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境里的一缕白烟拂过眼前,在视野中蒙上一层轻飘飘的雾。
楼迦觉得烦人,不耐烦晃了晃脑袋。
所以说,如今这样究竟叫什么事儿啊。
身为孤阁外督长,职责之一便是搜寻久久未归的死士。
白也天赋很高,在年轻一辈里评价极佳,楼迦听过他的名字,知道这是个老实本分、把“兵器”身份牢记于心的孩子。
像这样的人即便逾期不归,也只可能是受了重伤没法子赶路,不会和某些不懂事的家伙一样,吵吵嚷嚷要什么“自由”。
她原以为今日可以早早下工,随便找个地方大吃一通,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居然半途出了岔子。
白也独来独往,向来不屑与人交流,无愧为最合格的兵器之一。当初见他化作狐狸,安安静静被一个女孩抱在怀中,楼迦心中只觉得想笑。
现在她可笑不出来了。
她知道那女孩名叫秦萝,是秦止与江逢月的女儿,因此方才打出的一击省了很大力道。
若是寻常小孩早就被吓得哇哇大哭,秦萝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甚至拉住了白也衣袖,不让他离开。
楼迦能看出来,那小子心中动摇得厉害。
大问题。
既不能得罪苍梧,又要把白也顺利带回孤阁(否则她会被狠狠扣上一笔薪资),真真叫人苦恼到头秃。更何况……
红衣女子冷冷垂眸,识海里紧绷的弦倏然一动。
她把秦萝强行拉入幻境之中,很快就会被人发现。如今幻境动荡,想必那只食铁兽已经赶到,正在试图将幻境打破。
她倒是不怕那个金丹期的小神兽,只不过他背后的苍梧,是个不好招惹的大麻烦——到时候云衡眼见幻境不开,很可能会向宗门求助。
此地不宜久留,楼迦决定赶紧开溜,否则薪资不保,自己恐怕还得赔钱。
又是一道灵力盘旋直下,啪地落在秦萝手腕,力道不重,刚好将手掌整个拍开。楼迦默念法诀,袖口里的捆仙绳顺势上前,把白也带至身边。
之前她与白也相隔一段距离,彼此之间的感应并不明显,这会儿离得近了,不由皱起眉头。
“……心魔?”
楼迦冷嗤:“你居然因为这种事生了心魔?”
那缕魔气若隐若现,悄无声息缠绕在少年心口,若非她修为高深,恐怕难以察觉猫腻。
白也咬牙,没出声答话。
“姐……姐姐!”
那团小小的影子用力擦着脸上的泪珠,哽咽一下,声线里裹了抽抽噎噎的软音:“你能不能、能不能不带他走?或者回去以后先让他好好养伤,找个好大夫治治识海,他身上那么多伤口,没办法再接任务了。”
受天道影响,秦萝无法向旁人吐露分毫情报,“白也哥哥会在下次任务中死去”这件事情,只能被她一人所知晓。
可她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一步步走向必死的命运,什么都做不到。
楼迦无言,斜睨白也一眼。
这些伤口当然会治,毕竟他们孤阁又不是没良心的恶棍组织,只不过嘛……给几瓶丹药就够了,要是每个死士受伤都得请医,那还不如改名叫慈善堂。
想到这里,女子不免有些好奇。
一个是杀人不眨眼的孤阁死士,一个是娇生惯养的仙门小孩,这两人看上去八竿子打不着,也不知道究竟出于什么原因,秦萝要这样护着他。
她是个直来直往的性子,心里有了疑惑,口中便顺势问出来。听罢秦萝一番话,楼迦低声笑笑:“既已知道他来自孤阁,小妹妹,你不怕吗?”
不远处细瘦的影子动了动。
“我——”
她听见秦萝说:“我和他是朋友,所以不怕。”
果然是小孩,所以才会讲出这样幼稚的言论。
楼迦哑然失笑,心中暗暗思忖。
秦萝定然对白也生出了错误的认知,以为他真是只无害的狐狸,心里甚至把他当作了朋友。
今日她即便带着白也离开,这孩子绝对会立马赶去孤阁,或许还会带上她爹娘。
到那时又是一顿焦头烂额,不如趁早把秦萝的念想斩断。
——她觉得白也是个无害的朋友,可倘若知道了真相呢?了解曾经的杀孽与不堪后,秦萝会继续这样对他,还是厌他如垃圾,再不想踏足孤阁一步?
