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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7章|为爱人姬雪生女偿国债白虎赴险(1 / 1)

因了无孔不入的黑雕,张仪于第一时间得到孙膑的死讯,几乎惊呆。

“我鼻孔里的每一根鼻毛都不信!”庞涓冷笑一声,耸耸肩道,“不瞒张兄,孙膑这套把戏玩多了。不是在下亏说他,孙兄没有下限,当年他装疯卖傻,连屎都抓起来朝嘴里塞,我可怜他,照顾他,可他呢,这你全都看明白了,从头至尾,是在骗我。这骗过在下,又来骗你张兄了!”

“生就是生,死就是死,焉能骗人?”张仪责他一句,长叹,“庞兄呀,无论如何,你我四人是一门子里出来的,战归战,斗归斗,鬼谷数年,一个锅里搅勺把,一块草坪争短长,这份情谊,任什么也割舍不掉。在下相信孙兄之死是真的,他怕是顶不住了。一条残躯,千里奔波,这又呕心沥血,与庞兄斗智斗勇,加之田忌的遭遇,想是孙兄他⋯⋯”

“有了,”庞涓眼珠子连转几转,“听张兄这讲,孙兄已经娶下瑞梅公主,育出一女一子,这倒是好。在下使庞葱护送夫人瑞莲前往甄邑探访,一则安抚她姐,二则代我等吊唁孙兄,顺便探个实情,岂不是好!”

“就依庞兄!”

孙膑灵柩入土未及七日,庞葱车载瑞莲赶到。负责治丧的苏秦早已洞晓,将一切安排得滴水不漏,放任庞葱,让他可以随处转悠,任人打探。一直被蒙在鼓里的瑞梅更是真心伤悲,见到娘家妹妹,泪水便如断线的珠子,呜呜咽咽,几次哭个气绝。

庞葱转悠数日,验看陵墓与齐王诏封,察言观色,四处探问,从各路得到的讯息汇总一处,结论指向一个:孙膑是真的死了。

甄邑地小偏僻,做什么都不方便。瑞莲在大都市里住惯了,不过数日,受不了,决定回梁。

“梅姐呀,”瑞莲将行,劝说瑞梅道,“孙将军走了,梅姐的心愿也当了了。此地偏僻,梅姐带着两个孩子,尤其是这个尚未足月的小外甥,会有诸多不便。阿妹这想,梅姐莫如随妹回大梁去,暂先住在申哥府上。有申哥在,我也放心些。再说,住得近了,阿妹早晚得空,也好去望望梅姐。庞涓欢喜孩子,必会善待两个外甥,尤其是这个小外甥,待他长大,我就让庞涓教他兵法,没准儿又是一个将军呢!”

“谢莲妹好意!”瑞梅淡淡说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梅姐既已嫁入孙门,生是孙家的,死也是孙家的。孙家祖邑就在此地,齐王善待我家,这又封户一千,够我一家吃用了。再说,孙膑尸骨未寒,仍旧孤零零地躺在地下的棺木里,你让梅姐⋯⋯”说着,呜呜哭起来。

“好了,梅姐,”瑞莲紧忙安抚,“你还在月子里,哭多了伤身子。娃子小哩,梅姐得养足身子,奶水多多的,把娃子养得白白胖胖,将军之灵看到了,该有多开心!”

瑞莲句句离不开娃子,倒是提醒了瑞梅。

“莲妹,”瑞梅止住哭,擦干泪,盯住她的肚子,“你这⋯⋯也该给庞将军生一个了!”

“我做梦都想呀,姐,”瑞莲伤心了,哽咽,“可我⋯⋯生不出⋯⋯”

“我晓得阿妹的病,是宫寒。”

“是哩,”瑞莲止住哽咽,急切道,“我问过宫医了,他们也说是宫寒。”

“宫医给你开药没?”

“开过了,吃过几剂,没用。”

“我在齐地讨到一个偏方,说是专治宫寒,阿妹可以试试!”瑞梅打开一只木盒,摸出一只小锦囊,递给瑞莲,“听给方子的人说,这药有点儿苦呢。”

瑞莲皱眉:“我就怕苦。”

“苦过就是甜了。阿妹已经二十大几,再不生,怕就迟了。再说,庞将军⋯⋯”

“嗯,我晓得哩。”瑞莲点头,“这次回去,我一定吃,捏住鼻子也喝完它!”

“这才是莲妹!”瑞梅捏住她的手,鼓励道,“等莲妹有孩子了,就抱给阿姐看看,让他仨一道玩耍!”

“好哩。我回去了,阿姐保重!”

姐妹依依惜别。

甄邑离大梁不过三百来里,瑞莲一行不消数日就已赶回。

庞葱、瑞莲各将所见所闻讲述一遍,庞涓问清每一个细节,始信孙膑是真的死了,长长嘘出一口气,却又不免失落,内中起了知音不在之憾、惺惺相惜之疼。

是夜,庞府后花园中,孙膑当年居住并诈疯的那个小院子被装饰为孙膑的灵堂,庞府男女老幼尽衣缟素,巫师作法,哀乐声声。

庞涓悲从中来,放声长哭。

庞涓哭得正悲,张仪赶至。

二人坐在孙膑灵前,摆满一案菜肴并四只酒爵,抱来一坛老酒,一边喝酒舒闷,一边回忆往昔。

借着酒兴,庞涓如数家珍般叨唠旧事,讲他如何与孙膑邂逅,孙膑父子如何血战平阳,他如何看不惯魏卒,如何放走孙膑,二人又如何在宿胥口的酒肆里再次相遇,他如何再度解脱孙膑的窘境,孙膑如何舍命助他,又如何随他回乡救父,如何中陈轸圈套,二人如何受困于狱,如何在狱中结义,孙膑如何舍命陪他,二人如何得白虎解救,等等,尽管强调自己也曾有恩于孙膑,但更多的是讲孙膑对他的种种之好,满口感恩之语,没有一句怨辞。

张仪听得伤感,半晌方才叹喟:“今天在下算是看到真正的庞兄了!”

