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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太后韦氏明妃遗曲(1 / 1)

1.翠寒

赵构怒。

一册奏折被他猛抛于空中,拔出多年未用的佩剑,振腕朝天挥舞,剑影闪过,奏折化作纸蝶,顷刻间灰飞烟灭。

他垂手提剑,视一地纸屑,冷笑。

这纸屑上原本承载着名将岳飞关于立储的建议:“今欲恢复,必先正国本以安人心,然后陛下不常厥居,以示不忘复仇之意……”

这已不是他第一次请求赵构早立储君以“正国本”,而这一次,绍兴十年的夏天,赵构终觉忍无可忍。

诛杀宗隽、宗磐时,因挞懒兵权在握,完颜亶以他是立过大功的贵族为由暂不问罪,只令他离朝任燕京行台尚书左丞相。挞懒到燕京后,愈加骄肆不法,又与翼王鹘懒谋反,最终还是被完颜亶下诏诛杀。由此金国军政大权又落在宗幹、宗弼等主战派重臣手中,南宋使臣王伦亦被金扣押。绍兴十年五月丙子,完颜亶正式撕毁以前和议,下诏元帅府复取河南、陕西地。金以宗弼为都元帅再次大举南侵,分川陕、两淮与京西三路攻宋,仅一月之间便夺回了之前还宋的河南、陕西地。

赵构急召诸将应对,以吴璘节制陕西诸路兵马主战川陕,以韩世忠与张俊攻守东路,最主要的中路战场,则由岳飞、刘锜领军,与宗弼率领的金军主力对抗。

岳飞率军御敌之时,趁机呈上此密奏,再次将立储之事与抗金复国大计相联系,请赵构借立储以安民心,不予金人设法扰乱宋内政之可乘之机。

每每提及此事,赵构便不快。立储这等内政要事,岂可由拥兵在外的武将妄议?何况是岳飞,对朝政屡有异议、态度激烈的岳飞。他出战之前曾入朝奏对,见过赵瑗,对其赞不绝口,明说暗示赵瑗堪负治国重任,赵构立时怒从心起,但如常将火压下,只淡淡说了句:“卿握兵于外,此事非卿所专预。”

然岳飞仍不知收敛,不静守职事,倒是频频上疏,再三请求尽快立储。

立储?立谁?赵瑗么?那个非自己亲生的、收养的儿子?

他是认准了大宋皇帝将来也不可能有亲生子嗣。

每次看到岳飞的奏疏,赵构都会觉得看见了他的脸,带着嘲讽的笑,说着建议立储的话。自己残缺的生育能力想必在他眼中无异于一大笑柄。

陛下立储吧,先正国本以安人心……他必是故意的。

因此怒极拔剑,裂碎他的奏疏,虚幻的他的笑容亦随之破碎,看着满地纸质残骸,才勉强寻到一丝的畅快。

略歇了歇,平复了气息,赵构举步朝赵瑗读书的资善堂走去。

到了资善堂,透窗望去,但见赵瑗正在伏案苦读《左氏春秋》,读到妙处,出声吟诵,脸上亦有喜色。

《左氏春秋》,是赵构昨日与赵瑗闲聊时提到的,说自己年少时常读,获益良多,没想到这孩子今日就找出来重读。再抬目一看,见室内墙壁上题了一首诗,分明是赵瑗的笔迹,其中有两句是:“富贵必从勤苦得,男儿须读五车书。”赵构心一动,越发想起自己年少时寒窗苦读的光景,不禁微有些感慨。

不是不喜欢此子,只是希望,他几番冒死拼来的江山,能有一个延续了自己血脉的儿子来继承。因着这抹始终不灭的希望,他从未正式下诏给瑗和璩“皇子”的身份,虽然私下他们是以父子相称。同样也因尚有这希望,他会在别人建议立瑗为储君时止不住地觉得愤怒,虽然他一直颇爱这孩子。

这孩子还甚得人心,除了秦桧倾向璩,其余一干大臣都看好瑗,平日对他诸多赞美,将他视为储君的不二人选。这情形令赵构不悦,晋封璩为国公与瑗并列,亦是有意表明,即便要在养子中选储君,瑗也不是唯一的选择。

离开资善堂时骄阳似火,未行几步便觉身上沁出一层薄汗,赵构遂信步走向翠寒堂,那里有长松修竹蔽日,是禁中纳凉之地。

翠寒堂是紧随为太后准备的慈宁宫后新建好的,环境幽静,一侧有太湖石层峦奇岫,引水至顶倾泻而下,寒瀑飞空,水流注于其下荷花池中。此时风荷袅娜,红红白白地摇曳生姿。堂前庭中置茉莉、素馨、剑兰、麝香藤、朱槿、玉桂、红蕉、阇婆等南花数百盆,花后鼓以风轮,一吹便清芬满殿。在堂内又搁有数十银盆,堆满冬天存于冰库的积雪,故此间清凉无匹,人入其中大可忘却人间尚有尘暑。

此刻婴茀与张婕妤正坐于庭中圆石桌两侧闲聊,每人面前搁着一官窑瓷碗,其中盛新鲜甘蔗浆,并加以碎冰块,以勺一触便有清脆碰撞声逸出。二人见赵构至,忙起身行礼,待赵构入座,才又一一坐下,婴茀旋即命侍女也为赵构奉上蔗浆。

“官家从哪里来?”张婕妤笑问。

赵构道:“适才去资善堂看了看瑗。”

张婕妤便颇欢喜,又问:“依官家看,他书念得如何?”

赵构看了她一眼,垂目持勺轻拨碗中冰块,无表情地说:“此子天资特异,宛若神人。朕教他读书,他记性是极好的。”

婴茀从旁含笑赞道:“建国公天资聪颖,豁达大度,虽得官家宠爱,却始终恭敬持重,处事谨慎。他年纪小小,竟如此懂事,真是难得。”

赵构听后不语,张婕妤倒是非常高兴,忍不住自己也夸赵瑗:“这孩子是极聪明,又好学,除读书外,骑射翰墨无一不精。先前岳少保不是也说么,瑗英明俊伟,越发肖似官家了……”

话音未落,只听“啪”地一声响,赵构已扬手给了她一耳光。出手甚重,张婕妤身一斜,竟倒在地上。

婴茀一惊,忙起身搀扶张婕妤。

“贱人,”赵构直斥张婕妤,“胆敢私结外臣,妄议朝中事!”

似尚不足解气,又拿起盛蔗浆的瓷碗,连汤带水地整个朝张婕妤砸去。婴茀眼角余光窥见,立即将身挡于张婕妤之前,那碗落势甚猛,婴茀避无可避,闭目将头一侧,碗就切实地砸在她左额上。碗应声碎裂,婴茀左额顷刻间血流如注。

张婕妤受此惊吓有些手足无措,一壁支起身下意识地去扶婴茀,一壁转首惶惶然探看赵构神色,觉得委屈,双目噙满泪水,却又不敢流出。其实她从未与岳飞有任何往来,只是一向关心养子,故此服侍赵瑗的内侍但凡听见官员议论与赵瑗相关的事必会转告她。岳飞大赞赵瑗朝野皆知,宫中自然亦有所闻,非但张婕妤,就连婴茀与潘贤妃又岂有不知的?

周围的宫人有短暂的慌乱,欲为吴才人治伤,又恐赵构不许,踟躇着不知如何是好。而婴茀并不擦拭面上血污浆水,只伏首跪下,轻声道:“官家息怒。”

赵构静下来,看她额上的血徐徐坠下,一点一点在地面散成鲜红的圆。片刻后,目光才移至张婕妤身上。

“年来你做的事,还道我不知么?”他的语气,似比翠寒堂的雪更冷。

那一瞬张婕妤颇茫然,细思自己所做的事,一时无法猜到哪件为他意所指,而他神色慑人,自己更不敢胡乱分辩,只得长跪请罪,口中嗫嚅:“臣妾,臣妾……”汗已涔涔下。

赵构再侧目看婴茀,道:“抱歉,误伤了你。”示意宫人过来扶她。

婴茀轻轻推却宫人的搀扶,叩首,垂目,无比谦卑恭谨的态度:“臣妾与张姐姐情同手足,妹妹甘愿为姐姐受罚。何况臣妾愚钝,这些年服侍官家必有不妥帖处而不自知。虽官家大度,每每不与臣妾计较,但长此以往,倒恐会折臣妾之福。而今上天假官家手对臣妾略施惩戒,于臣妾实是幸事。”

听了这席话,赵构容色才略微缓和,徐徐伸手亲自将她扶起,道:“快包扎好伤口,血流了这许多,脸都白了。”

待婴茀伤口处理妥当,赵构吩咐宫人送她回去,自己随即也离开,始终长跪于地的张婕妤泪才涌出,悲从心起,伏于地面不住啜泣。

赵瑗惊闻此事后立即赶来请张婕妤回去,张婕妤泣道:“你娘不慎,激怒了你爹爹,恐妨哥前程。如今只得长跪请罪,若无你爹爹之命,断不敢私自回去。”

赵瑗遂除外服跪于赵构寝殿前为母谢罪,赵构命人请他起身,他伏首哭道:“瑗惶恐,此事因瑗而起,愿长跪于阶前代母亲请罪,请父皇责罚瑗,让母亲回去歇息。”

良久,殿内才传来赵构冷淡的声音:“都回去吧。此事与你无关。”

由此,除了岳飞无人再敢提跟立储有关的任何事,就连以往宫眷们常爱谈论的,瑗与璩的比较都成了禁忌的话题。

张婕妤经此一事,心情郁结难以释怀,不若往常那般爱笑,身体也一日不如一日,常常患病。赵构似略感愧疚,于绍兴十年十二月乙未晋封她为婉仪,但同时也晋封了吴才人,连品阶名称都一样,也是婉仪。

宋内命妇分为五品:一、贵妃、淑妃、德妃、贤妃;二、大仪、贵仪、淑仪、淑容、顺仪、顺容、婉仪、婉容、昭仪、昭容、昭媛、修仪、修容、修媛、充仪、充容、充媛;三、婕妤;四、美人;五、才人、贵人。这次晋封,张婕妤只进一品,而吴才人则升了三品,从此二人并列,于张婕妤来说,倒是明升暗降了。

2.和议

绍兴十一年春,某日赵构召秦桧等重臣入禁中赏花赐宴,以往这类事赵瑗都会于一旁作陪,但此番竟缺席,独自来柔福宅中。

柔福问他:“你爹爹赐宴众臣,你何以不去?”

赵瑗蹙眉答:“我不想看见秦桧。”他从小在赵构膝下长大,亦逐渐学会遇事不露喜愠之色,但现在提及此人,不由仍现一脸鄙夷。

柔福便微笑:“你厌恶他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为何如今多见一眼也不愿?”

赵瑗低首,先是沉默,思量半晌,才说出原因:“我听见他与父皇密议,说接到完颜宗弼手书,宗弼告诉他议和条件:‘必杀岳飞,而后和议可成。’”

“岳飞……”柔福沉吟,问,“他如今是否还是一心北伐,议迎二圣?”

“是,”赵瑗颔首说,“只是今年正月宗弼率十万大军直入淮西,父皇命张俊、杨沂中、刘锜迎敌,并命岳飞领兵东援,岳飞没立即赶到,金军是被杨沂中、刘锜与张俊的部将王德击退的。待杨沂中、刘锜还军后,宗弼忽然又命金将回师攻陷亳州,重创杨沂中与王德的援军。岳飞这次闻讯后驰援,而金军已安然渡淮北上。为命岳飞增援淮西,父皇先后下亲札十三次,但他这两次都没及时赶往,因此父皇十分不快。”

柔福问:“岳飞可有说迟去的原因?”

“说了,一是他偶感寒嗽,一是岳家军缺乏粮草。”赵瑗叹了口气,“但朝中大臣都说,他这是因上次北伐受阻,心中颇有怨气,所以……”

绍兴十年,岳飞率岳家军与宗弼大军交锋多有胜迹。七月先取得郾城大捷,以步兵上阵迎击金骑兵,用麻扎刀、提刀、大斧等利器将拽着金兵大砍大劈,金军尸横遍野,宗弼不得已转战颍昌。岳飞料到他有此着,先命岳云驰援,再次击败宗弼骑兵三万。宗弼后在距汴京西南四十五里处的朱仙镇驻军十万,欲阻岳飞进军,不想岳飞只先遣五百铁骑为前哨便已搅乱金军阵势,岳飞再挺枪跃马,驰入金军阵内,众将奋勇向前,金兵十毙六七,全面溃败,宗弼匆匆驰回汴京,才得保性命。

由此北方义军纷纷响应,捷报频传,岳飞也准备召谕诸将,整装出发乘胜追击,豪言道:“直抵黄龙府,与诸君痛饮。”

但赵构与秦桧意在议和,连下了十二道金牌令岳飞班师。此前秦桧已先致书张俊、杨沂中、韩世忠、刘锜等人,命其回撤。岳飞见诸将已奉命后撤,自己坚持下去不免陷入孤军深入之境地,亦只好领命班师,然心中悲愤,班师前向东再拜,泣道:“十载功劳,一旦废弃,奈何奈何!”

