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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Four 这样的一晌贪欢,如果一定有代价要付,那么好吧,我认了(1 / 1)

1

邵伊敏过着和从前没有两样的生活。她早上六点半起床,出去跑步背单词吃早点打开水,基本一节课不落,每天照旧在图书馆或者自习室待到最晚,全神贯注于自己的书本,对周围的任何声音都充耳不闻。

师大没有考研打算的学生读到大三下学期时,大部分已经过得松弛悠闲,谈恋爱、上网聊天、玩游戏,大家尽情享受着自由。还有比较大胆的,干脆双双对对搬到校外租房子同居,提前过起小日子。对比之下,邵伊敏本来是引不起别人的八卦之心的,可是女生几乎有着天然的敏感,还是有人马上就注意到了她的变化。

周六中午,苏哲打来了电话:“今天有时间吗?就算忘记了我,也该记得答应了乐清。我现在混得真惨,得拿侄子做幌子了。”

身处宿舍之中,邵伊敏脸微微涨红,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陈媛媛的位置对着电话,正好看见了她的表情,几乎不相信居然会从这张平时平静得像扑克牌的脸上看到这样的小女生情态,便老实不客气地盯着看上了。但邵伊敏只是含糊地“嗯”“好”“好”,然后就“再见”挂上电话,拿起书包走了。

陈媛媛对室友讲出自己的发现:“哎,我觉得邵伊敏恋爱了。”

罗音好笑:“春天快来了,你看全世界都在恋爱。”

“我说真的,她刚才接电话时脸一红,那样子还真有点儿……妩媚。”

李思碧的追求者号称从师大东门可以排到西门,她向来对别人的恋爱有点儿天然的优越感:“读到大三下学期才初恋,也怪不容易的。”

江小琳刚好就是另一个“怪不容易的”,一向对李思碧强烈的美女意识接受不了,此时她只能向天翻一下眼睛。她和邵伊敏同班,因为数学系女生较少,才被分插到中文系女生宿舍。她相貌普通,有点儿面黄肌瘦,来自贫困地区,靠助学金和奖学金维持生活,她也并不在意别人知道这个事实,公然地说自己没空玩恋爱这个奢侈的游戏。

某种程度上,邵伊敏同意江小琳的说法,恋爱确实是个奢侈的游戏。

她觉得自己的时间实在不够用了。她开学初为自己制订的计划不包括打电动游戏,当然更不包括恋爱这样最能谋杀时间的事情。但眼下的情形是,她不忍拒绝乐清,他所有的同学都在备战中考,没人陪他玩;而苏哲,目前属于她不可能拒绝的那一部分。

玩了快两小时游戏,邵伊敏和乐清出来喝水。乐清的爸爸林跃庆今天飞去加拿大,帮他们在那边先把房子找好。苏哲送他去了机场,说好了待会儿来接他们。邵伊敏揉着自己的耳朵,近来她戴耳机练听力时间过久,这会儿再被里面的高分贝电子音乐一轰炸,都觉得有点儿耳鸣了。

“最近你妈还好吧?”

“反正管我和平平没管得那么厉害了,准我周末下课了找你打游戏,也准平平和方文静不要家长陪着出去看电影。我知道,是你和小叔叔劝了她。”

“你妈自己想明白了才是真的。”

“奇怪,我妈跟我爸也相处得比以前好,什么都是一块儿商量,相敬得那叫一个如宾,这个样子让我和平平怀疑,有什么必要离婚呢?”

“他们的矛盾已经通过离婚解决了,剩下的问题是共同面对应该承担的对你和乐平的责任,当然应该一块儿商量。赌气不理对方,那太幼稚了。”

乐清“哼”了一声:“好吧,我幼稚,我现在就是不爱理他,我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看到他就觉得烦。”

邵伊敏能理解这种感觉,她没有说教的瘾头,无意当人家家庭的调解人,只想林某人也是成年人了,应该自己承担儿子和他从此疏离的后果:“你不爱说话,不用勉强自己,可是也别勉强自己一定要不理他。那样就成了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没什么意义。”

乐清眼珠转动着,冷不丁说:“邵老师,小叔叔是不是在追求你?”

邵伊敏一口汽水差点儿喷出来。乐清递纸巾给她,笑眯眯地说:“我小叔叔很不错的,肯定比你的男同学好。”

“喝水,这么多废话。回去不许八卦,听到没?”

“我要封口费。”乐清坏笑。

邵伊敏扫他一眼,他马上认输了:“得!邵老师,你别拿这么厉害的眼神看我,最多陪我打下游戏就算封口了。”

她忍不住好笑:“你的同学现在都得准备中考,没人像你这么悠闲自在吧?还有心思八卦,还能玩游戏?估计吃饭都得看着时间了。”

“那倒真是,这是整件事中唯一让我和平平爽的,妈妈给我们的要求是中考分数不难看。我们的同学都眼红坏了。”

邵伊敏中考、高考的滋味全尝过,考试对她来说一向不是个问题,但也能理解他们同学的艳羡,被乐清眉飞色舞的表情逗乐了。

苏哲乘自动扶梯上楼来,远远看到邵伊敏的笑容,十分惬意开怀,完全不同于和自己在一块儿时的样子,倒是带了几分孩子气,他几乎有点儿不愿意上前打扰了。不过,她已经看到了他,对他招一下手。

他走过去,坐到她身边,乐清对他眨下眼睛:“小叔叔,我刚问邵老师,你是不是在追求她。”

“哦,邵老师怎么说?”

“她不许我废话。”

“这样啊,那听老师的话没错的。”苏哲懒洋洋地说。

邵伊敏对乐清做出的那副心领神会的表情简直忍无可忍了:“哎,你是不是真不想让我再陪你玩游戏了?”

乐清笑嘻嘻地说:“邵老师,你得庆幸面前坐的是我,我只问个答案出来就满足了。要是乐平来了,还不得从头问到尾呀。小叔叔,你给我封口费得了。”

“我要封什么口,我巴不得你到处去说。”苏哲很轻松地说,拿出手机接听,然后对他说,“好啦,你妈在楼下,已经接到乐平和她朋友了,在一楼等你,叫你一块儿去吃饭。我们下去吧。”

“我不要跟方文静一块吃饭。”乐平大惊,“她吃饭的样子让人看得一点儿胃口都没有了,我总怀疑平平爱跟她在一块儿就是想减肥。”

“你这么说个女生很不厚道呀,而且,知道我在追邵老师了,就该自觉走人对不对?”苏哲很没正形地对他笑着说。

邵伊敏竖个手指制止了乐清和他叔叔一样没正形的笑,他忍住:“好好,我走我走。邵老师,下周再见。”

苏哲伸手拎起伊敏的书包:“我们也走吧。”

“等会儿吧,省得碰上孙姐。”邵伊敏哭笑不得地看着从自动扶梯那儿回头给她做鬼脸的乐清。

“我跟她说了,我在追求你。”

她怔住:“你好像没必要去跟她自首吧?”

