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黝黑的洞窟深处隐藏着石阶。
沿着石阶层层往下,微弱的火光似深海中的浮游生物一般,在接近底部的时候若隐若现。
幽暗的地牢与世隔绝,白色的身影被铁链锁着,双手吊在身侧的石壁上,蓝色的妖火不知以何物为养分沿着铁链自燃,整个场景都透露着一股诡异而阴森的气息。
纱织来到石阶的尽头时,见到的就是白童子被奈落关在地牢里的模样。
听到脚步声,被铁链绑着的妖怪抬起眼皮,十分不讨喜地冷笑了一声。
“你还活着。”
“……”
为什么每个人开头都是这一句?
纱织在白童子的面前蹲下来。
“我都听说了。”
白童子和赤子想要背叛奈落取其代之,认为没有了心脏的奈落只是一个空壳,为此不惜打造出了名为魍魎丸的妖怪来保护脆弱的赤子,但两人的阴谋被奈落识破,赤子被奈落重新吸收,白童子则被奈落无限期地关押了起来。
她将对方的话原封不动地还回去:
“真意外,你居然还活着。”
白童子的表情立刻变得十分不爽。
轻易被奈落看穿了自己想要背叛的心思并施以惩罚,这件事估计对他来说十分丢脸吧。
“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件事?”
铁链哗哗的声音响起,缠绕在铁链上的妖火忽的窜起,白童子停下动作咬住唇角,像是被掐住了喉咙似的立刻没了声息。
手腕被铁锁吊起,对方以十分难看的姿势膝盖着地,身体前倾时就像有一双被无形的手压在颈后,既无法坐直,也无法站立,躺下休息更是想都别想,若是普通人的话膝盖早就磨得血肉模糊。
“我现在弄不断这东西。”纱织摊开手里的被褥,将被子盖到小孩子模样的妖怪膝上,“暂时只能给你加层被子。”
“……拿开。”白童子一点也不领情,不知是不是光线的作用,他的表情看起来相当难看。
“侮辱我就这么有趣吗。”
纱织:“超级有趣的。”
“……”
白童子神情难辨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讽刺地勾了勾唇角。
“想知道我为什么会活下来吗?”
“……因为奈落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差劲,其他人会想要背叛他是理所当然,所以良心发现地留了你一命吗?”
“……”
白童子的眼神明晃晃地写着「怎么可能」。
就算陨石撞地球,奈落那颗黑漆漆的心脏里也不会有良心这种东西。
差点被她带偏的白童子冷哼一声,紫色的眼瞳里似笑非笑地浮现出讥讽之色。
“我问他想不想知道你和我说了什么。”
纱织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随即,她回想起来,在被奈落吞进身体里之前,她似乎的确短暂地和白童子聊起过关于桔梗的话题。
“……就这?”
没想到奈落居然也这么八卦,而且关心的还是他自己的八卦。
纱织在心里摇摇头,心想果然不论人类还是妖怪,都无法拒绝吃瓜的诱惑。
阴冷的地牢不适合久待,她换了个话题:“你知道神乐和神无的下落吗?”
神乐取回了她的心脏,如今脱离了奈落的掌控,但她醒来后没有见到神无的踪影,作为奈落的第一个分丨身,神无一直深得奈落的信任,如今行踪不明,白夜似乎也不知道她去哪里了,作为奈落的最后一个分丨身,当他诞生时神无已经不知所踪。
“……不知道。”白童子冷冷道,“大概是已经死了吧。”
纱织自动忽略了他的后半句。
奈落不知道两人的下落就是好消息。
“谢谢。”
“……”
纱织撑着膝盖站起来,朝白童子笑了笑。
“我明天再来。”
对于她的这些行径,负责监视她的白夜表现得不置可否。
虽然对于奈落的吩咐有求必应,作为员工来讲无可挑剔,貌美却散漫的妖怪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股消极怠工的气息,如果没有奈落的命令看起来真的很想当一条咸鱼。
有时候纱织真的很想问他究竟是奈落的分丨身还是从别处抱来的,看穿她疑问的妖怪只是耸了耸肩,表示如果是那样的话倒好。
遭到接连的背叛,奈落这次制造分丨身时留了一个心眼,只要作为本体的他死去了,身为分丨身的白夜也会跟着一起完蛋。
因此,哪怕只是为了自己,白夜也不得不勤勤恳恳地为奈落卖命。
话说回来,好好的家族企业只有奈落一个人得利,其他人不会想着背叛他另起炉灶才怪了。
“如果赤子是奈落的心脏,那鬼蜘蛛的心去哪里了?”
洞窟的尽头是陡峭的悬崖,纱织扶着岩壁站在悬崖边上,低头望向白雾茫茫的谷底。
“这种事情你应该去问奈落本人。”
白夜背着刀,抱胸靠在洞窟旁。
他擅长使用幻术,真身待在这边监视她的同时,其他的幻影还要在外面执行奈落的任务。
“不行,你难道看不出来吗,我最近在躲他。”
“……为什么?”
“因为太危险了。”纱织一本正经地回答。
“真的太险了,我上次差点就被他引出了回忆杀。”
白夜露出「又来了」的神色,好像在说她又开始往外冒不知所谓的词汇了。
“回忆杀是什么?”
“在唯心主义的世界里,那是非常危险的东西。”
“……比如?”
