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芳诞
哲宗赵煦崩后,向太后在神宗赵顼诸子中选择了第十一子赵佶为帝,这便是赵构与柔福的父亲徽宗。赵佶深受其姑夫、贤惠公主驸马王诜影响,从这位汴京风流才子那里继承和发扬了三大爱好:绘画、蹴鞠和食色。他号称继承父亲赵顼与哥哥赵煦的遗志,像他们那样推行新法以强国,但借皇权之便及时行乐的热情很快胜过了即位之初的满腹壮志。他做不到如父亲赵顼那般锐意改革不事游幸,而在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寻花问柳上的造诣就远非父亲可比。他为数众多的妃嫔共为他生下三十一个儿子和三十四个女儿,赵构是第九子,柔福是第二十女,同父异母,在偌大的宫廷中照理说应像其他皇子与皇女那样,各自与自己的母亲居住,甚少有接触的机会,虽有兄妹名分,关系却大多是疏远的,即便相逢也未必相识。
但是,柔福对赵构来说却与别的妹妹不一样。自她诞生之日起,他便很清楚地意识到了她的存在。
赵构记忆中的母亲韦氏是位非常温柔娴静的女人,像后宫许多女人一样,以一种仰视而崇敬的态度卑微地爱恋着他的皇帝父亲。她常常在黄昏之后立于所居庭院之中赏园圃内的春兰秋菊,目光却不时有意无意地飘出影壁朱门,似在寻觅某人的身影。往往如此一站便是许久,直到月上柳梢,目中的希望渐渐燃尽。
长大之后,赵构开始明白了母亲赏花的含义,也看懂了她并不受父皇宠爱的事实。与父皇别的妃嫔比起来,母亲缺少能吸引他的优点。出身不及王皇后,姿色不及大小刘贵妃,口才不及乔贵妃,“资历”不及王贵妃与后来被册封为后的郑贵妃,若真要寻值得一提之处,母亲唯剩的便是那寒微出身造就的一脉温顺的性情了,可是这在一身风流才子习气的父皇看来却也未必是什么亮点。
在众妃中,赵佶尤其宠爱王、郑二贵妃,她们起初是侍奉向太后的宫女,因聪明伶俐又乖巧,颇得太后欢心,太后遂命她二人为慈德宫内侍押班,赵佶还在做端王时,每次入宫向太后请安都是她们代为传报。赵佶见她们姿容娇艳妩媚,人也聪慧而善解人意,便有了爱悦之意,时时与她们眉目传情。这一切向太后都看在眼里,待赵佶即位之后就把她们赐给他为妃。
也许在两人之中赵佶更爱郑贵妃一些,所以在原配王皇后崩后即册封郑贵妃为后,但对王贵妃的宠爱也绝非普通宫人可比。王贵妃所育儿女不少,她先后生下郓王楷、莘王植、陈王机及惠淑、康淑、顺德、柔福和贤福五位帝姬,柔福生于政和二年,是王贵妃的第四个女儿。
赵构的母亲韦氏只生了他一个孩子,而且,这已经是很意外的结果了。她起初只是服侍郑皇后的宫女,与皇后阁中另一宫女乔氏十分要好,两人遂结为姐妹,并约定若以后谁先获皇上宠幸必为他引荐另一人,共享天子恩泽。后来还是活泼喜人能言善道的乔氏先吸引了赵佶的目光,得宠之后她一路升至贵妃,而她也并未忘记当初誓约,在赵佶枕边说尽好话,劝他纳韦氏为妃。这事对赵佶来说自然何乐而不为,不过临幸之后转头便忘,只给了韦氏一个毫无地位可言的“平昌郡君”的封号。幸而韦氏颇有运气,寥寥几夕侍寝之后便怀了身孕,并于大观元年生下了赵构。
韦氏此后一生的尊荣全由此子带来。
因生了赵构,她很快被晋封为婕妤。随着赵构的成长,赵佶逐渐发现这个儿子有不同于其他诸子的智慧与胆略,于是对他的母亲也格外施恩,再晋封为婉容,不过韦氏的地位始终难与其他宠妃相比。
赵构第一次感觉到这点是在政和二年母亲生辰那天。
那时他年仅六岁,但异常早慧的他已能清楚地记住那日发生的事,并在将来的几年中理解了这事透露出的讯息。
当他父皇赵佶黄昏之后果真走入母亲韦婉容的庭院时,她竟全然没反应过来,一时忘了请安,只愣愣地望着她的皇帝夫君,木然呆立,不发一言。直到赵佶笑着对她说:“韦娘子可是不认识朕了么?”她才满面晕红地拉着儿子赵构施礼。她习惯了黄昏后的无望的等待,却早已忘了若真等到了人来的时候她该如何面对。
随后的她笑得仓促却喜悦。她的玉颜在流逝时光中悄然暗淡,此刻由衷的欣喜终于给了她重焕容光的机会。多年以后赵构仍然记得很清楚,母亲那时目中闪现的神采是他从未见过的。那日的母亲异常美丽,在父皇命人点亮的华灯光线之下,她温柔地依在父皇身边,听他语笑晏晏,间或轻轻抬目视他,脉脉含笑。
她的笑容在赵佶不经意地说起一个事实时忽然有凝结之感。他说:“朕记性真是不好,若非乔贵妃提醒,险些就忘了今日是韦娘子生辰。”
但是,她那一瞬间的失望神色很快消失,重又微笑开来,连声谢官家的眷顾垂爱和礼物赏赐。后来赵构猜测,也许,母亲是很清楚,能在生辰之时得到皇帝的临幸已是意外之福,她本无资格计较这个恩典是发自他本心,还是在别人劝说提醒之下出于怜悯施舍才施于她的。
可是她这难得的幸福时光也并未持续多久。那晚生辰宴席未吧,便有王贵妃的宫女跑来禀告王贵妃即将早产的消息。
王贵妃本次预产之日是在五日后,没想到竟会在这日便出现早产迹象。宫女说贵妃似乎深感痛楚,恐是难产。
赵佶闻声大急,立即起身向外走去,连向韦氏道别都没想到。韦氏也惶然站起,不敢挽留,只默默一福恭送。倒是赵构追着出去拉住了父皇的衣服,对他道:“今天是母亲的生辰,爹爹必须走么?还会回来么?”
赵佶低头和言道:“爹爹现在必须去看看。一会儿会回来看你和你母亲的。”
然后决然离去,这晚再也没回来。
赵构与母亲对着残席等至深夜,才有宫人来报:“王贵妃生下一位小公主,官家很喜欢,又见贵妃产后虚弱,所以留下照料,请韦娘子不要再等了。”
赵构闻言再问母亲:“爹爹是不是不来了?”
韦氏默然片刻,然后轻轻把他抱起,微笑着对他说:“你又多个妹妹了,喜不喜欢?你爹爹要照顾你的新妹妹,所以今天来不了了。但是没关系,我们不可以怪他。”
从此赵构便记住了,他有一个生于政和二年,与他母亲一天生日的妹妹。
政和三年,赵佶仿周朝称公主为王姬之旧制,改称公主为帝姬,用二字美名替换以往的国名封号,郡主称宗姬,县主为族姬。
赵构记得那个妹妹的美名是从乔贵妃口中听来的。某日乔贵妃前来与韦氏聊天,其间谈起王贵妃的女儿时忽然很有兴致地说:“姐姐见过王贵妃的四女儿么?就是跟姐姐一天生日的那个。长得真是玉雪可爱,而且一见人就笑,也不怕生,甚是可人。官家赐她美名为柔福,是所有帝姬中最好听的了。”
韦氏一听也笑着说:“真的么?那我什么时候也去看看,顺便准备点礼物送给她。”
她们继续闲聊着,都没在意一旁玩耍的赵构,也不知道他一直默默地听着,并记下了那与母亲一天生日的妹妹叫柔福帝姬。
2.缠足
临安皇宫内,在几句礼节性的淡然寒暄之后,柔福随赵构步入殿中。
她的步态自小时起就很优美,尤其是如现在这般安静地移步的时候。赵构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一个十五岁少女的身影渐渐自记忆深处浮现而出,大袖长裙、褕翟之衣,头上戴着九翚四凤冠,微微笑着应父皇的要求以淑女之姿翩翩地走着,有步步生莲之美态。
那是什么时候?她行笄礼之时吧。他郁然叹息,为她旧时模样。
但,当柔福迈过门槛进殿时,他注意到她探出罗裙的足。
这不是他印象中柔福的纤纤金莲。
他立即想起了一事。在迎柔福归来前,他曾命以前认识柔福的内侍省押班冯益和宗妇吴心儿前往越州验视,看甄采所发现的这个姑娘是不是真的柔福帝姬。两人回来说:“眉眼完全一样,只是略瘦弱了些,问汴京宫中旧事也答得无一错误,不过双足比以前大了许多。”
的确大了许多。
赐座之后,他仍反复思量着这事,目光不由长久疑惑着停留在她的罗裙边上。
柔福观之了然,淡淡问道:“九哥是觉得我的双足比以前大很多吧?”
听她直言问出,赵构不免有些尴尬,道:“妹妹想是被迫走了许多路,吃了许多苦。”
柔福恻然一笑,对他说:“九哥知道当初我们这些原本鞋弓袜小的帝姬妃嫔是怎么被送往上京的么?金人羯奴呵斥着驱逐我们,便如逐赶牛马一般。到了金国,再不是金枝玉叶,终日如普通奴婢一般劳作,也没人再服侍我们缠足。而今乘间逃脱,赤脚奔走归来,行程将有万里,岂能尚保得一双纤足如旧时模样?”
她说着这些凄惨故事,却无哭诉之色,眼中不见丝毫泪意,神情倔强得全然陌生。
那是她么?三年前的及笄少女,和眼前的苍白红颜。恍惚间这两个美丽的影子悄然重叠又分离,赵构忽然觉得悲伤。
他强以微笑来掩饰自己的情绪,想引她忆起一些美好往事:“瑗瑗,你还记得第一次见九哥时的情景么?与你缠足之事有关。”
她闻言抬目看他,双眸闪着一缕奇异的幽光,说:“若非九哥提醒,我倒是忘了我缠足之事与九哥有关。”
赵构第一次见到柔福时,她已经六岁了。
政和七年,柔福的生母王贵妃薨。一次艰难的生育损害了她的健康,死亡先于衰老降临在了她身上。临死前,她把年幼的几个子女托付给郑皇后照顾,其中,也包括柔福。
十一岁的赵构也把这事记住了。从柔福诞生以来,他所听见的所有与她有关的事他都能一下子记住,也不知是为何,十一岁以前,他甚至连她长什么样都还不知道。
他是在政和七年秋的某一天,郑皇后的生辰“千秋节”那晚见到柔福的。
皇后的生辰有很盛大的庆祝仪式。白天,皇后在坤宁殿接受妃嫔、帝姬和命妇们的重重朝拜,黄昏之后,又在赵佶扩修的新宫城“延福宫”设有舞台的宴春阁内宴请众皇亲与命妇。教坊司仿百鸟齐鸣奏乐后开始入席,众人按尊卑依次行酒向皇后祝寿。每一盏酒间都有优伶乐伎特别的表演,例如唱歌、献舞、乐器独奏、杂技百戏和杂剧等等。节目礼仪繁多,总要持续到深夜。
赵构起初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透过花团锦簇的贺寿情景和皇后在大家拥簇奉承之下的笑颜,渐渐想起了母亲那年生辰苦等父亲的形状。皇后的生辰是大家都应该庆祝的千秋节,而母亲的生辰就只能那样惨淡地过么?
