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内还活着的人,有的进来太久了。就算内外时间流速不同,也有人对于楼外世界而言,失踪了十几年。”
“那是必然的。我进来的时间不算早不算迟,也有四五年了吧?这要是一股脑全出去了,那还不得天下大乱?那些想要回去的人,必须分批一点一点送出去,并且抹除他们在楼内的记忆,在他们脑海中造出一份可以填补这些年空白、解释失踪的普通记忆。这不是一朝一夕能做完的,所以你……”
“你暂停了楼内的时间?”
燕危在公寓客厅的矮茶几前微微弯腰,伸手轻轻拿起了沙漏,手腕一动,沙漏反转——
蓝色的薄沙自细缝中落下。
他一怔,晏明光自后方走来,慢条斯理地将他拉了起来:“没停,只是调了时间流速比例。”
燕危不知在超高层副本中游走了多久,生死之中片刻不得休憩,此刻终于放松下来,浑身上下的骨头都润着慵懒。男人在身后扶着他,他头也没回,顺势直接栽到了晏明光的怀里。
身后传来一声如雪般清明的低笑,这人自然而然地从燕危身后抱住了他。
燕危心想,果然是吞了那恶意,融合了楼内世界的万千情绪,这人身上那暮暮低沉的清冷气息都散了不少。涂抹了万千情绪的晏明光都会从背后抱着他笑了。
燕危打了个哈欠,说:“是把楼内世界的时间流速尽可能拉快了?”
“嗯,”晏明光耐心十足,一字一句道,“这样做,楼外世界过去一天,楼内世界就有足足十年的时间,足够我慢慢处理这些想出去的人。我可以先从在这里待得最久的那些人开始,处理了一些之后再调整时间流速,等楼外世界过去一段时间,再送新的一批人出去。”
如此一来,晏明光可以慢慢处理那些人的记忆,楼外世界每隔一段时间回去一批人,也不至于造成慌乱。
与此同时,晏明光作为此刻楼的绝对掌控者,也可以改变楼内世界的规则,将副本中的生死彻底抹去——失败的人不会就此死去,他们会被抹去记忆,再度回到楼外世界。
楼不会消亡,甚至会继续运转,吸收世界上万万千千正面负面的情绪,送那些被选中的人进来。在楼内世界的人也会继续遵守登楼的规则,维持着这些内内外外的运转,愿意留下的人可以存在另一个社会规则截然不同的世界,不愿意留下的人也可以在失败之后离去,再也不会有人因此而死。
或许楼外世界会如同燕危进来时,他那好友说的那样,出现一些奇怪的“诡异现象”。但这些现象会和那些千百年来无解的谜题一样,成为一个又一个千古难解的传说,影响不了什么,似真似假,时间久了,也就成了一桩笑谈。
世间怨憎爱恨往来不绝,这些情绪都会易散出来,需要一个发泄的出口——那就是楼本身。楼本身再经过副本的运转消耗这些情绪,循环往复,楼生生不息,他们改变不了这超脱自然的存在,却能让晏明光成为规则。
燕危指尖划过黑戒,看着自己信息栏里不断涌入的信息——有告别,有谢意,有林缜那家伙尽是废话的闲聊。
他叹气:“虽然有林情林缜这样本来就是无根浮萍的人选择留在这里,但想要离开的人还是很多。可真是个大工程啊。要不要我帮你?”
“那么多的单人副本,你已经够累了,”晏明光说,“交给我。”
燕危总算站直了,转身回头,对上了晏明光的视线。
晏明光仍然戴着那副银框眼镜,乌黑的眸子的镜片的反光下看上去更为清亮。他那象征着善意的白发此刻已经晕上了黑色,只隐约有一些先前的痕迹,发色在暮色下微微发灰。
是个走在街上,只会因为太过出挑引起注意的样子了。
是个可以和他一起,走在阳光下、踏在雪地中的正常人的模样。
燕危笑了笑:“那你把不死技能又还给我干什么?我现在副本也没什么好去的了,处理这一堆烂摊子你又不给我做,我拿着这技能供起来吗?我——”
晏明光的指尖按在了他的双唇上。
燕危一愣,险些没把这人的手指咬住。
晏明光垂眸看着他。
“不是还,”晏明光徐徐道,“那本来就是我送给你的第一件礼物。”
燕危眉梢一挑,不再多言。晏明光从未明确地和他说过他们相遇之前,那团附生于楼的意识究竟有着怎样的过往,但仅这一句话,便已然是豁然开朗。
那团意识虽然说不上是楼,但好歹也是这些万千混杂的情绪错漏出来的灵魂,在善恶被他彻底切开之前,是否也同这冷漠无情的楼一起,看着从第一层到第九十九层的玩家们?
技能是楼馈赠给那些卓绝的玩家的,至于馈赠的是怎样的技能,这其中并没有绝对的规则干预,那团意识又何尝不能参与其中?