“唉,他日后真要留神了……”听了赵瑗的话,柔福亦不禁感叹,“恃才而不自晦,于你父皇是大忌。”

赵瑗凝神看柔福,忽然脱口说:“其实姑姑也经常说父皇不爱听的话,做使他不快的事,但他总能容忍……像姑姑与岳少保这样敢逆父皇意的人,世间真无几个。”

“那不一样。我是女子,手中又无兵权,跟他耍点性子,他只当是猫儿狗儿闹,”柔福呵呵一笑,然转瞬间神情又变得凝重,“若换作手握重兵的将领跟他耍性子,他只怕会立即想起苗刘之变。”

她移步举目,望一碧如洗的净空,道:“我倒不怕逆他的意,于国于家无用,亦无所牵挂,惹恼了他,大不了一死而已。但岳飞……似他这般能人不多,若因意气枉送性命,是真可惜。”

这年四月,赵构采纳给事中范同建议,下诏命韩世忠、张俊、岳飞相继入觐,任韩世忠、张俊为枢密使,岳飞为枢密副使,将他们原先主持的淮东、淮西与京湖三宣抚司统制以下的官兵划归三省、枢密院统一指挥,改称统制御前诸军,再加杨沂中开府仪同三司,赐名存中。此举明升官爵、隐夺兵柄,为防私交甚好的韩、岳二人联手与朝廷抗衡,赵构刻意将二人分开,让韩世忠留御前任用,而命张俊、岳飞前往楚州措置战守事宜。

秦桧既得宗弼之信,便极力营谋,必欲置岳飞于死地。先提拔其党羽万俟禼为右谏议大夫,再授意其于七月上疏,先指岳飞“爵高禄厚,志满意得,平昔功名之念,日以颓坠”;再提增援淮西之事“稽违诏旨,不以时发”;又称其淮东视师,“沮丧士气,动摇民心”;另不忘隐约暗示之前岳飞撂担子上庐山一事,“日谋引去,以就安闲”。

赵构倒未立即就此表态,但岳飞遭此弹劾,既难忍受亦意识到处境堪忧,次月便累表请罢枢柄,赵构很快准奏,罢去他枢密副使之职,改任他为武胜、定国军节度使,充万寿观使。

岳飞改任宫观闲职后,秦桧再无顾忌,与张俊密谋,欲重金悬赏,诱岳飞部将告发岳飞过失,却无人应命。后张俊又听说岳飞曾因故欲斩部将统制王贵,且屡加刑杖,便劝王贵对岳飞加以攻讦。王贵一听连连摆首,道:“大将手握兵权,总不免以赏罚使人,若以此为怨,将怨不胜怨了。”但张俊并不就此作罢,改以私事要挟,终令王贵胆怯,勉强就范。

随后张俊又买通屡受张宪抑制的副统制王俊,命王俊向王贵告发岳飞副都统制张宪,诬陷其在岳飞交出兵权后欲裹挟岳家军离去,以此威逼朝廷还兵于岳飞。王贵将王俊状词呈交镇江枢府,张俊接了,即遣王贵将张宪捕来,亲自审讯。

张宪自不肯认罪,连声喊冤,虽经张俊严刑逼供,仍不屈招,始终坚持:“宪宁受死,不敢虚供。”张俊遂自造一纸口供,送交秦桧上报朝廷,诬指张宪与岳飞勾结谋反。

十月,赵构下旨,将少保岳飞及其子岳云投入大理寺狱,并设用以查办谋反大案的“诏狱”审理此案,命御史中丞何铸、大理卿周三畏讯问。

岳飞受审并不多言,只说:“皇天后土,可表此心。”随即解衣露背,请何周二人审视。两人一看,但见他背上刺着深入肤理的四个大字——精忠报国。

何铸与周三畏不禁亦对岳飞心生敬意,向秦桧力辩其无罪。秦桧不悦,道:“此乃圣上之意,尔等岂敢不从!”

何铸叹道:“我等何敢左袒岳飞,实乃强敌未灭,无故杀一大将,失士卒之心,非社稷之长计!”

言罢,何周二人请辞离去。秦桧便改命谏议大夫万俟卨办理此案。万俟卨是秦桧心腹,又素与岳飞有隙,自然竭力逼供,对岳飞几番酷刑拷打,但始终不能迫其认罪,到最后,岳飞只在狱案上愤然写下八个字:天日昭昭,天日昭昭!

这年岁末,赵瑗忽夜驰快马至柔福府,下马后急奔入内找到柔福,喘着气说:“姑姑,你救救岳少保吧,他要被赐死了!”

柔福站起身,睁目道:“他,决定了?”

“是秦桧。”赵瑗忿然,“经他授意,岳少保被处以谋反罪。许多朝臣都上书营救,连太傅韩世忠也挺身而出,质问秦桧有何谋反罪证。秦桧亦只能支吾道:‘其事体莫须有。’韩世忠怒道:‘莫须有’三字,何以服天下!’再据理力争,但秦桧置之不理,一心要治死岳少保。”

听到这里,柔福低垂双睫若有所思:“不,最希望岳飞死的,倒不是秦桧。”

赵瑗一怔,心下明白她意指谁,却又不敢接话,只好继续说:“昨日建州布衣刘允升会集士民,要向父皇申诉岳飞冤情,今日秦桧得讯后连夜入宫,那时父皇正在资善堂教我习字,秦桧竟也不避我,径直对父皇说:‘擒虎易,纵虎难,岳飞一案久悬未决,恐生他变,请陛下速作决定。’父皇想了想,说:‘那就赐死吧。’说完挥袖命秦桧退出,继续从容挥毫,又过半个时辰才回寝殿。我一待父皇离开便策马来找姑姑。请姑姑入宫见父皇,为岳少保求情吧。”

“我?”柔福不由浅笑,问他,“你以为,我救得了你父皇决心要杀的人?”

“若世间尚有能救他的人,也只能是姑姑了。”赵瑗双目闪亮,仍是蕴满希望的模样,“我记得绍兴八年,姑姑曾说服过父皇,不拜迎金人及接受他们的册封。如今若姑姑出面,亦有使父皇收回成命的可能。”

“你错了,瑗。”柔福摇摇头,语调只是淡淡,唇角笑意仍在,但看他的眼睛中有无计可消的悲哀,“我无法改变他……我也从来不曾,改变过他。”

绍兴十一年十二月癸巳,赵构下旨,岳飞以毒酒赐死,张宪、岳云依军法斩首。

宋金绍兴和议于岳飞死前一月签署,双方约以淮水中流画疆,宋割唐、邓二州与金,岁奉银二十五万两、绢二十五万匹,休兵息民,各守境土。

和议既成,赵构便命人着手筹备奉迎徽宗梓宫及皇太后韦氏归宋事宜,并早早地下旨命起建祝圣寿道场,预备明年为南归的皇太后贺寿。

“明年将庆皇太后六十三岁寿辰,虽非大寿,但因是太后回銮后首庆生辰,务必隆重,一切应早作准备。”赵构特意强调。

承旨官之前便细查过相应资料,太后年岁自然已熟记于心,但此刻听赵构这般说,倒愣了愣,讷讷道:“据宫中籍册记载,皇太后生于哲宗元祐五年,明年应是五十三岁……”

“放肆!”赵构立时勃然大怒,拍案道:“皇太后是朕亲娘,难道朕会记错母亲年庚?皇太后生于神宗元丰三年,明年正是六十三岁!宫中籍册历经战乱必有纰漏,但此等大事岂可出错,还不快通审一遍,将错处统统修正!”

承旨官惧而伏地谢罪,忙唯唯诺诺地领了旨,出去后立即着人通审籍册,将皇太后韦氏的年龄改大了十岁。

3.伤春

绍兴十二年春,正月壬寅,赵构下诏命建国公瑗出宫就外第。

赵瑗时年十六,在宫外的府邸赵构早为他备好,但自去年入冬起,张婉仪便缠绵病榻,过了年仍不见好,赵瑗忧心如焚,跪请赵构许他继续照料病母,晚些再出宫。赵构答应,让他再留居宫中两月。

张婉仪病得不轻,听说瑗将离宫别居更是忧伤,病势日趋沉重。赵瑗每日侍候于她病榻边,不敢擅离,到后来见母亲情形不妙,更是衣不解带地昼夜陪护。

婴茀亦每日都会至张婉仪处探望。某日来时,见张婉仪昏昏沉沉地兀自躺着,而赵瑗疲惫之极,伏于所坐椅子扶手上小寐,面容也是憔悴不堪,便轻叹了一声,命人取一件外袍,自己亲自为赵瑗盖上。

赵瑗却立时惊醒,马上起身向她行礼。

婴茀微笑道:“大哥事母至孝,中外称颂。然亦应仔细身体,若因过于劳累也病倒了,你母亲看见不知将多伤心,痊愈之期只怕倒会因此延后。”

随即转首命宫人:“送建国公回去歇息。”

赵瑗并不欲走,启唇想自请留下,婴茀却又轻拍他肩,将他止住,压低声音和颜道:“这些天你为照顾母亲都未去资善堂,可知你爹爹又为你请了两位先生,天天在那候着等你相见呢。孝顺自是应该,但若久不理睬新先生,你爹爹也许会觉你有失尊师之道,虽一定不会说,可心里必是不悦的。何况你爹爹对你寄望颇深,若见你因家事耽搁了学业,自不免会有些失望。”

她用词甚斟酌,提及赵构亦只是轻描淡写,但一听她这般说,赵构冷峻淡漠的神情便浮上赵瑗心头,微微一凛,又凝视张婉仪,是去是留,颇感踌躇。

婴茀知他心忧母亲,劝慰道:“你先回去稍事休息,再往资善堂。只要你爹爹不在,你见过先生便可回来,费不了多少工夫。这里有我在,大哥但可宽心,你母亲不会有事。”

赵瑗思忖许久,终于点了点头。婴茀便含笑为他加衣整冠,送他出门,看他眼神颇慈爱,宛若张婉仪以往常做的那般。

待到了资善堂,见赵构赫然坐于其中,看到瑗进来,他笑了笑,说:“你终于来了。”

来不及分辨这和颜悦色的话语中是否有隐藏的情绪,赵瑗即低垂着头走至赵构面前郑重行礼。

赵构端然受了,再一指两侧,依旧平和地吩咐:“见过你的新先生,枢密院编修官赵卫,大理寺直钱周材。待你出就外第后,他们将入你府中为你授课。”

赵瑗依言向两位先生一一见礼,又坐下与他们闲谈了一个多时辰,待赵构走后才敢回去。赵构自始至终态度温和平静,甚至对瑗还屡加赞誉,但瑗起身时察觉,内里的一层衣衫不知何时已被冷汗浸润。

回到张婉仪阁,果见婴茀为母亲奉药进水好不殷勤。又命人端一盆热水进来,转侧间看见赵瑗,轻声道:“大哥请在外等等,我为你母亲擦身。”

赵瑗愕然道:“这种事,婉仪亦要亲为?”

婴茀颔首,浅笑说:“那些下人手重。”

赵瑗无语退下,口中虽未说什么,心下却是万分感激。

以后几日,赵瑗不敢辍学,白天会去资善堂读书,而婴茀也日日守在张婉仪阁中悉心照料,事事亲为,人见皆赞其贤良。

但张婉仪的病却越发重了,一日瘦过一日,到最后几乎只剩一把枯骨,连话也无力说。

二月庚午,御医宣布已无力回天,张婉仪已值弥留之际。

赵瑗跪于母亲床前,恐母亲听见难过,亦不放声哭,咬着下唇竭力抑制,但眼泪止不住地连串滴落。

婴茀则坐于床畔,双手紧握张婉仪之手,一壁饮泣一壁历数她美德优点,潘贤妃立于一侧旁观,想起这些年与张婉仪相处的情形,略感黯然,不时摇头叹息。

张婉仪的手忽然微动,似想自婴茀掌中抽出,双唇也轻颤,喉中发出模糊的、单音节的声音,依稀能辨出是“瑗”。

赵瑗忙靠近,问:“母亲,我在这里。”

张婉仪轻抚他面庞,徐缓地,勉强睁目想看他,未及看清,两行清泪却已先流下。

“瑗,瑗……”现时她所有的精神仅可供她唤出爱子的名字,欲再说什么,已力不从心。

“张姐姐无须担心,婴茀会为你照顾瑗。”婴茀再次捉住她手,握着,俯身,以便让她听得更清楚,目光诚挚:“日后我必将瑗视同己出,让他与璩同处,决不偏心,虽有一食亦必均之。”

张婉仪似很激动,胸口起伏不定,浑身发颤,像是要喘气又喘不出来,最后猛地睁大眼睛盯着婴茀,吐出一字:“你……”随即一切静止,一缕魂魄未待这一语终结便消散于二月庚午渐深的暝色中。

赵构已散朝归来,立于门边不知看了多时,此刻才移步走近,以手轻阖上张婉仪未瞑的双目。

因张婉仪薨,赵构辍视朝二日,追赠张婉仪为贤妃,葬其于城外延寿院。同时让赵瑗认婴茀为母,在未出宫之前搬去与璩同住。婴茀对瑗关爱有加,俨然是慈母模样。

二月丁丑,赵构以保庆军节度使、建国公瑗为检校少保、晋封普安郡王。

三月壬寅,普安郡王赵瑗出宫就外第。

金主许归徽宗帝后梓宫及皇太后。四月丁卯,皇太后韦氏偕梓宫自五国城出发,金遣完颜宗贤、刘祹、高居安护送皇太后归宋。

赵构得讯后立即封赏韦氏族人,自韦氏曾祖以下皆获追封,韦氏弟韦渊也被封为平乐郡王。

婴茀也更为忙碌,亲自打理慈宁宫增修、装饰等事宜。赵构偶尔入内视察,但见室内物事陈设都似曾相识,一桌一椅一帷幔,乃至院内园圃内种的花与昔日母亲在汴京宫中的颇为相似,不由诧异,问婴茀:“你往日不曾侍奉过母后,何以对她阁中物事如此熟悉?”

