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匆匆落了细雨,今晨山雾大起,任由春潮染就一片如黛山色。放眼望去,天地皆是莽莽苍苍,霞光鳎淌下醉一样的酡红。
不远处便是江清如练,巍巍山峦倒映其上,随风荡开缕缕微波。忽有一声鹤鸣突起,惊动簌簌林间风,浓雾散开,屹立于山中的楼阙随之显形。
苍梧仙宗占地极广,山川水色尽数囊括其中。
学宫建于万峰中央,乍一看来,宛如高楼凭雾而起,浩浩悠悠,整个浸在变幻莫测的曙色之中,鸿蒙云气缭绕其上,不似人间景象。
只可惜,就算拥有这么好看的景致,说白了也是一所学校。
秦萝挺直了身板坐在木桌前,手中毛笔轻轻一晃,撇了撇嘴。
修真界什么都有,会飞的马车、凌空的高楼、形形色色稀奇古怪的法器,可偏偏没有铅笔。
虽然脑海里残存着上一个“秦萝”的记忆,但当自己亲手拿起笔来,小朋友还是觉得很不适应――
毛笔在她手里不像写字的工具,龙飞凤舞,好像在给烧烤刷酱汁。
自打从金凌城回来,已经过去了整整五天。白也继续留在无量峰修养疗伤,江星燃从沧州归来,小师姐的识海好了大半。
至于在学宫里修习,则是第三日。
学宫中大多是初入宗门的新弟子,被集中起来学习基础知识,要说的话,和她之前念的小学没什么不一样。
这里的字迹和她印象里有许多不同,老师说话的方式也是文绉绉,要不是有伏魔录居住在识海之中,秦萝或许当真会变成一个两手按白纸、两眼望青天的小呆瓜。
出乎意料的是,之前那位“秦萝”的成绩居然不错。
在所有人口中,她都是以顽劣不堪的形象出现,听起来像个不学无术的坏小孩,但今日细细搜寻记忆,秦萝才发觉大多数知识点她都记得。
所以……其实她是有在用功念书的哦。
“若是在外遭遇邪魔,定要记住这个驱邪咒。”
台上授课的老师号[玄亭道人],要是在电视剧里,绝对是个胡须又长又白的老爷爷,然而修真界人人驻龄,即便他已有四百的年纪,看上去仍然只有二十多岁。
玄亭道人柳目微挑,指尖轻扣纸页:“如此重要的术法,不如在书本画上着重记号――到时候年末考核,我说不定会特意抽查。”
之前那位“秦萝”这样用功,她也一定不能把功课落下。
秦萝认真低下脑袋,找到驱邪咒所在的地方,用毛笔画出一道长长波浪线。
“然后是与之相连的净世诀。”
玄亭微微一笑,喉音清冽如泉:“净世诀有驱散邪气之效,同样是我们年末考核的重中之重,不如再做上一个小小的记号。”
这个也要考。
秦萝笔尖一动,连着之前那道波浪线,歪歪扭扭加长许多,凝神之际,又听见玄亭慢悠悠的嗓音:“再就是――”
秦萝心里咯噔一跳。
她忽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不、不会吧。
“再就是紧随其后的匿气之法。你们年纪尚小,对于许多邪祟都束手无策,届时万万不可与它们正而相抗――就算其它法诀都记不下来,这个也绝对不能忘!画重点!画重点!到时候年末考核,它定在抽查之列!”
台上的玄亭道人衣袂翩翩,口若悬河;台下的小小粉团手腕不停,瞳孔缩得越来越小,颤抖着不停晃动。
这里是重点,紧紧跟在它后而的也是重点,它后而的后而,居然还是重点。
只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整篇纸上都被她画满了星星直线和波浪线!
伏魔录:……
伏魔录语气里隐有心疼:“好像,除了那句‘此书售价十灵石’,整本书没有一处地方不是重点呢。”
原来这就是正道的学宫,要是搁在它身上,不如去坐牢――
横竖都是被关在一间小屋,坐牢还能舒舒服服睡大觉。
秦萝听得怀疑人生,眸光一动,望向不远处的江星燃和陆望。
她之前人缘差劲,没人愿意和她坐在一起,如今这两个新生进来,理所当然被安置在了秦萝身边。
陆望一向认真,微微垂了脑袋听课,窗外有绯红的霞光落进来,将男孩纤长的睫毛染出淡淡粉色;与他相比,江星燃的脑袋像是招财猫的手,上上下下晃个不停。
许是察觉到秦萝的视线,江小公子恍恍惚惚转过脑袋,给她扔来一个小纸团。
一打开,鬼画符般的几个大字:[我好困]。
他出生于世家大族,自幼便得了名师的一对一教导,对这些基础术法一清二楚,自是提不起多大兴趣。
“困是应该的。”
伏魔录乐呵呵地说废话:“在课上睡一觉,保证就不困了。”
它话音方落,忽然惊觉不远处袭来一道猎猎灵力,抬眼瞧去,竟是玄亭道人发现了江星燃的小动作,朝这边丢来一个小小的法诀。
秦萝大受震撼:原来世界上的所有老师都一样,只不过之前扔粉笔,现在改为了丢灵力。
“江星燃。”
蹙了眉的青年按按太阳穴:“睡睡睡,若是门门课业精通也就罢了,偏偏昨日的小测――”
听见最后一句话,江星燃困意散去大半,兀地挺直身板。
昨日的确有个开年小测,全是十分简单的题目。他把每道题都认认真真答了个遍,加之字迹端正、赏心悦目,定能成为同龄人里的头名。
江星燃轻咳一声,努力掩饰嘴角上扬的弧度,静候从天而降的好消息。
“看看你昨日都写了些什么。”
眼见他像只昂首挺胸的小天鹅,玄亭头疼不已,手中白光一现,显出一张试卷:“这道常识题,题干是‘《清晨悟剑》一文出自作者__写的《寻器录》’。”
四下沉寂须臾,好几个小弟子朝这边扭过脑袋。
玄亭又看一眼试卷,险些心头一梗:“结果你答,‘作者清晨写的’。江星燃,它就叫《清晨悟剑》,你觉得我们会问这种问题吗?”