是他先发现了那团意识,才用月轮阴差阳错之下割出了一个善,还是那团意识先在芸芸众生中注意到了他,这才故意暴露在他的面前,还将这副本中独一无二的不死技能送给了他,让他一步步走到今天,让这技能兜兜转转,完善之后成为了馈赠者把控楼规则的利器,最终又回到了他的身上。
燕危侧过头,看着远方飞鸟一闪而过,轻声道:“忙碌了这么久,来来回回没有停下过,现在一下子没事做,空荡荡的。”
他说着,已然走到了窗边,晏明光在他身后缓步走近。
他们此刻正开着窗,窗外,漆黑的无尽石碑近在咫尺,直入云霄,高处凉风微微吹动了燕危的发梢。
外头人声纷杂,甚至还有一些欢呼声,新的规则已经通过黑戒散了出去,那是玩家们的交谈声。
中央之处,那伫立许久的黑色长碑雕刻着一个个数据卓绝的玩家的名字,留存着曾经经典的副本记录。可是在这一刻,记录仍然留存,那些鲜红的名字却突然开始缓缓消失,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石碑上擦拭而过,一点一点,最终,将最上方的yan和v两个代号抹去。
下一刻,端端正正的白色字体从长碑下方开始出现,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名字拥挤地出现在长碑之上,一点一点爬上了长碑上方,将这本来阴森诡谲至极的黑色长碑围成了个和善的名单。
已经从副本中出来的许妙妙站在人群当中,微微仰头,看着上方的名字中浮现出了“丁笑”两个字。
她转头,看向身侧已然只能附身在傀儡身上、留存了一小段灵魂的丁笑。
丁笑温柔地看着自己的名字,说:“原来有这么多人,死在了登楼的路上。妙妙,你不出去了吗?”
“我出去了,您怎么办呀。我进楼之前,本来就体验过一路顺遂的人生了,我父母老来得子,当时就已经年纪大了,这么些年过去,恐怕早就……”
不如留在这里,维持着这能操控傀儡的巫杖,好歹能继续告诉自己,丁笑曾经来过。
她抬头,仰视着长碑上那些死去的人的名字,说:“留下,也挺好的。”
远处,高明望着这些名字,叹了口气,终于选择了离开。
白色的名字整齐的排列在一起,最终尘埃落定,在长碑冲入云霄的最上方,停留在了“宋承安”三个字上。
项赢望了一眼,便对薛晚说:“……也挺好的,有的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可偏偏就是让人怀念。我在楼外的世界还有很多挂念,要回去了。小朋友,你走吗?”
薛晚嗤笑一声:“回去多无聊?”
项赢不再多说,转身,喃喃自语地逆着人流离去。
“燕危……燕危……我难得见到这么一个让人难忘的名字,可惜,出楼之后记不得了。”
这话飘进路过的钟不凡耳朵里,他东张西望了一下,还是没能找到燕危的身影,鹊桥见耿梁在黑戒的信息面板上点着什么。
他抬手,撞了撞身侧的耿梁:“你干嘛呢?”
“出楼要抹除记忆,”耿梁说,“老宋走前交代了我一件事,我不敢忘,在问问晏明光,能不能让我把这件事记住。”
长碑附近的公寓之中。
鱼飞舟同林缜隔着个茶几坐着,一脸无奈地看着自己眼前的青年自言自语。
颇为不羁的语调先响起:“啊啊啊哥我不要,我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要是许愿我们两个分开,你又可以管我了!!”
这话还没落下音,话锋变瞬间转为波澜不惊的严肃:“我不想再和你待在一个身体里,你太烦了。既然我们的积分合二为一,足够兑换潘多拉魔盒,许愿彻底分开断了联系岂不是更好?”
“不行不行!我觉得现在多好啊,我干什么你都管不了我!”
“许愿彻底分开。”
“不要!!!”
“许愿。”
“不可以!!!”
“许。”
“不许!!!!”
“那你许愿杀了我吧。”
林缜:“。”
鱼飞舟:“……”
这间公寓楼上,燕危从窗外收回了目光。
他叹了口气:“这么多人啊……但长碑足够刻下,那死去的人其实并没有我想象的多。楼既然是吸收情绪而成,形成了不知多少岁月,怎么会只有这些人?”
“因为卫道者并不只有我们。”
燕危回头,看着晏明光。
晏明光接着道:“它在这么多岁月以来,不断地吸收情绪重新生成,又在长年累月总会出现的那么一些一腔孤勇的人的手下,被许愿摧毁。生成、摧毁……直到我们所在的这一个楼,已经不知道是第几个了。”
“是第几个我们不知道,”燕危眉眼微弯,眸光明亮,“但我们知道——这一定是最后一个。啊对了,你能出去吗?”
“能。楼本来就存在兑换积分出去的机制,我只要修改一下规则,就可以让我们随时出去。”
“那出去之后,你要了解的东西可就太多了。”
“嗯。”
“想先去哪里?先去极北看雪,还是先去海边玩玩?”
“都可以。”
“选一个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