“没办法呀,我嫂子把我直接叫过去,让我离你远点儿。我只能坦白说,我是认真的。”苏哲笑着摸摸她的头发,“我实在想不明白,我这人就这么不靠谱吗?看来我得好好反省一下自己了。”

她无可奈何,乐清开开孩子气的玩笑也就罢了,她本能地不喜欢弄得大家都知道,可孙咏芝的好意她还是心领的。

两人找地方吃完饭,邵伊敏坐上车,还是不问苏哲往哪儿开。苏哲瞟她一眼:“你和乐清的话比和我好像要多得多。”

“可能因为我和他只相差五岁,和你差了七岁吧。”

他被这个答复给气乐了,也不理她,径自开车带她回了自己的家,两人一齐上楼。他一边脱外套一边说:“好吧,我不是在和乐清吃醋。你能这么关心乐清乐平,我很开心,本来还以为别人的生活彻底不在你视线范围以内呢。”

邵伊敏再度怔住。

“你看你和我上床这么亲密了,可是你对我没一点儿基本的好奇,从来不问我任何问题。我不能不想,这回应该算我栽你手里了,你享受了我的身体,准备把这段关系局限于身体,并不打算和我分享生活。”

“我一向好奇心都不算强。我只是想,如果我们会在短时间里说再见,那何必用好奇来打扰你也困扰我自己;如果我们能相处下去,慢慢你我都会多少了解对方。至于分享嘛,我真的不大确定。我的生活很单调,而你的生活对我来说,未免太丰富了,我不知道怎么来分享。”

“看样子,我最初已经给你留了个太坏的印象,也太快带你回来了。可是有一点我得说清楚,我从来也不欠缺一个简单的肉体关系,也不是为那个找上你。而且就算是单纯为了快乐,双方都投入才能更容易达到目的。”

邵伊敏并不准备争论,只走过去伸手抱住他:“如果你是想提醒我恋爱得不够专心,那好,我道歉。”

她仰头看着他,目光清澄如水,嘴角含笑,神情居然带点儿不自知的妩媚。苏哲心里一动,搂紧她,摆出一副严肃面孔:“下次不许这么快就跟我认错,你要任性,要无理取闹,要明知理亏仍然嘴硬,要我来哄你……”

没等他说完,邵伊敏已经笑得软倒在他怀中,肩头直抖做恐慌状:“这得需要多好的演技才能配合你的要求呀。哎,你不是真有这么特别的趣味吧?”

他也笑了,坐到飘窗窗台上,把她抱到自己怀里:“不是。不过,我欢迎你偶尔这么对我,这是女朋友的特权。”

已经是早春时节了,窗外下着小小的雨,这里看出去,正好是小区中央的那片草坪。细雨无声地洒落在绿草上,偶尔几个人匆匆走过,看着安静至极。

“奇怪,现在这个季节居然已经有这么绿的草。”

“为了满足某些人的特别趣味呗。”苏哲漫不经心地说,把玩着她的头发。

邵伊敏还真不习惯这么无所事事闲坐,眼睛简直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书包,可是她想,这会儿要是再去拿英语过来看就太不明智了。好在苏哲开始吻她,她很快忘了英语和其他。

“我嫂子还真是喜欢你。你这么理智的孩子,肯定知道她说的话没错,为什么会对她食言,突然就放弃抵抗,没离我远点儿?”他一边吻她,一边问,眼睛在半暗的光线中闪着光亮。

“被你的美色所惑好不好?”伊敏斜睨他一眼,然后思索一下,慢条斯理地说,“其实我也没那么肤浅啦!”她正对着苏哲逼近的脸,“我想,主要还是被你良好的自我感觉给打败了。”

苏哲重重一口咬在她的嘴唇上,她痛得尖叫一声,狠狠推他,可是他动也不动,只是松开她的唇,差不多鼻子对鼻子地看着她:“好吧,猜猜看我干吗非要招惹你?”

“呃,你说过吧,我……有趣?”她抚着自己的嘴唇,没什么底气地说。她从来没觉得自己能算上有趣,而且清楚知道,在大部分同学眼里,自己应该算得上非常无趣了。

“那只是原因之一,剩下的我偏不告诉你。”苏哲往后靠在窗框上,“你慢慢猜吧。”

她抚摸他英挺的眉毛,笑道:“我才不费这个脑筋去猜。”

“我居然忘了,你还嘱咐过我别费神研究你,说容易研究成执念。”苏哲微微合上眼,任她抚摸,“可是傻孩子,执念哪是只因为好奇和研究就能形成的呢?”

2

邵伊敏没买手机,她的生活实在太规律,在固定的时间打宿舍电话肯定就能找到她,而且父母给的生活费并不宽裕,用不着给自己找个负担。但乐清把一部手机交到她手里时,她也只能无可奈何地接下来。

“小叔叔前天去香港开会了,下星期三回,临走叫我把这个给你,请你开机给他打电话,号码已经存了。”乐清喝着可乐,笑嘻嘻地说,“你的号码我记下来了,下次不用再叫你们宿舍那个说话好嗲的姐姐留话给你了。”

出了商场,送乐清上了回家的公交车,邵伊敏看下时间,快五点半了。她打开手机,果然里面只存了一个号码,拨过去,苏哲很快接听了。

“游戏时间结束了吗?”

“嗯。”她一向打电话都只讲必须讲的话,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我现在在中环,天气好闷,往来都是陌生面孔,匆匆擦身而过。接到你的电话,很开心。”苏哲的声音在电话里稳定而温和,比当面说话竟显得诚恳许多。

邵伊敏正走上过街天桥,她看自己身边,一样是行色匆匆的路人:“我正打算回学校。”

“我很想你,伊敏。”

她停下脚步,伏在天桥栏杆上,下方马路上车辆川流不息,一片喧哗中,她突然觉得周围的一切走远,只留了这个声音直直钻进了耳内,她良久不语。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声说:“我也想你。”

挂了电话,她待在原地看向远方,眼前是一片车流滚滚无尽延伸。

她只对爷爷奶奶产生过想念的情绪,而且从来没有用言语直接表达出来的习惯。爷爷奶奶也都是感情含蓄的人,打来电话只会抓紧时间絮絮问她的生活情况,她知道若一说想他们,恐怕他们会被招出眼泪来。

现在竟然在熙熙攘攘的街头,对着一个才开机的电话,向千里以外的某个人说出了想念,她一时有点儿恍惚。想念?她并不跟自己抠字眼,应该算是想念吧。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背单词、做真题训练的间隙,邵伊敏会有个短暂的出神,然后再命令自己收摄回心神重新专注。她不知道,她那个小小的出神落在同在自习室的赵启智眼里,让他多么迷惑。赵启智从来不缺乏细致的观察力,他知道有人扰乱了那个平静无波的心,而这个人不是他。

他研究生选读了新闻学,固然是放弃了文学方面的野心,但文学已经成了他的爱好和习惯,他情不自禁地品味着心里的惆怅,放大着自己的情绪,再用文字将情绪具体化并定格下来。

不同于宋黎他们一味地叫好,罗音看到社刊上赵启智的新作时吃了一惊,斜睨他一眼,半晌不作声。赵启智有点儿心虚,可是又隐隐有点儿得意,只想有感而发和无病呻吟果然是两个概念,而罗音,简直就是知音人了。

罗音的确读出了赵启智的弦外之意,也有点儿被触动了。她刚刚和韩伟国分手,尽管参考了邵伊敏的说辞,这还是一个足够糟糕的分手,韩伟国根本没理会所谓“以后还是朋友”的说辞,只说“你觉得可能吗?”,然后掉头而去。

她躺在床上发呆。江小琳问她是不是不舒服,她只是有气无力摇头。弄清楚原因后,陈媛媛和刘洁都笑了:“哎,你甩了人家,是人家失恋了比较可怜,你何必躺在这儿装死。”

罗音无言以对。

李思碧则撇下嘴:“笨哪,你又没新的目标,干吗急着分手?”