婴茀答道:“慈宁宫将为母后所居,臣妾岂敢怠慢。故寻了些服侍过母后的汴京旧宫人为臣妾讲述昔日母后阁中陈设。韦郡王家诰命夫人偶尔入宫来,臣妾也曾请教于她。”

赵构便笑笑,说:“甚好。这类事也须你这样的细心人来做。”

四月己巳,赵构晋封婉仪吴婴茀为贵妃。

因母后将归,赵构心情渐好,宫内也多了些喜乐气氛,但这样的情形并未延续多少天。这月辛巳,知盱眙县宋肇上书,称得泗州报讯,赵构发妻、皇后邢氏已于绍兴九年六月崩于金国。当时金人秘不发丧,直到韦太后将归,才请求金主许其偕邢氏梓宫同归。金主答允,故韦太后带回来的将是一帝二后的梓宫。

皇后邢氏。那淡出赵构生活十六年的女子,是他长久以来有意回避的记忆,她的身上,凝结着太多他害怕触及的苦难。而此刻他危坐于朝堂之上,听着官员的奏报,无可逃匿,唯有任她身影重又飘落于心间。

新婚燕尔,她眉色淡远,在他凝视下低首,那不堪一掬的娇羞。红罗裙下,她悄隐金莲,却不知道她纤小的玉足可牵动他心底隐秘的柔情。乱世相隔于天涯,她曾取下他赠她的金环,请使者转告他:“愿如此环,早得相见。”但此后一别经年,她终于,在他的绝望中,沉淀成一段枯萎的记忆。他们之间缺失的岁月锁住了她的年华,他也拒绝去想她的遭遇,他心中的她依然窈窕而美丽,而众目睽睽之下,他却找不到适合表达的感情。

最后,他只遗一语,给窥探他表情的人:“本月己丑,为大行皇后发丧。”

回到寝殿,本着哀悼的心情,他自密锁的柜中取出盛有金环的匣子。岂料,打开,猝不及防地,一件他刻意忽略的东西又刺痛了他的眼睛。

这一夜,但愿长醉不愿醒。他寻了一处临水的楼阁,黯然独坐,一杯杯地豪饮。

听说他醉了,婴茀来寻他。眼前的情景令她想起多年前,也曾上高楼,看见如他这般伏案而眠的,一个宿醉的男子。

她在他身边悄然坐下,以目光轻抚他那她一向只能以仰视姿态看的五官,听槛外春水潺潺,逝者如斯,她神思恍惚,但心中安宁,浮上心来的事暖如春风。模糊地想,待他醒来,他会否也对她温柔地笑,说:“婴茀,是你。”

他一声梦呓,似叹了叹气,身体也微动,却毕竟未醒。这样睡久了会伤身,婴茀便去扶他,欲将他搀回榻上睡。刚托起他一侧手臂,便感觉到他衣袖下有一硬质的东西。

她认得它,那曾见过的木匣。建炎三年扬州事变,他匆匆乘马逃出,分明已离开行宫,却又冒险半道折回,为的就是去取这原本未带走的桃木匣子。

她一直想知道,这里面装的是何等重要之物,竟可让他罔顾生死地珍惜。

拿起它,在打开之前,她是真的有一丝犹豫,因为莫可名状的恐惧。

终于还是开启了它,她敌不过心底关于谜底的渴求。

呵,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居然,只是哑然失笑,把心痛的感觉化作云淡风轻的表情。

木匣中,有邢皇后的金环。金环的故事早已被当作帝后的悲情传说在后宫里流传,她不觉陌生,也不会为此惊异或妒忌。

此刻她凝视的,是其中另一件物品——银铃,她也曾见过,这当年系于柔福帝姬绣鞋上的银铃。

银铃系于小脚绣鞋后跟上,娇俏可爱,帝姬穿着,一走路就叮当作响。“这下小妮子再想偷跑就难了。”太上皇后看见满意地笑。

但有一天,银铃消失不见。她问:“帝姬,你鞋上的银铃怎会脱落了?”

柔福俏皮地眨眼,笑说:“是被一只狗哥哥叼走了。”

将木匣原样合上,依旧搁在赵构衣袖下,在做这个动作时,婴茀发现,他的眼角,竟然有一点晶莹的光。

又默然坐了许久才起身独自离去,临行前低声嘱咐一旁侍守的宫女:“一会儿唤醒官家,请他饮解酒汤后送他回寝殿歇息。无须告诉他我曾来过。”

这幽凉静美的春夜,因这木匣突兀的出现而变得尴尬与危险。大宋皇朝新晋的贵妃无意中窥见,她至高无上的夫君躲在一份冠冕堂皇的悲伤下,哀悼他无望而隐秘的爱情。

所以她不可让他知道,她曾来过,她曾看见。她将继续把一切隐藏,一如他隐藏他的木匣。

贵妃婴茀又理所当然地承担了在宫中为皇后举丧的相应事宜,大概这是项烦琐的工作,折磨得她身心皆疲,终于大病一场。

那日赵构来看她,坐于她床前,忽然以推心置腹的语气跟她说:“这些年你伴于朕左右,生死相随,相同劳苦,朕都看在眼里。朕因皇后未归,虚中宫以待十五年,也不得不委屈你一直居嫔御之列,与潘贤妃、韩秋夕等人同处,朕甚有愧。而今皇后已崩,待母后回銮,朕会请太后懿旨,选你为后。”

婴茀一惊,虽尚处病中仍坚持起身朝赵构再拜,含泪道:“母后远处北方,臣妾缺于定省,唯天日清美,侍圣上宴集时才念及母后之苦,不由肚里泪下。至于选后之事,臣妾惶恐,实不敢存此梦想。”

4.回銮

七月甲午,皇太后韦氏回銮,自东平登舟,由清河至楚州境上。赵构命太后弟平乐郡王韦渊及仁宗皇帝女秦鲁国大长公主、哲宗皇帝女吴国长公主先行前往迎接太后。原本也命福国长公主一同出迎,但她称病推辞,赵构虽感不悦,却也未勉强,只嘱她好好在府中静心将养。

八月辛巳,赵构亲自出临安,用黄麾半仗二千四百八十三人奉迎皇太后于临平镇,宰执、两省、三衙管军皆从,贵妃吴婴茀也带着两位养子普安郡王瑗及崇国公璩随行。

母子相见,韦太后不待赵构行完全礼已自龙舆中出来,握起儿子手,泣道:“只道今生我母子再无重逢之日,而今竟得相会,恍如隔世,深恐犹在梦中。”

与赵构相对落泪片刻后,又以目示邢后灵柩,道:“可怜你那贤后已弃你我而逝。遗骨虽归,音容已杳,怎令人不心痛!”

赵构闻言越发感伤,走至邢后柩前,抚着棺木黯然饮泣。婴茀见状,默然转目看秦桧一眼,秦桧会意,上前劝赵构道:“生禄原由天定,非人可挽回。如今太后还朝,普天同庆,望陛下少节哀思,以慰慈躬。”

赵构这才拭泪,略整容色,再命婴茀带瑗、璩过来,跪下向太后请安。

韦太后听婴茀自称“贵妃吴氏”,知她是赵构嫔妃,见跪于自己面前的这俩哥儿模样都清秀俊伟,年纪又都是十几岁光景,便认定是赵构亲生皇子,心下喜悦,尚未等瑗与璩开口请安就笑对婴茀道:“这俩哥儿很俊秀,可都是你亲生的?”

婴茀微觉尴尬,但还是以实情相告:“臣妾无福,未能诞下官家皇子。大哥与二哥是官家自宗室子中选出,命臣妾育于禁中的。”

韦太后原本在笑吟吟地等婴茀说出肯定的答案,未料竟听到这种解释,笑容有些滞涩,下意识地问:“那官家可有……”

一语未尽已知不妥,便咽了下去。婴茀自然心知太后欲问的是“官家可有亲生皇子”,但赵构在侧,不敢回答,也只是沉默。

韦太后见状了然,大失所望,笑意也褪去。婴茀立即轻声催促两位皇子:“还不快向太后娘娘请安。”

赵瑗未即刻开口,倒是赵璩先伶俐地叩了两次头,口中响亮地唤道:“璩恭迎娘娘回銮。娘娘千岁!娘娘万福!”

韦太后听璩唤得亲热,不由又展颜笑了笑,和言对璩道:“乖。”

言罢目光又徐徐移至瑗身上,瑗此时才叩首再拜,态度恭谨,但却只道:“太后娘娘万福。”

韦太后笑对赵构道:“这孩子倒稳重。”又侧首问婴茀:“这位哥儿叫什么?”

婴茀躬身答:“官家赐名为瑗……跟福国长公主的闺名是一个字。”

韦太后怔了怔:“福国长公主?”

婴茀微笑解释道:“就是柔福帝姬。帝姬建炎四年南归后,官家加恩晋封为福国长公主。长公主今日本也要前来迎接太后的,无奈这几日病重,实不能下榻,故此请臣妾代为向母后道贺,说一待身体好转即入宫拜见母后。”

犹如骤然霜降,韦太后脸立时冷了。淡淡地以手示意众人平身,转身回龙舆坐下,说:“回去吧。”

赵构遂号令起驾回城,率百官引帝后梓宫而行。此时忽然看见,在三梓宫后,尚有一小棺木,其外无任何文饰或灵牌,看不出是谁的灵柩。

于是回问太后:“梓宫后的灵柩亦是宗亲的么?”

韦太后未答,依旧沉着脸道:“待回宫后再细说。”

回到临安宫中,赵构设宴庆祝太后回銮,并邀此次护送太后归国的金使完颜宗贤、刘祹、高居安赴宴。韦太后却说旅途劳顿,有些疲惫,想先小歇片刻,便未出席,于是赵构独对金使,略说了些致谢的话,刘祹、高居安与赵构时有对答,唯完颜宗贤异常沉默,一人自斟自酌地饮酒,除了初入席的客套话就再未发一言。赵构偶尔斜目瞟他,却也没主动与他说话。

待金使回使馆后,赵构再命于内殿中设家宴,这次韦太后才款款出来,婴茀忙起身相迎,扶太后坐好,先是侍立于一旁,待太后出言赐坐,自己才也坐下。

虽只是家宴,礼数却依足了帝后圣节模式,行酒九盏,并杂以歌舞杂剧,宫眷们依次上前向太后祝酒,一时觥筹交错,气氛和乐。行第七盏酒时,婴茀亲为韦太后奉上一道“炙金肠”,赵构从旁解释说:“贵妃听闻母后素喜食此菜,故特意向御厨学了,今日亲手做的。请母后尝尝,可还似昔日味道。”

韦太后略尝了尝,点头微笑:“好,好……”此时近看婴茀,忽然蹙眉,盯着她瞧了好一阵,才问,“怎的我瞧你如此面熟?我们以前在汴京见过么?”

婴茀浅笑低首回答:“臣妾昔日曾是汴京宫人,母后也许曾在宫中见过,只恨臣妾福薄,当时无缘服侍母后。”

韦太后自己倒逐渐想起了,停了停,再问:“是龙德宫么?”

她记得,自己是在龙德宫遇见面前的女子的。当时她的身份还只是太上皇的婉容,一个微不足道、不受宠爱的后宫嫔妃。为了请太上皇劝赵桓收回派赵构出使金营的成命,她伏在赵佶足下哭得涕泪俱下、花钿委地。她从来没有如此卑微、低下地求过人,而她最后得到的,只是一道满含厌恶意味的眼神……那时,这个吴婴茀应该在吧?自己离去时,就是她拾了她散落的花钿,追来奉还的。

这是段不快的记忆,那么不巧,目击自己彼时的窘态的人竟成了如今的儿媳。

她最后的话似问得漫不经心,但适才的笑意已自唇边消散。

但听婴茀应道:“母后恕罪,臣妾记性不好,不大记得了。臣妾以前服侍柔福帝姬,平日就在帝姬阁中做事,甚少出门,母后若见过臣妾,想来应是在宫中节庆宴集时。”

韦太后却又是一惊:“你服侍过柔福帝姬?”

婴茀颔首,轻声回答:“是,臣妾昔日服侍过帝姬……但未过多少时日便遇靖康之变。臣妾流离于乱世,幸得官家收留,故随侍至今。”

韦太后听后只“嗯”了一声,再不多言。婴茀与赵构对视一眼,二人均感觉到了在太后跟前,一提柔福帝姬她便有不悦之色。赵构还道是柔福之前未随驾迎接太后,现又未入宫道贺,故此太后不免有气,此刻自己不便就此解释,便另寻了个话题打破这略显尴尬的沉默,指着殿内宫烛问太后:“此烛可还能惬圣意么?”

此烛非比寻常,是以上等香料精心调制的香烛。当年徽宗宣和、政和年间,国中富庶,宫中用度极尽豪奢。赵佶因嫌宫内用的河阳花烛无香,便命人用龙涎香、沉脑屑灌蜡烛,夜里列两行,洋洋数百枝,焰明而香滃,妙绝天下。而赵构南渡之后,国力远不如前,宫中哪能再用此奢侈之物。直到太后将归,赵构决意极天下之养以奉太后,婴茀才建议道:“不如在太后洗尘宴上用宣政宫烛,太后闻香必感欣喜。”赵构遂命人照宣政故事赶制宫烛,但香料有限,最后所得不多,所以这晚也仅列了十数炬。原以为太后一闻香必会问及,岂料酒都饮这许多盏了,她仍恍若未闻,看都没多看宫烛一眼。

韦太后听了赵构问语,才略抬眼瞥了瞥宫烛,淡淡道:“你爹爹昔日每夜常设宫烛数百支,诸妃阁中也如此。”

言罢起身更衣。赵构待她走远,才涩涩地苦笑一下,对婴茀说:“朕如何比得爹爹富贵!”

家宴散后赵构亲送太后入慈宁宫,母子二人秉烛长谈,聊及多年分离之苦及徽宗北狩惨状,不免又是一阵唏嘘。赵构忽忆起韦太后随梓宫一同带来的那口小棺木,便问是谁灵柩。

“是柔福帝姬,瑗瑗的。”韦太后答道,话语犹带哭音。

赵构一怔,只疑是听错,再问:“母后说是谁的?”

“是柔福帝姬的。”韦太后以不容置疑的肯定语气重复,点拭泪眼,再正色对赵构说:“我正要跟哥说此事呢。你可知这些年来金人一直在笑你,说你错买了颜子帝姬?”

汴京有地名叫颜家巷,其中所卖器物多不坚实,故京中人皆称假货为“颜子”。

赵构低首缄默良久,继而要摒退所有宫人,韦太后扬手止住他,指着身边的宫人杨氏说:“她多年来一直伴我左右,诸事皆知,无须回避。”

赵构知那杨氏本就是韦太后以前在汴京宫中的贴身宫女,后随她一同北上,如今又被太后带回,必是心腹之人,便让她留下,待其余人都出去后才缓缓道:“母后是说,南归的瑗瑗,如今的福国长公主,是他人假冒的?”