“唉,张兄啊,”庞涓亦出一声叹喟,“在此世上,知我、惜我的,莫过于孙兄;知孙兄的,也莫过于在下了。昔年在下听闻伯牙与子期趣事,引为笑谈,今日方知,知音难觅。在下与孙兄并世而存,既是对手,又是知音,本该相得益彰、各成功业才是,岂料⋯⋯大业未成,知音却失,叫在下如何不感伤啊!”

想到自己与苏秦,张仪亦是唏嘘再三,悲从中来,与庞涓把酒论盏,双双喝个死醉。

灵堂前,杯盘狼藉。

几盏火烛分别灭去,最后一抹烛光洒在另外两只谁也没喝的酒爵上,映出亮光。

清明这日,恰逢儿子双满月,瑞梅安排仆从杀猪宰羊,隆重祭祀。

太阳西沉,月明星稀。

孙家宗祠里,再无旁人。瑞梅拖着疲弱的身子,将自己的一双儿女抱一个,拖一个,缓步趋至列祖列宗的灵位前,一一祭拜。

宗祠里一片死寂,只有仲春时节院中传来的一阵轻过一阵的和风过柳声。

最后一个灵位是孙膑的。

望着夫君的牌位与画像,瑞梅一直紧憋的泪腺终于放开,将仍在熟睡的儿子轻轻托起,半是呢喃,半是啜泣:“孙膑,睁眼看看吧,看看我们的这个孩子,长得像你哩。他出生在路上,他懂事,他从来不哭,他⋯⋯他在等着你这个大大为他取个名字呢,我的夫君哪,你可说话呀,呜呜呜呜⋯⋯”

瑞梅正自失声悲泣,身后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叫孙楠!”

在这静寂的夜里,在这空无一人的宗祠,这声音犹如万钧雷霆。

瑞梅惊呆了。

瑞梅震颤了。

瑞梅如同遭到天雷一击,毛发尽竖,却连冷战也打不出来。

菊儿听个真切,蓦然回头,又惊又喜,欢叫一声:“娘,快看,是我大!”说罢,爬起来就朝门口跑去。

女儿这声喊让瑞梅回过神来,扭头望去。

忽明忽暗的灯光下,一辆轮车当门而立。

车上端坐一人,正是她的夫君孙膑。

轮车后面,苏秦扶着把手,朝她们微笑。

再后面,是飞刀邹和木实。

“天哪!”不知是喜极,还是以为撞见鬼了,瑞梅惊叫一声,昏厥过去。

次日晨起,甄邑百姓不无惊愕地发现,孙家大宅空无一人,孙家祠堂一切如昨,只是寻不见瑞梅母子三人了。

转瞬之间,两员战将,一死一逃,齐威王大受打击,几乎于一夜之间变老了。

在不到两个月里,威王的白发多起来,牙齿连掉几颗,瞳孔无光,反应迟钝,腰总是弯着,步态蹒跚,像个刚刚学步的孩子,手指不时颤抖,有时一直闷坐半日,有时莫名其妙地自言自语,状如行尸走肉,能吃能喝,只是什么也记不起,谁也不睬,莫说是前来探望的王后、太子、邹忌等人,即使对一直侍寝的美少女也一个不认了。

辟疆秘传太医,询问威王病情,太医应道:“此病因于肾精枯竭。经书有载,‘肾生精,精生髓,髓荣心’。肾精一旦枯竭,髓不荣心。心为元神居所,居所不‘荣’,元神出离,大王是以得下此病。”

“可有医治?”辟疆急了。

“唉,”太医摇头,良久,长叹一声,“不瞒殿下,臣多次劝谏我王戒色养生,王上非但不听,反而旨令臣熬制亢阳之丸。臣不敢不从,只好在阳丸里加入滋阴材质,使王上既能御女,又可养生。只是,这些材质效力有限,加之王上⋯⋯”略顿一下,省去“过淫”二字,复叹一声,“王上是以越来越虚,终至肾精枯竭,臣⋯⋯无力回天矣!”

“既如此说,不能怪你,好生调养就是。另,父王病情,不可外扬!”辟疆吩咐几句,挥退太医,使威王内宰拟诏授命,加盖威王玺印,将大小朝政委命于太子裁决。

至此,齐国在表面上仍旧是田因齐为王,而在实质上,王权已全部移至太子田辟疆。

孙膑一家四口被苏秦悄悄安置在宋国定陶,地点是孙膑选的。围魏时,孙膑住在定陶,留意到一处僻巷中有株百年老梅,为瑞梅计,决定在此隐身。偏巧有老梅这户人家移往睢阳,留下空宅,由木实出面将宅子租了。

苏秦安排木实及几个墨者守护,自与飞刀邹赶回邯郸,发现木华已在府中恭候,带来一个预料中的喜讯:姬雪已生一女,请他前去为女取名。

苏秦未及多想,备车与飞刀邹、木华往驰武阳。

为防不测,苏秦易装扮作前往燕地置办皮货的邯郸皮货商,飞刀邹、木华做其仆从,在武阳城中寻个偏静客栈住下,于人定时分,趁夜色赶到离宫隔壁的墨者窝点,匠人装扮的屈将子已在守候。

“屈前辈,”苏秦扑地跪下,“晚辈拖累您了!”

“呵呵呵,苏大人,你这是金贵头,老朽承受不起啊。”不待苏秦叩下,屈将子已将他提溜起来,顺手扶在席上。

“前辈,听您这话,苏秦愈加惶恐了。”苏秦连连拱手。

“大人不必惶恐,”屈将子又是一笑,“先巨子飞升之前,特别嘱托老朽,说苏子安危事关天下福祉,要老朽不惜一切护佑大人。身为墨者,巨子之命不敢有违,老朽余生,这就搭在大人身上了。”

“先巨子英灵在上,请受苏秦一拜。”苏秦复又起身,望空遥拜。

这一次,屈将子没有拦他。

“屈前辈,”苏秦拜毕,复归原位,冲屈将子拱手,“晚辈与雪儿之事,实属不该,只是,事已至此,何去何从,还望前辈指点。”

“呵呵呵,”屈将子再出几笑,“大人与公主的事儿,前前后后,公主全都讲给老朽了,没有什么该与不该的。缘由天定,你二人既然有缘,就当顺天应命才是。”说着,伸手指向密道,“苏子,我已禀过公主了,小公主这辰光想必急于看到她的阿大呢!”