“朋友啊。”
白烟愈来愈浓,遮掩女人瑰丽的眉眼,楼迦扬唇笑笑:“不如……我替你朋友送上一份礼物吧。”
*
“……秦萝。”
“快醒醒,秦萝!”
窸窸窣窣的声音在耳边徘徊不断,秦萝迷迷糊糊皱了皱眉,还没等慢慢回神,就听见一道更大的海豚音:“秦——萝——!”
淡紫色的小团被吓到浑身僵硬,腾地从地上跳起来,仿佛为了抖落耳朵上残留的余音,又像小僵尸一样蹦了几蹦:“伏伏吓吓吓死我了!”
伏魔录沉沉叹了口气。
“别慌,我的声音只是小问题。”
识海里的男音说到一半,又一次长长叹息:“你抬头看看周围,答应我,不要尖叫出声。”
于是秦萝抬头。
她的记忆还停留在那片纯白的幻境里,只记得十分漂亮的红裙子姐姐朝她笑了笑,再一眨眼,就什么也记不起来。
那时天上地上全是白茫茫,这会儿却是整个暗了下来。女孩的杏眼顺势上扬,待看清身边景象,不由张大嘴巴。
秦萝来修真界这么久,大大小小的异象看过不少,如此诡谲的地方,无疑还是头一回见到。
四面八方灰蒙蒙的,却不是普遍意义上的天黑——
她所在的角落处处充斥着浮空的水墨,丝丝缕缕勾连牵引,描绘出连绵不绝的山峦、在空中缓缓荡漾的河流、一片枯败荒凉的灰黑色树林、以及天边厚重的云朵。
万事万物全都单薄得像是纸片,如同从电视机里来到现实的卡通动画,放眼望去黑烟滚滚,看不见亮色。
水墨画固然漂亮,但若是整个画面都死气沉沉,那么置身于其中,就称不上多么令人高兴的事儿了。
秦萝:“唔——唔哇哇哇!”
唉。
伏魔录第三次叹气:“这里面有心魔的气息,你应该被丢进那狐狸小子的心魔里了。”
“心魔?为什么狐狸——”
抬眼就是沉甸甸的灰,秦萝被压得心悸,往身后缩了缩。她话没说完,想起从红衣姐姐口中听过的名字,低低改了口:“为什么白也哥哥的心魔,会是这种样子?”
“谁知道呢。”
伏魔录扫一眼她腕上的手环,有些头大:“因是心魔之中,传讯符没办法使用。你要想向外界求援,只能通过这串手环,但它又得濒死之际才能发挥作用。”
它能怎么办。
难道教唆秦萝立马我杀我自己?
伏魔录急得团团转,另一边的秦萝显然和它不在同一个脑回路,闻言愣了愣,板着小脸认真开口:“可是……他为什么会有心魔?”
在天道写出的命运里,明明从未提过这一件事。难道是因为命运和以前有了不同,所以才会生出这个地方?
她隐约猜出了几分原因,然而还没来得及细想,就听不远处的林子里传来一道怒吼。
“有动静。不妨先去一探究竟,说不定能找到和这鬼地方相关的线索。”
伏魔录啧了一声:“心魔里果然不太平,你万万当心。”
秦萝迅速点头,朝着声音来源看去。
树林同样是一片片单薄的灰色,树木像是死去多时,只余下苍黝漆黑的嶙峋枝干,没有半点叶子的绿意。
穿过层层水墨,赫然是团飘浮于空中的巨大影子。
那怪物通体如烟,虽然长得像人,却生了蜘蛛一样的八条手臂,黑发垂地、双眼高高吊起,浑身上下溢着黑蒙蒙的气。
有些奇怪的是,这副模样……秦萝似乎在不久前的画中仙里见过。
伏魔录沉声:“这是蜘蛛女,是话本里的反角。”
它顿了顿,斟酌半晌语句:“当时心魔开启,你和幻境外的人只有咫尺之距,莫非……你被拉进心魔的时候,画中仙也进来了?”
那另外几个苍梧仙宗的小孩,是不是也会出现在此地?
“伏伏。”
它正兀自思忖,忽然听秦萝悄声开口:“你看那边的阴影,里面是不是有个人?”