饶是满腹心事,罗音也被逗乐了:“这也能骑马找马呀?对别人太不尊重了吧。”

“对男人最大的尊重就是接受他的爱。”李思碧有很多说出来掷地有声的理论,“你以为你一句‘没感觉’就打发了人家算是尊重吗?他也不会领你的情,只会想居然宁可荒着没男友也不愿要他,多大的侮辱啊。”

罗音大汗:“他不会真这么想吧,也太能发挥了。”

“是你了解男人还是我了解男人?”

罗音只好认输,可是毕竟不甘心:“如果他这么幼稚,那我怎么做都会是错,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其实男人根本都是幼稚的动物。”李思碧打个呵欠,下了结论。

其他人基本上只见识过男生,还来不及见识男人,当然也没法儿反驳。

罗音没有为这事长久烦恼的心思,可是半靠在床上,又看一遍赵启智的文章,还是不能不起感慨,为什么人家将一点儿恋情结束得这么惆怅美好?

她想,是赵启智比韩伟国来得成熟吗?好像也不见得。正好邵伊敏拎着她那个重重的书包走进来,将书理几本出来放好,手抚着书包,带点儿倦意地看向窗外。罗音知道从她那个角度看出去,不过就是对面一幢宿舍罢了,可是邵伊敏的面孔显得含义万千,仿佛看到的是某个神秘不可测的风景。不过转眼间,她恢复了行动,将书包放回原位,拎开水瓶去了水房。

罗音丢开社刊,头一次认真琢磨起自己的室友来。她这才意识到,邵伊敏并没有因为拒绝赵启智而弄得彼此反目,还让他平添了点儿因为得不到的爱带来的沧桑气质,弄得宋黎看他的眼神越发痴了,可绝对不是因为“我们以后还是朋友”这样的废话。

从大一开始,数学系追伊敏的人虽然不多,但一直也没断,可是她总能礼貌又坚决地拒绝,没给别人一点儿想象空间,也没让任何人下不了台,似乎不大像李思碧说的“冷感”就能达到这效果,这一点自己大概是怎么学也学不到了,得算一种天生的才能吧。

要说调动男生的情绪,李思碧应该算是当然的高手了。同寝室快三年了,罗音不止一次亲眼见过她以退为进欲去还留,把一干追求者弄得牵肠挂肚、不能自拔。看到那个过程,的确会对某些雄性生物的智商起一点儿优越感。罗音一向宽容,不介意看好戏在眼前上演,但从来没想过用这一套对付某个男生。相比起来,如果可能做到的话,她当然更愿意像邵伊敏那样处理分手。

邵伊敏并不知道室友会起琢磨自己的念头。通常情况下,她都是洗漱完毕,然后换上睡衣,躺到床上再戴上耳机听一下英语听力练习,静待熄灯后的卧谈会结束再睡觉。可是今天她有点儿心神不宁,立在床边脱了外套,调到振动的手机在口袋里弹动起来。她马上重新穿好衣服、鞋子,快步走出宿舍,才拿出手机接听。

“我回来了,现在在东门这边等你。”

她疾步走向东门,脑袋里还是闪过一个念头:这样的一晌贪欢,如果一定有代价要付,那么好吧,我认了。

3

再怎么行事小心,邵伊敏还是引起了越来越多的注意。

某天早上她走进宿舍,嘴巴一向比脑袋动得快的陈媛媛马上说:“咦,邵伊敏,你一夜未归啊。”

全宿舍的人都看向她,她只心平气和地回答:“你一直在等我吗?”

陈媛媛顿时哑然,其他人也只好各自移开目光。

又有一次苏哲在学校门口接她,有相识的同学正好路过,索性驻足一直看她上车。

苏哲带她去了酒吧,是旧时废弃的教堂改建而成,在闹市区一个相对偏僻的街道上,门面很不显眼,面积也并不大,但里面内空高大幽深,拱形的屋顶悬着小天使雕像,四壁尽是彩绘玻璃,灯光照例地暧昧不明,一边小舞台上是个乐队在唱英文摇滚歌曲。

苏哲和伊敏坐在角落的一张沙发上听歌喝酒,但她并不喜欢这里的喧闹,同时觉得自己一身学生装束和气氛格格不入。偶一抬头,她小吃了一惊,不远处和一个男人正在喝酒并窃窃私语的美女,尽管化了妆又被灯光照得面色变幻不定,可还是认得出是她的室友李思碧。她当然不喜欢在这里碰到熟人的感觉,推说耳朵难受,苏哲也不勉强,两人刚起身,李思碧恰好回头,把他们看个正着。

各式各样的猜测凑合到一块儿,爱八卦的同学得出了比较接近事实的推理:邵伊敏交了男朋友——有偶尔的夜不归宿为证;帅——对男人的外形有鉴别发言权的李思碧可以保证;是学生的亲戚——看到邵伊敏上车的同学恰好也去过理工大的那次郊游。

中文系女孩子理所当然地起了联想:“哈哈,家庭女教师,学生的亲戚,这么简·爱、这么琼瑶的故事。”

陈媛媛从来口无遮拦:“什么年头了,会不会也有个疯老婆在家?”

几个女孩子嬉笑成一团。罗音也觉得好笑,不过她看到伊敏出现在门口时,只庆幸自己还没逞口舌之快乱说什么。

邵伊敏一向对别人闲聊的反应就慢半拍,寝室房门大开着,她当然把所有玩笑听了个正着,可是居然没往自己身上起任何联想。直到走进去后,几个女孩子看着她集体缄默时,她才回过神来。

她从前太熟悉看到自己出现时的这种失语了,不过那都是在议论她的父母。她的脸一下发白了,什么也没说,扫了众人一眼,径直走到书桌前开抽屉拿了单放着的电池,转身走了出去。

“果然不能随便在背后谈人事非。”罗音喃喃地说,她觉得邵伊敏那个眼神扫过来只短短一瞬,可是透着凌厉,着实有点儿厉害。

陈媛媛不服气:“许她做不许人说吗?再说,我们也没说什么呀。”

“别做不做的说得那么难听,人家恋爱,也不是啥大不了的事。”罗音不想再纠缠这个问题,八卦着好玩儿是一回事,八卦到当事人不开心就是另一回事了。

刘洁也附和:“对呀,跟帅哥恋爱多好,不知道那男人到底有多帅,真想亲眼看看。”

“那个男人不是她守得住的,我以前就在酒吧见过他,实在打眼,跟他搭讪的女人不少。”李思碧很干脆地说,“恋爱?做做梦不要紧,我希望她别认真。可是头一次恋爱不认真就怪了,有苦头等她吃了。”