苏秦谢过,起身走进地道,不一时,来到他所熟悉的地下寝宫。

“苏子⋯⋯”早已守候的姬雪迎上,一头扑进苏秦怀里。

二人热切拥抱。

“苏子,”姬雪微微哽咽,“雪儿⋯⋯雪儿想为苏子生个男儿的,可⋯⋯”

“雪儿,”苏秦将她搂得愈加紧了,“男儿没有什么好,苏秦厌倦男儿了,苏秦谢过上天了,谢他赐给你我一个女儿!”

苏秦松开她,急不可待地走到榻前,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下凝视襁褓中的女婴。

女婴睡得正香。

苏秦俯下身子,在她柔软的小脸蛋上轻吻一下,转向姬雪:“雪儿,真像你呢!”

“像你!”姬雪甜甜一笑,“小时就听母后说,女儿像父,男儿像母。今观霏儿,真的像你呢,那脸型、鼻子,还有嘴,无一处不像你!”

“霏儿?”

“是的,”姬雪应道,“生她那日,刚好是清明,细雨霏霏,我就叫她霏儿。这是她的小名,大名当由做父亲的来取。苏子,你这就为她取一个吧!”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苏秦脱口吟道,泪水涌出。

这几句取自《采薇》,属于《诗》中的“小雅”,是说征人奉王命于春日出征,到冬日仍旧未回,只能在外遥望家乡,徒劳思念。姬雪取景抒情,站在他这个“征人”的角度为女儿取名,真正让他感动。

“是哩,”姬雪泪水亦出,“‘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雪儿晓得,苏子不是不归,是‘戎车既驾,四牡业业。岂敢定居,一月三捷’。”

姬雪再借此诗,对他这个“征人”经年不来看望非但没有半句怨言,反而夸他“王命”在身,日夜奔波,这又取得“一月三捷”的辉煌战果。更重要的是,她还晓得“征人”无时不在“来思”,也即无时不在思念她,有此足矣。

“雪儿,”苏秦紧握姬雪之手,一双泪眼直视她,“你遇此‘征人’⋯⋯后悔吗?”

姬雪摇头,有顷,轻声道:“夫君,为我们的霏儿取个大名吧。”

“这就是她的大名。”苏秦看向婴儿,指姬雪,指自己,“姬苏霏霏。”

“是苏霏霏,”姬雪小声喃道,“去掉姬字吧。”

“雪儿,”苏秦看向远方,“我取的意是,姬水河边,苏华霏霏。这名字有你,有我,就让你我共同的霏霏与征人无关吧。”

姬水是周室先祖发祥之地,也是姬姓出处,苏华是苏草之花,苏草即紫苏,是路边野地随处可见的野草,其花色紫,其嫩叶可食。

“为什么?”姬雪伏在苏秦胸前,声音愈加轻柔,“是征人太累了吗?”

苏秦长叹一声,将姬雪紧紧拢在胸前。

“我的征人,”姬雪挣开身子,“累了,你我这就歇息吧。”

“雪儿,”苏秦却将姬雪紧紧拢住,“在歇息之前,你须应下一桩事情。”

“你说。”

“姬苏霏霏,我明天抱走。”

“抱⋯⋯抱走?”姬雪傻了。

“是的。雪儿,记得上次我在这儿时,你曾说过的话吗?关于我们的霏霏。”

“我⋯⋯”姬雪闭上眼去,眼前浮出去年的那个夜晚,耳边响起自己的声音:“雪儿全都想好了,只要雪儿怀上孩子,就闭门不出,对外宣称先君托梦于我,要我闭关一年,与先君之灵沟通。待吉时来到,雪儿就在这密室里生产。之后,就将孩子交付木华,托她寄养于外,寄养于一户姓苏的人家。再后,雪儿就寻个机缘,认他做义子,让他堂而皇之地向雪儿叫娘!”

姬雪眼中泪出。

“雪儿,你讲得是,霏霏既然来到世上,我们就要为她负责。她不能留在此地,她必须走。”

“你⋯⋯你要把她带往何处?交给何人?”

“交给木华,交给屈前辈。”

姬雪轻轻点头。

“雪儿,从明日始,就让我们的霏霏做个小墨者吧!”

姬雪再次点头。

这一宵,姬雪没睡,苏秦也没睡。二人静静地坐着,四只眼睛久久地凝视襁褓中的霏霏,都似要把她刻在眼珠上,记在心坎里。

霏霏很乖,一觉睡到天亮,没哭,没闹,也没讨奶吃,只是安生地躺着。

蓟城燕宫后花园的荷花池边,易王在手把手地教公子微识字。公子微是王后秦姬(秦惠王长女嬴嫱)于大婚后为易王生养的第一个孩子,虎头虎脑,眼睛像嬴嫱,但骨架,甚至走路的姿势,像极了易王,看得易王左右是爱。王后嬴嫱远远地倚在凉亭围栏上,有一眼没一眼地望着这对父子。

父子正在亲近,纪九儿快步走来,在易王耳边轻语一句。易王惊愕,吩咐公子微去投王后,急匆匆地与纪九儿走向前殿。

殿里跪着一个宦人,是纪九儿安插在姬雪身边的头牌眼线。

“有什么事,细细报与王上!”纪九儿吩咐道。

“我王万安,”那宦人叩过,禀道,“贱婢受王命侍奉太后,一切安好,只是近一年来⋯⋯”略略一顿,“太后性情大变,未曾走出离宫一步,这且不说,还把后院的门早晚上锁,将我等十余从人尽皆赶出,只留春梅等三人。”

“这个本王晓得了。”易王应道,“前番听你报说,太后梦见先君,要请巫女为先君祈祷,不知巫女寻到否?”