“比如第一次见到妖怪时吓得嗷嗷大哭的糗事啊,一边大哭一边痛殴妖怪的糗事啊,还有以为这一切只是一场噩梦结果发现事实并非如此然后继续嗷嗷大哭的糗事。”
“……”
对方露出难以言喻的表情。
“好吧,嗷嗷大哭那一段其实是我编的。”
纱织背着手,小指轻轻勾在一起。
白夜:“……我还是不太明白。”
“没关系,我已经习惯了。”
纱织踮了踮脚,抬手往空中一摸:“这里有结界吗?”
白夜叹了口气,认命地幻化出一只纸鹤,随手往前方一扔。那只纸鹤直直地飞出去,撞到她前方的空气时忽然被看不见的屏障弹了回来,吧嗒一声掉落在地,化作粉尘随风散去。
波动的结界恢复稳定,再次从空中消隐踪迹。
“我果然还是搞不懂。”纱织收回目光,“没有办法用科学解释的东西真麻烦。”
但它们确实存在,就和这个世界,和她的本身一般。
山脚下的村民都待她很好,背上的伤疤添了一道又一道,到了后来她已经不会去在意,不管是怎么样的妖怪找上门来她都能面不改色地将对方暴揍一顿。
她已经死过一次了,所以这一世她决定恣意而活。
在战火纷飞的年代,她其实已经过得很好,不需要担心每日的三餐,不需要时刻提心吊胆。
被妖怪称为怪物,被村民们信靠依赖。
「虽然有时候会说一些奇怪的话,但有纱织在真是太好了。」
她存够了钱,给自己安了一个家,家具简陋但布置温馨,屋外是连绵的竹林,被风一吹时竹叶簌簌而动,听起来就好像干燥的雨水从远方落向大地。
她学会了打猎,学会了修篱笆,学会了千里迢迢去河里打水,学会了和奇怪的玉石碎片说话。
她明明一直都很认真地活着,比谁都更加努力地去适应这个时代。
……真讨厌啊。
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瞬间,她却仿佛觉得自己被看到了一样。
被一个心脏漆黑、玩弄人心几乎出自本能的妖怪看到了。
“你就是因为这种简单的原因把奈落气走了?”白夜忽然出声道。
“……?”
“你难道不记得了?”白夜模仿着她当时的语气,摆出一副无比认真的表情,“「我觉得你还是不要逃避自己对桔梗的感情比较好,爱慕这种东西,越是压抑只会越让自己痛苦。」”
模仿完毕,他语气平平地补充:
“我当时真的以为自己会死。”
纱织:“……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奈落那家伙窥探别人的内心在先,她只是委婉地给对方提了点感情上的建议,希望对方不要再继续钻牛角尖。
既然赤子是奈落的心脏,奈落在白灵山出手伤害桔梗这件事就说得通了——心都直接给扔了,这可不就能狠下杀手吗。
她也没想到奈落会这么斤斤计较,在人见城分手吵架的那一次,她好像确实说过他无法摆脱自己的人类之心。
但谁曾想对方不止上了心,还一直耿耿于怀,在白灵山的时候直接付诸行动将自己的心脏剥离体外——就真的很记仇,很小心眼。
不过,这个心脏估计是奈落的妖怪之心,赤子和白童子对桔梗毫无反应,和鬼蜘蛛当时为桔梗疯狂为桔梗出卖自己灵魂的狂热模样截然不同。
那么,鬼蜘蛛的心到底去哪了呢。
纱织觉得自己似乎应该负起责任来,也确实这么做了。
虽然反响并不良好,但她因此获得了短期的清静。
白夜:“女人这种生物真可怕。”
如今四魂之玉即将收集完全,只剩下钢牙和琥珀的碎片还没有落到奈落手里。
从五十年前开始的宿命的红线,似乎已经织到了末尾。
纱织和这个宿命并无关系,顶多只能算一个旁观者,而且还是断断续续的那种。
遥远的天边掠过飞鸟的痕迹,她站在悬崖边上看着日光映在云海上的倒影。
那一天似乎也是这样平凡的天气,她穿过古朴的森林,沿着往返过数百次的道路去河边打水,温淡的日光被树影筛落,月牙形的洞窟横盖在碧波荡漾的水面上,一切都和平时没有什么不同。
她捡到了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妖怪。
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在她抬眼望去的瞬间。
……她并不相信命运这种东西。
但这个世界上存在无数的巧合,连世界的诞生本身都可能是纯粹偶然的事件,这许许多多的巧合和偶然连结在一起,穿过时间和历史的河流,最后抵达的刹那——
虽然不应该用命运来形容,但那究竟是什么呢。
纱织感受到了那个瞬间的特殊。
风向改变了。
有一些人,在这个世上也许就是为这种特殊的瞬间而活着的也说不定。
纱织离开崖边,转过身。
“……快退下!!”白夜神情倏变,呼啸的流光从天边飞速而至,撞到结界上迸裂出猛烈的妖气。
一时间地动山摇,山体碎石簌簌坠落,纱织一个踉跄,抬起头时忽然觉得这个画面有些眼熟。
白夜啧了一声,操纵着巨大的藤蔓破土而出,那些藤蔓穿过结界,将洞口遮挡得严严实实,但在下一瞬被纷杳而来的风刃利落地切成了碎片。
阴影从空中纷纷而落,神乐一挥扇子,卷起飓风砸向裹挟妖气的结界。
“你还愣着做什么呢,笨蛋!!”
反应过来时,她好像已经在笑了。
可能是帮手,可能是朋友?
白色的毛茸茸缀在身后,和神乐一同出现的妖怪单手握刀,神色冷冷地浮在空中。
“奈落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