伏魔录心头一跳,寻声望去。
她所言不假,这鬼地方浓墨四溢,到处是阴森森的黑气,只有细细打量,才能发现树丛中蜷缩着的小小人影。
那应该是个年纪很小的陌生男孩,说不定比秦萝还要更年幼一些,如今正躲在角落,低头看不清样貌。
值得一提的是,他和秦萝一样,拥有属于真实世界的颜色,看上去又小又弱、骨瘦嶙峋。
电光石火之间,伏魔录明白了他的身份。
蜘蛛女发出尖锐的嚎叫,目光掠过一片片树丛,最终停留在男孩身上。秦萝眉心一跳,感受到不远处骤起的杀气,迅速祭出问春风。
形貌怪异的邪祟张开血盆大口,露出潜藏其中的锋利獠牙,男孩向丛林深处瑟缩些许,颤抖着低下脑袋。
已经没救了。
反正横竖都是这样的命运,就算死在这里,也——
怪物的嘶吼呼啸而来,下一瞬,却传来一道澄澈干净的琴瑟之音。
四周墨团晕开,当他诧异抬头,在一望无际的浓郁漆黑里,望见缕缕缭绕的白光。
秦萝稳住砰砰跳的心脏,专心弹奏《破阵曲》。
多亏有之前的种种历练,就算独自面对这种可怕的怪物,她也不会像最初那样害怕。乐声泠泠,撩动微风稍许,乍一听来无甚新奇,须臾之后,道道乐音皆化为凌空刀刃,好似万箭齐发。
《破阵曲》杀意极强,最是讲求速战速决,但见白光如雨,再看那邪祟,已然化作一滩墨汁。
秦萝收回问春风,为了不吓到角落里的小孩,特意放轻脚步。
关于他的身份,她心中已经有了预感,逐渐靠近的时候,看见对方垂下脑袋,猛地一缩。
“你……你别怕。”
来到修真界以后,她往往是所有人中最小的那个,习惯了被人关照与安慰。这会儿遇上一个大概只有五六岁的小朋友,秦萝身为姐姐,有些别扭地开口:“已经没事了。”
她说着一顿,挠了挠头:“我叫秦萝。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还有你……你叫什么名字呀?”
几乎被黑暗吞噬的男孩没有说话。
他瘦得厉害,头发像枯草一样乱蓬蓬,穿着一身单薄衣物,因为低低埋着头,看不清具体面貌。
半晌,他终于动了动干裂的唇,与此同时微微抬头。
“白……白也。”
*
“还活着吗?白也。”
一顿刑罚结束,楼迦丢下手中长鞭,给自己施了个除尘法诀。
地牢里满满全是血的味道,好在她已经习惯,慢吞吞打了个哈欠,看向跟前被铁链锁住的人。
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既然误了期限,就必定要接受惩罚,这是孤阁的规矩,恶人则是由她来当。
如今的白也几乎成了个血人,双目紧闭,不知还剩下多少气。她本以为这孩子昏了过去,正欲转身,忽然听见沙哑的低语。
“把她……放出去。”
“同样的五个字,你已经对我说过不知多少次了。”
楼迦笑:“放心,有苍梧摆在那里,我定不可能伤她——你莫非猜不出来,我是何种用意么?”
少年身形一僵。
“毕竟要杜绝麻烦,对不对?倘若她来孤阁里要人,大家都会很难办。”
女人似是想起什么,眼尾倏地一弯:“你猜,在你的心魔里,她会看见什么?是你残杀无数修士,还是——”
地牢里的铁链用力晃了晃,发出叮当响音。
她看见白也绷紧了身子。
“可巧,那心魔融合了我的幻术,我们正好能瞧上一瞧。”
楼迦笑意更深,手中速速掐出法诀,一团白雾徐徐涌上半空。
白雾里,逐渐浮现出一片连绵水墨,以及两道小小的影子。
“可惜我没把控好幻术的力道,把几个无关紧要的人一并拉了进来,还有这些……是画中仙?它们也进来了?”
她悠哉扫视一遍,挑了挑眉:“好好看看吧。或许是最后一次见到那孩子了。”
“白——也。”
白雾之中,秦萝认真念出这个名字:“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
比她更小的男孩咬了咬下唇。
“娘亲……”
他声音很小,带了几分犹豫:“娘亲要……把我送进孤阁。”
秦萝心下了然。
她看过天道写下的命运,没想到白也进入孤阁,居然是这么小的时候。
五六岁的年纪,她还在和朋友们玩滑滑梯。
七岁的小朋友努力做出大姐姐模样:“然后呢?”