他下定决心,终有一日,他会把母亲的生辰也列为节日,让她可以在这一天接受天下人的祝贺。
开始演杂剧了,他毕竟是小孩心性,受不了那些对年幼的他来说晦涩无趣的对白,便随手从桌上取了个寿带龟仙桃的面点,然后悄悄自母亲身边溜了出去。
延福宫很大,东西各十五阁,雕栏玉砌与水景园林相结合,嘉花名木,幽胜宛如生成。此时处处华灯相映,照得园中如白昼,但出了设宴的宴春阁,外面却很幽静,想是人大多都聚在阁中了。
一只蟋蟀忽然鸣叫着在百无聊赖的赵构眼前一闪而过。他一时兴起,把手里仙桃揣入怀中,便追了过去。那蟋蟀十分灵活,引得他疾走拨草,左扑右按,忙得不亦乐乎,不知不觉已绕过了几处园门曲径。
待他终于捉住蟋蟀,放进随身带的金丝笼中时,忽然听见一阵啜泣声冲破远处喧嚣的锣鼓声传出,清楚地传入了他的耳中。
细细的哭声,与今日的喜乐气氛完全相异。于是他大感好奇,顺着声音传出的方向探去。
又穿过两重门,他走到一处殿阁前,门上题字曰“绛萼”。里面有烛光,他辨出那哭声是由女孩发出的。
门未锁,走进去,穿过小厅,进入里面的卧室,然后他看见了那哭泣的女孩。
约五六岁的小小女孩,穿着白绸睡衣,披着过肩的整齐秀发,坐在床上嘤嘤地哭,见他进来立即警觉地看着他,有点惊恐之意。
“你是谁?也是宫女吗?”他问。
她犹豫了一下,大概是在想要不要理他,最后还是摇了摇头算是回答。
见她否认,又注意到了卧室内的精致陈设,他立即意识到了她的身份:“你是父皇的女儿吧?是哪位帝姬?”
“我……是柔福……”她怯怯地答道。
他有些讶异,全没想到现在见到的就是传说中的柔福。
“你为什么哭?”沉默片刻后,他问她。
柔福低头,揉着红红的双眼说:“我醒来,这里一个人都没有……”
原来她是害怕了。当日父皇离开母亲要去照顾的就是这个小东西和她的母亲。想起这点,他有点淡淡的不悦,但转头一看眼前的柔福忽然间所有的不快近乎烟消云散了。原来她是这么个小娃娃,皮肤细白,五官精致,可怜兮兮,会流泪的瓷娃娃。
她的确是需要人照顾的,所以他在那一瞬间原谅了父皇当初对母亲的轻慢。
他走到她床边,告诉她:“服侍你的宫人大概见你睡着了,就跑去看皇后的寿宴杂剧了,不过没关系,我是你九哥,我可以陪你说话。”
“你也是我哥哥?”她有些惊喜地笑了:“母后把我接到这里来后我的哥哥们都不能经常来看我了……”
赵构点头道:“那你是不是很闷?来,下床,我带你出去玩。”
柔福欣喜地答应,掀开被子下床,岂料脚一沾地立即蹙眉痛苦地轻叫出声。
赵构忙问她怎么了,她指指说:“我的脚好疼啊!”
赵构低头一看,发现她的双足被条状白绫一层层地紧裹着,而且还用针线密密缝合了。
他明白了:“你是在缠足吧?”当时的宫廷贵族女子已有缠足的习惯,赵佶也喜欢小脚女子,因此规定每个帝姬都要缠足。
柔福点点头,神色委屈,泪光莹莹闪动。
“很疼么?”赵构虽知缠足之事,但对过程和女子对此的感受并不了解,也没听人说过,因此觉得很奇怪。
柔福重又坐回床上,说:“又痛又热,疼得很难睡着,我刚才就是被疼醒的。路都走不了,我不能跟九哥出去玩了。”
“既然疼,那就把布拆了吧!”赵构一边说一边摸出自己身上的小金刀:“我帮你拆。”
柔福迟疑地说:“是母后要我缠的……”
“可是弄得你这么痛苦就应该拆了啊。”赵构说完便直接去挑她足上缝合白绫的针脚。
柔福虽有些害怕,但能解除这个束缚毕竟是快乐的,便也不再说话,任他为自己拆走白绫。
赵构花了不少时间才完全解开一圈圈反复缠绕着的白绫,然后,他看到了一双红肿的小脚。
她小腿上的皮肤粉嫩可爱,但双足被裹得通红肿胀。此前足掌被人紧压密缠,以求尽可能地抑制生长,使足形显得纤直。解开之后柔福似乎觉得有点痒,便伸手挠了一下右足,足背上立即被抓破,显出一道血痕。
赵构忙拉开她的手,说:“不要抓,现在这层皮肤很薄,再抓就血肉糢糊了。”
柔福又不禁掉下泪来,说:“我见过她们给我顺德姐姐缠足,到最后每次都缠出好多血,布跟皮肤都沾在一起了。”
赵构同情地看着她问:“你缠了多久?要缠成什么样?”
柔福道:“我才缠了两个多月。好像最后要把足部多余的血肉化去,仅以皮肤裹骨才行。”
仅以皮肤裹骨?赵构惊讶道:“那脚还能走路么?”
柔福点头说:“我三个姐姐都是这样缠的。爹爹说,裹足后虽然走路会慢些,但步态很好看……”
赵构简直提前替她感到了那种锥心的疼痛,安慰泪水涟涟的妹妹道:“我去劝爹爹和皇后不要让你缠足吧。”
“真的么?”柔福一喜,问道。
赵构称是,她便浅浅而笑。看到她笑,他也觉得很开心。
忽然注意到她房中桌上有一桌未动过的饭菜,看样子放了很久,已经凉了,赵构便想起一个问题:“你是不是还没用晚膳?”
“嗯,”柔福说:“脚太疼,我哭了一下午,然后睡着了。”
赵构记得从宴上带出的仙桃,对她说:“那些饭菜凉了不能吃,给你个点心吃吧。”
岂料伸手摸出,却发现仙桃在适才他蹦蹦跳跳捉蟋蟀时已经被挤压碎了。尴尬地笑笑,然后道:“这样吧,我去御膳房给你找点东西吃。你想吃什么?酥儿印、芙蓉饼、骆驼蹄、千层儿、蟹肉包儿还是糖蜜韵果圆欢喜?”
她摇摇头,担心地问:“你要出去么?那么我就不吃了。”
赵构知道她是害怕一人待着,就安慰道:“我去去就来。给个小玩意陪你。”探入袖中把装着蟋蟀的小金笼取出递给了她,然后飞快地朝御膳房跑去。
那时寿宴上的菜已经上齐了,宴席又还没散,所以御膳房中厨师都已出去小歇去了,只有个厨娘坐在门前打盹。赵构自她身边走进去她一时也没醒来。
因逢皇后生辰,御膳房里的各色点心自然十分齐全。赵构按自己最爱吃的挑了几样,用一个大碟子盛了便出门回去。不想刚走出几步那厨娘却醒了,一见他施施然自房中取走了食物立即大怒,一边迈步冲了过来一边破口大骂:“杀千刀的小黄门竟敢在老娘面前偷食!”
赵构闻声转身,冷冷道:“你看我是谁。”
那厨娘一愣,看清了他的服色,马上硬生生地收回了即将挥到他脸上的手,试探着问道:“不知小官人是……”
“广平郡王。”他平静而不失威严地说出自己那时的封号。
厨娘忙跪倒在地,赔笑道:“原来是九大王。奴婢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大王,请大王恕罪。大王取的点心够么?要不要奴婢再送些过去?”
他漠然打量着这个足下的奴婢,见她皮粗肉糙,举止粗鲁,长得甚是丑陋,而且说话间有一丝难闻的蒜味自她口中散出,心下颇觉得厌恶,便对她道:“不必。你走吧。”
她点头哈腰地答应着,低头退后几步才敢转身回御膳房。
赵构看着她的背影,忽然发现,这位厨娘长着一双未曾缠过的天足。
3.绛萼
这个发现令他想起了一个以前未曾留意的事实:宫中女子,但凡身份高贵的多半都有一双纤纤小脚,连略有点地位的宫女也都缠足,父皇有些妃子出身寒微,进宫之前是天足,便常常沦为小脚妃嫔的笑柄,因此这些妃子往往不顾年长双足已定型还强行再缠,想尽方法就是要让脚看起来更小些。而真正从未想过缠足,且大大咧咧、不以天足为耻的就是那些如眼前厨娘一般的粗使奴婢了。
原来对女子而言,双足的尺寸直接代表着她们身份的尊卑。
所以,像柔福那样娇贵的帝姬,他的妹妹,怎么可以不缠足,日后任双足长得跟这个粗陋的厨娘的一般大呢?
一路想着这个问题走回绛萼阁,尚未走近便听见柔福惊惧的哭声自里面传出。他立即快步冲了进去,却看见她的卧室早已站满了许多人:郑皇后,及大大小小数位奴婢。
柔福的床前坐着两名仆妇,正在伸手去捉缩在床角的她,而柔福瑟缩着拉着被子边躲边哭,拼命摇着头哭着说:“我不缠,我不缠……”
赵构跪下向皇后请安。郑皇后见他突然出现有点诧异,但也没多问,只点了点头让他起来,然后又转头对柔福说:“唉,哪有帝姬不缠足的呢?趁着没人就自己把白绫解开,你这孩子也太不懂事了。”又对仆妇命道:“还不快些请帝姬伸足出来!”
仆妇答应着强行把柔福抱了出来。柔福一声尖叫,挣扎着朝赵构投来求助的目光。
赵构见状重又跪下,对郑皇后说:“母后请不要责怪柔福妹妹,刚才是臣帮她解开白绫的。臣知错了,这就去劝妹妹接受缠足。”
郑皇后略感意外地凝视他半晌,最后颔首道:“好,你去跟她说说。”
赵构走到柔福面前,她似乎还没明白他适才所说的意思,眼泪汪汪地看着他喊道:“九哥……”
赵构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劝她,沉默许久后说:“妹妹,父皇的女儿都必须有一双纤小的脚,这是不可以改变的事,你长大后就懂了。现在虽然会疼,但忍忍就好。如果疼得睡不着,你就听听蟋蟀的叫声,听着听着便能睡着。”
他把点心递给一旁的仆妇,然后从柔福的床上拾起她挣扎时散落的蟋蟀笼,默默地放在她手里。
柔福低头看着笼中的蟋蟀,两滴眼泪委屈地掉下来,惊得那蟋蟀开始在一时鸦雀无声的阁中无休止地鸣叫。
仆妇见她不再抵抗,遂让一名宫女过来抱着她,然后一人捉住一只脚,拭净之后在上面撒上一层明礬粉,再重新用白绫紧紧地包裹起来。
郑皇后笑了,和言对赵构说:“九哥年纪虽小却十分明理,真是难得。现已晚了,你快回去吧,你母亲一定在急着找你呢。”
赵构只得告退,出门前回头看看柔福,只见她疼得不断蹙眉叫喊,脸上满是泪水,手里紧攥着他给她的小金笼,看来疼痛之下用力不小,那笼子只怕已被她捏得有些变形。
他不忍再看,掉头离去。
他在临安皇宫中为柔福准备的殿阁也赐名为“绛萼”。当他带她至绛萼阁时,她久久凝视着门上的匾额,若有所思。
这时宫院内的桂花正开得盛,微风一吹便有阵阵郁香袭来,她感觉到了,略略回首含笑道:“桂花很香。”
赵构亦朝她微笑道:“不仅有桂花,这院中种满了四时花卉,有迎春、桃花、杏花、榴花、蔷薇、牡丹、百合、萱草、栀子、菊花、木芙蓉和梅花,四季皆有花可赏。”顿了顿,又说,“我记得妹妹很喜欢樱花,已命人去寻最好的品种了,明年春天,这里的樱花必能开得如华阳宫中的樱花那般绚丽。”
“哦?我曾跟九哥说过我喜欢樱花么?”柔福问道,却没看他,目光悠悠地飘浮于院中花草之上,语调风淡风轻。
“你忘了么?”赵构怅然道,“你以前常在华阳宫中的樱花树下游戏。有一天,你在花雨之中荡秋千……”
她穿着淡淡春衫坐在树下的秋千上轻轻荡着,那粉色的樱花花瓣飘落如雨,轻柔地依附在她的头发、脸庞和衣裙上,色彩清艳柔和,与她春衫之色一样。
柔福静静听着,像是颇入神,却见他不再说下去,便追问道:“然后呢?”