“寻到了。”那宦人应道,“奇就奇在那巫女,自进去后,未曾见她再出来过。通往后院那道门,早晚都是闩上的,只在用膳辰光,才开启,以取膳食。贱婢隔门偷窥,院中少见人影,使人上房探看,却未见异常。”

“既然未见异常,你来此地禀报什么?”易王不耐烦了,起身欲走。

“王上且慢,”宦人接道,“就在一月之前,也是凑巧,贱婢闹肚子,夜半出恭,隐隐听到有婴儿啼声。”

“婴儿啼声?”易王眉头紧凝,看向那宦人。

“正是。”那宦人接道,“啼声隐隐约约,像是在数里开外,寻常人根本听不到。贱婢天生耳聪,莫说是鸟兽虫鱼,纵使十丈开外蛇游草莽,奴婢也辨得出来,何况是在夜间。”

“婴儿何在?”

“奴婢循方位望去,却是先君陵园。先君陵园方圆约十数里,除守陵人之外,并无人家。接后数日,臣使人寻访,几户守陵人家皆无婴儿。”

“那⋯⋯婴儿啼声呢?”

“婴儿啼声,贱婢全力倾听,白日嘈杂,只在更深夜静辰光,偶尔有闻。”

“每夜都能听到吗?”

“差不多,偶尔间隔一夜两夜。”

“不会是⋯⋯”易王听得汗毛竖起,“闹鬼吧?”

“是否闹鬼,贱婢不得而知,只是最近旬日,贱婢连续数夜,再也听不到了。”

“听不到就好!”易王嘘出一口气。

“王上不觉得奇怪吗?”纪九儿挥退宦人,小声禀道。

“哦?”

“太后赶走从人,一年多来足不出户,女巫只进不出,夜半婴啼⋯⋯”

“你是说⋯⋯”易王倒吸一口冷气,不可置信地望着纪九儿。

“王上,”纪九儿嘀咕,“臣婢以为,太后那儿,没准儿真的闹鬼了呢。”

“你详细查探。”易王看向纪九儿,略顿,叮嘱,“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可惊动太后,眼下还不到招惹她的时候。”

“臣领旨。”

乍然得到全本的《吴起兵法》,庞涓视作珍宝,连日研读,大有感悟,回头详审桂陵之战的前前后后,不得不对孙膑的宏观战略格局及微观战术手段由衷叹服。

在宏观层面,庞涓得出,孙膑胜在马上。通过改车为骑,孙膑扩展了齐兵的机动回旋半径,非但削减了齐国技击对大魏武卒的弱项,且使魏地遍野狼烟,成就疑兵之计,迫使惠王连发班师诏令。微观层面,孙膑也做得漂亮,尤其是智破他的缩头龟阵,断非运气所致。

然而,解招何在呢?

庞涓苦思冥想,数夜无眠。要破齐轻骑,首在知骑。庞涓幼时骑过驴,后来骑过马,但就他所知,马背上光溜溜的,虽借用胡人妙法,骑手已在马背上铺层兽皮软垫,但久骑仍旧屁股生疼,何况战马狂奔,上下颠簸剧烈,不被震飞,也是够呛。更要命的是,骑手双脚在马身两侧空悬,即使从小就离不开马的胡人,也会时不时地从马背上摔下。可想而知,齐人习练骑手,绝非一日之功。想到齐人为实现这个战略,连年举办赛马,举国为马而狂,在养马技术上更是后来居上,甚至已不亚于北地胡人,而在他的魏国,依旧在发展步卒,马多用于驭车,骑术只用于斥候,短期内根本无力与齐比肩,庞涓开始头大了。

“齐人可以用马,我何尝不能?”庞涓下定狠心,“无论如何,我要组建骑师,以骑对骑,以机动对机动!”

庞涓谋定,召来总管蔡俊,讨论组建骑兵的种种细节,同时拨给他五千军马,放手让他组建一支能够快速机动的骑师。

放下这头,庞涓着力于恢复武卒建制。青牛部下的数千虎贲及逾二万武卒或殉身于桂陵,或战死于赵地,亟待补充甚至重建。

庞涓与青牛谋议数日,感觉眼下人力不愁,缺的是装备,尤其是甲盔与兵器。桂陵之战中,将士们的甲衣及兵器全被齐人作为战利品收走了。武卒的甲衣及器械尽皆来自魏地或韩地的能工巧匠之手,件件皆是精工细作,单此一项,魏国就损失惨重,让庞涓心疼数月。

制作甲衣、兵械诸事尽归工坊,而工坊又隶属于司徒府。庞涓置下酒席,宴请白虎。然而,白虎非但没有领情,反倒赶在庞涓开口之前,倒起苦水来。

“恩兄啊,”白虎将庞涓斟好的酒爵推到一边,脸上不无忧伤,“去秋闹灾,收成不好,眼下青黄不接,民无隔夜之粮,各县邑皆有灾情,万千百姓抛家离舍,拥塞于途。在下每念及此,心如刀绞。听说三军从邯郸回撤时带回不少钱物,愚弟恳请恩兄拨出少许,赈济眼前春荒,救百姓于水火之中!”

“邯郸财物?”庞涓眉头微拧,长叹一声,“唉,贤弟呀,这些谣传你也听信?三军撤离时,你看见了,举国百姓看见了,沿途赵人也都看见了,车上所载无不是将士尸骨,哪来的财物?自始至终,贤弟并没去过邯郸,大哥却是身在其中呀。邯郸城中是有不少财物,但赵人愿意心甘情愿地托给我们吗?早在围城之时,他们就已做了最坏打算,在弃城前全部处置过了,金银等物,或隐匿于地下,或在溃围时随身携带,能够留下的只是仓中未及藏匿的些许粮食,却又扔给我们数以十万计的饥饿百姓,大哥总不能看着这些赵人活生生地饿死吧。至于赵宫所藏之丝帛、珠玩等物,将士们确也载回一些,但早已悉数清点,造册存放于国库,由我王调拨赏赐。三军将士只是上沙场征战,不敢藏私!”

“唉,”白虎见庞涓把话堵死,亦出一叹,“民在难中,我却库无余粮,身为司徒,在下⋯⋯”看向一侧,有顷,瓮出几字,“心如刀绞!”

“好了好了,”庞涓不耐烦地打断他,举爵,“这儿不是朝堂,不议民难,在下请贤弟来,只为两件事。一是私事,久未见到贤弟了,这与贤弟品品酒,叙叙旧;二是公事,欲求贤弟助兄一把,成就一桩大事!”