邵伊敏并没有生气,她仅仅是单纯地不喜欢被别人议论的那种感觉罢了。可是她也知道,想不让人议论那是不可能的。李思碧一向是众人议论的焦点,她也享受作为焦点人物的感受。然后从罗音、陈媛媛、刘洁的恋爱失恋,到生活严谨得无可挑剔的江小琳对于奖学金的争取,所有话题都会有人津津乐道。她一向不参与此类闲谈,对别人的八卦听听就算了,完全不往心里去,现在只希望别人对自己采取同样的态度,同时也提醒自己,不能玩得太疯了。

她能坚持的不过是只在周末接受苏哲的邀约。先和乐清玩会儿游戏,苏哲过来接她,有时一块儿吃饭看场电影,有时带她出去转转,然后去他家。这种实在有点儿说不清性质的关系居然就这么很有规律地维持着,比她预料的时间一天多过一天。慢慢地,她对苏哲多少有了点儿了解。

苏哲从理工大工科专业毕业,然后去美国“混了几年”,先读工科,后来转学商科,拿了个硕士学位后悠游了一阵子,去年回来,刚好赶上某家外资保险公司中部代表处成立,他就接着“混上了”——他自己的原话。

他从来不提他的家人,邵伊敏反而松了口气,事实上,她对任何人的家庭都没有好奇心,觉得这样更好。苏哲对她的没有好奇心似乎也默认了。

邵伊敏既不爱泡吧,也不爱购物。苏哲笑着说,她的生活习惯不像女孩子,倒有点儿像清教徒,不过也不勉强她。有时他开车带她晚上兜风,一路随意闲扯。到了师大后边的墨水湖,他停下车,两人沿湖散步。

“你们学校后边这湖,以前我在这里钓过鱼,那会儿这里没修环湖路,晚上黑灯瞎火的。没这么多野鸳鸯,倒是有好多水鸟,湖水也比现在清澈。”

湖边已经是垂柳青青,春风和煦,双双对对亲热的小情侣自然很多。

没人会一个人跑这么远专门来钓鱼,邵伊敏嘴角勾起一个笑,知趣不提他交过的师大女友。可他偏偏说:“师大的美女的确比理工大要多,不过,我受不了学文科的女生那股矫情劲,说声再见都能整出生离死别的味道来。”

她横他一眼,懒得搭腔,只想自己反正学的不是文科,当然更犯不着为同校女生名誉而战。

他说:“当然,你不一样,你的大脑沟回部分估计和她们构造不同,你是能把生离死别当普通再见处理的那种人。”

她并不生气,反倒被逗乐了:“你喜欢别人和你成天‘执手相看泪眼无语凝噎’吗?”

“不喜欢。所以我半夜醒来,摸到你在身边,总会谢谢老天:没事,这个妞虽然会在我舍不得的时候非要走掉,可那不是死别,下周我们还会见面的。”他转头看着伊敏,威胁说,“不许做出那副忍吐的表情,不然待会儿回去有你好瞧的,我难得抒一回情,你必须配合一下我。”

邵伊敏笑倒在他怀里:“我得引用你的话了,保持这样总能逗乐我的状态,我想我会爱上你。”

“是呀,”他摸她的头发,“你爱的是快乐,不是我。可是没关系,你也让我快乐了。”

他和他给的快乐能截然分开吗?她不清楚。好吧,快乐就好。她已经被自己给自己安排的高强度攻托福进度逼得有点儿神经衰弱了,所以欢迎这样一个轻松的周末。

但苏哲也并不总是轻松的。再一个周末他明显烦躁,坐在外面等她和乐清时,手指敲着桌子,脸色显得阴郁。送走乐清,两人说到去哪儿吃饭,邵伊敏照例没有意见,他恼火地说:“偶尔主动说说自己的想法很为难吗?”

头次见他这样不好说话,她建议说:“你的情绪好像不大好,我可以自己先回学校去。”

苏哲更恼怒了:“这算什么,你的真当我们是sexpartner(性伙伴)了,开心的时候在一块儿乐乐,没情绪了各自走路。”

“我只是不想和你吵架好不好,而且我确实不大懂得怎么哄人。”

他盯着她看,眼神让她发毛,可是他终于只摆了下手:“你有生理周期,就当我有情绪周期好了。我不希望你生理期就说不来见我的面,弄得我们好像只有床上那点儿关系。现在是我的情绪周期,你也体谅我,让我自己待会儿就好了。”

话说到这份儿上,邵伊敏也就只好随他去了。他开车回家,叫了外卖送东西上来,两人沉默地吃了。然后苏哲进去换了件衣服,走时打个招呼,直接说自己去酒吧喝点儿酒,可能会回来得晚点儿,不用等他。

看着门在他背后关上,邵伊敏烦恼地想,原来恋爱里的麻烦实在不少。她头一次独自待在这个房子里,那种一个人在别人家的感觉很让她不安。

她懒得多想,打开书包拿了书,开了落地灯,盘腿坐沙发上做自己的功课。身处这样安静的环境,学习效率十分高。看书看得累了,她去厨房拿了个苹果,洗干净坐到客厅飘窗窗台上吃着,春天柔软的风从半开的窗子吹进来,空气清新而温暖。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客厅过去一边是书房和主卧,另一边是餐厅、厨房和一个小储藏室,所有的房间都通风良好,光线充足。眼前这个房子装修得低调舒服,风格是她赞赏的那种。她来过多次了,但看着仍然觉得陌生。

她十岁前住的房子在爸爸再婚时已经重新装修了,她的小房间后来当然给了她异母妹妹住。她妈妈再婚后的家她只去过有数几次,就再也不肯去了。她熟悉的唯一的房子就是爷爷奶奶的那个老厂区宿舍,楼道狭窄,拐角永远堆着杂物。房间内空不高,客厅狭小,厨房卫生间光线全都昏暗,整个结构可以说一无是处,可是她不知道到哪儿还能找到待在那个屋子里的安心感。

想起旧时的房子,她不禁有点儿踌躇。照爷爷奶奶的说法,应该是把那房子卖了,然后把钱给她,充当留学前期必需的花费,爸爸也点头答应了。当地房价很低,一个面积不大的老厂区宿舍,照估价最多值十万块罢了。她并不惦记那笔钱,但的确想过等钱到了以后,像刘宏宇建议的那样,利用暑假去北京上新东方的托福短期强化班,这样八月底去参加考试才更有把握一点儿。可是父亲那边一直没有下文,而在qq里,刘宏宇说现在新东方暑期班报名早开始了,异常火爆,如果不抓紧恐怕根本排不上号。

她看看时间,不到九点,这件事她平时也不好在宿舍电话里谈,现在迟疑一下,还是拿出手机打了爸爸家的电话。继母接听,有点儿惊奇:“小敏,你买手机了呀?”

