婆婆可是个狠角色。”

俏俏小拳头一握,气势汹汹:“狠角色又怎么了?凡是敢欺负我男人的,统统大刑伺候!”

唐青瓷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尖:“八字还没一撇,就张口闭口‘我男人’,知不知羞啊你!”

嘴巴再怎么硬,耳朵到底还是红了,俏俏笑着滚进唐青瓷怀里,枕着她的肩膀一遍一遍地说:“唐总,我真的好喜欢他啊。”

喜欢到想加快长大的速度,恨不得明天就拎着小箱子站在他家门口,对他说,我到法定年龄了,我们快去结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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