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到了店里,生意果然比前一天更惨淡。
正中午的时候,店里也只是勉强坐满了,比起之前排出长龙的盛况,几乎可以说是一落千丈。
虽然以附近的人流量来说,生意已经不算差,但眼见着颂食记学了自家手艺抢走顾客,总让人心里憋闷。
更不要提苏乔原本就跟宋闻星不对盘,这下新仇旧恨,威力加倍。每看到一个路人走进颂食记,苏乔嘴唇就抿紧一点。
要是光明正大地竞争,对方生意更好,是自己不如人,也就没什么怨言。
可颂食记这个做法,就让人跟吞了苍蝇一样恶心。
不过眼下,还是先处理自家店里的事情要紧。揪出有问题的人,才能换一套菜单,教对面做人。
苏乔按照骆云深的话,先去厨房里转了一圈。不过这会儿都在灶台前,没人拿烟和手机出来,什么都看不见。
为了不打草惊蛇,苏乔只好退出来,想了想,打电话给两个室友,叫他们过来一趟。
他自己不抽烟,认不出牌子,只能让室友们帮忙看看。
程轶澍和李茂下午刚好没课,不多时就过来了。
电话里听到苏乔说完始末,两人都有些愤怒。程轶澍讲义气,且性格略微冲动,路过颂食记门口差点没忍住进去和别人理论,被李茂劝住。
“跟他们吵架有什么用。”李茂说。“能用这种手段的人,根本不会觉得自己错了。有这个功夫跟他们说话,还不如帮着苏乔想想办法。”
程轶澍气不过,骂道:“早晚破产倒闭!”
颂食记门口站着服务员,听见有人说这种话,脸色不太好看。但他显然还记得程轶澍的脸,知道是对面苏记的人,因此气愤之余又有些心虚。
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只能发挥精髓,翻了个白眼。
到了店里,程轶澍跟李茂先没往后厨去,就站在收银台旁边跟苏乔说话,问他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苏乔实话实说道:“我打算歇业一段时间……”
程轶澍吃惊道:“啊?这不是让对面的占便宜么?你歇业了,顾客就真的全部跑到那边去了,不划算啊!”
“话都没说完,你着个什么急。”李茂明显比他多想一层。“现在对面打半价,一模一样的菜单,顾客少不能盈利不说,时间久了不怕口碑不好?”
苏乔点点头,认真道:“我就是这么想的。”
替换新的菜单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情,要得厨师们水平初步稳定,出餐口味基本一致,才能换上新的菜单。
但这段时间,仍旧沿用目前的菜单,难免会在后来的顾客心中留下不好的印象。毕竟对面是半价,有了对比,谁不觉得苏记坑人呢?
到时候,在这里用餐的顾客,会觉得自己花了冤枉钱。一传十,十传百,到时候换过菜单,也要费很大功夫去再次宣传。
与其这样,不如先歇业一段时间,等到新菜单换上了,再重整旗鼓。
李茂又说:“到时候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如果颂食记真以为把这边逼得做不下去了,趁势提回原价,到时候碰上咱们又开门,一定会气急败坏。”
程轶澍:“……”
他想了想颂食记店长正洋洋自得,却忽然得知竞争对手以牙还牙,用了自家菜单时的表情,立即被说服了,咂嘴道:“你怎么这么损呢?”
李茂不想跟这种说话直的人计较,推了推眼镜,很宽容地说:“觉得我损,是因为你不够聪明。”
苏乔笑到打嗝。
三人站在一处胡扯打发时间,等到休息时间,员工们开始用餐,便过去一起吃。
从这两天的情形来看,店内情况不容乐观。因为担心颂食记提前得知这边的应对,苏乔和钟姐并未将商议出来的对策告知所有人,员工们心里都有些担忧。
一群人分散坐了几桌,苏乔年纪不大,性格也好。员工们平时跟他熟悉,有心里没底的,趁这时候问道:“小老板,这几天生意不好,月底的奖金估计没有了,工资还是照常发吗?”