韦太后深颔首,向杨氏以目示意,杨氏遂对赵构说:“柔福帝姬在金国先是被金八太子完颜宗隽所得,过了几年,又被完颜宗隽送给金太宗的儿子完颜宗磐,以此讨好宗磐,诱其与他谋反。但宗磐得帝姬后并不珍视,未过几天他家大妇就把帝姬逐出门去。天可怜见,那时她浑身上下都是伤,病得奄奄一息,幸而太后无意中遇见,把她接到身边照料,才渐渐好了。后来帝姬在五国城结识汉官徐还,郎有情妾有意,太上皇也乐意撮合,她便嫁给了徐还。可惜安稳日子没过多久,她又患了病,于去年薨于五国城,太后与奴婢都曾亲眼看着她下葬。如今这个福国长公主,必是市井女子冒名来讹官家的,知官家与柔福帝姬虽是兄妹,但往日并不常相见,未必认得,又不知从何处听得些汴京宫中旧事,就大胆冒充金枝玉叶,骗取富贵。”

赵构凝视宫烛焰火,此刻淡说一句:“哪有人会如此相似?”

韦太后倒讶异了:“难道你昔日熟识柔福,一眼就能辨出真假?”

“哦,不。”赵构仓促一浅笑,道,“我与柔福自然不熟,只是当时听说她逃归,便寻了熟识她的人验过的,见了都说是真。”

杨氏叹道:“人有相似,她也是仗着这点才敢来的吧。何况官家遣去验的那些人就可靠么?难保他们未存随意认个帝姬回来邀功请赏的心,甚至,他们索性与这假帝姬联手讹官家也不足为奇。若她是真,为何如今不敢来见太后?”

“但……”赵构沉吟道,“她举止做派倒是颇似帝姬……所说旧事听起来也不假。”

“她说了什么?”韦太后当即抬目问,“旧事……是汴京旧事还是金国旧事?”

赵构静静瞧了母亲一眼,道:“只是些琐碎的汴京旧事。金国之事她称不堪回首,不愿说,我也不便追问,怕惹她伤心。”

韦太后点头道:“是了,言多必失,想必她也不敢随意编造……”

杨氏亦随之附和:“即便她说了些什么,也不可相信,至多是道听途说的谣言吧了。”

赵构默然不接话,杨氏便又继续说:“此番太后带柔福帝姬的遗骨回来,一是遂她葬身故国的心愿,一是为拆穿那假帝姬的谎言。太后与帝姬在金国相处颇久,视她一如亲生女,绝不能容忍有人借她之名在官家庇护下逍遥。望官家能早日将假帝姬治罪,将真帝姬遗骨好生安葬,并另行追封,以慰官家这妹子在天之灵。”

赵构并未立即应承,思忖良久后斟酌着字句对母亲说:“事关重大,请母后稍待时日,等臣想出处置良策再做打算。”

韦太后叹叹气,道:“好。夜深了,你也早些回去歇息吧。听朝宜早起,否则,于龙体社稷都是不利的。”

赵构施礼后退出。宫烛焰火摇曳,牵得他身影幽长,觉有一丝烦闷,他一挥广袖,似欲摆脱那片加重他步履的阴影。

5.明妃

邢后的谥号于绍兴十二年七月定为“懿节”。迎韦太后回銮后,赵构将懿节皇后与徽宗皇帝、显肃皇后梓宫奉安于龙德别宫,随梓宫送归的那小棺木也一并安置于那里,赵构暂不提将其安葬之事,也请韦太后及杨氏暂勿再与人言及柔福真伪。

过了数日,金使沂王完颜宗贤等将归国,朝辞于赵构,赵构诏命参知政事万俟禼前往驿馆伴宴饯行。但完颜宗贤此日心神不定,未待宴罢就独自离席,策马至临安皇宫,直闯内宫门,称要亲向韦太后辞行。

侍卫与普通内侍不敢阻挡,先请他入宫门旁的偏殿等候,再找到内侍省押班,告之此情。内侍省押班匆忙去请示赵构,不想赵构此刻正在书阁与重臣议事,吩咐不得打扰,押班又前往慈宁宫亲问太后意见。

韦太后闻讯略踌躇,但很快示下:“外臣入内宫是逾礼行为,金使亦然。转告沂王,老身祝他归程平安,眉寿无疆。面辞则大可不必。”

押班向宗贤转达太后之意,宗贤却霍然站起,一把掐住他脖子,喝道:“太后在哪里?带我去见她!”

周遭内侍大惊,但碍于他金使身份,无人敢阻拦,押班被他胁迫,无奈之下只得带他前往慈宁宫。

一进慈宁宫门,宗贤便推开内侍省押班,朝内高声呼道:“太后,宗贤来向你辞行了。”

宫内侍女何曾见过外臣闯宫之事,何况是一身材高大的虬髯金人,当即一片惊呼,纷纷入内躲避。太后不由也着了慌,仓皇退入内室,急忙命侍女垂帷幕、展屏风,以隔宗贤视线。

而宗贤不顾,扬手推倒欲拦他的两个慈宁宫内侍,昂首迈步直入内室。待见了挡于韦太后面前的屏风帷幕,他步伐微有一滞,但随即继续前行,一壁冷笑一壁两掌劈开面前阻碍物,终于直面韦太后。

韦太后无处躲藏,坐于床沿惶惶然抬头,触见他灼灼的眼。

两厢都沉默。起初他的焦急与她的惊慌都逐渐散去,末了只是无言的对视,如此良久。

终于他开口,低沉地,声音听上去干涩而暗哑:“我走了。”

她仿若自梦中惊醒,似本想笑一笑,又立即觉得不妥,收敛心神正襟危坐,摆出国母姿态吩咐侍女:“赐沂王坐。”

这其实是件诡异的事,本朝皇太后坐在寝殿床沿吩咐赐坐于金使。但侍女惊骇得早已忘了为此觉得诧异,匆忙为宗贤奉上座椅,随即又远远避开。

而宗贤并不坐,只是继续看韦太后。距离依旧很近,太后呆呆地在他注视下端坐,不知该作何反应。

“我走了。”他又说,却不移步走,盯着她的眼睛中分明有某种期待。

最后他等到的是皇太后一句关于赏赐的话:“沂王护送老身归宋,历经数月,甚为辛劳,今沂王将归,老身特赐三百金,聊表谢意,请沂王笑纳。老身祝沂王眉寿永年,享受遐福。”

一直在韦太后身边的杨氏会意,立即着人去取赏金,少顷,三百金已奉至宗贤面前。

宗贤拈起一锭金,端详着,忽然哈哈大笑,对韦太后道:“宗贤也祝大宋皇太后眉寿永年,享受遐福!”

猛地将金锭朝适才被他推开的屏风掷去,屏风上的工笔美人图瞬间破裂。

“就此别过。”他抛下这句话,转身离开,再未有一次回顾。

宗贤走后,韦太后甚沉默,一连数时辰不曾说话,直到接近黄昏时,才叹叹气,对杨氏说:“我们出去走走吧。”

韦太后神思恍惚,也没有明确目的地,两人一路闲闲地行,待途经一处宫院,听里面隐隐传来读书声,韦太后才驻足,问守宫院的内侍:“这是何处?谁人在读书?”

内侍恭谨答道:“这是吴贵妃居处。适才吴贵妃听说普安郡王念书废寝忘食,就带了点心亲自送往普安郡王府。现在里面读书的是崇国公。”

韦太后对杨氏笑笑:“是璩。我们进去看看他。”

二人进到院中,行至赵璩的书斋窗边,听着越来越清晰的读书声,韦太后却又止步,凝神听下去。

赵璩在诵读的是一首诗:“明妃初出汉宫时,泪湿春风鬓脚垂。低回顾影无颜色,尚得君王不自持。归来却怪丹青手,入眼平生未曾有。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一去心知更不归,可怜着尽汉宫衣。寄声欲问塞南事,只有年年鸿雁飞。家人万里传消息,好在毡城莫相忆。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

杨氏见韦太后听得怔忡,便轻声问:“太后,我们还要进去么?”

韦太后回过神来,亦低声答:“等等。”继续伫立,倚窗听璩念诗。

只听璩稍作停顿,又接着念:“明妃初嫁与胡儿,毡车百辆皆胡姬。含情欲说独无处,传与琵琶心自知。黄金捍拨春风手,弹看飞鸿劝胡酒。汉宫侍女暗垂泪,沙上行人却回首。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可怜青冢已芜没,尚有哀弦留至今……”

听罢,韦太后又默思一阵,才命杨氏:“你进去,问问二哥他念的是谁人的诗。”

杨氏便入内相问,但听赵璩朗声答道:“这是神宗朝同平章事王安石写的两首《明妃曲》。大哥的启蒙老师范冲先生不喜欢,不让大哥读,但我看了却极爱此诗,每每诵读,但觉余香满口。”

“范先生为何不喜欢,崇国公又为何喜欢呢?”杨氏再问。

赵璩道:“范先生曾对爹爹说,诗人多作《明妃曲》,以昭君出塞嫁胡虏为无穷之恨,令人读之悲怆感伤,而安石的《明妃曲》却说‘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若只念及汉恩浅虏恩深,然则刘豫不是罪过?背君父之恩,投拜而为盗贼者,皆合安石之意,此所谓坏天下人心术。但我觉得范先生此论值得商榷。王安石此诗暗喻君王用人之道,明君在朝,可拔贤士于草莱之中;昏主秉政,虽明珠映目亦不能识。而‘汉恩’一句重点在后,意指汉皇胡酋的恩遇浅深都是次要的,人生之乐在于知己相知相惜。璩以为他说得很对,若以胡虏有恩而遂忘君父来解诗义,未免失之狭隘。”

这些话杨氏也不尽明白,笑着随意赞璩几句,无非说他好学多思有见识,就告退出来。韦太后也不再进去,只脉脉低首一路走回慈宁宫。

深夜独坐,灯下只影寂寥,忽听值夜内侍在关闭外面宫门,两扇门相合,发出沉闷绵长的声音,似击在心上,韦太后不禁又想起了那两首《明妃曲》,默然在心中反复低吟:“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

心蓦地一痛,终至潸然泪下。

6.靖康

一声鼙鼓繁华歇,韦氏的生命因靖康之变折作完全相异的两段。

之前的她虽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深宫女子,最常做的事就是于春花秋月映衬下回忆和期待皇帝夫君的眷顾,但好歹她尚有后妃身份带来的自矜。那缔造了宣政风流的华美男子是她的夫君,她得伴君侧,并且何其有幸,还诞下了一个拥有他高贵血脉的儿子。

她为曾承过赵佶偶尔的恩泽而庆幸,因这点温暖的荣耀的情意,连伤感的等待都可以被她视作一种幸福。

未料风云迭变,当持着刀枪的金兵闯入她的阁分,她仿佛顿失立足的空间,惊惶间抚案,摁断锦瑟五十弦。

关于靖康耻的记忆色调决定于她被押至汴京城外、金军驻扎的刘家寺寨那日。一进寨门,便看见主帅完颜宗望的大帐前竖着几根铁竿,竿上赫然刺着三名裸露的女子,她们已气绝多时,但血仍不停地自她们身上伤口滴落,在竿下汇集成泊。

红,那几欲令她瞬间窒息的红!

韦氏认出,那三名女子张氏、陆氏和曹氏原是赵佶近年新纳的宫嫔,品阶虽不高,但与她平日里遇见,也是姐妹相称的。

闻说又押到一批妃嫔、王妃,完颜宗望自帐中走出,扫视着她们,一指铁竿上死去的女人,扬声道:“若敢抗我意,这即是你们的下场!”

一干女子纷纷跪倒,哭泣着说“请二太子饶命”。韦氏也跪下,但因惊惧而战栗,她无法说出一字。

进入宋俘女子帐中,她见到了先她之前被押至的结义姐妹乔贵妃。乔氏一见她即冲过来紧抱着她,哭着告诉她另外几位宫中姐妹身亡的消息:“姐姐,姐姐!昨日金国相完颜宗翰宴请诸将,命宫嫔换舞女装杂坐侑酒,郑妹妹、徐妹妹和吕妹妹不肯从命,马上就被拖出去斩了!”

未过多久,又见有女子遗体被人从宗望帐内拖出。那也是个刚烈的王妃,乔贵妃连声悲叹着告诉韦氏这女子的事。

在汴京倾城之前,金人曾威逼赵桓在以妃嫔、帝姬、王妃、王妾、宗姬、族姬、宫女及贵戚、官民女准金抵账的协议上画押,随后索要宋女逾五千人。宋选送的女子中就包括这位王妃。王妃被宗望看中,欲命其侍寝,王妃不从,对宗望怒目而视,宗望便道:“你是我们以千锭金买来,敢不相从!”

王妃怒问:“是谁卖给你们的?谁得了这金?”

宗望大笑道:“你家太上皇有手敕,皇帝也有手约,准以宋女犒军金。”

王妃再问:“谁须犒军?谁令抵准?男儿落败屈膝与我等女子何干,我身岂能受辱!”

宗望笑意不减:“你家太上皇有宫女数千,皆取诸民间,而且还是白取,尚非抵准而来。今既失国,你即成普通民妇,循例入贡于大金,亦是本分。何况就算是抵准,不还是你家男人们决意拿你们抵准的?”

