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半月。
上午阳光还浅,程知意从医箱里拿出了那个瓷瓶,去找了林知意。
果然,门口就站着那个青衫磊落的人。
程知意走了过去,轻轻喊他,
“林景见。”
林景见一僵,回过身,望向她的目光里还有几分尴尬和无措。
不管如何,曾经竹林里的经历,对于他们两个来说,都不是什么好的回忆。
每次望见少女淡而清澈的目光,林景见都会情不自禁低头,连对视的勇气都没有。
“知意。”
他的声音也很轻,只有在单独面对她的时候,他才会这么叫她。
而其他时候,都是生疏有礼的程姑娘。
程知意只觉得自己的心抽疼了一下。
而后敛眸,把手里的瓷瓶递给他。
“林景见,这个,给你。”
“......这是什么?”
“解药。”
男人抬头,目光里有些疑惑,而后在足够长的静默中,又慢慢变成惊惶不定的愕然。
“其实你出现在竹林的第一天,师父就看出了不对,他跟我提过好几次,只是那时候我太信你,他说什么都听不进去。”
“......”
“后来,他就给你下了毒。你不用想了,毒谱内没有,是他一位故人赠予他的一种苗疆蛊毒,只要按时服解药,就不会有丝毫影响。”
少女顿了一会儿,指了指他手上的瓷瓶,
“这是解药。”
“一颗解药可以压制蛊虫三年,里面还有二十九颗,想来,应该是够的。如若不够......我也没有法子。”
她望着男人怔怔然不知该如何反应的神情,淡淡笑了笑,
“你骗了我这么久,如果真的不够,就当你还我的吧。”
“知意......”
林景见有些震惊,又有些茫然,拿着瓷瓶,半天不知道要说什么,最后只不知所措地喊了声她的名字。
“还是叫我程姑娘吧。”
她的表情很平静,“你的知意在里面呢。”
林景见只觉得自己的喉间有些干涩,好半晌,才开口,“程姑娘,谢谢你。”
“不用,你不过是骗了我一场,我却要你几十载的寿命,这样想来,其实也不公平。”
他沉默了一会儿,
“对不起。”
“没有什么对不起的。再过两天,我大概就要离开这里了,从此之后,希望我们再也不会遇见。”
“......你要回鹊山吗?”
“不。”
她的笑容虽淡,却很轻松,就是跟一个平常的故人谈天,
“霍教主答应我,让我去太医院学医。学成之后,我想去游历山水,创立程式医派,完成师父的遗愿。也见一见那些从未见过的大好河山......或许,等我年老了,就会回鹊山罢。”
林景见点点头,声音有些干涩,
“嗯,这样很好。”
......
清晨刚下过雨,枝头的桃花还带着雨水,一滴滴滴落下来,融入泥土。
而后顷刻消失不见,只留下一点润意。
从头至尾都带着曼妙的婉约感。
少女把目光从越过墙头的那桃枝上移回来,想了想,抬眸看他,眼睛很清澈,
“林景见,还有一件事,我希望你可以答应我。”
“你说。”
她从袖口抽出了一根红鞭。
展开。
“林景见,当年你进鹊山的时候,身上带着三十二道鞭伤,半数伤骨,是我一道一道治好了你,你尚还记得?”
“景见不敢忘。”
“那么我现在得知,你当初受伤,进竹林,许下婚约,然后离去,从头到尾不过就是一场骗局。是,也不是?”
“......是。”
“好。”
她望着他,掌心还握着那根鞭子,语气很平静,
“那么,那三十二道鞭伤,我要你还回来。”
......
“我答应。”
他轻轻扬了扬唇,眉目依旧温润,眼底却多了几分释怀,
“程姑娘,我欠你的,这辈子也不能还。我知道你或许不屑听,但是我还是想跟你说一句真心的对不住。这三十二鞭,我应当还你。”
“等我报完仇,我会来负荆请罪,到那时,若你想要我的性命,我也无任何怨言。”
“不用。”
一道鞭子狠狠地打在他背上,带着凌厉的鞭风,还有她落下的一颗烫人的泪,
“林景见,我说了,从今往后,希望我们再也不要遇见。”
“啪!”
......
她忍着泪,
“你当初受伤,师父后来觉得你来历不明,不肯医你,你身上涂的每一棵草药,都是我在山里亲自采回来的。”
“啪!”
......
“有一回,遇见了一条赤蛇,咬在我手臂上,若不是七渔及时喊来了师父,我就会因此丧命。但是每次看见你的身上的伤口好一些,我都觉得高兴,第二天继续固执地去给你采药,几乎没把师父给气病。”
“啪!”
......
“你说要娶我的那天,我剪了一缕头发给你,想和你结发同心。你却说这是要在成婚那天做的,不肯答应我,我其实察觉出有些不对了,晚上哭了好一会儿,最后也还是信了你。”
“啪!”
“后来你离开鹊山,一走就是近一年,从未传回来只言片语,我从日日等,日日盼,到后来半月都不会想起你,因为一想起你,心里就是密密麻麻的疼,我其实猜到了什么,却一直骗着自己。”
“啪!”
......
“后来我想,我总得要弄个清楚,我来找你,一路上,我见着了无数移情别恋,见异思迁的男子,每见一个,心里就多一分惊惶,日日难眠。霍星朝对我说,倘若男人都已经那么无情,那么女人再痴缠,就是犯贱。我知道他在暗示什么,却始终固执地不肯打破最后一份期望。”
“啪!”
