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测量奇点,现在测量死亡,灵魂归于虫族,肉身坍缩于天地。”
一股逼人的寒气从虚无中渗出,沁透了尼奥洛斯的脊背,凛然的冰凉让他微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这是来自时空深处、世界之外的寒意,在虫群意志中向他蔓延,就像钻出山石的潺潺溪流。
奥德里奇的基因碎片微微闪烁,尼奥洛斯拥有近乎完美的生物身躯,却在这种寒意的侵蚀下如同化为时光长河冲刷的石像,斑驳得在历史中迷失了本来的面目。
主宰的本能正在抗争,完美之躯重新流淌出鲜活的血液,但是如同冬天滴下房檐的雨水,转瞬化冰,尼奥洛斯的眼眸完全化作黑夜,原先的瞳孔现在一瞬间映射出灰雾与漆黑色的粘稠湖泊。
他看到了,看到了无尽深邃的渊底,看到了与他坐下一模一样的王座上端坐高大的身影,背后披挂着漫天星辰,正是那位主宰征服的广大疆域。
尼奥洛斯知道这位主宰,真名的呼应照耀出【奥德里奇】的伟大气息,透过历史的层层帷幕,他看见了密密麻麻的肉芽般的蠕虫和膨胀拉伸的菌丝交织成无相无形的巨大虚影。
黑雾的翻涌组成光与影的晶体柱,从中透露出星光,这里就好像窃取宇宙的一角蒙在斗篷下的世界,外部宇宙正在尝试夺回自己失去的一部分。
奥德里奇沉默着,仿佛亘古不会发声的雕像,尼奥洛斯在王座之下平等地凝视着他,两位虫族主宰隔着奔涌的时光长河相会,在历史的两岸相顾无言。
从自己体内掏出内脏和血肉一般,奥德里奇在虚幻的光幕中把“手”这个概念伸进位置意义上的“胸膛”,拿出来的时候已经斑驳得像钢铁经历了海水浸泡千百年,也如同人类说的火中取栗,那个“手”的概念接近于枯萎,即将消逝在奥德里奇的身上。
概念的消失是高阶位的伤害,意味着倘若奥德里奇依然在世,他的超强度自愈能力无法再生出自己的“手”,所有涉及到这个概念的“触手”、“拇指”、“爪足”……乃至于“获取”、“拾起”、“握紧”这种抽象行为也会遗忘在奥德里奇的知识之中。
在最后的时刻,奥德里奇向着尼奥洛斯伸出了“手”,虽然看上去没有任何行动,五阶主宰就静静地伫立在那里,但是尼奥洛斯能感知到某些东西被递给了自己。
宇宙的反击终于打破了黑雾组成的壁垒,汹涌的光焰吞没着这片孤单了无数年的岁月,仿佛置身于宇宙尺度的宏大日冕中,极致的力量碾压昭示着宇宙的愤怒。
“原来宇宙也会有情绪。”
尼奥洛斯看着奥德里奇的身影默默地迎着毁灭的终点而去,伫立在太阳般的背景前,光焰在尼奥洛斯眼中映出了空虚的剪影。
无声无息,黑雾中翻腾的身影显出真形,它们都是微观层面的虫群,扑向自己的主宰,就像风的旋涡收缩回自己的风眼,盛大得仿佛带着千军万马,要献身于史诗般的战争,陪伴自己的王走向无尽征途的终点。
或许虫群永远不会理解主宰,就像主宰不会理解自己的虫群,奥德里奇的背影笼罩在朦胧的光晕之中,被宇宙彻底同化,化为了历史长河中飘散的尘埃,寸寸崩解。
置身事外的尼奥洛斯对着奥德里奇的背影微微鞠躬,虫群主宰之间并不会致意,但是他为了表达自己的敬意,依然选择低下自己的头颅,而与人类历史上的国王们不同,他的王冠并不会掉在地上,砸出时光的回响。
黑夜在尼奥洛斯的眼中褪去,他眼中的世界就好像太阳的光芒驱逐了黑暗的静谧,一切都是那样的堂皇,那样的真实,仿佛奥德里奇只是顽固蛰伏于历史的虫子,在宇宙的消杀中被钉死在时间的年表上。
属于奥德里奇的基因碎片凭空消失了,不是枯萎、不是分解,只是简简单单地消失,就好像从未存在过,即使是翻遍命运的丝线,也找不到一点点痕迹。
尼奥洛斯沉吟片刻,调阅出主巢的基因记忆,在虫族记录的数据中,这个腔室的单质液体没有存放过事物,从始至终都没有过。
意识沉浸到宇宙虫族精神网络,【奥德里奇】的真名消失了,不仅仅是当初黯淡的熄灭模样,而是真正地不曾出现过,历史对他没有任何记录。
尼奥洛斯突然明白,或许他已经是漫漫宇宙中唯一尚且还记得奥德里奇的个体,而他本该也一同随着宇宙把奥德里奇忘记的,原因只在那个由奥德里奇这位殉道者送给他的遗物。
他检查自己的身体,不出所料,还是没有痕迹,完美细胞的生机如此活跃,在现在尼奥洛斯的眼中却体现出一种真实的虚伪,那个挂在面板上的“伪”后缀在此刻放大得像是空中楼阁。
尼奥洛斯回忆着奥德里奇最后的行为,握紧自己的“手”,如同把记忆攥在自己的脑海中,企图阻止流沙从手指缝隙中流逝一般阻止遗忘。
“唯一超过出生时就死去的幸福,是从来没有诞生过。”
尼奥洛斯从自己的王座上坐起,目光投向遥远的宇宙深处,就像是向天发问的诗人,强大的灵魂控诉着飞鸟不能自由翱翔于风暴肆虐的天空。
“但是,我向你许诺,你的棺椁,将会是整个宇宙。”
尼奥洛斯没有提起奥德里奇的名字,他有一种直觉,名字是有力量的,就像每一位虫族主宰都有自己的真名,从今往后,只有念出奥德里奇完整的名字,并且理解其中含义的话,就会引发宇宙的注意。
【微观】的法则就是陪葬奥德里奇的遗物,现在死者亲手从棺木中向着生者递出自己的遗产,就好像膝下无子的孤寡老人握紧年轻人的手,感觉自己的生命在此刻得到了延续。
虫族告别了一位主宰,历史车轮前的野草旁,近在眼前的是一座被所有人遗忘的墓碑,而唯一记得安眠于此的生者献上一束鲜花,默默走向茫茫的命运之路。
死亡如歌,向上向下四面八方看不到尽头。
心脏停止跳动,是生物学上的死亡。
葬礼上祭奠的人散了,是社会学上的死亡。
最后一个记得死者的人死了,才是真的死了。
尼奥洛斯为奥德里奇这位素不相识的死者保证,他永远不会被彻底遗忘。
就像死亡不是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