“求字不敢,恩兄请言公事。”

“桂陵一战,武卒受创最重。”庞涓侃侃言道,“我当务之急有二。一是取齐人之长,组建骑师;二是重组武卒,再振武卒雄风。组建骑师之事,为兄自有处置,武卒征召,我已交给青牛,欲求贤弟的只有一事,就是在六个月之内,贤弟要为大哥造出两万套甲胄。”说着端起案上酒爵,递给白虎,“来,贤弟,为这两万套甲胄,干!”

“恩兄啊,”白虎接过,缓缓放下,“这爵酒恕弟不能干。”

“为什么?”

“因为这两万套甲胄,莫说是在半年之内,纵使在三年之内,愚弟也拿不出来。”白虎拱下手,起身,毅然离去。

话不投机半句多,他们之间显然是话不投机了。白虎酒至半场拂袖而去,庞涓脸上着实下不来台,脸色红涨地坐在那儿,听着白虎的脚步声渐响渐远,直至消失在府门之外,方才扬起脖子,将爵中酒一口饮干,狠狠地摔爵于地,面孔近乎扭曲。

走出庞府,白虎略一踌躇,驾车驰往朱威府中,将庞涓所求略述一遍。

朱威觉得问题严重,扯白虎赶到太子申处。

“这些我已晓得了,”听完白虎所说,太子申拿出一沓奏简,“这是武安君前日奏请,王上转到申这儿,申正欲寻你二位谋议呢。”

朱威、白虎相视。

“一面是民不聊生,亟待赈济,一面是修兵整械,再展武功。父王将朝事尽托于申,申却徒唤奈何,敢问二位有何高见?”

“一切皆是张仪唆使,”朱威恨道,“臣再请殿下逐走张仪,请公孙衍主政。”

“唉,”太子申轻叹一声,“非申用仪,自也非申能够逐仪。只要父王居于此宫,逐张仪之事,就不可行。不过,你二位倒可各上奏疏,将种种苦处罗列于疏,看王上是何说辞。”

昔日朋友今成政敌,庞涓郁闷,不由得赶到相府,对张仪倾诉。

“委屈庞兄了。”张仪淡淡一笑,半是揶揄,半是自责,“方今乱世,军备一日不可废。司徒府归属相府辖制,司徒竟然没有请示在下,擅自抗拒军备,是在下失职矣。”

此话分明有指责庞涓越俎代庖之意。

庞涓听出话音,连连打拱:“不怪张兄,是在下莽撞了。在下原以为与白虎私交不菲,请他喝酒,一是给他个面子,二是探探他的口风,不料此人⋯⋯唉,一点面子也没给在下!”

“唉,”张仪亦叹一声,“庞兄有所不知,即使庞兄寻到在下,在下也是为难。虽有庞兄推举,王上错爱,在下得居此位,但在下毕竟是初来乍到,尚未建功。在下与庞兄力促伐赵,本为利魏大业,岂料齐人横插一手,使我功亏于一篑。伐赵失利,百官多疑,加上朱威、白虎在魏根深蒂固,富有人望,更有太子罩护,你我二人急也没用。”

“是呀!”庞涓附和一句,猛地一拍大腿,“对了,他们仗恃的是太子,你我有个现成的帮手,何不寻他来着?”

“你是说⋯⋯嗣公子?”

“是呀。”庞涓急切应道,“此番伐魏,魏嗣身为副将,作战勇敢,进退有度,举止得当,我观公子,未来不可限量。听莲儿讲,自卬兄殉国,诸公子中,能得王上心意的只有魏嗣。”

“魏嗣淫而失制,愎而失断,不足谋事矣!”张仪一言否定。

“这⋯⋯”庞涓略怔,“张兄何出此言?”

“此番伐赵,魏嗣得任副将,是因为出身,而非因于战功。伐赵前后,魏嗣未筹一策,未出一谋。赵人撤离邯郸,将军出战孙膑,留魏嗣于赵,大小诸事,魏嗣皆无主张,悉听在下决断。在邯郸数月,魏嗣唯决一事,即滞留赵宫,不舍昼夜,肆意游戏宫室嫔妃,淫荡之名风靡邯郸,赵女躲之如躲瘟神。”

“这个嘛,公子王孙多是这副德行。”

“在下再讲一事,”张仪压低声音,“就在撤离邯郸之前,在下前往赵宫,他身边站有一女颇为妖媚,我们议事她也不走。在下看不过去,将她支走。你猜嗣公子怎么说?”

“他怎么说?”

“他指着那女子道,”张仪的声音越发低了,“她是安阳君的侍妾,千古绝器呀!”

“绝器?”庞涓纳闷了。

“是呀,我也不晓得,问之,嗣公子说,绝器就是她裆里的那个宝器,一旦让它缠上,就如上锁,抽都抽不出,越吸越深,越勒越紧,使人全身酥麻,欲仙欲死,真叫个销魂哩!在下听他讲得下流,苦笑一声,连事也不想与他议了。”

“这这这⋯⋯”庞涓苦笑一声,“是在下看走眼了。在下还以为他勇武,是个将才呢。”看向张仪,“唉,嗣公子不可指望,如之奈何?”

“听说我王患上风湿,你我该当入宫叩安才是。”

“是哩。”庞涓醒悟,笑道,“军国大事,当禀王上定夺,是在下绕道了。”

“庞兄拿上这个!”张仪拿出一囊,递给庞涓,“囊中乃是几剂药膏,为楚人秘方所制,专治风湿,灵验得紧!”

“张兄真是有心,连这个也备好了。”庞涓叹服。

“非为王上所备,”张仪坦诚应道,“香女代在下受蜀女一刺,伤及肩胛,一遇湿寒即疼痛难忍,在下心实不忍,四处求治,不久前得到秘方,制成此膏,寻人试过,颇为灵验。偏巧我王也是此病,由庞兄献上,岂不为美?”