“我重新见到你的时候,你和另一个女人在一起,第一面,我就领悟了所有的事情。我难受的紧,五脏六腑好像被人掏出来,然后千刀万剐,但是我拼命克制着,我对自己说,程知意,男人都已经那么无情,你不能犯贱。”
“啪!”
......
最后一鞭。
她扬起手,狠狠地抽在了他胸口。
“啪!”
“林景见。”
少女弯了弯唇,眼眶虽红,却干干净净,再也没有了一滴泪。
“从此之后,我们互不相欠了。”
她扔开鞭子,大步离开。
林景见躺在院落的泥土地上,身上满是鞭伤和鲜血,嘴唇已经被咬的残破不堪,最后一丝尊严,让他没有在这个女人面前喊出来。
但是她每说完一句话,他就觉得心上多疼一分。
密密麻麻的,也不知道是心里更疼,还是身上更痛。
春寒料峭,风携着桃花,满院子地飞。
最后停在她脚边,微微勾起她的裙摆,直至少女的背影彻底消失在眼前。
他怔怔望着,而后笑开,越笑越大声,最后直接笑出了眼泪。
......
知意,知意。
不知情从何处起,蓦然已是千金意。
而竹林有三景。
翠竹,鸣琴,还有知意。
只可惜,林景见的人生,从来就不是自己的。
“吱呀——”
屋子的门被慢慢打开,里面出现一个扶着轮椅的姑娘。
她的脸上还带着泪,慢慢移动着椅子到他身前,声音轻轻的,
“景见哥哥,我都听见了。”
她低下头,忍住泪,想了很久,终于下定决心,
“景见哥哥,我嫁给你,你不要报仇了好不好。”
......
他缓缓抬头,露出一个温和的笑,
“好。”
“只要你愿意嫁给我,我什么都答应你。”
......
很久很久以前,当他还是一个稚童的时候,他的父亲就是北疆打仗最厉害的诚王。
虽然他是外室子,虽然他只能和娘亲生活在王府之外小小的别院里,虽然他不能告诉任何人,他有一个这么厉害的父亲。
但是每隔半月,或者稍微久一点,父亲就会来看他。
教他骑马,陪他念书,还会亲手雕笔筒给他。
而那个时候,娘亲就会在一旁,温柔地看着他们笑。
那段时时光,慢悠悠的,可真幸福啊。
有一次他听说,父亲生病了,急的不行,第一次求管家带他进府看看。
管家看他可怜,答应了。
那是他第一次进王府。
大大的王府,雕梁画栋,又大气,又漂亮,是他在墙外永远想象不到的世界。
然后他就看见了那个少年,在院子里射箭,意气风发,眉眼肆意,
“大哥,你信不信,我就是让你三箭,你也赢不过我。”
“霍星朝,你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孩,没大没小的,看我不抽你!”
......
原来,他们就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哥哥啊。
他垂下眼眸,跟着仆人往前走。
跟自己,真不像是亲兄弟。
后来,有一天,管家突然告诉他。
他的几个兄弟都战死沙场,唯一的小妹妹也夭折,父亲更是重伤在床,没几年寿命了。
他和四公子,是王府仅剩的一点血脉。
他又求着管家,希望他能带自己进府看看父亲。
而这一去,就是他往后漫长寂寥的开端。
“景见,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防了我几十年,防的心惊胆战,终于忍不住出手了。”
“哈哈哈,我死没关系,左右也活不了多少年了,可他为什么那么狠,为什么连我的儿子也不放过!”
“五个儿子,五个儿子啊,最后就只活下来一个!哈哈哈,我霍岳起为君为国几十年,到最后竟落得如此下场!他狠,他真的狠!”
他跪在父亲床边,红了眼眶,
“爹,他是谁,你告诉我,我帮你报仇!”
父亲静静看了他很久,最后苦笑一声,闭上眼睛,
“哈哈,我还是不甘心!还是不甘心!我凭什么甘心!”
霍景见永远记得父亲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景见,爹对不起你。
一开始他不太懂。
后来,漫长的岁月中,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父亲要说对不起。
并不是因为要丢下他和娘亲,也不是觉得把复仇的任务交给这么小一个孩子而觉得不忍。
而是,在他跟霍星朝之间,他最终选择了放弃自己。
他劝霍星朝放手,临死前还攥着他的手不许他报仇,不然就死不瞑目。
可是他还是不甘心,愤怒,想报复。
生的那一条路,他留给了霍星朝。
死的这条,他交给了自己。
“景见,林良的女儿林知意,其实压根不是什么官宦小姐,而是皇帝和林良夫人通奸生下来的私生女。”
“他儿子多,女儿却只有那么一个,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去见见她。”
“他这个人生性多疑,对谁都不信任,唯一对这个女儿,有求必应。这味熏香对旁人没事,但他早年因为中毒,只要闻到这香,一开始察觉不出,后来却会越来越痛苦。”
“我要让他一辈子活在心悸当中,闭上眼就是噩梦,七窍流血,死也死不干净!哈哈哈哈.......”
他最后说,
“景见,爹对不起你。”
......
最爱的人,对你说的最残忍的话。
就是对不起。
对你不起。
但是只能抛弃。
林景见的人生,从那个时候起。
就再也不是自己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