王妃闻言一愣,气塞语咽,悲从心起,不住流泪。宗望遂将她拘于帐中,用强污之。之后命人严加看管,不让其寻死。但王妃一意求死,最终还是绝食而亡。

她并不是唯一殉节的王妃。过了两日,宗望又于寨中设宴,再命帝姬、诸妃侑酒。正好那日被押送至寨中的宋女中有郓王妃朱兰萱,她是赵佶最宠爱的儿子赵楷的妻子,又是汴京城中著名的美人,宗望听说大喜,命押送她的将领带她出来侍宴。

她起初居然领命,换上一袭干净的宫装,并取水精心将手脸洗净,再就着水影梳妆。那是韦氏第一次于近处看她。因兰萱夫君是赵楷的缘故,韦氏此前对她并无好感,且她性又高傲,令人观之有拒人于千里的感觉。但此刻韦氏惊讶于她呈于这污浊之地的洁净,只觉她剔透如玉髓冰魄,而她目中竟也只有一片宁静淡泊,探不见丝毫惧色。

帐外金兵等不及,进来要抓她走,她只横眉喝道:“不许碰我!”金兵便齐齐收手,不敢再碰她。

然后她站起,侧首回望身后数十宫眷,恻然浅笑。待出门后,忽然奔至院中古井边,纵身坠下。

赵楷的妹妹柔福哭喊着第一个冲过去,扶着井沿一时朝内唤兰萱,一时又流着泪呼人救她。韦氏亦随众人赶过去,有人朝井内投竹竿绳索,但水中兰萱并无意借此求生。她的素衣与散开的秀发在古井微澜中旋了旋,最终沉寂于水底。

而信王妃自尽的方式更惨烈,在被宗望拉入幕中后,她悄然拾起地上散落的一枝箭,在宗望触及她之前猛地以箭贯喉而死。

在这玉碎宫倾的时代,生命与贞洁往往不可两者得兼,韦氏敬佩她们的节烈,亦不免暗问自己,若换作自己,可会有她们的决绝?她通过这个问题嗅到死亡的气息,不由又是一阵颤抖,唯盼必须做出抉择的时刻永远不要到来。

不久后,宗望改在青城寨宴请宗翰、诸金将及宋废帝后,并选出王妃、帝姬二十人、歌伎三十二人侑酒。赵佶、赵桓一见此状羞愧难言,起身请求避席,宗望不许,道:“此宴名太平合欢宴,就是让你二人好好与家人聚聚的。待我们班师回朝,你们势必要分道北行,再要见面可就不容易了。”

二帝无奈,只得坐下,听着诸将调戏自己妻女姐妹的秽语,当真如坐针毡,无地自容。

赵桓朱皇后原本挨着赵桓坐,不在侑酒妃姬之列,但宗望转首间见她深垂螓首,姿态楚楚动人,顿时兴起,也命她唱歌助兴。朱后羞愤,依旧低头不开口,宗望便怒喝道:“你家两位皇帝命都在我手上,安得藐视我!”

朱后不得已,掩面拭泪,接过歌伎递上的琵琶,一壁弹着一壁含泪作歌:“幼富贵兮厌绮罗裳,长入宫兮奉尊觞,今委顿兮流落异乡,嗟造物兮速死为强!”

这歌宋人闻之无不感伤,而宗望不解其意,但觉朱后歌喉悦耳,听得高兴,大笑道:“唱得好,再唱一曲,劝国相酒!”

再拨琵琶,引落一串凄清乐音,朱后又唱道:“昔居天上兮珠宫天阙,今日草莽兮事何可说,屈身辱志兮恨何可雪,誓速归泉下兮此愁可绝!”

一曲唱罢,朱后举杯起身,走过去敬宗翰酒,宗翰未饮,却拽朱后衣要拉她同坐,朱后怒,拼命挣扎,宗翰也上了火,举起鞭子就要打。幸而坐在宗望边的茂德帝姬见势不妙,低声请求宗望相助,宗望才命人劝阻,让朱后仍旧坐回赵桓身边。

这一场“太平合欢宴”又令宗翰的长子设,也马看中了赵佶另一女儿洵德帝姬赵富金,示意于宗望,宗望遂在席散之后为设也马向赵佶讨洵德。赵佶强忍怒气,解释说:“富金已经嫁人,中国重廉耻,一女不嫁二夫,不似贵国之无忌。”

宗翰在旁一听当即便怒了,厉声道:“昨天我们已接到朝旨,可分宋俘,帝姬给与不给非你决定,你又岂能抗命!”一转头,朝赴宴众人道,“诸位每人可带二女走。”又指着刚才自己看中的两名宋女,吩咐麾下士兵,“她,她!都给我带走!”

赵佶此番也动了气,拂袖睁目道:“上有天,下有地,人各有女媳!”

宗翰冷笑,也懒得再多言,直接命人将赵佶赶出去,再让设也马自取洵德。

赵佶这番话传至各宫眷耳中,又不免引起一阵嗟叹,乔氏私下暗对韦氏道:“往昔太上待我们一向温和,极少见有怒色,若呵斥他人,必是怒不可遏,令人闻之胆寒。如今这话何等激愤,可惜大势已去,毫不能震慑胡虏,将来你我也不能望太上保全了。”

这话令韦氏倍感绝望。此刻才意识到,其实她一直过着的是女萝的生涯,一无枝干,依树而生,但树若枯了,又该何以生存?

这年的春天很冷,到了二三月,夜间都仍有冬日般的寒风。各寨宋女不堪折磨,兼又受冻,生病死亡者众,包括许多帝姬。先是仪福、宁福病危,后仁福病逝,过了几日,保福又死了。某日乔氏来找韦氏,说:“我们去看看柔福吧,她病得不轻。”

柔福躺在刘家寺院内一角,只盖一层破褥子,随处可见的裂缝中露出灰色的棉絮,且还太短,连她的小脚都露在外面。她周身发烫,迷迷糊糊地睡着,但听到人说韦娘子与乔娘子来了,竟立即睁开眼转视两侧,待看见韦氏就喜悦地笑。

她的眼睛中分明有某种由心而生的感情,像在看一个她熟识的、亲近的人。她略带依赖感的眼神倒让韦氏有些不适,那不是帝姬们平时看她的方式。

韦氏蹲下身,轻声问她:“瑗瑗,好些了么?”

她微笑说:“现在头很痛……但我会好起来。”

韦氏淡笑着握她的手,乔氏也在她身边抚慰着她。柔福略与乔氏聊了几句,忽然又侧首看韦氏,说:“韦母亲,我不会死。九哥会来救我们的。”

陡然听她提起自己的儿子,韦氏不禁一怔,再看看柔福,顿时诧异于她此刻熠熠的眸光,和那瞬间扫去疾病的阴影、容光焕发的脸。

她果然很快痊愈。韦氏开始留意她,先是因她过人的活力,后更惊叹于她不灭的勇气。

靖康二年四月,金军班师,宫眷们被迫北上。一日中午,车队停下在路边小憩,韦氏身边的赵桓妃子朱慎妃轻轻拉了拉她衣袖,目示远处,低声道:“韦娘子可否随我去那边树后……我想更衣……”

韦氏遂陪她过去,在她小解时,在她身前为她略作遮挡。不想当朱慎妃起身束带时,从一旁忽然杀出个人,嘿嘿笑着一把搂住朱慎妃上下其手。

朱慎妃尖声惊叫,韦氏回首一看,见那人是押送她们的千夫长国禄,此人一向凶残,韦氏见过他如何折磨队中宋女,当下吓得魂飞魄散,也顾不得朱慎妃,自己惊叫着疾奔离开。

一路跑着,只听朱慎妃一声声叫得凄惨,但韦氏始终头也不敢回。直到片刻后那边忽然传来国禄的一声惨叫,韦氏觉得蹊跷,才转身回望,只见柔福站在国禄身后,手中紧握着一把大概是从路边农田里拾来的铁锄,咬牙怒视他,而国禄不住抚左肩,显然是刚才被她铁锄击中。

这是韦氏第一次看见宋女重击金人,目瞪口呆地站定,茫然看。

朱慎妃也惊呆了,木然立着也不动,而柔福又奋力挥动铁锄朝国禄击去。但此番国禄早有准备,两三下就化解了她的攻势,夺过铁锄远远抛开,抓住柔福一边怒骂一边撕扯她的衣服。

柔福亦大骂着反抗,挣扎着又抓又咬,但眼见不支,身上衣服也被扯开不少。

此时忽有一紫衣人乘马驰来,于马上扬手挥鞭,对准国禄后脑就是一击。国禄吃痛倒在地上,正欲咒骂,但抬眼一看紫衣人顿时便将那口气硬咽下去,讷讷唤道:“盖天大王……”

那盖天大王怒斥道:“这是将要献给郎主的处女帝姬,你也敢碰?”

国禄忿忿嘀咕:“二太子不也私纳了帝姬了么?”

盖天大王越发恼怒,掣剑下马,指着国禄骂道:“你本是一无赖,二太子待你不薄,才升你为千户。今你调戏妇人、稽缓行程在先,诋毁二太子于后,罪在不赦!”

随即挺剑一刺,直透国禄胸口,再拔出又连砍几剑,待他气绝再无任何反应,才唤来身后兵卒,投尸于河。

柔福与朱慎妃被他送回队列中。朱慎妃对柔福大为感激,频频向宫眷们夸赞她有胆识,韦氏听了但觉万分羞愧,整日都低着头不敢看她们。

心中一直难受,待到了晚上,众人都睡着了,韦氏才起身至静处啜泣。侍婢杨氏察觉后跟来,为她披一件衣服,轻声劝道:“娘子还是回去歇息吧,如此被金人见了只怕不妥。”

韦氏黯然唤她名字:“香奴,我不是故意不救她……我只是害怕……”

杨氏点头,安慰道:“奴婢知道。以娘子之力哪能救得了朱慎妃,柔福帝姬此举也是以卵击石,若非盖天大王赶到,不知会有何等下场。娘子还要等着回去见九大王,懂得惜命是应该的。”

7.宗贤

此后韦氏一行人由盖天大王完颜宗贤亲自押送。此前金主下旨,命尽快将康王母韦氏、康王妃邢氏及几位重要的王妃先遣入京禁押,所以宗贤命部分体弱乏力的宫眷乘牛车,其余的能骑马的皆骑马,以加快行程。韦氏获准乘牛车,便携了邢氏的手,欲与她同乘。邢氏上车时弯腰,所着的宽大外服衣襟顺势一飘,宗贤无意间回首,注意到她腹部明显隆起,眉头便皱了皱。

他直直地朝邢氏走去,邢氏立时一惊,捏紧韦氏的手。

韦氏此刻的脸亦苍白如纸,心下暗暗叫苦。

邢氏已怀孕五六月。众宋女入寨之初,金帅府便下令,已有身孕的要听医官下药打胎。那时邢氏束腰穿宽身衣服仔细掩饰,韦氏等人也帮她瞒过了医官,所以能将胎儿保到现在。无奈如今她腹部越来越大,再要遮掩已很难。

宗贤走到邢氏面前,猛地伸手一扯,便扯开了她的外服。盯着她的腰腹看了看,就冷面一指近处的一匹马,道:“去骑马。”

邢氏是大家闺秀,从小娇养于闺中,连路都很少走,更遑论骑马。不免惊惧,跪于宗贤足下求他许她乘牛车或步行。但宗贤不理,再命两遍,见她仍不肯动,遂叫来两名士兵,硬把邢氏架上了马。

马上的邢氏拉着缰绳俯身紧贴马背,不住战栗。宗贤执鞭走到马后,手起鞭落,那马嘶鸣一声,即刻扬蹄狂奔。邢氏无法驭马,不等马奔出十余丈已被颠下马背,重重地摔在地上。

韦氏与杨氏忙跑过去将她扶起,只见她早已晕厥,而身下已是一片血泊。

因邢氏流产,宗贤才同意在医官为她稍作处理后让她与韦氏一同乘牛车。过了数时辰邢氏醒转,睁着一双黯淡的眸子茫然向上看了车棚许久,才似骤然清醒,一手焦急地抚腹部,一手抓紧身旁韦氏的手臂,颤声问:“我的孩子呢?”

韦氏大恸,想起她小产下的那个男胎,不知如何作答,唯有任眼泪一连串地滴落。

邢氏顿时失声悲泣,支身起来搂紧韦氏,哭道:“娘啊娘,我的孩子没有了!九哥的孩子没有了……”

婆媳二人相拥而泣,牛车嘎哑向北行,碾碎悲声一地。

邢氏的苦难并未就此结束。待她身体好转后,宗贤强占了她。邢氏痛不欲生,曾投河自尽,但被金兵救上,宗贤威胁说再自尽就把跟她沾亲带故的宫眷全杀掉,邢氏才安静下来,呆呆地继续北上,每日以泪洗面。

此后的两月就韦氏而言过得倒相对平静。她已人到中年,容貌本来在赵佶的妃子中就不算出众,如今跟身边那几位年轻王妃相比更显得人老珠黄,她又刻意不仔细梳洗,常蓬头垢面,所以宗贤等人这期间倒不曾拿正眼瞧她。

到了六月,天气炎热,金右副元帅宗望回京途中以冷水洗浴,当晚就感觉不适,躺了几日仍不见好。金主完颜晟得讯后亲命宫中医官乘快马赶来为他治疗,未料病情非但不减还越发严重,不消数日便一命呜呼。

宗望死后宗贤闷闷不乐,一日行军途中淋了雨,也着凉病倒,但他却坚持不肯让京中来的医官为他治病,病也越拖越重。

他麾下部将术弛见如此下去不是办法,便建议道:“听说不少宋人都略通点医术,想必风寒这样的小病我们这里的宋人也会治。大王既不肯让大金医官诊治,不如让宋人试试?我先告诫她们,若出半点差池就把她们全杀光,谅她们不敢动什么手脚。”

宗贤同意,于是术弛召集众宋女,问可有通医术者。会治病的宋女倒也有,但不愿为金人诊治,因此都低首垂目,并不答话。

术弛寻不到人,一怒之下一把拉出站于近处的韦氏,喝问:“你会不会?”

韦氏瞠目,连连摇头:“奴家不会……”

术弛冷笑:“如此无用,也不必活了!”哗地抽刀,架在韦氏脖子上作势要杀。

侍婢杨氏急忙站出,道:“将军且慢!若只是风寒小疾,韦娘子也是会治的,适才她只是怕不能立竿见影迅速治愈,惹大王将军生气,才不敢说会。倘将军肯多给两日时间,韦娘子应该能治好大王的病。”

术弛斜眼看韦氏:“是么?”