“然后?”赵构十分讶异,看着她蹙眉问道,“你……真的不记得了?”
柔福一笑,道:“这些事过去很久了,我未必每件都能记得。”
她怎会变得如此陌生?连这段记忆都抛弃了,仿佛只留下了这个依然美丽的躯壳,而里面的灵魂已全然改变。
赵构与柔福默然伫立在绛萼阁前的桂花树下,相距不过咫尺,他却无奈地感觉到三年多的时光已在他们之间划出一道辽远如天涯的距离。
自那年千秋节后,一连数年赵构再未见过柔福。柔福由郑皇后抚养,管教甚严,不许她轻易外出与兄弟接触。宣和三年十二月,十五岁的赵构被晋封为康王,次年行冠礼之后,赵佶赐他府第命他出宫居住,他与柔福就更无见面的机会了。
宣和七年,金军大举南侵,目标直指汴京,形势十分危急。赵佶急得手足无措完全没了主意。群臣建议先命太子监国,皇上南幸暂避,待危机解除后再返回京城。李纲则以血书相谏道:“名不正则言不顺,监国何以安内攘外,陛下不如禅位。太子英明,定能挽回天意、收拾人心。”赵佶也早没了治国御敌之心,遂同意禅位,于宣和七年十二月下诏召太子赵桓入宫即皇帝位。赵桓涕泣推辞,赵佶不许,于是赵桓受禅,接手治国,尊赵佶为教主道君太上皇帝,郑皇后为道君太上皇后。赵佶与郑皇后便出居龙德宫,不再过问政事。
次年赵桓改元为靖康元年。这年春正月,金人再次大举进犯京师,驻军于城西北,金帅完颜宗望(斡离不)遣使入城,邀大宋亲王及宰相前往金军寨议和。赵桓先遣同知枢密院事李棁等人使金。那李棁胆小如鼠,一踏入金军寨瞧见金军将士便已吓得魂飞魄散,不断发抖,哪里还能“议和”,金人说什么他便听什么,只剩了点头的份儿。在这样的情形下他带回来了金人提出的四条屈辱和约:一、向金纳金五百万两,银五千万两,表缎百万匹,牛马万头;二、割让中山、太原、河间三镇;三、宋帝尊称金帝为伯父;四、以宋亲王及宰相为人质,前往金营,送金军过河。
赵桓无奈之下几乎完全接受,但在派哪位亲王前往金营为质时不免踌躇。召了几位一向号称有胆识的弟弟前来商议,他把询问的眼神投向他们,却无一人敢坦然相应,都一味低头默不作声。
赵桓摇头感叹:“如今国难当头,贤弟们竟都难为朕分忧么?”
这回话音刚落便听殿外有人朗声应道:“请陛下准许臣出使金军寨,为陛下分忧。”
赵桓一喜,抬目望去,见一位少年昂然迈步入殿,神情坚毅,镇定自若。
那是他的九弟,当时十九岁的康王赵构。
4.出使
赵构缓步进来,向赵桓行礼请安后再次出言请求赵桓遣他出使金营。赵桓见他主动要求自然长舒了口气,但真要决定下旨了,念及兄弟情谊却又神情恻然,满含歉意地对赵构说:“九哥,此行事关重大,须万分小心,若非金人逼迫甚急朕也不会答应让自己弟弟冒如此风险。唉,是朕御敌乏术,连累于你。”
赵构毅然道:“敌人必要亲王为人质,臣为宗社大计,岂能推辞避让!”
赵桓连连称赞道谢,遂封赵构为军前计议使,少宰张邦昌为副使,再派两三名官员随他们同行前往金军寨。从金军寨归来的李棁听说后,还道是赵构请命出使意在贪功而不知凶险,悄悄拉他过来对他说:“大金国恐南朝失信,所以要求亲王送他们过黄河后才可以回来呢,大王可知此情么?”
赵构冷冷掠他一眼,正色道:“国家现处于危难之中,就算是以死报国也是应该的。”
此言一出,闻者悚然,都暗暗佩服他的勇气与气概,而李棁早已面红耳赤,窘迫得只恨无处藏身。
赵构暂时没把这事告诉他的母亲韦婉容,但这消息毕竟惊人,很快传遍整个大内。当韦氏初闻此讯时几欲晕厥,立即起身朝龙德宫太上皇寝殿奔去,找到赵佶,扑倒在他膝下,泪落涟涟地求他让赵桓收回成命,不要让她唯一的儿子赵构前往敌营冒此生命之险。
赵佶却只不断长吁短叹,反复安慰她说此去不消几天即可归来,待赵构回来后定对他厚加封赏,赐兵马实权予他。
韦氏拼命摇头,仍坚持哭求,赵佶还是不允,她就跪在他面前,也顾不得珠翠簪发不便叩头,连连以头磕地,边磕边泣道:“求你了,太上!”
她不断重复着这句话,直磕到额上血迹斑斑、发髻散乱、花钿委地,而赵佶几番制止之下见她不听也就不再理她,转头闭目一言不发。
这便是赵构闻讯赶来时看见的情景。
他默默走过去一把把母亲搀扶起来,轻声对她道:“母亲,是我自己请行的,与父皇无关,我们不要打扰父皇了,回去吧。”
韦氏依然悲泣着不愿离去。赵佶看见儿子在此,也颇过意不去,便劝她道:“九哥很有胆略,此行无异于为国立了一大功,婉容教子有方,朕心甚慰,特晋封你为龙德宫贤妃,居于朕寝殿之侧,你看如何?”
韦氏凄然道:“太上有三十一个儿子,臣妾却只有九哥一个,臣妾珍视他尤甚于自己的生命,若他此去不能安然归来,臣妾必不能活,再要这些虚名又有何益?太上若能劝官家收回成命,即便是把臣妾废为庶人,为奴为婢,臣妾也心甘情愿。”
赵佶闻之十分尴尬,赵构则立即劝道:“母亲切勿如此说。”又在父亲面前郑重跪下叩首,道,“臣替母亲谢父皇封赏。”然后站起,重又扶着母亲,微笑道,“母亲,你以后是贤妃了。”
贤妃与贵妃、淑妃、德妃一样,居宋内命妇一品之列。能获晋封为妃是韦氏多年来的心愿,却没想到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得来。此刻全无欣喜之感,只越发悲从心起,搂着自己的儿子哭得肝肠寸断。
赵构也轻轻搂着母亲,心下郁然而感伤。慷慨请行,固然是由一腔报国热忱促生的决定,但多少也是为了改变他们母子相对卑微的地位。他从小见惯了母亲的哀愁与眼泪,现在,他长大了,他会设法保护母亲,靠自己的力量给她十几年来渴望而不可得的荣光,为此他列出了一系列计划,出使金营是第一步,就算是一场豪赌,他也必须要有孤注一掷的勇气。
临行前,赵构密奏于赵桓:“朝廷若有用兵计划,尽可实行,勿以一亲王为念。”副使张邦昌听他如此说,担心赵桓依言不顾他们生死贸然出兵,只觉前景堪忧,不由涕泪交流。赵构见了一蹙眉,慨然道:“出使,是男子分内事,相公不可如此。”一言说得张邦昌倍感惭愧,当即默默拭干了泪痕不敢再露忧戚之色。
在城门外,赵构对依依送别的母亲郑重许下承诺:“为了母亲,我也必会平安归来。”然后跃身上马决然朝金军寨驰去,再也没回头看上一眼。
韦氏心中又是一恸,虚弱地跌跪在马蹄扬起的烟尘中,一任无尽的泪水泛滥在她刻满痛苦的容颜上。
金帅完颜宗望见宋果然遣亲王前来,有心给个下马威,便以迎接为名令营中精兵持利矛坚盾雪亮钢刀两行列开,排出一里有余等待他们入军寨。赵构见状毫不惊慌,缓缓策马行至寨前,然后从容下马,健步朝宗望主帅帐中走去,如遇有人有意阻拦挑衅,他便侧目冷对,直到那人生怯闪开,他再继续前行。张邦昌等人瑟瑟缩缩地跟在他后面,亦步亦趋。
入见宗望之后,张邦昌等人忙恭恭敬敬地呈上赵桓拟好的誓书,行礼之后又朝北面再拜,向金国皇帝致敬,然后小心翼翼地侧立于旁,再不敢多发一言。一行人中唯有赵构只朝宗望一揖为礼,并不再拜,然后昂然直立,待宗望请他入座后便自然坐下,无论宗望说话是大声威慑还是暗含机锋他都从容应对,面不改色,不露丝毫畏怯之态。
宗望见他不过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却身入敌营而不惧,不免暗暗称奇。留他们在寨中住下后,派人日夜密切监视。张邦昌终日胆战心惊,频频探问宗望何时过河返金,而宗望见宋朝廷虽接受了和议,但金国要的金银目前缴纳到寨中的尚不足十分之一,而且割地也未缴出,因此也不急着回国,只每日派遣些骑兵在京城外烧杀抢掠。
赵构与张邦昌全然不同,从来不问他们归期,除了偶尔出去观寨中金军蹴鞠杂技,就只坐在帐中看书,意气闲暇。宗望有时会入他帐中观察他的行为态度,赵构见了也颔首为礼,却不会多搭理他。
某日宗望再度来到赵构帐中,见他又在看书,便问:“你看的是什么书?”
赵构答:“《孙子兵法》。”
宗望冷笑道:“你们宋人就会纸上谈兵,实际却总是手无缚鸡之力,别说真正领兵打仗,就连挽弓打猎都不见得有此力道呢。”
赵构闻言抬头看他,见他身后背有一张漆黑铁弓,便微微一笑,道:“元帅可否借我此弓一观?”
宗望哈哈大笑,道:“你想拉开这张弓?这弓跟随我多年,非常人能使,就连金国最勇猛的将士都未必能拉满呢!”一面说着一面把弓解下来,并取了一支箭,一并握着递给赵构,又说:“给你见识见识,不过要小心,别折了手。”
赵构起身接过,略看一眼,便引箭上弓,伸手展臂,缓缓拉开。
渐渐拉满,而宗望的笑容也随之渐渐凝固。
赵构直视前方,紧闭双唇,神色肃然。忽然一转身,刹那间将按在弦上的箭对准了宗望。
宗望悚然大惊,立即侧身躲避。
赵构见状朗然一笑,抬首引弓朝天,右手一松,那箭“嗖”的一声离弦而出,刺破了穹顶一飞冲天。
然后赵构把弓掷在桌上,重新坐下,又拿起书静静阅读。他此刻一身轻袍缓带,发上绾着白色丝巾,面容俊朗,看书神情宁静而闲适,那弓莫名地躺在他面前桌上,仿佛从未与他有关。
宗望默然呆立半晌,最后冷面喝令道:“来,跟我射箭比试比试!”
赵构也不推辞,搁下书卷缓步随他出帐。
待到了习射之地,宗望先自引弓,一箭射去,高于耙心约寸许,第二箭则低寸许,第三箭射出才刺透耙心。三箭一行列下,不偏不斜,恰好呈一直线状。宗望颇自得,乜斜着眼睛瞧赵构,抬手把弓递至他面前。
赵构接弓后取箭,侧首闲闲地挑了三支,都握在右手中,再挽弓瞄准,不待宗望看清他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三箭依次发出,连珠不断,且三箭呈品字聚拢,正中靶心。
瞬间的静默后,一旁观看的金兵也忘了他的身份,纷纷脱口叫好,而宗望脸色青白,面对从容提弓而立等他发话的赵构,好一阵才想出一句话:“你真是南朝皇帝的弟弟?”