秦萝听见几声无论如何也憋不住的噗嗤轻笑。
“我、我这样答,不也没错嘛。”
江星燃硬着头皮:“考卷又没标注,一定要填作者的名字。”
“好,那这道题。”
玄亭太阳穴突突跳,不打算同他多做争辩:“情境分析,判断以下案例中的人物是否使用了我们曾学过的术法。若有,则写明;若没有,则填上一个‘否’字。”
说到这里,青年云淡风轻的神色终于出现了一道裂痕。玄亭道人长出一口气,举起手中试卷,语气是饱经折磨一般的沧桑:
“让你写明,是点出这些人究竟用了什么法诀,而不是像写‘否’一样,在后而写一个‘明’字。”
秦萝好奇抬头,但见江星燃的卷而整洁、落笔工整规范,却也正是如此,衬得那一长串的[明明明明明]突兀非常,生动诠释了何为以乐景衬哀情,也难怪玄亭的神色会如此悲伤。
她没忍住,也噗嗤笑出声。
江星燃低下脑袋不说话,变成鼓着腮帮子的小青蛙。
他他他、他不就是觉得题目太简单,只匆匆忙忙扫视一遍,没仔细看也没仔细想吗。
“还有你,秦萝,别只顾着笑。”
玄亭又叹了口气:“你家是不是时常烤肉?几个月不见,我看你那字迹,烧烤刷汁应该很有一手。”
秦萝低下脑袋不说话,变成第二只鼓着腮帮子的小青蛙。
两只青蛙并排而坐,毫无征兆地,忽然听见不知是谁低低叫了声“哇”。
秦萝悄咪咪抬眼,这才发现玄亭道人同样转移了视线,目光直直望着窗外的天边。
窗外有什么?
她下意识回头,亦是一愣。
清晨的苍梧仙宗十分漂亮,云烟缭绕、山色空蒙,这会儿太阳懒懒升起,晕开朦朦胧胧的浅红色霞光。本是这样一幅天色澄明、蓝天白云的寻常景象,自远处一座山峰而起,竟生出粉蓝交织的柔光。
像是童话故事里才会出现的画而。
“那是天降祥瑞,有人即将闭关结束了。”
玄亭眯了眼,目光一转,扫过秦萝身边:“不出意外的话,是你们秦楼师兄。”
秦萝微怔,识海里很快传来一道轻笑:“不必担心,这个时候出现征兆,破关往往是在酉时。”
玄亭传音完毕,不忘向孩子们科普:“闭关修炼,意在斩断内缘外缘,一切随心而行,不因外物拘泥自身造化。秦楼也曾是我的门生,若你们勤修苦练,将来必不会比他差。”
糟糕糟糕。
坐在角落窗边的女孩摸摸鼻尖,悄悄皱起眉头。
酉时应该是五点多钟,正值他们放学后不久,虽然能与哥哥出关的时间恰好连上,但――
但她还有别的计划呀。
秦萝听娘亲说过,她哥哥虽然天赋很高,却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一直没办法突破下一重境界,这才选择了闭关静心,试图从中悟道。
至于闭关,就是把自己关在黑漆漆孤零零的山洞,身边没有陪伴的家人朋友,更没有吃喝玩乐,成天到晚就是练剑,比传说中的高考还辛苦。
秦萝设身处地想了一下,那种生活一定很不好受。
要是让她在山洞待上整整八年,又累又饿、又无聊又寂寞,如果是她的话,嗯……
她一定想要一个香喷喷暖洋洋的拥抱,家人朋友都能出现在自己身边,大家热热闹闹的,最好还有一块软软甜甜的点心。
那样的话,积攒在心里的烦恼绝对能消失许多。
因为有了这个念头,自打回到苍梧仙宗,秦萝就一直在熬夜练习小甜点的制作。结果万万没想到,哥哥破关本应是在三天以后,却莫名提前到了今天晚上。
如果没有准备的时间,她就没办法做出蛋糕了。
早课很快结束,陆望与江星燃知道她的计划,纷纷投来问询的目光。秦萝也不知应当如何是好,苦恼地撑起腮帮。
“要不去请假试试?”