杨氏暗使眼色,韦氏明白,亦只得先应承,和泪颔首,术弛才放了她,押她去备药。

韦氏哪里知道该用什么药,发了半天愣,忽然想起姜汤有驱寒温胃作用,想必可治风寒,便去找了一块姜切了,煎成浓浓的几碗汤,应术弛之命先自饮一碗,再为宗贤送了一碗去。

宗贤饮后出了身汗,感觉竟好了些,术弛大喜,遂命韦氏这几日都留在宗贤身边伺候。韦氏深惧金人,不敢不尽心照料宗贤,除了每日为他煎姜汤外,也日夜侍奉于宗贤榻前,为他端茶送水、洗面盖被,一切均做得小心翼翼无比细致,唯恐惹他不高兴责罚于她。

一夜,天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韦氏在宗贤营中守着他枯坐。本来闭目沉睡的宗贤忽然醒来,睁开眼睛瞧她半天后问:“你是赵佶的什么老婆?”

韦氏惶惶然站起,琢磨他问题半晌,猜他问的应该是她的品阶名号,便垂目轻声回答:“奴家是道君皇帝的贤妃……韦贤妃。”

他点点头,还是盯着她看,暂未再说话,她便也沉默着不敢出声。片刻后,宗贤吩咐说:“唱支曲儿给我听吧。”

韦氏颇感意外,又不好拒绝,只得问:“大王想听什么?”

宗贤道:“你们汉人的曲子我也不懂,你随意唱。”

韦氏想了想,轻轻坐下,启口清唱:“帘旌微动,峭寒天气,龙池冰泮。杏花笑吐香犹浅。又还是、春将半。清歌妙舞从头按。等芳时开宴。记去年、对著东风,曾许不负莺花愿……”

唱着唱着,不觉微露浅笑,亦有淡淡喜色浮上眉梢。

原来这是赵佶昔日填的一阕《探春令》,写宫中赏春与饮宴情景。韦氏随之忆起宣政年间的歌舞升平,生香罗绮。犹记当年初见时,楼外帘旌微动,那人一身华服,姿容炫目,傲立于龙池水边,看得她心中和暖,浑然忘了那峭寒天气……

一路含笑地想,直至曲终,目色尚温柔。又出了许久神,听宗贤转侧,才陡然意识到身处何地。转首见宗贤仍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若有所思的样子,立时大感不安,唯盼能尽快逃离他的注视,遂朝他跪下,低低道:“大王既已大好,请容奴家告退。”

宗贤却不允,简洁命道:“你,留下来。”

这“留下来”的意思是分明的了。许久以来担心的事终于来临,韦氏忧苦之下也找不到良策脱身,只好故作糊涂,万望他能开恩放她归去:“今夜大王已进膳服药,宜早些歇息,奴家不敢再留此叨扰,请大王让奴家先回去,明晨一定早来。”

宗贤一哂:“你真要回去?现在?”

韦氏低头称是。宗贤倒似不恼不怒,但说:“你听。”

韦氏先是不解宗贤让她听什么,不过两人都未再出声,外界的声音就逐渐清晰起来。

刚才唱曲时未留意,越下越大的雨已成倾盆之势,杂以电闪雷鸣的声音,和……隐隐传来的,金兵的狂笑声及女子的哭喊声。

韦氏惊骇之下起身,奔至门边掀帘朝外看,此刻一道电光闪过,扫落她脸上所有颜色,炽亮的光线下,又一桩令人发指暴行的序幕映入她惊惧的眼。

行军途中驿馆与营帐有限,皆给金军将领及兵卒住,宋女们平日一般只能找个角落露天而眠。因这晚下雨,宋女们一个个被淋得难受,便有一些跑到金兵营边,欲站在檐下略避片刻。这情景令营中金兵色心大起,纷纷出来,抓住那些宋女就往里拖。

在雨中瑟瑟发抖的女子这才明白雨并非此夜最大的悲剧,她们惊叫、挣扎,或在瓢泼的雨水中漫无目的地狂奔,然最终都逃不过一双双粗蛮的手。她们相继没入金人的营帐,不久后更凄厉的呼叫又自内传出。

韦氏右手紧捂住嘴,闭上眼睛不由自主地后退。门帘再度垂下,隔断外间的景象,才让她觉得稍微安宁。

“还要回去么?”宗贤再问。

韦氏未答他,只瑟缩着蹲坐在宗贤房中的一个角落里,在宗贤下床来拉她的时候,她没有做任何抗拒。

抵达金上京后,金主赐浴,命她们着金国盛装觐见,然后金主从中挑选了几名姿容出众的王妃纳入后宫。韦氏自不在此列,而邢氏先被选中,但因倍受折磨而形容大损,不久后又被退出,故此二人与其余落选宫人都被送往金人专为宋女开设的洗衣院服役。

金从汴京俘虏北上的宗室贵戚女子起初约有三千四百余人,抵燕山后仅存一千九百余人,死亡近半。其余人陆续抵京后也是先由皇室选过,再分赏部分给金军将帅,被赐给金人的有一千多人,四百人入元帅府女乐院,剩下三百余人则送往洗衣院。

宋俘的死亡给韦氏带来的最后触动是来自朱皇后。她刚到上京金人就强令她露上体,披羊裘。朱后不堪其辱,回屋后即自缢,虽被人救下,但很快又投水自尽。韦氏闻讯落泪不止,对杨氏道:“她是皇后,尚且如此,我等日后更不能活了!”

杨氏虽也颇感惊忧,却还是极力劝慰她:“娘子福大命大,只要懂得爱惜自己,必能等到九大王前来营救的那天。”

她们所居的洗衣院名为浣衣之地,实与妓院相似,宋女们不仅要为金人浆洗衣服,更要忍受他们的凌辱,十人九娼,名节既丧,身命亦亡。到最后韦氏再见有宋女尸首自院内抬出已无感觉,只漠然低头使劲洗盆中的衣服。

仍尽量把自己打扮成粗陋老丑的样子,以躲避金人的注视。但有一天,一位金人还是把她从一群洗衣妇中拉了出来。她抬头,看见宗贤那熟悉的虬髯面孔。

“跟我回府。”他以习惯的简短命令语气说。

“我?”韦氏有点惊讶。是经常有金国的达官贵人来洗衣院挑选女子回去做妾,但他们选的都是年轻貌美的。

“是你。”宗贤确认,见她呆呆地不再说话,皱了皱眉,问:“难道你想留在这里?”

韦氏垂目看看自己洗衣洗得红肿脱皮的双手,迟疑地,最后终于摇了摇头。

宗贤催促:“走吧。”

轻叹一声,韦氏说:“我已经不年轻了……”

“嗯,”宗贤说:“我知道。”

韦氏想想,又说:“我长得也粗陋。”

“我瞧着顺眼。”宗贤应道,随即拉她阔步走出,“快走,哪里这么啰唆!”

宗贤在接走韦氏的同时也应她所请带走了她的侍婢杨氏。两日后,他又去洗衣院把邢氏接回了府中。这也许是念及与邢氏北上途中的“旧情”,也有可能是想多找个韦氏熟悉的人与她做伴,可这就使得这对昔日的婆媳不得不面对此后共事一夫的窘境。她们都无比尴尬,也因为如此,在韦氏要求下,邢氏不再称韦氏为母,而改称“夫人”。

而宗贤对韦氏倒很不错,待其几乎如正妻。除韦氏婆媳外,他还分得另外一位王妃、一位帝姬和数位宗姬、贵戚女,都是很年轻的女子,但她们所得之宠均不及韦氏。

8.牵袖

此后几年,宗贤常往返于云中、燕京两处枢密院,有时也去中京大定府,并经常把韦氏带在身边。

因韦氏信佛,宗贤允许她去庙宇进香。她在燕京一寺庙中结识了一名法号道净的僧人,此人是东京陈留人,大观年间出家为僧,宣和年间因故北上契丹,后契丹为金所灭,他便一直留在了北方。韦氏常去听他讲解经义,一日道净提起他日前入城布道,偶然见到被囚于燕京的赵佶、赵桓父子,天已经很冷,但他们仍穿着单薄的衣裳,且暗淡破旧,两人都形容憔悴。

韦氏听后,想象着赵佶惨状,心下难过,便拔下头上金簪递给道净,说:“烦请大师将这簪换些银钱,买几身衣裳给他们。”

道净尚未答应,便听身后有人嘿嘿冷笑,韦氏回头一看,见是宗贤,顿时又羞又怕,深垂首,等他责骂。

宗贤走来先审视她片刻,再一把夺回簪狠狠地插回她头上,掏出块银子抛给道净,喝道:“拿去,照夫人吩咐的做!”

韦氏大为惊讶,难以置信地看他。但听他说:“你还记挂着你那混帐皇帝不是坏事,若跟了我就把他抛到脑后,那就太无情无义了。不过日后再要接济他须让我知道,不得瞒我。”

因他这回的大度,韦氏深感庆幸,可以后哪敢真明着接济赵佶父子,倒是宗贤存了这心,有时会施舍点财物给他们,或让监守他们的兵卒将领莫过于折磨他们,回来告诉韦氏,以让她舒心,而韦氏闻后却少有喜色,倒是常背着宗贤长吁短叹。

天会六年八月,金主完颜晟命赵佶赵桓前往上京会宁府,着素服跪拜金太祖庙,并朝见金主。那时宗贤也在京中,随后竟在府中宴请赵佶赵桓,并邀与他相熟的八太子宗隽携赵佶女柔福帝姬出席。

韦氏不知道何以宗贤会命她出来与众人相见,躲在屏风后再三迁延,最后被宗贤拉出直面赵佶,她深觉无颜,在多人旁观下,仿若裸呈于世地羞愧。

席间她不敢看他,亦不敢说话,只盼这如凌迟般的宴会早些结束。可宗贤似有看戏的兴致,竟命她再为赵佶唱曲。她哪里能唱,当着后夫的面为前夫唱曲,莫若立时死去。

然后她听见赵佶开口,说:“往日都是韦娘子唱曲给我听,今日让我为她唱一曲吧,也算将她对我多年情义一并谢过。”

于是,“闲院落凄凉,几番春暮……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一曲《燕山亭》听得满座宋人凄恻不已,她更心神俱伤,泪落涟涟。

万万没料到,宗贤随后竟说出这样的话:“你若还念着他,今日就跟他回去吧。”

她难以相信这话是出自他本意。若他是有意试探,她答应的话,甚至哪怕一点点喜色都足以为她和赵佶惹来大祸。何况,即便他是真想放她走,她又真能回去继续与赵佶过么?

本就无宠,现又失节,如今只见一面都无地自容,若以后再日日相对,又如何自处?又听说他身边仍有几位妃嫔,这年春天,邵才人、闫婉容和狄才人还分别为他诞下了新的孩子……

她忽然在心底涩涩地笑。最后,她听见自己如此回答:“事已至此,岂可回头?奴家情愿继续跟随大王,此后半生,不离不弃。”

在宗贤如释重负的笑声中她告退,未料却被柔福唤住。

那个活泼的、勇敢的、明亮得可以灼伤人的柔福。

“皇后娘娘。”柔福竟然如此称呼她,这个陌生到她几乎意识不到柔福是在唤她的称呼。

柔福提醒她,她已被九哥尊为宣和皇后、太上皇后,她是国母。

柔福质问她,盖天大王既肯让她回到赵佶身边,她为何不答应。

柔福警告她,她如今身为国母,行事应以家国为重,切勿贪念一时富贵而折损自己清誉,影响九哥名望,使大宋国君沦为金人笑柄。

柔福的言辞激烈,柔福的目光咄咄逼人,她过来握住韦氏的手,急切地想劝韦氏随她父皇回去。

像是被烫了一下,韦氏迅速地抽手,朝屏风后奔去。她只想逃离,逃离柔福的逼迫,和柔福想让她领会的关于家国的责任。

但身后柔福带着呜咽声的倔强的话就此萦绕于心,挥之不去:“她是九哥的母亲,九哥的母亲岂可主动委身事敌!”

韦氏就此哭了一夜。杨氏陪在她身边连连叹气:“这个柔福帝姬真是太不懂事,根本不明白娘子的难处,却在那里胡言乱语!”

她还是但哭无言。其实,柔福的话能刺伤她,正是因为她自己也很清楚地知道,柔福并不是在胡言乱语。

很不幸地,后来她又在赵妃玉箱的居处遇见柔福,在她怀着与宗贤的第一个孩子的时候。

玉箱常召宋室归于诸王府的女子入宫闲聊,平日对她们颇多照顾。见韦氏怀孕,也不惊讶,只嘘寒问暖,要她多保重。

没想到,那日柔福也来见玉箱,赫然见到韦氏已明显隆起的肚子,立时就睁大了眼睛。

韦氏自是羞惭。她那时已年近四十,居然还怀了身孕,而且孩子的父亲还是个金人。看到柔福的反应,她甚感害怕,不知她又会说出什么剜她心的话。

“韦母亲,”柔福开始问,“你准备生下这个孩子么?”

这要让她如何回答?难道她可以,给柔福一个满意的、否定的答案?

韦氏将目光从柔福身上移开,看向远处花木,尽量装作漠然的样子,说:“当然。”

“不可!”柔福当即说,如韦氏意料中的激烈,“这孩子有金人的血脉,绝对不可生下来!”

韦氏恻然笑:“宋室女子诞下的有金人血脉的孩子还少么?”转首看看同样也怀有身孕的玉箱,又道,“生不生子,不是我们可以决定的。我自是如此,赵夫人也是如此,瑗瑗你日后也必如此。”

柔福摇摇头,眼睛红红,已蕴满了泪:“但是韦母亲,你生的孩子就是九哥的弟弟。你怎能让天下人知道,当今的大宋皇帝竟有个有金人血脉的弟弟?”

她果然,又一语刺中她隐痛。韦氏深悔今日入宫,再次面对这个口无遮拦的名义上的女儿带给她的尴尬。

无言以对地沉默,须臾,她才低低说:“瑗瑗,你想得太多了。”

柔福苦笑一下,以一双泛着泪光的眸子直视她:“瑗瑗不想,金人会想,宋人会想,你让身负大宋中兴重任的九哥如何自处?”