赵构颔首,清楚答道:“我是教主道君太上皇帝的第九子,当今圣上的九弟,康王赵构。”
宗望又凝视他许久,再接过他手中的弓,不语离去。
到了二月,尚书右丞李纲见和议虽成金人仍不退兵,便奏请赵桓派兵夜袭金军寨,将其歼灭或逼退。赵桓遂命会京畿宣抚司都统制姚平仲领兵夜袭,不想金人提前得知风声,已有准备,两军交战之下各有死伤,而金军也未能如愿退去。
宗望见宋押亲王为人质却暗中袭击金军,顿时勃然大怒,召宋诸使臣至他帐中,厉声诘问南朝为何违誓用兵袭寨。张邦昌恐惧之极涕泣如雨,一字也不敢吐,而赵构则神色不变地从容答道:“我们身在金军寨,哪里能知朝廷的战略计划,恕构不能答元帅的问题。”转视一侧泪流不止的张邦昌,又冷冷地说了一句:“为国家,死便死了,何必如此惜命。”
宗望见他在这种情况下都能不为所动,举止言谈仍是不卑不亢,越发怀疑他的身份。怒气冲冲地挥手令他们退出后,对左右诸将道:“这个康王根本不像是南朝的亲王。若是亲王,生长于深宫之中,岂能像他那样精于骑射!定是将门虎子,假冒康王之名来作人质。若是南朝那软弱不堪的太上皇所生的亲王,身入敌营后怎还会有如此胆略?也难怪南朝皇帝毫不顾及他的安危,居然敢违誓袭寨了。”
于是派人通知赵桓,要求另换个亲王为人质。赵桓又反复思量挑选劝说后,派五弟肃王枢入金军寨替换康王构。几天后肃王至金军寨中,正式许割三镇之地,并带来赵桓的诏书,晋封张邦昌为太宰,继续留质军中,宗望便点头同意,放赵构返回了汴京。
5.艮岳
赵构自金军寨归来后,赵桓果然对他厚加封赏,晋他为太傅及静江、奉宁军节度使,除此外还特别予他一大殊荣,许他策马入皇家宫苑艮岳,并将其中的萧闲馆赐他做白天休憩之所。
修造艮岳,是徽宗赵佶一生认真去做的几件不多的大事之一。以前扩建的延福宫与神宗之前皇帝居住的旧宫相比已是巧夺天工尽善尽美,但在蔡京等人的怂恿鼓励下,赵佶从不会停止对一切更美好事物的追逐。在抱着精益求精的态度研习推敲着他的书画诗词技艺的同时,他也寻觅打造着可供他消遣欣赏的人间极品,例如美女和宫苑。
政和七年,道士刘混康建议说,皇城外东北隅地势低下,皇嗣因此不广,如能填高,当有多子之福。于是赵佶愉快地找到了再次大兴土木的借口。是年十二月,他下旨让人在景龙门外动工修筑一片园林式大型宫苑。园林中有一人工主峰,仿杭州凤凰山而建,取名为万岁山,其后又改名为艮岳。“艮”属八卦之列位,而“岳”是众山之总名,艮岳之意就在于要取天下名山之妙汇为一园之中。为此赵佶不惜大兴劳民伤财的花石纲,命人从江浙、两广、四川、山东、湖南等地选取花木奇石,千里迢迢地运送到汴京。那些花木都是各地的极品植物,本就价值不菲,但路途遥远,中途枯死的不计其数,运至京城后尚能存活的不过十之一二。而奇石更为麻烦,那些造型奇异的太湖石大块的往往高至数丈,需千人拽之,并载以大舟,为方便运送,官吏过河拆桥毁堰也再所不惜。有时候光运一块大石前后用度就达三十万缗钱。
宣和四年,艮岳在这种扰人害物的花石纲辅助下建成,前后共用了六年的时间。周围十余里,主峰高九十步,兼有天台、雁荡、凤凰、庐阜诸山之奇伟,及二川、三峡、云梦等水景之旷荡,果然是把天下名胜的优点皆汇集其中。园内名花异香盈风,佳木繁阴欣欣向荣,加上飞泉碧水喷薄潋滟,奇秀幽美冠绝天下。艮岳园林正门榜曰“华阳”,因此艮岳又称华阳宫。
靖康元年暮春,赵构第一次使用皇兄赐予他的特权策马入艮岳的时候,樱花正开得如欲坠轻云。
那天心情莫名地好,骑在马上时而飞驰时而缓行,马蹄没在浅草之上,迎面而来的春风和着花香充盈着衣袖,而散布园中的宫人们喜悦地朝他微笑着,恋恋目光不时吻上他的发际眉梢。
行至凤池边上,他看见那岸边绚丽的樱花。
艮岳中的花品种甚多,国内名品应有尽有,无论花本来习性如何,植入园中后都能生长得很好。其中赵佶最喜欢的是金蛾、玉羞、虎耳、凤尾、素馨、渠那、茉莉、含笑,称之为“艮岳八芳”,但在这个时节,樱花显然艳盖以上八芳,揽尽其间所有华美风致。
每朵花都有轻薄如绢绡的层层花瓣,那花梗像是承受不住如此繁花的重量,以一脉恹恹的姿态慵懒地低垂着。而那一树树粉色构成花团锦簇的景象,映在凤池中,竟像是把那一泊碧水都染成了樱花的色泽。
他策马缓行在那一列樱花树下,风一吹便有花瓣如雪飘落,然后,透过阵阵花雨,两个年轻女孩的身影渐渐映入眼帘。
她们年约十四五岁,穿着宫女统一的日常浅绿春装,梳着一式的小鬟髻,正在面对面地踢毽子。
稍大的女孩正面对着他,面容清秀,看得出踢毽技艺很好,毽子翻飞在她绣鞋之上,她总能接住,舞弄自如。那一双脚虽是天足,但也不算大,形状也颇纤直。
她踢了几下后把毽传给对面的小女孩,小女孩慌忙提着裙子伸足去接。那小女孩背对赵构,他看不清楚她模样,但她侧身行动间伸出的右足却引起了他的注意。
纤小秀美,玲玲珑珑的异常动人,鞋的颜色也是浅绿的,却不是普通宫女的式样,要精致得多,绣着漂亮的花纹。
如此小脚还能踢毽?他颇有兴味地观察下去。
纤小的双足想必会使她连走路都难以走得稳当,可这女孩像是非常活泼,最可爱的是总有一种活动的欲望,双手提着裙子伸足踢毽,鞋帮只一些些,纤松细滑不自持,要接住毽已十分勉强,而且连带着令她几乎难以站立,身体摇晃欲跌,不过却更添了几分娇俏可人的盈盈之态。
她勉力踢了几下,最后一脚毽子落点离她稍远,她着急之下伸足猛踢,以脚背将毽子高高踢飞,而人也应声跌倒在地。
她的同伴轻呼一声,忙跑去扶她起来,她却浑然不顾,目光始终追随着毽子飞行的轨迹。
那毽直直地朝她们身后的赵构飞来,他看准伸手,一把便接住了。然后持着毽子,朝她们微微一笑以示意。
那两个女孩愣愣地看着他,一时都没说话。
他看清了适才关注的小女孩的容貌。剪水双眸,雪肤仿若柔嫩花瓣,豆蔻年华的她已娇艳如华阳宫青山碧水间盛开不败的樱花。
他暗自诧异,心想不知如此美丽女孩服侍的会是哪位主子,谁又会忍心以她为奴。
他下马,走去把毽子递还给她。
她接过,睁大眼睛肆无忌惮地盯着他看。
倒是她的同伴先反应过来,想是此前见过他的,朝他一福:“九大王。”
于是小女孩便十分开心地笑了,说:“原来你是九……大王呀!”
她的声音也清亮悦耳。他颔首,不觉对她温和地笑。
她又扬起毽子,建议道:“大王与我们一起踢吧。”
她的同伴一惊,轻轻地拉了拉她的袖子,示意不可。但她却毫不明白,转头问她:“你拉我衣袖做什么?”
那稍大的女孩便只好尴尬地低头不语。
她又再问:“大王踢么?”
赵构又是一笑,道:“好。”
他虽很少玩这种女孩们的游戏,但跟他父皇一样精于蹴鞠,所以此刻再玩毽子却也不在话下。老老实实地踢了几下觉得没什么意思,便把蹴鞠中的技巧用了进来,不时以背或以胸相接,甚至顶额口鼻皆可代足,正踢反踢得心应手,而毽子始终绕于身上而不堕。
那小女孩看得兴致勃勃,不断鼓掌叫好。她身旁的女孩则静静地看着,唇边也有隐约的微笑。
独自踢了一会儿,他招手让她们一起来踢,她愉快地答应。他细心地把毽子踢到她易于接的地方,她稳稳地接了一个,立即格格地笑出声来。
如此三人又踢了一阵,直到宫中的内侍省押班远远经过时看见了赵构,朝这边走来要向他请安,那两个女孩才猛然惊觉,收起毽子匆匆告辞离去。
那小女孩虽被同伴拉着走得甚急,却还频频回首看赵构。他也目送着她,目光相接时彼此都会对对方微笑。
待她们走远了赵构才想起,刚才一直没问她们是何处的宫女,连名字也不知道。转念一想,却又觉这个念头很无聊,知道了又怎样?不过是偶然相逢的一场玩伴吧了,又何必一定要知道她是谁。
6.初吻
此后几天,赵构频频入艮岳,有时是去与赵桓商讨国事,有时是探望游幸其间的父皇与母亲,但每次见他们之后并不像往常那样马上回王府,而是下意识地策马或漫步于凤池畔,有意无意地长久徘徊于樱花林下。
只是樱花依旧,人面难觅。如此反复数日,他察觉到心底的期待,却有些厌恶自己的异样情绪,他一向认为自己跟父皇和大多数兄弟不同,不是个喜爱寻花问柳、轻易动情的人,何况,那只是个稚嫩的小小女孩。
无奈一天、两天、三天……再未见到她,他已无法控制浮上心头的那一点点惆怅。
第六日中午,他又如往日那样朝凤池走去,只做赏赏花、吹吹风的打算,所以当他意外地捕捉到她的身影时,不由地从眸光到心境都明亮了起来。
这次只她一人,独自坐在樱花深处的秋千架上,穿着粉红的春衫,轻微荡着秋千,幅度很小,像坐摇椅一般,微垂着头,有点百无聊赖的样子,缓缓伸足一点一点踢着地上的青草。那樱花片片飘落在她身上头上,她也不以手去拂,渐渐积得多了,和她衣裙的颜色相融,远远望去仿佛她整个人都是由樱花砌成似的。
他轻快地走过去,悄悄绕到她身后,然后忽然伸手推了一下她的秋千。秋千晃动的幅度增大,令她大吃一惊,忙双手握紧秋千索,惶然转头来看。
看见是他,她便惊喜而安心地笑了:“九大王!”
她不像普通宫女那样,见到他的第一反应是行礼请安,而是烂漫地笑着继续稳坐在秋千上,丝毫没有下来的意思。照理说应属失礼行为,但这种情态却令赵构觉得很愉快。
赵构继续一把把地推着她荡秋千,微笑着问她:“你叫什么?”
她笑答:“瑗瑗。就是指玉璧的那个‘瑗’。”
“很好的名字。你服侍哪位娘子?”
“嗯……我住在太上皇后阁里。”
“哦?那你为什么从龙德宫跑到这里来玩?不怕被太上皇后发现么?”