庞涓谢过,袖起药囊,与张仪入宫觐见。

御书房里,惠王斜躺于榻,微微闭目,任由宫人揉捏其腿。毗人站在旁侧,抑扬顿挫地小声吟咏一道道奏疏。

一阵脚步声响,宫值走进,禀道:“武安君、张相国入宫叩安,在外候见。”

惠王坐直身子,挥退宫人,朝毗人努嘴。

毗人搁下奏疏,唱道:“王上有旨,宣武安君、张相国觐见!”

张仪、庞涓趋入,各自叩首。

庞涓叩道:“听闻父王龙体有恙,儿臣诚惶诚恐,特来叩安。”

“呵呵呵,老毛病了!”惠王指指左腿,“是这左腿,当年与韩、赵战于浊泽,寡人受赵人一箭,伤及骨头,但凡湿气上泛,就会犯病,前日厉害,今朝好多了。”

“父王,”庞涓双手奉上膏药,“此药膏为楚人秘制,专祛风湿,儿臣求请父王一试。”

“好好好!”惠王连说几个好字,看向毗人。

毗人接过药膏,收藏起来。

“二位来得正好,”惠王赐席,见二人坐下,指向一堆奏报,“这些奏报,寡人听得心烦,正要召请你俩呢。”

“可为灾情?”张仪看向奏报。

“唉。”惠王长叹一声,“各地闹灾,青黄不接,各郡各邑,都在向寡人伸手要粮,寡人⋯⋯”

“我王勿忧,”张仪奏道,“各地灾情臣已悉知,也将灾情知会秦人。秦王闻我有灾,旨令蜀地调运米粮三万石,这辰光已在途中,不日将运抵河东,或可解我水火之急。”

“哎呀呀,”惠王两眼放光,喜得合不拢口,“好爱卿呀,此等佳音,你当早些禀报才是!”

“臣也是刚刚得信,不敢有一刻耽搁。”

“唉,”惠王长叹一声,转对庞涓,“事到临头,真正助我的,仍旧是秦人。只是,秦王如此慷慨,倒是出乎寡人之料啊!”

“非秦王慷慨,”张仪奏道,“是秦王顾念秦魏睦邻大略,不计其他。不瞒王上,据臣所知,去年河东大旱,与河东一河之隔的河西,乃至关中,也是滴水未下。关中,也缺粮啊!”

“这这这,”魏惠王急了,“秦人既也缺粮,却来助我三万石,叫寡人⋯⋯如何是好?”

“我王无须为秦人忧心,”张仪侃侃言道,“秦人有蜀地粮仓,饿不死人。不瞒我王,蜀地是臣一手开拓的,一眼望去,真叫一个沃野千里啊!这且不说,蜀人善于治水,无惧旱涝,所产粮食吃不完,大部分都喂鸡喂猪了!”

“啧啧啧,”惠王赞道,“秦王得蜀,是得个大宝啊。”

“不瞒王上,”张仪应道,“秦王当年却不这么想。当年秦王气恨我王约纵亲六国攻秦,定下国策誓与魏战,臣以为不智,力劝秦王避强就弱,与魏睦邻,向西争蜀。秦王初时不从,后从臣谏,用臣之计平巴得蜀,方有今日。”

“唉,”魏王再次出叹,“是秦王命好运好,得与巴、蜀结邻,寡人这儿⋯⋯”

“在臣眼里,我王之命比秦王要好,我王之运也不比秦王差呢。”

“哦?”

“大王请看,”张仪指向东方,“自大梁以东,泗下千里沃野,尽皆弱国,自大梁以北,太行之东,直至燕国蓟城,沃野之广,远甚于泗下。至于齐国五都之富,臣⋯⋯”

“这这这⋯⋯”惠王苦笑一声,做出无奈表情。

“大王,”张仪声音洪亮,信心满满,“秦王能得巴蜀,非秦王命好运好,是秦王看重军备,视军备为首务。自商君变法以来,秦举国皆兵,所有男儿幼习兵器,无不以战死疆场为荣。观秦人三军,阵之严整,律之严苛,械之精良,粮之充裕,天下无可匹敌。能与秦军一战者,唯有庞将军制下的大魏武卒。两强相撞,必是两伤,这也是臣力谏秦王舍魏争蜀的本因。秦得巴蜀,即可谋楚。楚地本属南蛮,秦人得之,无伤中原毫毛。中原沃野,何止千里,臣劝秦王留给大魏武卒,留给庞兄,留给大王。臣之用心,不可谓不苦,还望大王怜之。”

惠王长吸一口气,微微闭目。

“父王?”见惠王迟迟没有开眼,庞涓小声提醒。

“唉!”惠王终于给出一声长叹,重重摇头,“老矣,老矣,寡人垂垂老矣!”

“我王差矣,”张仪应道,“自古迄今,人无万岁,终有一老,亦终有一死。然而,有何人是为自己而生,又为自己而死呢?偌大一个魏室,真正立国不过四世,难道我王能够忍看大魏社稷于王百年之后一朝崩塌吗?”

张仪字字锥心。

惠王打个寒战,抬头看向庞涓:“贤婿,听说你要重建武卒,可有此事?”

“儿臣正有此意。”庞涓朗声应道,“儿臣已聘两万勇士,万事俱备,只缺甲胄。”

“单是甲胄,倒是易事。”惠王转对毗人,“传旨白虎,让他赶制两万套甲胄。”

“王上,”毗人小声禀道,“司徒大人有奏疏在此,就是方才老臣吟咏的。”

惠王这也想起毗人方才所念的奏疏,回到现实中,老眉渐渐凝起,转对张仪:“据司徒所奏,甲衣多由乌金铸制,单套甲盔即需乌金二十余镒,两万套需五十万镒。近年乌金价钱看涨,直追黄铜,五十万镒乌金需金逾三千镒,而国库仅有不足千镒,单是伤亡将士的抚恤也需六千镒,尚差五千镒的缺口。”

“这些儿臣晓得,”庞涓应道,“乌金大多来自韩室,我可暂且拖欠几日,待国库充盈,加利还它就是。”

“嗯,这倒不错,”惠王微微点头,转对毗人,“召司徒!”