邵伊敏含糊地应了一声。她知趣地没说什么,叫来了邵伊敏父亲听电话。

“最近传出拆迁的风声,据说有开发商看中了这一片老厂区宿舍,现在出手有点儿难,大家都在观望。”邵正森说话有点儿迟疑,“小敏,你是需要钱吗?你叔叔跟我说了你的打算,爸爸会支持你的。”

邵伊敏知道父亲企业不景气,收入有限,并不想让他为难:“没事,申请学校那是下半年的事了,得等托福成绩出来再说,这会儿不用。”

挂上电话后,她迅速盘点了一下自己的经济状况。她过得很节俭,但父母双方各自给的钱加在一起只够学费和基本生活费。北方中型工业城市的生活标准不高,她也从来不愿意再开口向他们要钱,一向是用奖学金和做家教的收入给自己添置衣物和零用。

她既不要求进步,也不怎么参与学校的活动,更不和人套近乎。数学系算是师大学习风气最浓的系之一,刻苦学习、积极向上的大有人在,她的成绩很好,可有人比她更好,而且还有更多的筹码。她一向只能得金额有限的一等或者二等奖学金,从来和特等奖学金无缘。凭她手头的那点儿钱,报名考试够了,但要承担去北京上新东方的费用则完全不可能。看来也只好抓紧这段时间,留在本地多用点儿功了。等考试完了,而房子还没卖掉,到时拿什么钱来申请学校,她只能摇摇头。到时再说吧,她想,重新拿起了词汇书。

4

深夜,邵伊敏睡得正好。苏哲回来,身上满是从酒吧带回来的酒味、烟草味,纠缠上来,拉扯她的睡衣。她老大不耐烦地推开他,他不罢休,又缠过来。

“醒醒宝贝,你看今晚的月亮多美。”他在她耳边随口瞎扯着,“春江花月,美景良宵,一个人睡觉多没意思。”

她的一点儿睡意生生给吵没了,不免恼火:“你的酒品也太差了吧,喝多了直接洗澡睡觉多好。”

“不,我喝多了会发情,我能坚持到回来看到你再发情已经很有品了。”

邵伊敏不能不联想到自己的借酒装疯,顿时哑然,脸一下红了。黑暗中他龇牙轻声笑了,洁白的牙齿很醒目。她想象得到,那个笑容一定很可恶。她赌气翻个身不理他,但他一把抱起她,顺手拉开卧室窗帘,坐到窗边那把藤制摇椅上,月色如水一般照到两人身上。

“反正你也睡不着了,陪我聊会儿天吧。”

她打个呵欠:“聊什么?”

“你不是这么煞风景吧。夜半无人,窃窃私语,还用问我聊什么吗?”

她换个姿势,让自己靠得舒服点儿,看着月光筛过刚生出树叶的大树,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阴影:“真安静,你抒情吧,我保证配合好不好,不然的确有点儿辜负这样的夜晚。”

苏哲笑了,用下巴揉着她的头发:“我一向喜欢你这随遇而安的性格。”

“不然能怎么样?”

“不生我的气吧?”

“没生气。”邵伊敏说的是实话,她知道自己性格阴郁的一面,一直原谅自己,当然也能理解别人的坏心情,“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可能比你恶劣得多,那时候我就希望全世界都把我忘掉,让我一个人待着最好了。”

“那样就能够自己想通吗?我很怀疑。我比较倾向于到人堆里去,耳朵边是轰鸣的音乐,眼前是一张张跟自己不相干的脸,喝一点儿酒,好像再大的不愉快也都散了。”苏哲抱着她柔软的身体,看着窗外那轮明月出一会儿神,“不问我为什么不愉快吗?”

“如果你愿意说,我愿意听。”

苏哲轻声笑了:“我就别指望你有主动问的那一天了。中午我去参加了前女友的婚礼,很隆重,很喜庆,就是出了一点儿小岔子。”他的声音在安静的夜晚听着柔和低沉,“婚礼中途,新娘把我叫到换衣服的房间,扑进我怀里哭了。”

邵伊敏一下笑出了声,苏哲瞪她,认输地摇头:“你的大脑沟回当真和别的女人不一样。”

“对不起,我没别的意思,可是一想象那场面,真的很好笑。”她努力忍笑,“然后呢?”

“你当听故事呀,还然后呢。”苏哲扯一下嘴角,不知怎么的,也笑了,“可是真的有然后,然后新郎进来了,多尴尬。”

接下来其实场面也不算难看,他镇定地将哭得梨花带雨的新娘交给了新郎:“我们是多年没见的老同学了,她难免有点儿激动,再加上婚礼带来的紧张、焦虑,你要多理解她。”

新郎同样很镇定地接受了他的说辞,抱着新娘轻轻拍着她的背柔声哄她。他走出房间,随手带上门,直接出了酒店。

“你就为这个烦恼?”邵伊敏倒有点儿不可思议了,斜睨着他,“可是我觉得,烦恼的那个似乎应该是新郎才对吧?”

苏哲就算为前女友肖慧烦恼,也只是一会儿的事罢了。他对她的性格有充分的认识,哪怕她现在留校任教好几年了,又读到了博士,仍然有点儿和年龄不符的任性和天真。他只能同情那位看着气质儒雅,据说是理工大最年轻的副教授的新郎,同时祝他自求多福了。

“是呀,男人烦恼的根源就是女人,远之则怨,近之则不逊。”他顺口说,并不打算提真正令他恼怒的原因。

邵伊敏轻声笑了:“那我们保持不远不近吧。”她用手将两人身体撑开一点距离,“这样够不够?”

月光下,她的笑容带点儿调皮,又带点儿平时没有的天真。苏哲收紧手臂将她搂到胸前:“不许,我们之间的问题不是距离不够,而是你无时不在努力想离我远一点儿。”

他紧紧抱住她,没有一点儿间隙,低下头吻她,那样辗转缠绵,扫过她口腔的每个角落,掠夺她所有的意识。

5

第二天,邵伊敏正收拾东西准备回学校,手机响了,拿出来一看,是家里打来的,不觉有点儿吃惊,连忙接听。

“小敏,是我。”原来是继母,她姓胡,是某医院的护士长。以前邵伊敏在年少倔强时期曾刻意管她叫胡阿姨。后来长大了一点儿,觉得这个叫法来得伤人又不利己。不管怎么说,这个继母都不曾刻薄自己,于是改口叫阿姨,算是略为亲近了一点儿,也到了她亲近的极限。

“阿姨您好,有什么事吗?”她有些纳闷,继母从来没主动跟她打过电话,更别说她昨天已经刚打电话回去了。

“我昨晚和今天早上打电话到你宿舍,你都不在,宿舍的一个女孩子说你没回去睡,只好打你手机。”

邵伊敏不理这个话茬儿:“您找我有什么事?”