“怕呀!”她洒落一串悦耳的笑声:“我是偷偷跑出来的。”
听她答得如此天真坦率,赵构不禁大笑起来,加大了推秋千的力度,使她越荡越高。
她却有点害怕,小脸煞白地紧紧抓住秋千索,叫道:“哎!太高了,如果掉下来我会摔伤的!”
赵构笑道:“无妨,掉下来我会接住。有我在这里你怎么会受伤呢?”
她便释然一笑,仰首迎风,衣带飘飘若仙。
瑗瑗荡着秋千,与赵构慢慢聊着天,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望见远处有人走近,就有些惊慌地对赵构说:“那边有人走过来了,你看看像是谁。”
赵构一看,故作大惊状:“不好,是太上皇后!”
“哎呀哎呀,快放我下来!我们快逃吧!”瑗瑗大急,连声催他拉稳秋千让她下来。
赵构忍不住哈哈大笑。其实他并不确定来人是太上皇后,不过是想恶作剧地吓唬吓唬她吧了。但见她如此惊慌,便一手拉住秋千架,一手揽住她的腰,把她抱了下来。
她一着地便东张西望想找躲藏的地方,最后指着一块很大的太湖石说:“我们躲那后面吧。”也不等他回答就牵着裙子,摇摇摆摆地碎步跑了过去。
赵构看着她的身影,唇上的笑意蔓延到心底。她真是个可爱的小东西。这深宫里的女子,文静柔顺的他见得多了,像瑗瑗这般活泼纯真的倒是很少见。赵构一面想着一面缓步走去跟她一起躲在太湖石后。
他们默默站了一会儿后,瑗瑗轻声对他说:“你探头看看她走了没。”
赵构看了看,说:“还没走过来。”
瑗瑗发愁道:“唉,希望她别过来了,往别的方向走吧。我发现我很不善于跟人捉迷藏哎,每次躲着总会被找到……”
赵构勉强止住笑意,故意正色问道:“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瑗瑗摇头道:“不知道。”
赵构说:“因为你捉迷藏很没技巧,哪有躲着时还这么多话的?你一出声人家当然会发现了。”
瑗瑗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这样啊……可是两个人躲在一起要不说话很难呢。”
“我有办法可以不让你说话。”赵构凝视她,目光温柔却带有一丝暧昧的笑意。
“那是什么……”她话没说完,樱唇已被他吻住。
她一惊之下身体微微一颤,他立即以手搂住,暂时停了停,观察她的表情。
她似乎并不厌恶他的举动,先是有点迷惘,然后眨了眨眼睛,低头想了想,再盯着他的唇略带研究意味地看着。这般模样与其说是害羞不如说是好奇。
于是他放心地重又吻了下去。她的口舌带有少女自然的甜甜清香,吹气如兰。在他的刻意挑拨下渐渐犹豫着笨拙地回应着他。刚开始她悄悄睁着眼看他的表情,发现他一直闭着眼睛,琢磨着大概这种时候都是要闭眼的,便也合上了眼睑。
过了许久他才放开她,抬头调整呼吸的频率。然后低头看看她,又轻轻地拥她入怀。
她默默地依偎在他胸前,静止片刻忽然问道:“太上皇后走了么?”
赵构又几乎大笑出声,说:“你既然如此怕她,我带你去个她找不到的地方可好?”
“好呀!”她笑道,但转瞬间双眸又黯淡下来,说:“但我晚上还是要回去的。”
赵构点点头,说:“一会儿我送你回去。”心想,即便你是太上皇后的宫女我也要设法把你要了过来。也不再多话,牵着她的手穿小路而行。
她也不问他要带她去何处,只一味无心无思地跟着他走。
他们穿行于树影婆娑的林间,踏着松软的松针分花拂柳而行。阳光斑斓地洒在他们身上,赵构不时侧首看她,只觉光影中的她生动而轻灵,同时却有点莫可名状的缥缈意味,像是害怕她突然幻化成光成影,赵构更紧地握着她的手,她感觉到了,转头看他,巧笑倩兮。
通过山路绕过流碧馆、巢凤阁、挥云厅,再越过漱玉轩、清斯阁,他们来到了万竹苍翠掩映下的一处院落,那是赵构在华阳宫中的小憩之所——萧闲馆。
萧闲馆只是供他白天在宫中休息所用,晚上是不能住在这里的,因此没安置什么宫女在内服侍,只有两个内侍守门。现在是午间,那两人正躲在门檐阴影下打瞌睡。
正准备牵她进去,却注意到她移步间有叮当声频频响起,其实刚才已经听见,可现在在这异常安静的环境里显得尤其刺耳。他低头去看,瑗瑗知道他的意图,便轻轻抬起一只足让他看她穿的鞋。
那精美的三寸绣鞋后跟上居然缝着几个小巧的银铃。
和她人一样可爱的鞋。赵构一笑,伸臂一下把她拦腰抱起——虽说她只是个小宫女,但被人看见他在宫中带她入室总是不好的,他不想任她叮叮当当地走着惊醒那两个内侍,故此决定抱她进去。
她表现得很柔顺,并没有任何不悦和反抗的意思。进入馆中,他把她放在了书房里的贵妃榻上。
她似乎根本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依然好奇地睁大眼睛观察他的一举一动。
见她如此纯真无辜的模样,赵构忽然觉得自己似乎很卑鄙,像是刻意诱骗她似的。不过又想,这有什么所谓呢,他很喜欢她,他从没如此渴望得到过一个女子如今日这般强烈,她是宫女,自己完全可以去跟太上皇后要求,纳她为侧妃的。
他俯身又开始吻她。这对她而言大概是个新发现的游戏,所以她带着练习式的兴趣不反对这样的接触。然后,他悄然解开了她的衣带,拉开她的衣领,自她脖子上一路吻下去。
有点惊讶地发现,她有一粒艳红的胭脂痣,现于雪肤之上,像一颗落在白玉上的红宝石。
他很喜欢这点突然出现的装饰物,低头去吻,动作很轻柔,她却似忽然感到痒痒,“扑哧”地轻笑出声,挣扎着起来,然后,他听见她说:“不要,九哥,我是柔福!”
他惊愕得无以复加,怔怔盯了她半晌才问:“你说什么?”
于是,她清楚地答道:“九哥,我是柔福,你的二十妹。”
他被激起的欲望完全湮灭,一下坍坐在地上,脸唰地红了,又羞又恼。
而她居然还不知轻重地笑着,好似根本不知道她险些诱惑他做下那么可怕的有悖伦常的事。他看着她的笑颜,好不容易才按捺下把她捉起来打一顿屁股的冲动,几乎是恶狠狠地问道:“我问你叫什么时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很认真地回答说:“你是问我叫什么,又不是问我是哪位帝姬。”
他有点啼笑皆非,道:“前几天看见你穿的是宫女的衣服,我怎么会知道你是帝姬?”
她又格格地笑了,说:“穿成那样容易蒙混着跑出来玩呀,要是穿平常我自己的衣服,就算跑出来了也会很容易被人发现抓回去。”
他摇头道:“这两次你都完全可以告诉我你的身份,但你称呼我为大王,分明是故意想隐瞒。为什么?”
“这是因为,我想知道如果我不是九哥的妹妹,九哥会怎样待我。”她一边整理衣服一边微笑道:“九哥你知不知道,自从你扬眉吐气地傲视敌酋平安归来后,宫中的女孩都很喜欢你呢。喜儿和婴茀都不喜欢我那状元哥哥了,成天在我面前说你怎么怎么好……”
她说的状元哥哥是指她的同母哥哥,赵佶第三子郓王楷,能诗擅画,文才在赵佶所有皇子中最为出众,还曾在政和八年的科举考试中考中过状元,后来赵佶觉得应该避嫌,才命人另取他人为头名。因相貌英俊又有翩翩风度,他一向是宫女们恋慕的对象。
赵构没好气地再问:“喜儿和婴茀又是谁?”
柔福说:“是服侍我的宫女啊……婴茀你见过的,就是上次跟我踢毽子的那个姑娘。”
“好了,我送你回去吧。”他郁闷之极,也不想听她继续说她的宫女们的事,见她理好了衣服便想立即送走她。
出了门,本想像进来时那样抱她,可最后还是硬生生地缩回了手,转而低头两下扯掉了她鞋上的铃铛,然后牵着她的衣袖领她出去。她蹙蹙眉,有些不满他这略显粗暴的行为,但见他脸色发青,极为难看,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偷偷吐了吐舌头。
送她至龙德宫寝殿后门前,她依然笑笑地向他道别:“九哥再见。”
他只“唔”了一声,也不多说什么。
她便朝门内走去,他忽然想起一事,马上叫住了她。
见她回头,他却又踌躇了,犹豫良久才走到她身边轻声说:“今天的事不要告诉别人。”
她点头道:“当然,我知道这是秘密。”
见她蹦蹦跳跳地消失在宫门内,赵构心底五味杂陈,无奈叹息,掉头而归。
7.王妃
从那天开始,出使而归的喜悦逐渐淡去,生命中充满了突来的郁闷和不思议的烦躁。华阳宫春色依旧,樱花开后八芳盛放,永远是一派太平和美景象,而他再看却有些意兴阑珊,隐隐感到他心里有某种珍视的东西还未完全绽放就已开到荼蘼,就如在金国虎视阴影下的艮岳繁华。
他的母亲看出了他的不快乐,把他唤来,温言建议道:“你应该正式纳妃了。”
她当然不知道赵构与柔福的这段插曲,只是觉得一个正妻会给年轻的儿子温柔体贴的照顾和心理上的帮助,在他消沉阴郁的时候,或许婚姻会使他重拾有关生活的乐趣。
赵构一口答应。此前他已收了两个宫女为妾,因成长中必然出现的需要,谈不上有多少感情,而她们对他的态度也始终是毕恭毕敬的,那层主仆关系并没有因亲密接触而改变,这令他觉得兴味索然。他的正妃人选早已定好,是朝请郎邢焕的女儿。他很快决定接受母亲的建议与邢姑娘完婚,虽然这并不代表他对这段婚姻抱有多少期待与憧憬。
婚礼那天,经过一番烦琐的仪式后,他把王妃嘉国夫人邢氏迎入寝殿,揭了盖头便默然坐在她身边,久久不发一言。邢夫人先是一脉娇羞,低垂着头也不说话,但见他如此沉默,终于忍不住抬起头来,轻声问道:“大王因何不悦?是我做错了什么么?”
他摇头,却不好面对她的双眸,目光闪烁游离,忽然落在了她微微探出罗裙的绣鞋上。
她脸一红,忙把脚缩回裙下。
他想起母亲曾跟他提起这位小姐的双足非常纤小,便问道:“你的足也是自小缠的吧?”