提问的员工还有些不安,担心自己拿不到工资,担心自己还没干多久就要换工作,还担心小老板生气。可是又不得不问,因为本来手头就没多少积蓄,孤身在外,衣食住行都要花钱,如果做不下去,总得提前有个规划才行。
半数的员工都是这么个想法,不自觉转头看苏乔,想听他怎么说。
苏乔正低着头择姜丝,嘴里还有东西,两腮看着满满的。闻言赶忙把食物咽下去,筷子放好。他规规矩矩坐正了,才抬头环视,诚恳地说:“工资照发,这个月生意不好跟你们没关系,所以奖金虽然没有了,但每个人可以领五百块钱的补贴。数目不多,是一点心意。本来奖金会超过这个数字的,可是现在……”
他打算歇业一段时间,这个月营业额几等于零,也就算不出奖金该给多少了。
本来基础工资就不高,去掉奖金,其实没几个钱。这次的事情,服务员们也算是遭受了无妄之灾,他们都不怎么接触厨房,完全可以排除跟颂食记有联系的嫌疑。如果不是发生了这样的事,每个人都能拿到不少奖金。
服务员们天天辛勤工作,从早到晚保持热情的态度服务顾客,在店里穿梭不停,各个累得腰酸背痛,就是为了挣点辛苦钱。
苏乔看在眼里,没打算在这种时候丝毫不讲人情。
众人都没想到还能有补贴,虽然不如奖金多,但没有一个人觉得吃亏不满意的。
店里生意不好,大家心里都有数,早做好这个月只有基础工资的准备,只是担心店才开了不久,小老板会不会抗不过对面的打击,直接关门不干了。到时候结清工资,会比现在困难。
可是现在小老板承诺除工资外,还有五百块的补贴,顿时让他们有些触动。
毕竟,这五百块钱是可以不给的。
一群人纷纷向苏乔道谢,然后才聊着天,继续吃饭。放下心后,气氛也更轻松起来。
程轶澍性格开朗,说话大大咧咧,很自来熟地跟厨房那群人混到一起去了。他跟旁边的人已经称兄道弟,说话的时候胳膊搭着邻座的肩膀。
过了不久,聊得正在兴头上,程轶澍咂了咂嘴,忽然伸手去摸自己的口袋。
他那副表情,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旁边的人瞥他一眼,笑着说:“烟瘾犯了吧?”
程轶澍点了点头,一边在口袋里摸索一边说:“吃过饭就想抽一根,也不知道今天带了没。”
“平时不常抽?”
“哪儿啊。”程轶澍面不改色说胡话道。“上午打了球,都是汗,换了身衣服。我根本不记得裤子口袋里装没装。”
旁边的人一拍他的肩膀,带点开玩笑的语气:“行了兄弟,别找了。你抽那烟什么水平?”
“就最常见的那种。”程轶澍说。“二十块钱一包。”
苏乔在一边支棱着耳朵听,双手捧着碗,向一个误入成年人饭局的小孩,看着又呆又自闭,给他个角落就可以顺利长出蘑菇。
厨师之一阿文调侃道:“还是个学生,就抽二十块钱的烟,兄弟家底不薄啊。”
其他人都笑了两下,接着纷纷向另一个人起哄道:“陆仁,拿根烟给小老板的朋友,让他试试更好的啊!”
氛围空前热烈。
陆仁显然跟厨房里的员工们关系都不差,笑骂道:“你们想抽我的烟才这么说吧?这几天蹭多少根了,有完没完?”