白虎赶至。

惠王拿出他的奏章:“白爱卿,据你所奏,两万甲胄难在乌金,乌金难在金钱。方才武安君提出一个奏议,就是暂欠韩人,待国库充裕之时,我可加利归还。寡人以为奏议不错,特召你来,看如何与韩人磋商此事。”

“回禀王上,”白虎苦笑一声,“臣早与韩人磋商过此事,韩人不肯拖欠。”

“咦?”庞涓大声问道,“借借还还,方是生意之道。韩人既然与我做的是生意,为何不肯拖欠?”

“回禀武安君,”白虎不卑不亢,“前几年我们定制甲盔、弓弩、革衣、车马等物,尚有许多旧账,折金不下三千镒,迄今未还,韩人不肯再欠了。”

“岂有此理!”庞涓震几怒道,“旧账归旧账,新账归新账,堂堂大魏,还能拖赖他们不成?”

“武安君大人,”白虎也生气了,“生意之道讲究公平,欠账还钱,买卖自主,此乃天经地义之事。今我欠账不还,韩人中断生意,也为常理⋯⋯”

“够了!”庞涓几乎是喝叫。

“你⋯⋯”白虎也是气急了,满脸红涨,鼻孔里冷冷地哼出一声,竟然忘记是在宫中,忽地站起,一个转身,大踏步径去。

“唉,”望着白虎气冲冲远去的背影,张仪故意出声长叹,“司徒大人仗恃何势,竟把大王的御书房当成自家的后花园了!”

“拟旨,”惠王被张仪的话激怒了,转对毗人,“暂免白虎司徒职,让他闭门思过一月!”

夜色已深,白家祠堂里,一盏孤灯,几炷香火。

白虎跪在白圭灵前,没有悲泣,没有诉说,只是静静地跪着,如一尊雕塑。

在他身后站有许久的老家宰黄叔轻声禀道:“主公?”

白虎一动不动,似是没有听见。

“主公,”黄叔抹把眼泪,声音更轻,“交三更了,夫人房里⋯⋯灯仍在亮着,是在候您呢。”

白虎起身,复又跪下,如是数次,行完三拜九叩大礼,将白圭的牌位取下,小心翼翼地装进他早已备好的箱子里。

“主公,您⋯⋯这是何意?”黄叔愣住了。

“黄叔,”白虎把一双泪眼看过来,“诗曰:‘莫我肯顾,适彼乐土。’此地我们守得太久了,也该挪个地方。明日晨起,你安排人手,收拾行李,整备车马,后日鸡鸣时分,我们出城。”说着,拿出一只红布包裹,递过来,“还有这枚印玺,使人呈送上卿府,让他转呈魏王。”

黄叔双手接过印绶,老泪流出。

白虎拖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地走向房门。

夫人绮漪当门而立。

“夫君,”绮漪问道,“我们欲往何处?”

“韩国阳翟。”

“主公!”黄叔打个惊怔,急赶过来,“阳翟去不得,万万去不得啊!主公要走,当去宋地定陶。”

“为什么?”白虎问道。

“主公呀,”老家宰忧心忡忡,“阳翟的大小生意人之所以赊账于魏,不外乎二因,其一是老白家的面子,其二是你这个司徒身份。今日主公不做司徒了,老白家也早不做生意了,魏国欠下数千镒的债务,主公此去,岂不是⋯⋯”

“黄叔所言极是,”白虎淡淡一笑,“阳翟大小客商之所以赊账于我,是冲我白虎的司徒身份。白虎今日不是司徒了,于情于理,也都该当去对所有客商有个交代,至于是打是罚,由他们处置吧。”又看向绮漪,“夫人,是不?”

“夫君,”绮漪点头,紧紧握住他的手,“绮漪听夫君的。无论夫君到哪儿,即使上刀山,下油锅,绮漪也愿跟从!”

翌日晨起,朱威得知白虎欲走,急急赶来,再三苦劝,白虎执意出走。朱威挥泪作别,回到府中,越想越闷,加之前些时积劳成疾,身体本就不适,也就告病不朝了。

“你要与阿大去阳翟?”庞涓不可置信地盯住白起。

“是哩。”白起郑重点头。

“何时动身?”

“明日鸡鸣,城门开时。”

庞涓在厅中紧踱几步,顿住,将手重重搁在白起肩上:“起儿,你不去阳翟,好不?”

“为什么?”

“义父不想让你去。”

“义父为什么不想让起儿去?”白起歪头望着他。

“因为⋯⋯因为⋯⋯”庞涓支吾一下,接道,“义父离不开你,义父想把你留在身边,想使你成为一个真正的将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就像义父这样?”白起眼睛睁大。

“不是就像,”庞涓在他的肩上加力,“义父相信你一定能超过义父。”

“义父凭什么相信?”

“就凭你的起点是在义父的肩膀上。”

“义父,让起儿想想,成不?”白起仰脸恳求。

“你不能想,你须马上回答我,究竟想不想成为一个超过义父、驰骋列国的无敌将军。”

“起儿想,起儿做梦都想!”白起略顿一下,转过话头,“可⋯⋯起儿不能答应义父。”

“哦?”庞涓盯住他,“告诉义父,为什么?”

“因为我若留下,就不能为阿大尽孝了。”

“那⋯⋯你就不想为义父尽孝吗?”

“义父只是义父,阿大才是亲父。亲为仁,仁大于义,是不?”

一直无子的庞涓心头就如被揪过一般,半晌,苦笑一下:“好吧,仁大于义。义父不讲这个,义父不让你去,还有一层原因,你想听不?”

“义父请讲!”

“你阿大去阳翟,是自就死地,你可晓得?义父不让你去,是不想让你去死。”

“为什么?”

“因为你阿大欠下阳翟商贾好多好多钱款,他身无分文到阳翟,必死无疑。”

“啊?”白起震惊,半晌方道,“我阿大为什么欠人家那么多钱?”

“因为国家。武卒需要甲胄、弓弩、乌金,这些多是从阳翟商人手中购买。可我们没有那么多钱,你的阿大身为司徒,是保人!”

白起陷入深思。

良久,白起抬头,郑重地看向庞涓:“回禀义父,若是这样,起儿更须同去。”

“哦?”