“昨天你问起你父亲关于那个房子的事,我觉得我有点儿想法必须跟你说清楚,不然真的很难受。”

“好的,您说。”邵伊敏预计她打算讲的不是什么好话,不过也只能听着了。她走到飘窗窗台边坐下,想着总比在宿舍众人旁听下接这个电话要好一些。

“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小敏,你爷爷奶奶安排卖房这件事很伤我的心。小菲跟你一样,也是邵家的孩子,爷爷奶奶多年来对她不闻不问,到现在哪怕象征性地留一点儿给她的意思都没有。”邵伊菲是伊敏的异母妹妹,说得动情,继母声音都有点儿哽咽了,“她昨天还在问我,为什么爷爷奶奶只喜欢姐姐不喜欢她。”

爷爷奶奶确实因为嫌恶儿子闹婚外情,根本拒绝见新儿媳,连带着对他们的另一个孙女没多少感情。不过,邵伊敏不认为一个不到十岁的女孩子会在意从来没生活在一起、只见过几面的老人是否喜欢自己,她保持沉默。

“我知道这么处理房子不是你的意见,小敏,我也没有怪你的意思。可是你应该知道,现在小菲也一天天长大了,我和你爸爸都只是工薪族,单位效益也都说不上好,要负担姐妹两个的教育费用确实是勉力为之。听你爸爸说,你还有出国留学的打算,这是好事,可是我不能不说一句,恐怕那个费用就不是我们能力范围内的事情了。”

“我早跟我爸爸说过,大学毕业以后我会独立,至于是在哪里独立,就不用你们多担心了。阿姨,还有什么事吗?”

“话是这么说,但眼下房子暂时也没法儿出手。你爸爸肯定不可能对你留学的费用不管不问,我已经没办法让他明白,小菲也是她女儿,爷爷奶奶的遗产她也应该有份儿。你一向明理,所以我希望你能跟你爸爸讲清楚,不会再跟他提额外的要求,我们确实负担不起。”

“阿姨,容我提醒您,爷爷奶奶眼下都健在,房子是他们的财产不是遗产,他们有权利按自己的愿望处理,谈不上谁有份儿谁没份儿。”

“可是这样对小菲公平吗?”

“公平?阿姨,既然您谈到这个问题,那您觉得,我的父亲在我成长的过程中基本不见踪影,对我来说公平吗?您觉得,我可能得到这区区几万块卖房子的钱,就比小菲幸运吗?”伊敏笑了,“我原谅我父亲,至少他负担了除我以外的另一个完整的家庭责任,至少让小菲享受到了一个完整的父亲。可是再别找我要公平,我给不了。”

她的继母一下语塞,停了一会儿才说:“我觉得,你爸爸已经对你尽到责任了,他就是觉得你可怜,所以一向对你的教育费、生活费都是该给多少给多少,从不拖拉,我也从来没对他说过什么。如果不是现在实在为自己的女儿觉得不值,我不会跟你说这些话。”

“我父亲真觉得我可怜吗?”邵伊敏怒极反笑,“好吧胡阿姨,请转告他,我承认,我父亲到目前为止对我尽到了金钱上的责任,希望他能继续尽这份责任直到明年我毕业,其他额外的都不用他来负担。”

“你对你爸爸真的一点儿感情也没有吗?我都不敢告诉他你没在宿舍住到外面过夜的事。一个女孩子总该自重吧,他听了非气坏不可。”

“没关系,我猜我爸爸有这份心理承受能力的,直接告诉他吧,我的确没在宿舍,我和一个男人在一起。可是我能保证,这个男人不是有妇之夫。”

那边继母彻底哑口无言了,邵伊敏挂机,只觉得手抖得厉害。她顺手将手机丢在窗台上,看着窗外草坪中央那棵几人才能合抱的大树。苏哲告诉过她,这是一棵树龄将近百年的樟树,此时正当花期,可是小小的黄绿色的花混在茂密的树叶里很不显眼,只有努力看,才能看到花的形状。她瞪大眼睛,看得眼睛几乎酸涩了。

苏哲不知什么时候从卧室出来,一手环抱住她,一手握住她仍然颤抖不已的手。她不假思索地狠狠往回抽,也没能抽回来,他安慰地说:“别生气,可怜的宝贝。”

她顿时爆发了,一下推开他,直奔向玄关。苏哲一把拖住她,她狠命挣扎着想甩脱他:“不许再跟我提什么可怜的,不许。”她声嘶力竭地嚷着,“我受够了你们自以为是的怜悯,我真的可怜吗?好吧,那我也不用你们来同情。”

苏哲紧紧抱住她,不管她的踢打,将她圈在自己胸前。她没法儿挣脱,急怒之下,头狠狠撞向他的身体。他疼得哼了一声,仍然没有放手。她很快挣出了一头一脸的汗,可是也全身无力,停止了挣扎,任由他抱自己坐到沙发上。她将头埋在他怀里,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发现脸下的衬衫是湿的,那湿痕越洇越大,显然不是流汗造成的。她跳起身,跑进了浴室,只见自己满脸是泪,头发乱蓬蓬的,汗水将一点儿碎发粘在额头上,样子着实狼狈。

邵伊敏打开水龙头,埋下头,双手掬起水,冲洗着脸上的汗水泪痕,良久才扯过自己的毛巾擦拭干净,往脸上拍爽肤水,再擦点乳液,梳理好头发,镜中的自己似乎恢复了平静,可是眼圈泛着红,一张脸木木的,怎么看都觉得陌生。

她忘了上次哭是什么时候了。可笑的是,她却记得陈媛媛上学期期末突然失恋,伏在寝室床上放声大哭的情景。她哭得那么酣畅淋漓,宿舍里的人纷纷安慰她,连一向瞧不上她的李思碧也站得稍远,凉凉地讲着关于男人靠不住女儿当自强的理论。这种场合,邵伊敏完全插不上话,她只看得吃惊,明白自己从来就做不到这么理直气壮地表达感情。

她无精打采地打开浴室门,苏哲正站在门外,他脱下胸口打湿一大片的衬衫,随手扔到洗衣篮里,然后牵住她的手,走回客厅,让她坐到沙发上,转身去厨房倒了杯水递给她。她双手捧着杯子,一下喝了半杯水,将杯子放到茶几上。

“看,我心情不好的样子够恶劣吧。”她声音有点儿哑哑地说,“下次看我发疯,千万让我一个人待着。”

苏哲坐到她身边揽过她,让她坐在自己腿上,一下下抚摸着她的头发:“傻孩子,长时间压抑自己的情绪没什么好处。”

“可是发泄出来也不过是觉得累,没什么痛快的感觉。”她的确觉得疲乏,“帮个忙,别问我为什么发火好吗?”

“你愿意说,我会愿意听;不愿意说,我不会问的。”

邵伊敏伸手抱住他,将脸贴在他赤裸的胸口,闷闷地说:“谢谢你。”

“谢我干什么,我说过我愿意哄你,无理取闹都可以,何况是真不开心。”

她苦笑:“昨天我并没哄你,你这样让我惭愧了。”

“恋爱是没公平可言的事,而且恐怕你想哄也哄不好我。其实昨天下午,我也接到一个让我很烦的电话,我父亲打来的。我和他,快一年没说话了。”

这是苏哲头一次说到他的家人,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只静静听着。

“我们之间矛盾太深,也不用多说了。我以为我不理他,他说什么我都可以不在意,可是我错了,隔那么远,只谈了几句话,我们就吵了起来。”苏哲皱下眉头,“结果他摔了电话,我一个人在街上气得半死。”

邵伊敏贴着他的胸口,听他的心跳,比平时来得急促,和他语速镇定的声音形成了对比。

“不过气归气,还得打电话过去给他的秘书,让她提醒他记得吃药。我不敢冒惹他心脏病发作的风险,看我活得多窝囊。”

“早知道你不是为你的前女友生那么大闷气。”她嘀咕着。

苏哲笑了,伸手抬起她的脸,让她正对着自己:“对,不是为她。我要能为她郁闷成那样,早拉她跟我私奔了,还用眼看着她嫁给别人吗?”