说是这么说,但陆仁并没有真的生气。
他很快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烟,什么牌子不清楚,但从先前众人的话里可以知道,肯定不是什么便宜货。
苏乔默默地看着。
陆仁行事仿佛很大方,给每个抽烟的分了两根。最后朝程轶澍说:“小兄弟也试试,这个你应该没抽过。二十块钱的烟,根本不能比。”
程轶澍接了,朝他龇牙一笑:“谢谢了。”
这笑容里明显有些别的意味,但陆仁沉浸在某种微妙的施舍炫耀的快感中,并没有在意。
……
确定陆仁就是那个私底下跟颂食记联系的人,自然不可能再留他做事。
苏乔没出面,提前跟两个室友离开。让钟姐给陆仁把这个月工资结清了,从明天开始不用来上班。店里其他人只知道陆仁被钟领班单独叫去外面,不知道说了什么,回来之后脸色很难看,脱下工作服就离开了。
厨师阿文来问,钟姐只说:“这里不适合他。”
虽然没有明说,但前两天才出了事,没隔多久立即开除后厨一个人,就够让人猜测的了。
阿文可惜道:“明明再过一段时间就能当厨师了。”
跟陆仁一起招进来当打荷的那个人,手艺更好一点,已经做了主厨。平时也能看出来,其实陆仁有些不服气。但阿文怎么也没想到,他会做出把菜谱交给别人这种事。
厨师行业内,很忌讳这种事。跟谁学的菜,就得敬着谁,毕竟吃饭的本事是别人教的。要不是小老板不愿意,他们这一批厨房里待着的,都该叫一声师父。
学成了,有机会自立门户,再收徒弟把手艺传下去都没问题。但卖给竞争对手……这事传出去,陆仁在行业内的名声就坏了,以后再没有哪个厨师敢让他在自己手底下做事。
后厨几个人关系比较好,阿文既愤怒又惋惜。
钟姐道:“想想小老板平时是怎么对你们的。他自己的手艺,哪一样没教给你们?学艺不精,上不了灶,就做这种事,你怎么不想想他收了颂食记多少钱?”
阿文一愣,顿时不说话了,惭愧低下头。
沉默了数秒,他道:“这件事我会跟认识的人说,他们有不少在晋城的酒店、餐厅工作。小老板手下留情,别人不知道陆仁是这样的人,他就还可能到别的地方。这样的事,有第一次,就可能还有第二次。”
钟姐点点头,想起苏乔的规划,把所有人召集到一起,告诉他们:苏记要歇业一段时间,小老板在研究新的菜单。
-
苏乔提前从店里离开,口袋里装着颂食记的菜单。他看着上面的菜名,在心里盘算要买些什么食材,回程路上用手机拉了一张表格。
他本来打算自己去楼下商场采购,但估计了一下,需要的东西不少,分量也不轻。各种肉类菜蔬都很压秤,即便有电梯,独自搬回来也够呛,想了想还是让商场的工作人员送货上门。
工作人员会使用专门的小拖车,不费什么力气。
等待食材送达的时间,苏乔先琢磨了一下做法。颂食记的菜单与普通中式餐厅并没有什么不同,都是些常见的且大多数人都能接受的菜品。比如红烧肉、上汤肉圆、干捞粉丝、蒜蓉开背虾……
大约是交通发达的缘故,现在的餐厅里许多都是某种意义上的融合菜,路边十家餐厅,八家菜单上有雷同,颂食记自然不会例外。
等食材送到,苏乔换了衣服,进到厨房里去。
纹理细腻的牛里脊,整块摊在案上,在灯光照耀下呈现出一种新鲜好看的红色。一刀切开,肌理整齐地断裂,一公分半的厚片以一种恢宏之势向外侧倒下去,轻柔地落下。
随即,倒下的那片牛里脊,又被公平地、不偏不倚地切成条,继而切成块。刀锋走过,牛肉的边缘变得既锐利又柔软,一个个小方块乖顺地被赶进白瓷碗里。