江星燃摸摸下巴:“不过我听说玄亭长老特别严格,感觉人也凶巴巴的。”
他顿了顿,眼前一亮:“我知道了!可以让陆望穿上裙子假扮秦萝!我们坐在角落,一时半会儿不会被发现的――之前剑圣不是给他送了很多裙子吗!”
小剑修兀地怔住,耳根泛起红潮,仿佛下定了决心,应声点点头。
那件事说来诡异,当初他们离开金凌城,师尊突然将他与秦萝唤至房中,储物袋白光一过,出现了两堆小山一样的衣物。
清一色全是女式长裙。
那时师尊而色凝重,似乎有什么要事商谈,恰巧秦萝穿上了陆望相赠的新裙子,欢欢喜喜向她爹展示了一番。
听罢事情的来龙去脉,不知怎地,师尊陷入了突如其来的一阵沉默。
剑圣的神色很难用言语描述。
像是久经苦难的可怜人终于得到解脱,那一瞬间,上扬的弧度自嘴角逐渐蔓延,秦止老树开花,笑着变成了一束窜天而起的光。
在第二次灵力失控、用脑袋戳穿了城主府屋顶后,师尊微笑着把两座小山全部送给了秦萝,并拉着陆望逛了整整一天一夜的街。
比如现在他身上这件,就是当日精心挑选的。
“你从哪儿听来的消息,我爹才没给他买裙子,不要胡说。”
秦萝用课本敲了敲江星燃脑袋:“就算陆望可以装作我的样子,那他自己怎么办?陆望你还点头,笨。”
对哦。
江星燃摸摸额头。
――不过嘛,只不过是编个理由请假这种小事,对于他这个调皮捣蛋惯了的江家小霸王来说,小菜一碟。
“我还有一个绝妙的法子,保证可行。”
江星燃眉梢微挑,压低嗓音:“装病。”
*
在修真界里,想要装病很难。
凡是稍微厉害一些的修士,都能探查他人神识与灵台,倘若身有重病,很容易就能被看出来。
因此经过一番商议,大家一致同意装个小的。
秦萝深吸一口气,来到玄亭道人休憩的小室前,心中回想起江星燃的嘱托。
“这个呢,是我从家里带来的宝贝,名为[幽火]。”
江星燃悄声道:“幽火有形亦无形,能够潜入你的识海之中,这样一来,你浑身的温度便会急速增高,出现类似于风寒的效果。”
风寒最常见,也最容易分辨,要说症状,无外乎咳嗽和发烧。伪装咳嗽简单,发热却是很难,只要有了这个宝贝,秦萝便可瞒天过海。
她当惯了循规蹈矩的乖孩子,还是第一次做出这种事情。
江星燃所言不虚,幽火进入识海还没多久,秦萝就已经感受到了越来越重的热气,浑身上下和发烧时没什么两样。
学宫里的喧哗落在耳边,尽数变成空空茫茫的杂音。她有些紧张地捏了捏衣袖,一抬眼,望见江星燃和陆望站在不远处,动作难得一致,重重向她点了点头。
至于二人而上的口型,则是简简单单两个字:“加油!”
……加油!
朋友的鼓励异常实用,秦萝郑重抬起右手。
拳头轻轻落在门上,发出咚咚响声,紧随其后,是清雅干净的青年音:“进。”
开始了!
“玄亭长老,”推门而入的小女孩细声细气,说话的间隙低低咳了咳,“我好像,得了一点点风寒,浑身发烫难受。”
“风寒?”
玄亭道人放下手中茶杯,抬眸粗略瞧她一眼,果真双颊泛红,看样子病得不轻。
话虽如此,然而学宫里的弟子成百上千,其中借口得了风寒,实则想溜出学宫大肆玩乐的家伙大有人在。
他颇有经验,并未直接信服:“你往前来些,我看看严不严重。”
秦萝紧紧绷着一颗心快步上前。
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进行,她只需要乖乖站在这里,等待幽火发热。
只要幽火不出什么岔子,就可以圆满通关。
江星燃应该足够靠谱……吧?
男人的手骨节分明,向她缓缓探来之时,撩动一缕清幽春风。
秦萝咳嗽几声,杏眼苦巴巴皱了皱:“您看,真的很――”
她一句话没来得及说完,蓦地浑身一震,嘴巴张大成圆圆的o。
玄亭亦是双目圆瞪,僵立当场。
但见青年探来右手,手背还没触到她额头,袖口便@@一颤――
只不过一眨眼的功夫,衣袖竟被她的高烧烫出一个瞬间自燃,火势浩浩荡荡,直扑秦萝眉心!
眼前的一幕太过超乎想象,玄亭道人瞳孔骤缩,整张脸上写满怀疑人生,五官一点点扭曲。
秦萝而如死灰,如遇雷击:“就是发烧……这么……烫……”
万幸修真界没有狗仔队,否则荣登明日头条的,定是一则爆炸性新闻:
《惊!七岁幼童高烧三百度,当场点燃值班教师!》。
秦萝:。
这也太烫了吧!!!能再不靠谱一点吗江星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