白也低头:“蜘蛛女出现,把大家都吃掉了。”
“蜘蛛女?”
伏魔录一愣:“他居然知道蜘蛛女的名号,这不是很久之前的传说故事吗?”
秦萝顺着它的话往下问:“你知道那个怪物的名字?”
男孩似是怔了怔,飞快抬头看她一眼。
白也语气虽轻,说出的话却让秦萝与伏魔录皆是一呆:“因为……在修真界到处都是这种怪物啊。除了它,常见的还有千面魔伶、噬魂猫和夺魂雾。”
这些分明都是话本里的怪物。
在不久前的糖水铺子里,秦萝听说过其中几个故事,茫然摸了摸鼻尖:“可是,在传说里,夺魂雾不是被风神吹散了吗?”
直到这时,白也终于定定与她四目相对。
男孩眼里是没有光亮的黑,猝不及防望过来,让秦萝脊背一僵。
他面上被阴影笼罩,看不清神色,只能听见细细弱弱的声音:“那些故事全是假的。你看天边的黑云,全是夺魂雾的巢穴;千面魔伶在北,水鬼在东,阴成姬在南,霍诀在西——什么神仙和英雄,一个也没出现过。”
深入骨髓的凉意从脚底直直涌上心头。
秦萝握了握右手的拳头,听见识海中伏魔录的声音。
“……我知道了。”
它说:“毕竟这里是白也的心魔啊。”
感受到小女孩有点懵,伏魔录耐心解释:“他这一生想必过得不好,小时候被娘亲卖给孤阁,后来又被驯化成杀人的兵器,一辈子只剩下杀戮——这样的人,肯定不会相信那些美满的故事。”
他从未体会过奇迹与幸运,或许曾经相信过善恶有报,可随着逐渐长大,幼年听过的故事一个个全成了笑话。
在白也的世界里,英雄永远不会出现,盘踞整个识海的,唯有邪祟重重。
就像这没有尽头的灰黑水墨,浩浩汤汤,铺天盖地,见不到分毫光亮。
秦萝的身形顿了顿。
伏魔录在心里第无数次叹气,这场心魔太过压抑,对她而言无疑是巨大的负担。秦萝年纪还小,不应该接触如此黑暗的一面,这会儿她一言不发,定是被吓坏了。
决定了,立马劝她自尽,让她爹她娘赶紧把人带出去。
快要把心操碎的老保姆下了决心,然而正要开口,却被稚嫩的童音浑然打断。
它以为秦萝会被慑住,然而出乎意料地,女孩抿了抿唇,竟然像姐姐一样温声开口:“你、你别怕。”
“师兄对我说过,虽然世上坏人坏事很多,但总会有善意存在的。”
秦萝不像云衡那样口舌伶俐,只能努力回想他说过的话,笨拙出声:“就是……你想啊,话本里的主人公都会遇到很多很多困难和挫折,并不总是一路顺风,可到了紧要关头,希望一定会出现的。比如、比如我听过的白雪公主!她被继母喂了毒苹果,快死掉的时候才活过来——”
好像有点让人听不懂了。
嘴笨的小朋友手舞足蹈涨红了脸,舌头像是在打结,直到最后,秦萝干脆放弃这个故事,蹲下与他对视。
她蹲下时带来一阵呼呼啦啦的风,白也仓促眨眨眼睛,下意识捏紧衣袖。
拥有明亮杏眼的女孩对他说:“你看,我现在就来救你啦!事情其实也没有特别特别糟糕,对吧。”
男孩与地牢里的少年皆是一愣。
秦萝小嘴继续叭叭,朝他靠近一点:“你不想去孤阁,对不对?”