韦氏坐不住了,也不答她话,起身向玉箱告辞,欲像上次那样逃离。

柔福却一把拉住她袖子,蹙眉道:“韦母亲,瑗瑗求你,这孩子不能生下来!他的存在,将会是九哥毕生的耻辱。你继续留在盖天大王府我已不怨你,但你可不可以,不要生盖天大王的孩子,为金人加多一个嘲笑他和大宋的理由?”

韦氏不发一言,只想自她手中抽出衣袖,但柔福紧紧拉住,不等她答应就不松手。两人僵持不下,韦氏颇着急,脸也越发红了。

最后,玉箱冷斥一声:“瑗瑗放手,拉拉扯扯的,成何体统!”

柔福一怔,这才放开,但仍咬着唇,紧盯韦氏,期盼着。

“别这么没规矩地对韦夫人大呼小叫。”玉箱责备柔福,“你也不小了,却还这般不明白事理。亡国之女,别老记着自己还是天潢贵胄,可以对人颐指气使。韦夫人自有她的苦,你以前没嫁过人,不明白。她这孩子虽身份尴尬,事到如今,也不得不生。你这样胡闹,不过是于人于己徒增烦恼。”

听了这话,柔福的泪滴落,胸口起伏,显是又悲又怒,最后也不告辞,自个儿转身就奔了出去。

9.归梦

怕见柔福的恐惧,渐成心上越积越深的阴霾。日后再有玉箱的宫人来请韦氏入宫,她必先问柔福在不在,会不会去,若听到肯定答案,一定会托辞婉拒。某次当玉箱侍女再来相请时,韦氏照例问这问题,这回来的侍女是个口无遮拦的金国女子,一听便笑了:“咦?韦夫人也这样问!我每次去八太子府请他家小夫人,她也必先问韦夫人会不会去……”

显而易见,柔福也不愿见她呢。

她知道柔福鄙视她。柔福在心里为她设定了一个高贵端庄、母仪天下的国母形象,却不明白她已心力交瘁、不堪扮演。韦氏劝自己泰然处之,但不知为何,始终放不低柔福的鄙视,此番侍女这寥寥数语,又令她郁郁好些天。

金天会八年,赵妃玉箱以符水冰雪调生人脑进奉金主,东窗事发,玉箱自难逃一死,而完颜晟的盛怒也随即发泄到一批无辜的宋室女子身上。凡曾与玉箱过从甚密的宋女都被捕来处死,新一轮的血雨腥风又在京中掀起。

当杨氏在外见到仿若靖康之变中的满城惶乱搜捕景象后,略一打听,便匆忙赶回府中告诉韦氏此事。

“啊,她竟然如此大胆……”韦氏先是惊叹玉箱的勇气,感慨于她多年隐藏、而功亏一篑的复仇计划,随即一想杨氏提及的搜捕,脸色顿时大变,颤声问杨氏:“香奴,他们会不会来捕我?”

未待杨氏回答,门外已传来喧嚣声。一群兵士破门而入,不由分说地将韦氏拘到宫中。

有宫人告发说,韦氏曾与玉箱于殿内密语,且言且泣。待见了韦氏,完颜晟只扫了一眼,根本不听她的辩解,便命人将她拖到院中以棒击杀。

她被缚着手,跪在地上,已哭不出来。闭着眼睛,绝望地等待最后击在她脑后、将她引向黄泉路的那一棒。

幸而棒落之前,她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谁敢杀她?”

宗贤。他风尘仆仆地从城外赶回,大步流星,直奔韦氏而来,推开准备击杀她的兵卒,一刀割断缚她手的绳子,拉起她,疾步走向完颜晟所在的大殿。

见了完颜晟,宗贤也不下跪,但指着韦氏,直问:“郎主为何要杀她?”

完颜晟淡淡说:“赵妃谋逆,株连韦氏,赐死。”

宗贤力争道:“谋逆之人是宫妃赵氏,而我妻韦氏并非其族属,为何要受连坐之罪?”

完颜晟道:“韦氏与赵妃素有往来,曾在殿内密语,足见二人是同党。”

宗贤冷笑:“韦氏入宫,还在赵妃承宠之时,那时与她密语的,不独韦氏一人,也不独宋女,郎主后宫那些大金嫔妃,又有几人从来不曾与赵妃独处对答过?缘何她们概不追究,偏偏罪及韦氏?何况韦氏性情柔弱,平日谨言慎行,从不敢犯一丝小错,更遑论谋逆天条!赵妃既已受死,郎主还欲罪及族属以外人,臣不敢闻命,务请郎主收回成命。”

完颜晟见宗贤怒容满面,担心若一意处死韦氏,逼急了他恐有不妥。再看那韦氏只知瑟缩在宗贤身后垂首抹泪,也不像是有胆参与玉箱计划之人,遂给了宗贤这份面子,挥挥手让他领她回去。

回到府中,杨氏、邢氏急忙上前相迎,见她无恙,又喜又泣。韦氏亦垂泪对她们感叹:“亏得嫁了盖天大王,敢与郎主力争,若是嫁了别个贵人,我今日哪还有命再见你们!”

也是在这一年,韦氏自宗贤口中听到柔福南逃的消息。

暗暗在心底长舒了口气,首先感到的,竟然是如释重负的感觉。

她走了,以后再也见不到她和她含怒的鄙夷眼神,再也听不到她所说的尖刻刺耳的话,多么好。

然后随之一层层涌上心的,是新的惶恐:她回去了,一定会去找她的九哥。待见了他,她会怎么说?她会跟其他宋人怎么说?

故此当后来杨氏告诉她,在城内见到一个酷似柔福的女子时,韦氏喜忧参半,不知该哭该笑,连连问:“那是柔福么?真是柔福么?她还没有逃回去?”

杨氏摇头:“我问她了,她不是柔福帝姬。她也是汴京人,自幼在乾明寺出家为尼,法号静善,靖康之变时也被金人掠入军中,带到金国。柔福帝姬南归后八太子不知从何处寻到了她,见她容貌与柔福相似,便收容在府中,不久后又把她送给了大皇子宗磐。但仅过几天大皇子就厌了她,他家大夫人便把静善赶出去。现在静善流落街头,衣衫褴褛,憔悴病弱,人人见了都欺负,很是可怜。”

“如此……”韦氏沉吟,再吩咐杨氏,“你再去找她,给她些盘缠,让她去五国城吧。那里宋人多,想必日子会好过些。”

杨氏笑道:“还是娘子心善,这姑娘不过是长得像帝姬,你就肯帮她。”

韦氏却神色黯然:“你跟了我这许多年,我也不瞒你。我让她去五国城,固然是想略略救助于她,但也有另一原因……我不想日后在这城中遇见她。”

杨氏轻声问:“是因为她长得像柔福帝姬,所以……”

韦氏颔首,叹道:“我是真不想见她,就算跟她相似的人,我也不想见。”

杨氏也跟着叹了口气:“是呀,她那样的人,尖刻无礼又不明事理,每次都惹娘子心烦,确是不见为好。”

“幸好,如今她已不在金国。”韦氏忽淡然一笑,故作轻松的模样,“我是再也见不到她了。”

杨氏闻言沉默片刻,再谨慎地留意着她脸色,低声问:“娘子不准备回大宋了么?”

这显然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韦氏迟疑许久,然后弯腰抱起蹒跚着走到自己膝下的三岁小儿,目光茫然,凄凉地笑:“我还能回去么?”

四年后,韦氏又为宗贤生下第二子。后来,赵佶死于五国城。韦氏偷哭一场,只觉世事无常,如此看来,归国之事更是遥遥无期,自己也如赵佶一般,只能等着老死北国了。但就在她几乎要安于现状,灭了南归之心时,却又有希望骤然闪现。

金天眷二年,宋绍兴九年,赵构接受了金国诏书与宗磐、宗隽等人拟定的议和条件,下诏宣布:“大金已遣使通和,割还故地。”并命人北上迎奉梓宫,迎请皇太后。

这个消息宗贤一直不告诉她,直到六月,邢氏才从别的家眷口中探知,立即兴高采烈地奔来相告:“夫人,九哥要派人来接我们回去了!”

韦氏忙细问详情,也是大喜不已,两人又说又笑,末了又相拥痛哭一番。

次日,邢氏仍心情上佳,过来与韦氏聊天,开口便改唤“娘”。但韦氏听了微微一怔,却是忧思恍惚的样子。

邢氏也渐渐觉出婆婆郁郁不乐,遂问原因。韦氏先是不说,在邢氏再三追问下,才叹道:“柔福已经归去多年,你想,她会不会把我们之事告诉九哥?”

邢氏当下也整个愣住,垂了双睫无言以对。

韦氏苦笑,再道:“你猜,她会不会说,我们如何失节?如何在金国……共事一夫?”

邢氏头越垂越低,最后终于伏在桌上,无法抑制地开始啜泣。

韦氏木然枯坐良久,后转首看看邢氏,叹息,轻轻拍她的肩,劝慰道:“没事,没事。你也别太担心,有娘在呢,没人敢欺负你。娘会跟九哥说,你是个孝顺贞洁的好孩子,要他别听旁人胡说……外人的议论咱们也无须去理会……你回去就是皇后了,宫里别的嫔妃若有半句闲言碎语,你只管来告诉娘,娘会让九哥责罚她们……”

她的言辞婉转,语气温和,神态更是无比慈爱和蔼,但邢氏似毫不觉有一丝安慰,倒是愈发悲伤了,就像当初失去腹中赵构之子时那般绝望地哭。

这夜韦氏通宵未眠,一人呆呆地独坐于房中。天明时,她唤醒杨氏:“香奴,你去瞧瞧邢夫人。”

须臾,杨氏回来,也没有多惊讶的神情,仍如平日那样轻声地禀告:“邢夫人悬梁自尽了。”

韦氏点点头,眼帘一低,蕴了一夜的泪随即流出。

10.尘烟

果然路遥归梦难成,一直切切地等宋使前来相迎,忐忑不安地等了许多天,和议之事却又有了变数。

金天眷二年七月,金主完颜亶诛杀宗磐、宗隽,也累及宗贤。

宗贤与宗隽私交甚好,过从甚密,就在宗隽被诛那日宗贤还应邀去宗隽府中做客,两人对坐畅饮,谈笑风生间,有宦官自宫中来,奉皇帝命恭请宗隽入宫,说有事相商。宗隽遂起身,对宗贤笑道:“无妨,你继续饮,我去去便回。”

宗贤也就留下,一面饮酒,一面看乐伎歌舞,坐等宗隽回来。不料最后等到的不是宗隽,而是一群搜捕抄家的禁兵。

宗贤一脸愕然,尚未弄明白此间情由已被捕入狱,被夺去官爵。好在他并未参与宗隽等人与宋议和之事,完颜亶也没查到他与宗隽勾结谋反或知情的证据,朝中臣子又纷纷为他说情,过了些时日完颜亶终究还是把他放出,并复其官。

经此一劫,韦氏被吓得不轻,待宗贤一回来便和泪相迎,一路泣不成声,倒看得宗贤颇高兴,说:“原来见我要死了你还是会难过的。”

韦氏但泣不语,到晚间仍不时拭泪,杨氏见了好言劝慰,韦氏才低声道:“我命薄,若非遇上盖天大王,必已死了不知多少回。要是他再有个三长两短,我等又将沦落到何等惨境,真是不堪设想。”

杨氏笑道:“既如此,大王已然平安归来,娘子还哭什么呢?”

“唉……”韦氏深深叹息,又面露哀戚之色,“大王平安归来,自然是好的。但那几个主和的金国权臣一死,我们归国之事又遥遥无期了……”

听她这般说,杨氏也觉前途茫茫,却也只能隐去忧色,如常微笑安慰她:“娘子放心,九大王……官家那么孝顺,一定会再设法议和,想必不须再等多久,就会派人来接太后娘娘了。”

从此后杨氏在韦氏面前提起赵构时都改称“官家”,对韦氏的称呼也从称妃嫔的“娘子”换作了“娘娘”。

此后一年多,生活仍如以前那样漠然平淡地过。只是自邢氏死后,韦氏就有了日日诵经,并定期为她吃斋的习惯。天眷三年四月,不知为何,韦氏常常梦见邢氏,心中不安,便请宗贤允许她去寺里为邢氏做一场法事。

那时他们居于大定府。昔日燕京的那个僧人道净,也在宗贤引荐下来到大定府的安养寺做住持僧,韦氏便选定安养寺做法事。

因幼子哭闹不休,一定要跟来,韦氏就牵着他同往。做了一阵法事,午时前往后院吃斋饭时,忽听路旁一侧传来一声轻轻的呼唤:“韦娘子?”

韦氏侧首,见声音是自一间耳房里传出,那房门紧锁,有一金兵持长枪坐于地上看守。窗户上钉着很粗的木条,显然是一间囚室。那窗内木条缝隙中露出一张须发蓬乱的脸,韦氏定睛一看,认出是赵桓。

赵桓见她看过来了,甚是欢喜,又唤了一声:“韦娘子!”

韦氏见赵桓此状也感恻然,正在想是否过去略作问候,身边幼子却脆生生地叫了一声“母亲”,再指着赵桓问:“那人是谁?”

韦氏顿时一凛,垂目不语。有风吹过,腰间丝带向后飘扬,她看见自己所穿的金装六裥襜裙裙摆微微摇曳,那蓬起的丝质裙幅被风一触,漾起水般涟漪。她左手握着一卷经书,右臂窄袖下的手腕上环着一翡翠手镯,感觉冰凉,而儿子温暖的小手则牵在手中。

儿子睁着无邪的洁净双眼仰首看她,再问:“母亲,那人是谁呀?”