她羞涩地颔首。
他心微微一颤,便对她呈出一丝温柔的笑。
于是画眉点唇,出双入对,人人看在眼里,都称康王与王妃新婚燕尔恩爱非常。
靖康元年八月,金太宗再次发动大军攻宋。金军以完颜宗望为左副元帅,完颜宗翰(粘没喝)为右副元帅,分东西两路进兵。到了九月初,宗望率兵攻破太原,随即又与宗翰会合,于十月初攻下了河北真定府,并继续南下,目标直指汴京。
赵桓惶恐之下忙派遣刑部尚书王云出使金营与宗望议和。王云回来后传报金人的几项要求:割三镇之地予金国,奉皇帝衮冕、车辂给金主,宋皇帝尊金主为皇叔,且上尊号。此外还有宗望特别提出的一项额外要求:下次宋派使臣入金营议和,必须遣康王赵构,否则免谈。
原来上次宗望放赵构回去后,又多方打听,得知他的确是赵佶的儿子、赵桓的弟弟,不折不扣的宋室亲王,再回想他在营中锋芒毕露的举止,顿时懊悔不迭,心知此人与其余懦弱皇子不同,如此年轻便已有这般胆识,以后势必会发展成金国一大劲敌。所以这次点名要他再度出使,意图从此将他扣押,带回金国囚禁,决不再像上次那样纵虎归山。
赵桓见金军已渡孟津,形势迫人,朝中大部分大臣也力主割地求和,也就只好答应。又把赵构召来,恳求他再度出使金营为国议和。
赵构也没犹豫,立即应承下来。赵桓见他答应得如此爽快自是大喜过望,忙下诏书封他为议和正使,王云为副使,定于十一月甲子前往宗望军中议和。
韦贤妃得知后自又是伤心欲绝,而这次又多了个女人陪她落泪——赵构的新婚妻子邢夫人。她自得悉此事后便终日以泪洗面,但又怕丈夫看见,每次赵构回府总能发现王妃是在匆匆拭去脸上的泪痕后,才强颜欢笑地相迎的,然而她眉间凄楚之色却无论如何也消抹不去。
赵构观之恻然。一夕凉夜,风冷露重,他望着一轮残月拥夫人入怀,对她说:“早知如此,我便不会娶你了。你我新婚不过数月,我此番离去若有不测,岂不误你一生。对不起。”
邢夫人掩泪道:“大王切莫说这等话。我此生最感庆幸的事,便是能嫁予大王为妃。即便相聚唯一日也虽死无憾。我相信,大王吉人天相,必能平安归来。”
赵构点点头,取出一双金耳环,环下坠着两只栩栩如生的双飞蝶,他亲自为邢夫人戴上,说:“见环如见我,我离去的日子里,暂且让它与你相伴吧。”又叹道,“我一定会毫发无伤地回来的。你也一定要保重,你永远都会是我的妻子,还有许多美好的日子我们要一起度过。”
邢夫人抚着金环,无语凝咽,只频频点头。
赵构拥着她,那一瞬忽然想起了柔福,不由地暗自思量:“她若得知我要出使的消息,可会如王妃这般难过?”
8.笄礼
这些天赵构并无再找柔福,甚至有意无意地躲避着她,即便入了艮岳也不过是去见父母及皇帝哥哥,商议一些关于出使的事,再不涉足凤池池畔和竹林中的萧闲馆,习惯于议事之后立即回府,以一户朱门将华阳宫的繁花魅影拒之门外。
不想有一日,柔福的同母哥哥郓王楷亲自登门拜访,给他带来一个关于柔福的消息:“三日后瑗瑗在龙德宫行笄礼,她希望你能前去观礼。”
三日后,那是他出发去金军寨的前一天。赵构觉得突兀而异样,问:“为何选在三日后举行?所有兄弟都要去么?”
“没有,除了我等同母的兄长,只请了你。”赵楷一笑,道,“是她向父皇和太上皇后要求的。她说她已满十五,三日后是个大吉大利的日子,比原定那天还利于行笄礼。另外,还特意提出请你去观礼,说希望这及笄之喜能带给你好运,佑你出使之后平安归来。”
赵构一时并未答应,但望着帘外暮烟沉默不语。
赵楷侧首以一种观察的姿态注视着他,唇角的笑意意味悠长:“照理说帝姬行笄礼除父皇母后外只有嫔妃、姐妹、宗妇等内眷观礼,兄弟很少参加,可瑗瑗指定请你观礼,并将行礼日期定在你出行前一天,倒像是特意为你安排的一样。你们平日常有接触么?”
赵构微有一惊,却未形之于色,只断然否认:“不,我上次见她时她还只有六岁。”
赵楷颔首:“其实这也不难理解。自九哥上次出使归来,宫中少女莫不钦佩仰慕你英勇气概,瑗瑗虽与你并不相熟,但想必对你也更加敬爱,而今对你竟像是比对我这亲哥哥还要亲几分。”
“三哥此言差矣。”赵构淡然道:“难道我就不是瑗瑗的亲哥哥么?”
赵楷一愣,随即大笑开来:“不错不错,是三哥失言了,九哥当然也是瑗瑗的亲哥哥。”
“请三哥转告瑗瑗妹妹,那天我会去观礼的。”赵构终于应承。
赵楷点头,微笑起身告辞而去。他是皇室之中最著名的美男,长袍广袖地行走在晚风中,那炫目的容光有划破暮霭的力量。赵构透过他与柔福相似的眉眼,再次分明地忆起了那日在华阳宫花影里天真烂漫地诱惑着他的小妖精,心情越发沉重如暗夜来临。
柔福笄礼当日,赵构随赵楷一同前往龙德宫观礼。赵佶颇喜欢这个女儿,也邀了赵桓及朱皇后前来,并让郑太上皇后亲自为柔福加冠插笄。
两位皇帝升御座后,提举官启声奏道:“帝姬行笄礼。”于是笙乐大作,在女官的引导下散发垂肩的柔福缓步入大殿东房,等侯在其间的朱皇后为之梳发总髻,梳成后再引至殿中,乐声稍歇,宫人唱祝词:“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绵鸿,以介景福。”
先由主持宗妇为柔福加一普通钗冠,施以首饰,然后柔福再入东房着裙背、饮执事者所酌之酒,象征性地略进馔食,又加大袖长裙,再进酒。最后再入正殿,宗妇为她脱去适才所加之冠,置于盘中命人彻去,然后太上皇后起身,含笑将帝姬的正式钗冠九翚四凤冠给柔福戴上,并从一旁宫女所托的盘上缓缓取过一支支冠笄、冠朵,细心地一一插到她的头上。随后有执事者奉褕翟之衣进殿,请柔福着衣,并再酌一杯酒,请太上皇后亲执,祝词再响:“旨酒嘉荐,有飶其香。咸加尔服,眉寿无疆。永承天休,俾炽而昌。”祝毕太上皇后赐酒,柔福饮完,再食执事者所奉馔食。
此时的柔福身形虽依旧娇小玲珑,但加冠着服之后已有一派少女风姿,眼波偶尔流转顾盼,落到赵构身上时却仍会不禁地流露出他熟悉的那一抹顽皮之色。礼成后女官引柔福至赵佶面前,柔福朝父皇下拜,赵佶微笑命她平身,她依礼谢恩而再拜。经过一番琐碎累人的仪式,柔福看上去略有倦意而有些不耐烦,平身之后微微朝前压低声音笑着对父皇说:“是不是这样就可以了呀?”
赵佶正色道:“都及笄了却还这般不懂事!先听宣训,再拜你母后,然后接受内眷及几个兄弟的祝贺。注意行动走路要轻柔优雅,再不能像以前那般蹦蹦跳跳了。”
柔福略嘟了嘟嘴,说:“哦。”于是再拜聆听提举宣训:“事亲以孝,接下以慈。和柔正顺,恭俭谦仪。不溢不骄,毋诐毋欺。古训是式,尔其守之。”
随后柔福再拜,一字一字地背出她的答辞:“儿虽不敏,敢不祗承!”
归位再拜,并再三拜谢太上皇后。
礼毕,柔福如释重负地朝一旁坐席走去,准备接受皇后、妃嫔及众内臣的道贺。应赵佶的要求,她行动间举止轻柔而优雅,一抹清新纯美的微笑绽开在她盛装之下的华美容颜上,莲步轻移,翩然生姿。
经过赵构面前时,她略停了停,轻唤一声:“九哥。”眸中依稀有一簇温暖的焰火闪动。
像是被灼了一下,赵构仓促点头,想跟她说几句祝贺的话却不知如何开口,唯有清苦一笑。
柔福亦不再说话,自他身边飘然走过。
赵构木然立于一旁,绝望地呼吸着被她风华晕染过的空气,不觉一丝酸楚之意逐渐蔓延至鼻端。
9.挂帅
靖康元年十一月甲子清晨,康王赵构入延和殿向皇帝赵桓辞行。赵桓亲自离座授玉带予他,再三好言抚慰,赵构淡然称谢,随即率副使王云出城前往金军寨。
王云也是个贪生怕死之徒,一路上喋喋不休地劝赵构说敌强我弱,不可硬与之对抗,大王最好把他们提的要求尽数答应下来,否则很难全身而退,再要回京就不容易了。赵构漠然不答,最后听得烦了便冷冷瞪他一眼,王云吓得一哆嗦才闭口不再出声。
行至磁州,忽见有一着官服之人率领一群将士拦路跪迎。赵构勒马,问:“你是何人?为何在此挡道?”
那人抬头,目光炯炯有神,气宇轩昂一派大将风度,朝赵构拱手道:“卑职是磁州守臣宗泽。上次肃王出使金营即被金人扣押,至今未归。而今敌兵已进逼至此,危机已不是议和便可化解的了,敌酋诡辞要求大王为使,实则意在诱大王入寨而非议和。请大王三思,勿再前行。报国尚有许多更好的途径,大王贵为帝子,切勿因一时意气中计落入金人虎口。”
他说的道理赵构自然也很清楚,知道宗望这次绝对不会再放过他,此番出使已横下一心,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求能与之周旋,为大宋争取一点抗敌的准备时间吧了。但此刻听宗泽说“报国尚有许多更好的途径,切勿因一时意气中计落入金人虎口”,不免心有所动,便迟疑起来,思量着是否听从他的建议暂不继续前行。
王云见他开始犹豫,立即着急劝道:“大王与臣是奉皇上的命令出使金营议和的,倘若不去而折返京城,岂不是违抗圣旨?请大王不要理会这些人的谗言,还是速速上路吧。”
赵构沉思片刻,对宗泽道:“谢大人挽留,但构既答应了皇上出使议和,当不辱使命才是。还请大人下令放行,让我们过去。”
宗泽见他不听,也不再劝,朝后使了个眼色,手下一帮将士立即联手阻挡,越发将道路挡得严严实实。周围的普通民众听说康王要再度出使,也都纷纷赶来,围着他呼喊流涕苦劝他留下。赵构上次出使傲视敌酋的消息传出后深得民心,臣民都为他英勇气概所折服,因此赶来塞道挽留,不让他前去送死。
王云见状怒斥道:“大胆刁民,竟敢阻拦康王出使议和,若不想死就速速让开!”
州民们闻声朝他看去,立即有人认出了他,对大家呼道:“他便是上次劝大人拆我们房子的家伙!”
原来王云上次出使金营路过磁州时,曾劝宗泽把城边民房都拆了以清野,于是民怨四起。大家本已是对他恨之入骨,现在又见他怂恿康王去议和,新仇旧恨一齐涌上,便一个个冲了上去,把王云拉下马,你一拳我一脚地暴打起来。
王云连声惨叫呼喊救命,赵构先是一惊,转头看了看宗泽,而宗泽一向鄙视王云,见状只冷笑而不出手相救。赵构一想,也觉此人对金人奴颜媚骨,不救也吧,便也默不作声。
于是王云被一干民众当场打死在地。
王云死后宗泽再出言挽留,赵构遂颔首答应,当晚留宿于磁州。
在驿馆睡至半夜,忽然被一阵金戈激战声惊醒,忙披衣出房,却见门外他带来的亲随和宗泽派来的守卫倒了一地,随即两柄冰冷的刀架在了他脖子上,一个声音在他耳畔响起:“元帅担心康王马行得慢,特命我们前来迎接。请康王随我们启程。”
赵构此时已看清,身边及院内布满了全副武装的金国骑兵。
短暂的沉默后,他对身边金兵说:“把刀拿开,我会随你们走。”
金兵缓缓将刀撤走,赵构冷静从容地启步出门。
金兵将他锁在准备好的马车上,立即押他朝金军寨驶去。
又行了一天,第二天晚上金兵停下来扎帐篷宿于野外。赵构故意早早闭目而寐,待听得四处寂静无声后才悄悄起身。自靴中摸出暗藏的匕首,从帐篷后钻出,却见一金兵握刀背对他守在帐篷外,他立即猛地自后面以左臂勒住敌首,右手持匕首朝他脖子抹去,鲜血激喷而出,金兵惨叫倒地。
赵构马上翻身骑上一旁的金兵战马,斩断缰绳策马狂奔。后面金兵惊觉,顿时喧声四起,又有骑兵陆续追来。
赵构骑马疾驰一气奔出数里,忽见前面有一河挡住去路,水流湍急河面甚宽似不能过。赵构一急之下也顾不得许多,猛然加鞭催马跃登。幸而那马是匹良驹,勉力跃去虽仍落入水中,倒也离岸很近了,但可惜陡然触上水底大石,马后腿骨因此折断,不能前行。
赵构弃马而下,水深齐腰,他一步步地渡水上岸,再继续朝前跑去。而那些追兵追至河边,再策马越河竟纷纷落水,一时不能追上。
也不知跑了多久,赵构精疲力竭,终于支撑不住倒在路边。过了片刻,又见前方马蹄扬尘,有一群骑兵朝他奔来。不免暗暗叫苦,心想此番只怕当真要命丧于此了。
那一行人奔至他身边,他才看清他们并不是金兵,穿的是宋人铠甲。为首一人下马朝他一揖问道:“公子可是自磁州来?”