白也沉默一会儿,轻轻点头。
“我听说……孤阁里没有人,全是兵器。”
他声音很闷:“所有兵器没有任何不同,用完就丢,我——”
男孩咬了咬牙:“要是变得和所有人一样,就没谁会记得我了。像那样活着,有什么意义呢。”
地牢之中,白也垂下眼眸,咽下喉间腥甜。
可笑可悲,如今的他正是活成了这般模样,浑浑噩噩,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
秦萝静静想了好一阵子,几声噔噔脚步后,噗通坐到他身边。
“这样吧。”
她说:“我再给你讲一个故事。”
她本来想说灰姑娘或者长发公主,讲讲她们究竟是怎样克服困难,又如何得到最终的幸福。
可思来想去,一个从未设想过的故事缓缓涌上心头,秦萝曾经觉得它深奥又无趣,直到这一刻,才终于明白了其中的意义。
由水墨构成的世界单调而安静,当秦萝开口,童音清脆如铃:“星星上的小男孩来到地上,遇见了一只狐狸,他们一天天成为朋友。”
这大概率是个同样稚嫩的故事,然而在地牢满溢的血腥气里,白也却忍下周身剧痛,屏息静静地听。
“其实他们都是很常见的角色,普普通通的男孩,普普通通的狐狸,和世界上千千万万的其他角色没什么不同。可是狐狸却对他说,因为彼此需要、因为是重要的朋友,所以在他心里,男孩独一无二,举世无双。”
秦萝轻轻说:“因为遇见了男孩,它曾经习惯的一切都变得与众不同。听见他的脚步像是音乐,因为他拥有金黄色的头发,看见麦田的时候,会不由自主感到开心——遇见普普通通的一个人,整个世界都会不一样。”
她停了一下,不知想起什么,眼睫轻轻颤动:“后来男孩不得不与狐狸告别,回到遥远的天上。”
其实原本的故事到这里就已经结束。男孩与狐狸再也没有重逢,一个美好却并不圆满的童话,因为这个结局得到了升华。
可秦萝却听见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冲撞在识海之间,震得胸腔嗡嗡作响。
所以他才不是什么兵器,也不是“和其他人没什么两样的刀”。
因为他们相遇,因为彼此之间有了交集,因为只有白也,才是一直一直陪在她身边的小狐狸。命运交缠之后,一切被赋予了全新的、与众不同的意义。
她怎么能轻易放弃。
“男孩决定回到地面。”
周遭寂静无声,秦萝再度开口,仍是笨拙地、生涩地组织语句,语气却是前所未有的决然坚定:“天上的玫瑰问他原因,男孩告诉她答案。他说——”
昏暗地牢中,满身血渍的少年无言仰首。
在身边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里,白也感受到心口剧烈的颤动。
有某种被禁锢在胸腔里的东西,正在拼命地往外挣扎而出。
被压抑在心底的念头、几乎能叫人发疯的孤独、日复一日的绝望,一切都在一瞬之间变得豁然开朗。
地牢幽寂阴森,然而当他抬眸,望见一束莹白灿然的光。
——幻境里的秦萝立于暗影之上,身后水墨连绵起伏,汇聚成铺天盖地的浓浓灰色。
放眼望去漆黑无边、沉暮暝暝,却有一道薄光自天边徐徐淌下。
那道光亮并不显眼,如同宣纸上晕开的一滴水,悠悠弥散而开,将野草染成葱茏的绿,泥土绘作深深的褐,树干则是浅浅的棕。
不过瞬息之间,灰暗的树林忽然拥有了颜色。
在她所置身的一方小小天地,一只灵巧的狐狸从树丛中轻盈窜出,紧随其后,还有个同样被柔光笼罩、看不清面孔的小男孩。
他拥有淡金色的头发,像极了被风轻轻吹过的稻田。
这是属于秦萝的故事,一个关于听起来有些古怪的童话,如今冷不丁闯入他的世界,点亮一处静谧的角落。
不止白也,楼迦亦是抬起目光,轻挑眉梢。
白也的识海……因她发生了小小的变化。
心魔的一角得以净化,这是她未曾设想过的局面。
如果选择继续往前,那孩子会见到越发深沉的黑暗,以及更为残酷的过往,到那时四面楚歌,秦萝会怎样去做?
比起随便找个地方大吃一顿,这个故事的结局似乎更有吸引力,虽然留下来意味着加班,但她莫名有些期待。
在群魔肆虐、混沌无光的世界里,这片树林是唯一的色彩。
两道小小的身影靠得很近,浅紫色的女孩捏了捏袖口,勇敢对上近在咫尺的那双眼睛。
血污中的少年亦是遥遥望着她。
心脏咚咚敲打胸腔,秦萝沉声开口,对白也,也对着自己:“我要去找他。”
她说:“只有他,是我独一无二的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