整粒黑椒在研磨瓶里滚动,汇集到底部。苏乔转了几下瓶口,细碎的黑色颗粒便撒落下来,散发出一种独特的芬芳辛辣。直到黑胡椒碎在牛肉粒上面堆积成可观的一撮,他才继续往里加入盐和其他配料。
黑色白色的颗粒混合在一起,像是降落的雪渐次融化,顺着肌理的走向奔流坠落,慢慢渗透进内里。
口蘑去柄,用菜刀分解成雪白的小胖丁。芦笋洗干净,整齐地躺在盘子里,透着惹人爱的绿色。
把洋葱切成碎末时,苏乔不断眨眼,企图以这种方式缓和流泪的生理反应。眼睛又酸又疼,泪水控制不住地沁出来,被下眼睑兜住。
苏乔:“……”
他吸了吸鼻子,非常坚强地把最后一点洋葱切碎了,才走到客厅独自流泪。
睫毛上沾了眼泪,湿乎乎的,眨不干净。苏乔眼眶通红,一边擦一边想:要是骆先生在家就好了……呜呜呜呜呜真的好难受。
缓了缓,他吸口气,回厨房继续做菜。
热锅下油,等到温度升上来时,先放了蒜末进去炒香。这是第一道提味的工序,等到蒜末金黄时,必须全部捞出弃用。锅里的油经过这一遭,会变得香气浓烈。
随后加入洋葱碎,小火慢慢地炒。
姜、蒜、洋葱这类味道重的食材,最容易出香,会让后续加入的主食材具有更复杂、更深层次的滋味,是必不可少的步骤。
洋葱碎末在热油的包裹下软化,伴随着“滋滋”声,一点点透明起来。与此同时,空气中开始弥漫着爆炒的烟火气。
口蘑下锅,小胖丁们挨挨挤挤凑作一团,被锅铲无情地分开。雪白的躯体滚过几圈,立即沾上了诱人的浅黄色。
等到口蘑吸足油汁,口感饱满,才轮到腌制好的牛肉粒下锅。一瞬间,黑胡椒的味道占据了整个空间。
许多餐厅在做黑椒牛肉粒这道菜时,会用现成的黑胡椒酱。苏乔并不打算这样,反倒采用了新鲜研磨的黑椒粒。
颗粒状的黑胡椒附着在牛肉粒上,在被咬开时,会猛然爆开独特的味道,给人充足的享受。是双倍,是极致,是在黑胡椒的味道上再叠加一层黑胡椒,仿佛一个惊喜的礼物。
随着调料的加入,锅底漫出棕褐色的汁水。这是蒜末、洋葱和新鲜牛肉共同奉献出的美味,汇集在一起,随着高温,进入到口蘑的内部,使它具备了超凡脱俗的魅力。
临出锅前,苏乔略微勾芡,这一道菜就完成了。最后的点缀,是在平底锅内香煎的芦笋。
……
晚上,骆云深到家时,先是看到玄关处多了两双鞋。
他一怔,随即听到堂弟熟悉的声音:“啾啾你太棒了!天啊这个真的巨好吃——跟外面餐厅一点都不一样!”
一如既往地浮夸。他冷着脸想。
苏乔端着一个盘子从厨房里出来,脸上带笑。余光瞥到门口伫立的身影,眼睛一亮,转道向这边来。由于步子急,拖鞋发出“嗒嗒嗒”的声音。
“骆先生!”他停在两步远的地方,稍微抬头。“你回来啦。”
骆云深扯了扯领带,一手接过苏乔手里的盘子,一手揽着他往餐厅方向走,还要回答:“嗯。”
苏乔两手空空,有点不好意思。但随即带着些求表扬式的炫耀,兴高采烈地说:“我今天做了好多菜!”
桌上确实摆了不少盘,冒着腾腾的热气,各种香味交织在一起,十分诱人。
骆云深把盘子搁在餐桌上,摸摸苏乔的头发,赞许道:“晚饭很好,辛苦啾啾了。”
随即瞥了一眼不请自来且到现在没出声的堂弟骆星杼和好友许舜,眼神实在称不上欢迎。
晚饭很好,一起吃晚饭的人不大好。
骆星杼:“……”
许舜:“……”
不敢说话。
打扰别人二人世界,被嫌弃也是应该的。但能吃到啾啾做的饭,冷眼又算什么呢?
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