赵构虽见他们是宋人,但仍不敢轻易道出自己身份,便掩饰道:“我是往来于磁州与相州之间的商人,路遇金兵抢劫,所以逃避至此。”
那人打量他片刻,再道:“公子着装不像是商人,倒更似王孙贵胄。我是相州知州汪伯彦,今日得磁州宗泽大人飞鸽传书,称康王在磁州驿馆遭金人夜袭而被挟北去,所以立即领兵前来相救,不知公子可曾见康王一行路过?”
赵构闻言大喜,再三细看来人形容气度,确定他所言非虚,便起身向汪伯彦拱手道:“我正是康王赵构。”
汪伯彦忙带部兵下拜,随后将赵构迎至相州安顿下来。
赵桓听说赵构被金人追捕、逃至相州后也不再强令他出使,另派了一宗室子弟及数位大臣前去议和,但宗望见来人后一字也懒得吐,直接挥手令他们回去,然后加紧了入侵步伐,转眼间已与宗翰会师于汴京城下。
赵桓无奈,一面传旨让赵构在相州悬榜募兵,约集河北诸将入卫,一面亲自披甲登城鼓励守兵防御,艰难地与金兵对抗。
十二月戊申,金人已过登天桥,来势汹汹地进攻汴京通津门。殿中侍御史胡唐老向赵桓谏言道:“康王奉命出使至磁州,为士民所挽留而不去金军寨,此乃天意。臣乞陛下就此将康王拜为大元帅,以后好率天下兵士前来援救。”赵桓接纳他的建议,将密诏封于一粒蜡丸内,募了秦仔、刘定等四人为死士,派他们持蜡诏赶往相州,拜康王为河北兵马大元帅,知中山府陈遘为元帅,宗泽、汪伯彦为副元帅,尽快率河北兵将赶来保卫京师。
秦仔先至相州,见了赵构后自头顶发髻中取出蜡诏给他。赵构读不禁失声呜咽,军民闻之无不感动。
赵构遂遵旨受命为河北兵马大元帅,着铠甲登台阅兵,于猎猎旌旗下负手而立,举目望去但见士兵严阵以待,一望无际,神情都庄重严肃,待他出现后即齐齐跪拜于他足下,齐呼大元帅向他道贺。
有淡雪飘下,寒风萧瑟,和着长日将尽的气氛更显苍凉。但赵构静静俯视着臣服的万千士兵,渐有一丝浅笑徐升而出。
10.倾城
驻扎在汴梁城外的金兵日日架炮虎视眈眈,守城宋兵则毫无斗志,眼看金兵马上就要破城而入,赵桓忧心如焚,又遣宰相何栗和济王栩出使金军请和。何栗恐惧之极,吞吞吐吐不敢答应,赵桓再三命令,他仍迟疑着良久不做决定。吏部侍郎李若水见状怒斥何栗道:“国家危难至此,皆因你们这样的小人误事。如今社稷倾危,你们万死也难辞其咎!”何栗不得已才领命上马,两足却战栗着不能跨坐上去,在有人左右相扶下才骑上动身,由皇城出朱雀门这段短短的距离中,他所执的马鞭竟三度坠地。
岂料现在的金元帅宗望及国相宗翰连亲王宰相都瞧不上了,要他们回去请太上皇亲自来议和。赵桓得知后对一干大臣叹道:“太上年事已高,而且已经惊扰成疾,如何能出外议和?迫不得已,还是朕亲行吧。”
宗望宗翰见赵桓带降表前来便提了许多割地输金的条件,要求宋速交三镇之地,并金一万锭,银二万锭。赵桓一时不敢答应,便被拘留在寨中两天,但因二帅暂时没得到金主指示如何处理的诏命,最后还是放了赵桓回去。
赵桓回京时意外地发现京师士庶及太学生竟然夹道欢迎他这无能之君。想自己身为君主竟被逼至敌营求和,大失国家体统颜面,赵桓不禁悲从心起,掩面泣道:“宰相误我父子!”观者亦随之唏嘘不已。
此时的汴京虽未有金兵入城,实际上却早已失去防卫。金人天天催索金银财物及少女,威胁称若不交出便纵兵入城。赵桓不堪其扰,只得于靖康二年正月带着郓王楷及数位大臣再次前往青城金军寨与金人商议。原本约定五日之内归来,不想这次一去便被扣留了下来,宗望称一定要金银财物割地交清后才放赵桓回京。
赵构在相州开设大元帅府,拥兵万人,分为五军。先派宗泽率二千人为先锋,行至大名时遇上一股金兵,于是宗泽正面迎击,连破金兵三十余寨,知信德府梁扬祖又率三千人赶来,连打数场胜仗,兵威稍振。可这时会签书枢密院事曹辅突然带着蜡诏至军中,赵构见诏书中说:“方议和好,可屯兵十日毋轻进。”便迟疑未决,不知是否该继续进攻。汪伯彦等人皆信和议为真,唯有宗泽生疑,对赵构说:“必是金人冒名拟诏书阻我师前行。大王切勿听信此言,请直趋澶渊为壁,次第进垒以解京城之围。”但汪伯彦、耿南仲等均反对,坚持称若行宗泽之计必会影响和议和皇帝安全,请移军东平为宜。赵构考虑后遂移驻东平,只另遣宗泽率万人进屯澶渊,让他们四处扬言称康王在军中。自此宗泽便被隔离出去,不能再与赵构及诸将在大元帅府中议事。
靖康二年春正月癸巳,赵构率兵至东平。金人一直在打听他的下落,听到他们散布的消息,说赵构在澶渊,宗望遂遣中书舍人张澂来宋军营欲召他回去。哪知宗泽毫不理睬,一见张澂便命手下壮士引箭去射,张澂只得狼狈而逃。在东平停留了没多久,汪伯彦等人又请赵构前往相对较安全的济州驻扎。二月癸未,赵构抵达济州。而金人也不肯就此放过他,密遣五千骑兵追杀康王。
靖康二年三月初,金主下令废徽宗赵佶与钦宗赵桓为庶人,不久后宣布立张邦昌为南朝皇帝,国号为楚。金兵全面入侵汴梁城。京城巡检范琼受张邦昌指使,入宫迫赵佶与太上皇后乘犊车出宫,金人并按内侍邓珪私下献上的妃嫔、帝姬及亲王、皇孙名册搜索这些宫眷,共搜得三千余人。
三月末四月初,金帅完颜宗望、宗翰先后退师,带二帝北迁回金,皇后、皇太子、京中亲王、诸妃、帝姬、驸马皆随行,其中也包括赵构的母亲韦贤妃和王妃邢氏,只有哲宗的元祐皇后孟氏因早已被废,现在居于私邸,所以倒因祸得福,不在被俘之列。而汴京也被金兵彻底洗劫,法驾、卤簿,皇后以下车辂、卤簿、冠服、礼器、法物、大乐、教坊乐器、祭器、八宝、九鼎、圭璧、浑天仪、铜人、刻漏、古器、景灵宫供器,太清楼、秘阁、三馆所藏珍品书画,天下州府图及官吏、内人、内侍、技艺工匠、倡优,府库蓄积,均为之一空。赵桓在军中头顶青氈笠乘马而行,身后有监军跟随监督,自郑门出发向北行,每过一城,赵桓必掩面痛泣,而其后女眷更是悲声日夜不绝。
张邦昌虽在汴京做了皇帝,但毕竟是受金人伪立,自己也觉得于心不安,知道难以服众,面对百官都不敢自称为“朕”而只称“予”,诏书亦只称手书,也没改元。众大臣丝毫不把他看在眼里,都把目光投向了现在济州的康王赵构身上,明里私下都有人劝他称帝,但赵构每每避席逊辞而不受。
张邦昌自知康王称帝是众望所归,遂一面将元祐皇后孟氏接入延福宫居住,并以太后身份垂帘听政,一面派人奉玉玺至大元帅府交予赵构,其上篆文曰“大宋受命之宝”。随后元祐皇后下手书告天下,请康王构嗣统为帝。赵构移居南京应天府,百官又上表劝其称帝,赵构终于答应。
靖康二年五月,庚寅朔,兵马大元帅康王赵构即皇帝位于南京。赵构登坛受命,礼毕再次恸哭,遥谢二帝,改元为建炎。几天后赵构尊靖康皇帝赵桓为渊圣皇帝,元祐皇后为元祐太后,遥尊韦贤妃为宣和皇后(因太上皇尚在世,所以不称太后),并立随父母被俘北上的嘉国夫人邢氏为皇后。
这月末,金人放宣赞舍人曹勋南归。临行前太上皇赵佶对他密语说:“如若见了康王,请告诉他:有清中原以复国的良策,就大胆行之,不要以我为念。”并持韦贤妃信嘱他交给赵构。邢夫人亦把赵构出使前赠她的金环取下,让内侍交付给曹勋道:“请代我转告康王,愿如此环,早得相见。”
赵构阅母亲书信已是感伤不已,再卒见夫人金环越发心酸。他以前王府中的二妾潘氏与张氏在听得金兵要破城的消息时,便悄悄赶往娘家居住,又因不是正室,金人掌握的名单里也没记有她们名字,故此倒躲过一难,其后被赵构遣人接到了南京,分别封为贤妃和婕妤。而他的正妃邢夫人在他走后便入宫服侍婆婆韦贤妃,且又是他这金人劲敌的夫人,因此避无可避地一同被挟北归。赵构黯然想,如今看来,当初娶她过门当真是错了,她若没有康王夫人的身份,或许便不会遭此大难。一念之差,误她一生,他也必将遵守当初的承诺,虽与她相聚只短短数月,但定会永远视她为正妻,在她归来之前绝不会另册他人为皇后。
虽意外地受命为帝,但国破家亡的沉重阴影久久郁结于心,心情一直是压抑的,直到六月辛末,潘贤妃为他生下了一个皇子,才为他带来一丝喜色。
他为皇子取名为旉,并为此大赦天下。
因连连征战,国中逃亡的流民多了许多。大赦之日,他命人在城内布粥救济流民,并亲自出宫视察。御驾一出,自然有不少臣民蜂拥过来想一睹皇帝龙颜,而周围侍卫也自是严密守卫,将众人重重隔开。
绕城看了一周,正欲回宫时,忽听一女子跑过来,对前面的侍卫说想见官家一面。侍卫自然不允,斥道:“官家是你想见就能见的么?”然后便赶她走。那女子却不依,反复恳求,见侍卫仍不放她过来便凄楚地哭了,边哭边朝御辇喊道:“官家,我是服侍柔福帝姬的宫女呀!”