“连着两天遇上女人趴你怀里哭,也挺郁闷的吧?”

“好啦,你现在已经能拿自己开玩笑了,估计也没什么事了。用不用我再附送一点儿人生建议之类?”

“说吧,我听着。”

“我们都有必须忍受的人和事,生完气就算了,不值得多想。”

邵伊敏长久地将头搁在他肩上,不作声。她想,自己其实从来不欠缺容忍,基本上她对人对事都期待不高,所以出现什么样的悲观情况,她都能接受。继母的话虽然讨厌,但一旦遇上比这更烦的事,她也不过是默默咽下去罢了。她还真不知道今天为什么会爆发。

更重要的是,发火还算了,居然被这个男人一抱就抱出了天大的委屈,眼泪止也止不住地狂奔出来。她有点儿鄙视自己地想,这和陈媛媛听人劝得越是恳切,哭得越发来劲,真是没有什么区别。

“如果是为钱,就更不值得了,我可以……”

她抬手掩住他的嘴:“不是钱的问题,只是家事。我不多想了,你也忘了吧。”

苏哲笑着吻她的手:“如果是用钱就能解决的烦恼,其实最不值得你烦恼,以后你就会明白这个道理了。”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眼下邵伊敏的烦恼有一部分的确是钱,但她怎么也不肯把这个烦恼交给苏哲解决,这段关系开始得已经太微妙,如果扯上钱,就更让她应付不来了,她不愿意给自己找这个负担。

6

转眼到了五一假期,手头略有余钱的大学生们也纷纷出游。

苏哲公司的大老板来中国会见保监会领导,顺便召集下面代表处开会,他去了北京出差。邵伊敏没有任何旅游的打算,抓紧时间留在学校背单词背得抓狂,听磁带听得耳鸣阵阵,到假期结束前一天,接到了苏哲的电话。

“我回来了,现在在你们学校图书馆前面那个布告栏边。”苏哲的声音显得愉快,“好多年没进师大了,我决定冒充一下学生,再试一下等女朋友的滋味。”

邵伊敏对着英语已经有点儿想吐了,欢迎他的这种直接干扰:“那我要不要多拖一会儿再过来,显得你的等待比较有诚意。”

“我怀疑多拖一会儿,你自己会先对自己不耐烦,你太守时了。”

她放下电话,开始换衣服,想了想,还是把托福词汇书放进书包,自嘲地想:毕竟是给自己套上了枷锁,怎么也不敢放纵自己太狠了。

正在这时,罗音跑进了门,手忙脚乱地丢下背包,清理着笔记本之类的东西,一边问她:“你也去听讲座吗?”

邵伊敏摇头,她根本没注意什么讲座,正准备出门,罗音跟上来:“可算赶上了,今天是晚报社长的讲座,新闻专业的人恐怕这会儿全去了。”

两人正好同路,邵伊敏微微不安,再一想,罗音平时并不多事。转过教学实验楼,苏哲正站在布告栏前,手里拎着西装,领带拉松,白底蓝色条纹衬衫领口的纽扣解开,正饶有兴致地看布告栏贴的乱七八糟的启事、通知之类。

邵伊敏对罗音说声“再见”,跑过去挽住苏哲。苏哲低下头,对她微微一笑:“看,我说了,你实在是个守时的好孩子。”

“走吧,省得我们同学看到。”

“我没那么见不得人吧?”

“你的样子太招摇,我怕你在这里招蜂引蝶,好不好?”

“你打击起我来从来毫不留情。”

罗音呆立在原地目送他们走远,她终于看到了传说中的邵伊敏的帅哥男友,可是一个帅字未免形容得太抽象了。师大出了名的女多男少,美男在校园虽不多,但不是没有。而刚从眼前走开的这个男人高大挺拔,五官严格讲并不是通常意义的漂亮,但眉目俊朗,神采飞扬,整个人醒目得让人过目难忘,尤其微微一笑,淡漠的表情突然带着温柔,仿佛有着无法言传的含义。罗音不能形容那个并不是对着自己的微笑带来的震撼,她只知道自己呆站了好一会儿,有相熟的同学叫她:“怎么还不进去,马上要开始了。”她含糊地说:“你先进去吧,我一会儿来。”

她并没进去听讲座,而是神思恍惚地走回宿舍躺下。晚饭时间过了,她也没觉得饿,眼前充满了那张微笑的侧脸。晚上,江小琳回到寝室开了灯,看她躺着出神的样子,吓了一跳,伸手摸下她的额头。

“没事吧你,笑得这么神秘?”

罗音翻身坐起,疑惑地说:“我在笑吗?”

“在笑,而且笑得跟蒙娜丽莎似的。”江小琳看她没生病,就放了心,“三峡好玩吗?”

“还行。”罗音这几天和几个同学结伴去了三峡,“哎,江小琳,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江小琳很干脆地说:“我信。”

罗音其实没指望她回答这问题,她只是太需要有个人陪她说说话了,这下反而被吓着了:“我以为,你们读理科的会对这个说法嗤之以鼻呢。”

江小琳白她一眼:“我相信所有没发生在我身上的奇迹。”

“我得拿笔把这话记下来,太精练了。启智兄没说错呀,我的确总是低估了理科生的智慧。”

“你这算是在夸我还是损我呢?”江小琳哭笑不得。

“我觉得我对一个差不多不认识的人动了心,荒唐吗?”

“你的旅游有艳遇吗?跟他搭讪没?”

“我想我一辈子也不会主动跟他搭腔的,我只要知道这世界的确存在着一个一眼看去就能无条件打动我的人就好。”

“敢问这种神奇的存在对你有什么意义?”

“意义嘛,就是让我相信生命中还是存在惊喜,我对爱情的期待也没有错。”罗音笑眯眯地回答。

江小琳只能再白她一眼:“请你继续低估理科生的智慧好了,我不能理解你这一套玄妙的理论。”

罗音大笑,重新躺下,双手枕在脑后。她想,好吧,这的确是一种神奇的存在。对她来说,这个男人既不是同学的男友,也不是她可能发起进攻的对象,而更像一个抽象不可及的、和自己现实生活脱节的、只能存在于小说和想象中的人物。如果这样的话,他是谁都没有关系吧。

她再看邵伊敏,当然有几分不自觉的好奇和研究。可是邵伊敏除了偶尔夜不归宿,看不出异样,平静得完全不像她之前看到过的任何一个陷入情网的同学。一定要让罗音发挥观察能力的话,她也只能说,邵伊敏偶尔脸上会闪过一个温柔恍惚的表情,算是唯一和以前的不同了。

“你相信一见钟情吗,启智兄?”罗音近来问过很多人这个问题,得到林林总总的答案,碰到赵启智时,她当然不会放过。

资深文学青年赵启智最近却很不确定自己对此的看法,只能苦笑:“如果没有一见钟情,文学会乏味失色不少吧?”