不消举目看,她已觉出赵桓惊异的目光正反复游移于她与幼子身上。

“不知道。母亲不认识他。”她低声回答,然后在那抹无法遏止的绯色浮上脸颊之前,匆忙带儿子疾步走出赵桓的视野。

杨氏倒没说错,虽上次和议不成,赵构这两年仍一直在设法与金通好。金皇统元年,宋绍兴十一年十一月,宋金绍兴和议签署,金承诺将归还徽宗帝后梓宫及皇太后韦氏。

归还韦氏这条遭到宗贤的激烈反对,宋使何铸再三恳请,宗弼也从旁力劝,并晓以厉害,就连金主完颜亶都说话了,宗贤却始终不答应。

这事韦氏也知道,但不敢流露半点忧虑情绪,见了宗贤也如常服侍,对南归之事只字不提。倒是有一天,宗贤主动跟她提起,问她自己愿不愿回去,韦氏一径低首沉默不说,宗贤便怒了,一拍桌子指着那两个在他们身边玩耍的孩子,喝道:“你就念着赵构是你儿子,一心想回去见他,但他们就不是你儿子了么?日后你回了南朝,可会也像想你儿子赵构那样想他们?”

韦氏两滴泪就掉了出来,呜咽道:“大王不要这样说,他们于我是骨肉至亲,我疼他们之心并不少半分。”随即抹去泪痕,强作欢颜,“我并没说一定要回去。大王待我不薄,两个孩子又都很孝顺乖巧,我留下来也是好的。”

此后几日两人又都不再提这事。一日晚间,韦氏在灯下刺绣,两个孩子各持一扫帚当刀枪,跑进跑出地嬉闹,宗贤独自躺在床上小寐。后来幼子被长子打了一下,想是很痛,就哇哇地哭了起来。韦氏呵斥了长子几声,命杨氏带他去睡觉,然后自己抱幼子坐于膝上,好言抚慰,那孩子才渐渐安静下来。

韦氏给儿子看她绣的花样,他也兴致勃勃地就着桌上的松脂灯看。忽然灯花一绽,一缕黑烟浮起,孩子嗅到烟气,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韦氏忙取出手巾给他拭鼻,然后抱着他,握起一柄麈尾轻拂灯烟,见那油灯一柱,荧然欲灭,不由轻叹一声,对儿子说:“在母亲的家,我们不点油灯,是点蜡烛。那里面灌有龙涎香、沉脑屑,不仅无烟,还很香,每天晚上每间屋子都点数百支,亮得就像白天一样……”

目光落在手中麈尾上,继续说:“麈尾的柄,我们是用玉来做,那玉色比这里的环佩还好。”

再看看儿子放在桌边的扫帚,又道:“我们那里的扫帚是用孔雀翠尾做的,花花绿绿的,很是好看。”

一壁说着,一壁就呈出了淡淡浅笑。

怀中孩子听着,忽然问她:“母亲,你的家在哪里?”

“在南方……”韦氏轻声答,搂着他,含笑看灯上光焰,如沐春风般神采,仿佛透过它触到昔日万千繁华,“那里的花儿很香,那里的人都很好看,日子也是极好过的……扫地焚香闭阁眠,簟纹如水帐如烟……”

话音未落,忽听床上的宗贤喟然长叹。他起身坐起,两手撑在膝盖上,目光炯炯地盯着韦氏,道:“罢了,罢了,你回去吧!”

11.静善

既得宗贤首肯,从宋金使节到韦氏侍婢上下都忙碌起来,以筹备韦氏归宋事宜。杨氏主持府中杂务,指挥奴婢们收拾行装,采办旅途用具,自己心情也好,成日眉飞色舞。而眼见归期将近,韦氏却似乎并不怎么欢喜,总是愁眉不展、心事重重的样子。

杨氏明白她为何忧虑,某日装作闲聊模样,私下跟她说:“娘娘,前日我遇见一个新近自五国城来的宫人,跟我说起静善的事……娘娘还记得么?就是那容貌酷似柔福帝姬的尼姑?”

韦氏点点头,说:“记得。她如今怎样了?”

杨氏道:“她得娘娘相助前往五国城,这一去倒是转运了,结识了一位名叫徐还的汉官,还得他明媒正娶,做了夫妻。可惜毕竟红颜薄命,静善去年忽然患了重病,虽经延医调治,病势仍然有增无减,拖了数月后亡故了。”

韦氏心不在焉地叹一声:“年纪轻轻的,可惜了。”

杨氏抬眼瞧瞧韦氏,压低声音道:“这静善去五国城后倒是生出一件趣事……因她模样跟柔福帝姬确实相似,五国城的旧宫人们初见时都只道是帝姬来了,口中不住厮唤,还请了太上皇来看,太上见了也笑说:‘这不活脱脱是瑗瑗么?’以后太上竟把她当作女儿般看待,那徐还也是太上有意引来与静善相见的。也因这层缘故,现在五国城的不少人都以为徐还娶的是柔福帝姬呢。”

“唉,若徐还娶的是真的柔福就好了。”这话韦氏脱口而出,随即才觉如此直说不妥,神情便略有些不自在。

杨氏却毫不在意,顺着她说下去:“就是,若柔福在五国城嫁了徐还,如今又……而逃回大宋的那位是静善……”

便若灵光一现,韦氏在杨氏的话中探到一线有如生机的希望。

如果南归的是酷似柔福的静善,是静善假冒的柔福,那她的身份就会从尊贵的长公主跌落成欺君罔上的骗子,而骗子所说的所有话,自然也就成了不可信的谎言。

韦氏面对金人的怯懦,对宗贤的顺从,与儿媳共事一夫的耻辱,拒绝随侍赵佶的旧事,以及她那承袭了金人血脉的儿子……这些柔福可能已经对人说过,或将要跟人说起的内容,都将随柔福身份的转变被定性为谎言,一笔勾销。

“但……”韦氏又沉吟,“逃回去的确是柔福……”

“是不是柔福,还不是由太后娘娘你说了算?”杨氏笑道,“隔了好几年,想必南朝的宫人再见帝姬也会觉得有几分陌生,届时娘娘再把静善的遗骨带回去,说是柔福帝姬,不由人不信。”

韦氏想想,轻轻摆首:“不好。如此柔福犯的就是欺君大罪,连性命都保不住。”

杨氏一叹:“娘娘就是心软。娘娘忘了柔福当初是怎样当着太上和大王面羞辱娘娘的么?还有赵夫人阁中那次,她竟不顾娘娘性命要逼娘娘堕胎……说起来,她还真是娘娘的冤孽,娘娘还记得么?她出生的那日,太上皇本是在娘娘阁里的,结果因王贵妃生她,太上皇二话没说立时就赶去看王贵妃了……”

韦氏目中雾气氤氲。不错,怎么可能忘记,久违的赵佶忽然出现在她阁中,那是多么意外的恩赐,只一瞬,心便因他的光临明亮开来。他转身进阁时衣袂微微扫过她的裙角,那么亲密的距离,她不由微笑,连带着觉得一向阴凉的晚风都有了暖意。

然而,他对她的温言软语忽然就那么仓促地终止,因那个小女孩的降生。他走得急切而匆忙,甚至忘了道声别,或者,哪怕仅仅一个礼貌的回顾。

所以,他没有看见她彼时的眼泪……也无人曾看见那两点泪吧,因为,她让它滴在了无人看见的心隅。

也许正是这重原因,她对柔福从来没有由心而生的亲密和怜爱,虽然柔福满月及笄应有的礼数她一点不少。柔福于她,一直只是别人的女儿,一个像生她的母亲那样,会分去赵佶之宠的,别人的女儿。

而且这个别人的女儿,还如一簇烈焰那般,明亮炽热,咄咄逼人,有足以灼伤人的温度。她躲避柔福的光线和温度,像喜阴的植物躲避阳光。有时,她疑心,其实自己害怕柔福清亮直率的目光,更甚于害怕柔福可能散布的有损她名节的言论。

那心底的愿望,仅仅是改变柔福的公主身份么?还是……让那双清亮的眸子永远消失?

不愧是多年相随的知心人,杨氏的话多合时宜,一句一句,道出了她希望听到的、必须狠心的理由。

“可是香奴,”在听完杨氏历数柔福的不是之处后,韦氏轻声问,“我们该怎么做?把静善的遗骨带回去?徐还会肯么?”

“给他点好处,他自会肯的。”杨氏答道,“听说他是孝子。当年他与老父一起随太上皇北上,现在他父亲年迈,却仍在五国城受苦,他必是不忍心的。若娘娘承诺将他老父带回南朝,并将他亡妻遗骨一并带回去安葬,他有何理由不答应?”

韦氏垂目凝思,须臾,微微颔首。

杨氏又微笑说道:“正好娘娘要去五国城与乔娘子道别,这事就交给奴婢办吧。奴婢也会再与大王商议,略做些安排。”

启程前往五国城是在半夜,因韦氏不忍等到天亮见两个孩子眼睁睁地瞧着她远去。那一夜她亲自守在他们床前,与他们聊天、说故事,哄他们入睡。眼看着要睡着了,大儿子却又睁开眼睛,问:“母亲,这些天你收拾行李,是要去哪里?”

韦氏跟他说早已准备好的答案:“是去五国城看看母亲的姐妹,过两日就回来。”

“我与弟弟能跟着去么?”孩子又问。

韦氏和言道:“母亲又不是去游玩,只去两天,旅程辛苦,你们就不要跟着母亲去了。不如留在家好好念会儿书,学习骑射,学好了,也能让你爹欢喜。”

那孩子懂事地点点头,只提了个要求:“母亲你看看五国城有什么好玩的物事,给我们带些回来。”

“嗯。”韦氏强忍鼻中酸楚,竭力使自己语音不变,仍是慈爱地微笑着,一口应承,“那是自然,母亲去哪里都不会忘了给你们带礼物……”

儿子喜悦地睡去,韦氏才走至屋外远处,掩面悲泣。

杨氏见状赶来,叹道:“娘娘若是舍不得两位小王爷,不如一起带去五国城,好歹还能再相聚几天。”

“那如何使得。”韦氏凝咽着,断续低声道,“怎可将他们带在身边,让宋人看见……”

杨氏果然是个能言善道之人,抵五国城后,她迅速找到徐家,只劝说了不到半天,许徐父归宋,便说服徐还同意掘出亡妻遗骨,让她带回。杨氏立即着人掘墓拾骨,殓于新棺中,日落之后,那副漆黑的新棺木便悄悄列入了韦氏一行所带的帝后三梓宫之后。

韦氏隐于驿馆窗后窥看,待杨氏归来,问她:“那棺木……是静善的?”

“是柔福帝姬的。”杨氏当即答,郑重强调,“娘娘请记住,那棺木里躺着的是柔福帝姬,是娘娘要带回国安葬的,真正的柔福帝姬。”

绍兴十二年四月丁卯,太后韦氏偕梓宫自五国城出发归宋,金主遣完颜宗贤与高居安一路护送。

启程之前乔氏前来相送。她已在五国城嫁了一金将,也略知韦氏与宗贤之事,此刻见宗贤黑着脸远远避于一隅不发一言,知他心里不痛快,恐影响韦氏行程,便取出黄金五十两赠给另一金使高居安,道:“些许薄物不足为礼,聊表敬意,唯愿大人好好护送我姐姐回江南。”

高居安稍微推辞两下,但乔氏坚持,也就收下。然后乔氏举起一杯酒敬韦氏,泣道:“姐姐途中善自保重,归去即为皇太后,可喜可贺。妹则今生无归国之望,必将终死于朔漠了!”

韦氏见她难过,出言安慰道:“妹妹再稍等些时日,待我南归后请九哥设法,也接妹妹回去。”

乔氏却只苦笑:“多谢姐姐费心。姐姐福厚,得生九哥为官家,而妹妹命薄,儿女都沦落于北国,我纵归去,又有何生趣?”

韦氏无言以对,唯含泪与她对饮,又执手痛哭一场,大恸而别。

车辇都已启行,却又听远处有人奔来,直呼“太后留步”,韦氏遂命暂且缓行,掀帘一看,见来人竟是赵桓。

他那时被囚于五国城玉田观,听说韦氏归国之事,便求了监者与他同来。待追至车队前,赵桓先向梓宫泣拜,继而乞求韦氏道:“太后归去后请跟九哥及宰相说,务必为我向金主请还。我若回朝,但望得一太乙宫使的闲职当当,于愿已足,决不敢再萌任何奢望。”

这话说罢,尚不待韦氏回答,已自觉凄苦,忍不住涕泪交流。

韦氏见他此状甚可怜,也就先答应道:“你且耐心安居此间,我归国后必替你设法。”

但赵桓似并不相信,仍垂泪不止,挡在韦氏车辇前,也不说辞别的话。韦氏为求他宽心,便指着自己双目发誓说:“我南归之后,若不让九哥派人来接你,当瞎了我这眼睛。”

赵桓这才稍觉安宁,又伫立良久才蹒跚着跟监者回囚所。

乔氏所赠的黄金后来果然有用。行至燕山时,宗贤借口天气炎热,命车队停下,不肯再启行。韦氏焦虑不已,私求于高居安。高居安因得了乔氏金子,也有心助她,也就指点她说:“你不妨再取出些钱犒赏随从,上下人等得了你的好处,自然愿听你的话启行,届时宗贤也不好阻止了。”

韦氏深觉有理,无奈那时她自身并无多少钱,遂向金国副使那里借了黄金三百两,答应抵宋后加倍偿还。既得了金子,杨氏便召集随行夫役,按名给赏,令他们即日载三梓宫启行。那些随从一见金子当下欢声雷动,一个个都说愿冒溽暑护送太后南行。宗贤见此情形也只好作罢,仍旧黑着脸骑马随行。

一路行了三月才到宋境。八月辛巳,太后车舆抵临平,这日她还如往日那般倚在舆中壁上半歇半眠,忽听杨氏一声欢呼:“娘娘,官家亲自来接你了!”

韦氏忙启目望去,果见前路黄麾仪仗连绵蜿蜒,渐行渐近。行至近处,前列执旗兵卒次第分列开,一人策马奔来,陌生的黄袍龙靴皇帝的装束,熟悉的剑眉深眸儿子的眉目,他跪倒在她车舆前,含泪唤:“母后!”

其实那一刻她真的很想笑,但在手颤巍巍地触及儿子赵构之前,却先有泪滴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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