柔福帝姬!这个名字猛然从他刻意遗忘的角落里浮升出来,携一抹熟悉而久违的无奈忧伤。
他命人让那女子走至御辇前。
她一身男装打扮,想是走了许久的路,衣服与脸上都满沾尘土,又瘦又憔悴,不过容貌倒是似曾相识。
一见他,她即百感交集似的跪倒在地,双目莹莹有泪水转动,却一字也说不出来,怔怔地看了他半晌,忽然身体一斜,晕倒在地。
他把她带回宫,再命人为她洗拭换衣,让她卧床休养。然后走到她床边,低头看了许久,终于记起她是那个曾与柔福一起在华阳宫樱花树下和他踢毽的小宫女。
她在他凝视中醒来。一睁眼即看见他的脸,顿时满面晕红。
见她有了知觉,赵构便问她:“瑗瑗现在在哪里?有没有逃出来?”
这是他心底所存的最后一丝希望。虽然听说在京所有帝姬都已被俘,却始终盼望这能有例外,给予柔福的例外。或许,她可以像这个小宫女那样逃出来呢?说不定她已经逃出来了,现在派这个宫女前来告之她的消息。
那宫女闻言一愣,继而有两滴清泪滴落。
他心一沉,再追问:“瑗瑗呢?”
“帝姬……”她犹豫着说,“也被带往金国了……”
他沉默,维持着淡漠的表情,以掩饰剜心般的痛楚。
良久,他才缓缓叹了叹气,又问:“你叫什么?”
她低头轻声答道:“婴茀。吴婴茀。”
婴茀。他才想起,这个名字好像是柔福以前对他提起过的。
11.冷月
“瑗瑗,我的母后……在金国还好么?”绛萼阁前,赵构以这句问话打破他们之间难堪的沉默。
“母后?”柔福像是思索了一下才明白过来他指的是谁,道:“九哥指的是贤妃娘子?对了,九哥当然应该尊贤妃为母后……她最近怎样我也不知道,许久没见到她了。”
赵构蹙眉道:“我听说你们是被分在一处带往上京的。”
“是。”柔福淡淡答道,“但到上京后就被分开,此后我再也没见过她。”
赵构闻之黯然,目光抚落在她双手上,像是想从中阅读出她曾经的苦难:“他们竟把你们当奴婢一般使唤……”
柔福轻轻把手缩回袖中,漠然抬目视着天际落日道:“亡国之女,遭受到这等命运不足为奇。”不等他安慰的话出口,忽又浅笑道,“我见了九哥这半日,却还不曾听见九哥提起父皇和大哥呢。”
她这话听起来有些犀利,赵构有猝不及防之感,略略移步抬首道:“父皇与皇兄的消息,我常常命人前去金国打听,所以大概情形是知道的。”
柔福盯着他道:“那么,九哥应该知道父皇与大哥在韩州,与九百多名宗亲一起种了两年多的地了?金主封父皇为昏德公,大哥为重昏候,不过是借名讥讽嘲笑而已,只给田十五顷,令他们与宗亲种植作物以自养,哪里真把他们当公侯对待?他们不但如普通农夫一般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还更要忍受金人的斥骂与侮辱,甚至鞭打惩罚。”
赵构默然。柔福又道:“听说最近金主要立刘豫为大齐皇帝,因此命令将父皇与大哥迁到五国城囚禁,金乌登路统军锡库传命说要减去随行宗室官吏。父皇苦苦恳求,请金主收回成命,可根本无人理他,他只好流着泪辞别宗亲们说:‘大家远道相随,本来就图个哀乐与共,同甘共苦,但现在我们命运掌握在他人手中,又能奈何!’非止宗亲,连平日照应服侍他的内侍们一个也不能带去,只有晋康郡王孝骞叔叔与和义郡王有奕哥哥等六人苦求金主,誓死相随父皇,最后金主才勉强同意他们随行。可想而知,以后父皇与大哥在五国城的日子必将更加难过。”
赵构叹道:“这些朕也听说过……”
“九哥听说过?”柔福逼近他身边,轻声问道,“那九哥准备什么时候去接他们回来呢?”
赵构侧首躲避她迫人的目光,说:“妹妹,此事不能急,尚须从长计议。”
一缕失望之色在她目中一闪而过。柔福再度沉默下来,然后缓缓屈膝一福,道:“九哥,我有些累了,请允许我回阁休息。”
赵构颔首道:“你旅途劳累,好好歇息,九哥明日再来看你。”
她转身朝居处走去,脚步像是瞬间沉重了许多,走得徐缓而飘浮。赵构见状正欲命人前去搀扶,她却终于失衡,忽然坍倒下去。
赵构大惊,立即奔去扶起她。只见她双唇紧抿,眼睛微微睁着,却是毫无神采,面上煞白之色透过胭脂触目惊心地呈了出来。
赵构一边抱起她送入绛萼阁,一边大声怒斥身边宫人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传御医!”
御医引线把脉后,向赵构提出了请女官对柔福帝姬进行身体检查的要求,神色战战兢兢,措辞异常委婉。
赵构闭息凝目,视帘幕内躺着的柔福良久,然后传来两位为宫中女子体检的司药女官,冷冷对她们说:“仔细探视,记下她身体上每一寸伤痕,再来向朕禀报。”于是迈步回自己寝殿。
吴婴茀闻讯赶来劝慰,赵构却怎么也难释怀,不断烦躁地辗转叹息。在宫中坐立不安地等了好一会儿,才见御医与司药过来回报。两位司药你看我我看你地反复三番后,才有一人踌躇着禀道:“柔福帝姬额头上方有一处旧伤,应是碰撞所致,双手上有做过粗活的迹象,背部和小腿上有遭过鞭笞的伤痕……”
“鞭笞!”赵构怒呼出声,宫内人闻后莫不胆战心惊,面面相觑大气也不敢出。
司药吓得不敢再说话。赵构渐渐冷静下来,又转头问御医:“她可有内伤?”
御医尴尬地低头,额上满是冷汗,嗫嚅半晌才答说:“其实也无大碍,帝姬只是气血亏损过多,现在身体十分虚弱,微臣已开了方子,照此调养很快就会恢复……”
“气血亏损?原因呢?”赵构凝眸再问。
御医跪下告退道:“详细情况请二位司药禀告陛下吧。请陛下允许微臣告退,让微臣亲自去为帝姬抓药。”
赵构再看了看他,终于挥手让他出去。随即询问的目光便落到了司药们的身上。
司药不禁都是一哆嗦,低头视地,沉默到自知已不可不答的时候,刚才未说过话的那人才壮着胆开口说:“帝姬下体见红,想是以前曾小产过,随后一路奔波,便一直没康复……”
言罢两位司药不约而同地一齐跪下,战栗着不敢抬头。
婴茀不安地悄悄观察赵构表情,但他这回反倒似波澜不兴,一言不发,脸上不着丝毫情绪掠过的痕迹,只漠然看着司药道:“好了,你们回去吧。”
司药再拜后起身,几乎落荒而逃。
赵构独坐着,仍是不言不语,纹丝不动。
婴茀招手命一位宫女取来沏好的新茶,亲自倒了一杯奉给赵构,说:“官家上次在臣妾阁中,饮了臣妾命人采购的白茶后赞不绝口,因此臣妾今日特意带了些过来,请官家再品品吧。”
赵构接过,看也不看便徐徐饮下。饮毕,一手握着那粉青官窑茶杯,缓缓转动,像是很感兴趣似的审视着。
婴茀在一旁微笑着解释说:“这是汴京官窑迁到临安凤凰山后烧出的第一批瓷器。胎薄厚釉,细密润泽,精光内含,竟一点也不输以前汴京官窑制品呢……”
话音未落,只听一声闷响,那茶杯已生生被赵构捏碎。瓷片碎屑、残余的茶水与手心迸裂而出的鲜血一齐散落溅流。
两侧宫女失声惊呼。婴茀一惊之下也下意识倒退两步,但随即镇定下来,转头平静地命令宫女取来药水与净布,再在赵构身边坐下,轻轻拉过他受伤的手,一面仔细地洗拭包扎,一面淡然继续闲聊道:“虽说瓷器常以胎薄为贵,可实际用起来未必总是那么妥帖。太贵重的东西每每如此,就算是握在手中也难免会碎……”
小产。赵构自然已有心理准备,不会天真地认为金人会放过他那一个个年轻美丽的姐妹,其中自然也包括柔福。但当这词从尚宫口中蹦出时,他还是感到一种类似听到断头宣判般毁灭式的绝望。简简单单两个字,却再次分明而无情地提醒了他她贞洁的丧失和她曾经遭遇的痛苦命运。彻骨的悲哀和无处宣泄的愤怒几乎令他窒息。
心绪不宁,早早就寝,毕竟不能安眠,便披衣而起,踏着溶溶月色走出宫室。守候在外的宫女内侍紧紧相随,他却回头喝止,只想一人安静地随处走走。
信步而行,脑中尽是关于柔福昔日与今朝的容颜,众多回忆纷繁交织,使他的思维与前行的脚步同时迷途。待蓦然惊觉时才发现自己竟已走到了绛萼阁前。
更意外的是看见柔福俏立于院中,披发,只着两层生绢单衣,透过疏桐仰首望着夜空,感觉到他走近,侧首以视,便微微笑了。
他走至她身边,问:“怎么不让宫人在旁服侍?”
她答道:“是我不让他们跟出来的。”
他怜惜地看着她,说:“穿得太单薄了。你现在身子很弱,不能着风寒,九哥让人给你送披风过来。”
她拦住他,浅笑道:“九哥不要走,我们说说话,”
不觉心有一颤,他停步颔首道:“好。”
她一时却又无话可说。两人默然以对,过了片刻,他问:“瑗瑗,能告诉九哥你在金国的遭遇么?”
她幽然一笑,反问:“九哥真想知道?”
他却又犹豫了,不再接口。
忽然有风吹过,她微一瑟缩,对他说:“九哥,我好冷。”
刹那间他很想展臂搂她入怀,但甫一伸手便凝结了动作,再渐渐缩回。
而她居然十分自然地伸出双手环住了他的腰,再轻轻地把脸贴在他胸前,闭上双目也不说话,像是一心一意地想自他身上取暖。
赵构先是被她突兀的举动惊呆,全身僵硬不知如何回应。须臾才有一缕温柔和暖的感情泛上心来,融化了今日一直感觉到的那层坚硬的生疏与戒备,于是也以手相拥,下巴轻抵在她的秀发上,静静地体会着于苦涩中透出的点点幸福的暖意。
不知过了多久,依偎在赵构怀中的柔福忽然幽幽地吐出三个字:“杀了他。”
赵构一惊,扶着她双肩低头看她,发现她眸中绽出一点怨毒之光,重复道:“九哥,杀了他!”
这种神色是他从未见过的,心底竟随之生出一丝寒意。他紧锁眉心问她:“你要我杀谁?”
她缄口不答,在他注视下忽又展颜笑道:“没有特指谁,反正每一个金人都该杀。不是么,九哥?”
他放开她,温言道:“起风了,你还是早些进去歇息吧。”
她听话地点头,向他道别,然后转身回阁。
赵构目送她归去才郁然启步离去,但也没回寝殿,漫步到御花园内,垂目凝视着水中淡月,不觉又是良久。
渐有雨点滴落,他也没有躲避的意思。如此枯立至中宵,身后忽有人悄然走来,撑着一把雨伞为他挡雨。
他不看也知是谁,深深叹道:“婴茀。”
婴茀柔声劝道:“很晚了,又有雨,官家明日要早朝,请回寝殿休息吧。”
赵构转首看着她,怆然问道:“婴茀,当初瑗瑗为何没能像你一样逃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