罗音瞪他:“去你的,你居然说的不是生活会乏味失色不少。”

赵启智一怔,然后点头:“对,罗音,我对专业的选择没错,我真的不适合做文学这个行当,老是把最重要的生活体验放到后面了。”

罗音打量他,不得不承认,眼前的赵启智仿佛突然显得成熟了许多,难道就是即将到来的毕业带来了变化吗?赵启智察觉到她的注视,笑了。

“其实我在认真想,一见钟情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如果你认识一个人,最初只是用理智的眼光欣赏,知道她有你喜欢的品质,是能和你合拍的类型,这应该不算一见钟情,对不对?”

“不算,一见钟情应该是没道理可讲的,在你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人之前,这种感觉就把你吞没了。”

“是呀,到了某一天,理智告诉你,那个人其实并不适合你,应该趁一切没来得及开始之前放手是最好的选择。你却突然发现,她在你的心里成了超出理智欣赏的一种存在。你不介意她的好品质、好习惯、好性情了,只知道突然有一刻,她那么带点儿迷茫的出神让你心动,这种心动感来得突如其来,算一见钟情吗?”

罗音呆住,她当然知道赵启智说的是什么,也知道赵启智明白她能理解。赵启智微微一笑:“看,真的是没道理可讲的一件事,对不对?”

罗音也笑:“对,没道理可讲,可我还是觉得,我们得谢谢生活中有这样没道理可讲的事情光临。”

“你爱上了某个人吗?突然这么感慨。”

“我爱上了想象中的爱情。”罗音狡狯地说,并不打算和师兄交换秘密。

7

到了六月,乐清要备战中考,被暂停了游戏。邵伊敏也要应付接踵而来的英语六级考试、期末考试,她谢绝了苏哲的约会,一门心思扎进了功课中。考完最后一门,她长舒一口气,拿出手机给苏哲打电话。苏哲有个应酬,晚饭后开车来接她。

“大学考试,我没见过你这么累的。”

“如果只过关,当然不用紧张,可这关系到我的奖学金。”伊敏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当然也关系到申请加拿大学校时必须拿得出手的学科成绩,现在总算放下了一个担子。

“你也放暑假了,我有休假,我们去稻城亚丁玩十天吧。”

“不行啊,我报了八月底的托福考试,打算从明天开始最后冲刺呢,哪儿也不能去。”

苏哲很长时间不说话,邵伊敏隐隐觉得不妙,可是她既然不可能放弃这个暑假最后的冲刺时间,就只好面对苏哲的不悦了。只不过苏哲的情绪显然比不悦要严重得多,他一言不发,将车径直开出了市区,来到曾带她看星星的那个郊外湿地保护区。

晴朗的夏日,暗蓝色的天空中,繁星如碎钻般闪烁迷人。四周有此起彼伏的虫鸣声,黑暗中还可以看到点点流萤,忽明忽暗地在草丛中飞掠而过。湖面吹来凉爽的风,让人颇有心旷神怡之感。苏哲下车,仰头看向天空。

“今天忘了带望远镜,不过天气不错,也看得清楚。”他的声音一向镇定,“这边是织女星,织女星的东边是天津四,那边是牛郎星,它们三个连在一起是个直角三角形。你是学数学的,应该比较容易联想吧。这就是夏季大三角。”

邵伊敏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但见繁星满天,没有月亮,这三颗星带着银白色光芒,经他一指,确实醒目。

“你看那儿,从北偏东地平线向南方地平线延伸的光带就是银河。”

那一道光带从三角形里向外延伸,横贯南北,灿烂到壮美。邵伊敏仰头看得痴了,满天星斗神秘而高远,这样看上去,仿佛时间和思绪一齐停顿,让人不知今夕何夕。

一架夜航的飞机低飞而过,灯光把宁静的夜色分割开来。她的头终于仰酸了,缓缓看向苏哲。星光下,他靠坐在捷达满是灰尘的车头,看着远处湖面,手里拿着一支烟,烟雾缭绕下,更看不清他的表情。

她走过去,轻轻弹掉暗红烟头上挂的半截烟灰:“对不起,我还是那个不会哄人却爱煞风景的家伙,你有话要说吗?”

“我在等你说,看不出来吗?一定要我跟你玩一问一答吗?”

她也和他一样,靠坐在捷达车头上,小小不知名的飞虫还在眼前乱飞着,她一时不知道从哪里说起了。

“我父母离婚以后,我就和爷爷奶奶一块儿生活了,从十岁开始。”邵伊敏第一次跟人讲起了自己的家事,“我上大学以后,他们去了加拿大,和我叔叔一块儿生活。我报了托福,想申请那边的学校念master(研究生),以后可以离他们近一点儿。”

“我还是得问了,你什么时候做出出国的决定?”

“今年才有这个想法,准备得晚了,只好抓紧时间,不然没法儿过托福。”

“这么说,是想等托福成绩一下来就开始申请那边的学校了。”他转过头看着她,眼神锐利,“你做好了出国的打算,才决定接受我,对不对?”

“这中间没有必然的联系。”

“是吗?”他讥诮地一笑,“我当你一向诚实呢,伊敏。可我忘了,你一向最在意的是保护自己,跟我相处既然肯定有一个期限,你就觉得可以试着让自己放纵一下了。”

“你一定要这么说,我没办法。”

“这样利用我的身体,感觉很爽吧,纾解了你紧张单调的生活,又不至于留下感情的后患,多合算。”

邵伊敏知道无可挽回了。她想,果然是偷来的欢愉,享受一天就少了一天。这么诛心的指责,她没法儿辩解。事实上她甚至迷惑,莫非苏哲比自己更了解自己,莫非自己的本意就是这样,只图享受一段肯定没有将来的快乐。

苏哲脸上那个笑中带的嘲讽越来越深了:“好吧,我认栽,尽管是头一次被人利用,也是你情我愿,没什么好说的。可是伊敏,如果你以为我会老实地等你考完托福,申请好学校,办完所有手续,再来跟我深情告别,那你就太低估男人了。”

“我不敢低估任何人,尤其是你。如果你还记得的话,我曾经说过,你对我来说,是一种奢侈,我不确定我要得起。”邵伊敏尽量保持自己语气的平稳,“可是对着你,我也有贪念,还是舍不得不要,你给了我逃离平庸生活的一个契机。为此,我感激你。”

“接下来要说永远珍惜我们之间的美好记忆,对不对?抱歉,宝贝,我给你的到此为止,不能再多了。我从来对长久或者永恒什么的都没有太强烈的期待,不过,我不能接受一个女人因为肯定会分开才和我在一起。”苏哲将烟头丢下,脚尖踩过去,一直蹍入泥里,“上车吧,我送你回学校。”

两人上了车,苏哲插进钥匙,狠狠一脚油门踩下去,车子迅速穿过颠簸的土路,重新回到公路上。两人都一言不发,一直到师大东门。

车停稳后,她的手刚放到门把手上,苏哲开口了。

“明天记得给乐清打个电话,耽误不了你多少时间。他们应该会在这几天动身了。我想,至少你对他们还是关心的。”

“我会打的。”

她下了车,苏哲注视着她穿过马路,保持着一向大步疾行的姿态。他突然意识到,这不是第一次看她走远了,而每一次,她都是这么绝不回顾和迟疑,那个挺直的纤细身影没入了黑暗。他收回目光,发动车子,对自己说,就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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