“父债子偿,天经地义。阿大欠债,舍身偿还,是义。身为嫡子,身为魏民,起儿若有躲闪,于父母,是不孝;于国家,是不忠;于债主,是不义。义父难道要起儿做一个不孝不忠不义之人吗?”

见白起小小年纪竟能讲出此话,庞涓深为震撼,轻抚其头:“好一个起儿!”转身进屋,拿出当年自己一字一字默写出来的六章吴子兵书,递交给他,“这本《吴子兵法》是义父的师父鬼谷先生传授义父的,今朝送给你了。再过八年,待你长大成人,随时来寻义父,义父必将平生所学,悉数授你。”

“谢义父赠书!”白起双手接过,跪地叩谢毕,从怀中摸出一朵玉雕的莲花,双手奉上,“下月初三是义母诞辰,此花是起儿三个月前为义母定制的,今日事急,只能提前敬上,敬请义父代为奉献。”

“如此贵重之物,你⋯⋯哪儿来的钱?”

“是起儿的压岁钱。每年新春,义父、义母、阿大、娘亲,还有黄阿公、朱阿公,都给起儿不少压岁钱,起儿收攒起来,全部用在这朵花上了。”

“起儿⋯⋯”庞涓眼睛湿润了,长吸一口气,“既然你用心如此,为什么不去房中,亲手献给你的义母呢?”

“起儿不敢去见义母。”

“为什么?”

“怕义母伤心。”

白起伏地再拜几拜,大步离去,没有回头。

望着小白起渐去渐远的身影,庞涓不无怅惘,轻叹一声,走进主房,将白起所送的玉莲花交给瑞莲。

“真漂亮!”瑞莲左看右看,爱不释手,不无深情地凝视庞涓,“夫君,莲儿谢你了,莲儿只为你开!”

“夫人谢错了!”庞涓怅然叹道,“是起儿送的!”

“起儿?”瑞莲惊喜,“他在哪儿?我正在想他呢!”

“他⋯⋯走了!”

“走了?他去哪儿了?”

庞涓将白起要离开大梁、前往阳翟、临行之前来送她莲花的事约略讲了。瑞莲大急,当下就要前往白府,被庞涓阻住。

庞涓伸手取过玉莲花,耳边响起白起的声音:“义父只是义父,阿大才是亲父。亲为仁,仁大于义,是不⋯⋯父债子偿,天经地义。阿大欠债,舍身偿还,是义。身为嫡子,身为魏民,起儿若有躲闪,于父母,是不孝;于国家,是不忠;于债主,是不义。义父难道要起儿做一个不孝不忠不义之人吗⋯⋯”

“唉⋯⋯”庞涓长叹一声,抬头看向瑞莲。

“夫君!”瑞莲靠在他身上。

贴身侍女端着一个药盅走进房门。

见二人亲热,侍女驻步。

“端过来吧!”瑞莲叫道。

仆女端起来,将药盅放在案上,朝庞涓揖个礼,退出。

盅里是黑乎乎的药汤。

“夫人,你怎么了?”庞涓急问。

“我没有怎么,什么都好。”

“什么都好,你这⋯⋯”

瑞莲给他一个笑,端起汤盅,放唇边,小啜一下,眼一闭,咕嘟咕嘟一气饮完。

“夫人?”庞涓接过汤盅,望着她。

“是梅姐送我的偏方儿,专治宫寒。”瑞莲一脸憧憬,“莲儿喝有多剂,感觉好多了。待莲儿治好它,就为夫君也生一个小起儿!”

“夫人⋯⋯”庞涓将瑞莲紧紧搂在怀里,搂得她上不来气。

“夫君,”瑞莲娇喘几声,在他耳边悄声道,“莲儿现在就要你!”

庞涓被她撩得兴起,一把揽起她,抱进寝处,宽衣解带,双双带着造人的热望,一时颠鸾倒凤,被翻红浪。

白虎出走之后,庞涓不再顾忌,遂以惠王名义拟就国书一封,发给韩王,语气也算诚恳,先申述魏、韩两国历史友谊,感谢韩王对魏室的鼎持,继而请求韩王一如既往,继续支持,随附一张要韩室支持的清单,上面所列各类军需物资,上盖魏王玺印,加附一枚武安君玺印。

张仪征巴蜀那年,韩国大旱,民生多艰,一向生活节俭的昭王韩武却不恤民难,神经质般旨令臣子耗费巨资,大兴土木,在宫城西门起筑一座奢华门楼,史称高门。失时动土,上天有应。楚国有高人预测昭王不能过高门,果不其然,昭王刚好驾崩于高门筑就那日。

继承王位的是其嫡长子宣惠王。宣惠王拜公仲侈为相,韩举为左司马,执掌三军,使先相国申不害之子申差为司徒,兼管各地工坊。

收到大魏国书,韩宣王反复阅读,踌躇难决,上面加盖的武安君庞涓玺印,更让他的背脊骨透出丝丝寒意。

忖度良久,宣王召到公仲侈、韩举与申差三人,谋议对策。

三位重臣各读一遍,无不现出愠色,尤其是负责工坊的申差。

“庞涓欺我太甚!”申差气愤难平,怒道,“魏人欠我旧账数千镒,阳翟不少工坊由于缺钱购置原料,或濒临倒闭,或已倒闭,大小商贾谈魏色变,没人愿与魏人再有生意来往。宜阳几家乌金矿主因阳翟拖欠而停止供货,有矿主连矿也封了。”

“司徒所言甚是,”公仲侈附和,“我臣民生资,王室近半用度,多仗阳翟商贾税费,今魏人欠债不还,阳翟商贾怨声载道,魏人不恤我苦,赖账不说,这又蛮横强索,是可忍,孰不可忍!”

“抛开欠款不谈,”韩举的两眼落在国书上,“臣以为,将兵器卖给魏人大是不妥。魏、韩虽为唇齿,但魏自恃势大,从未将我视作盟友。魏所恃者,无非是武卒与虎贲。我所惧者,无非也是武卒与虎贲。经由邯郸、桂陵二役,武卒、虎贲受损,庞涓之所以要我急备军资,无非是想重振武卒与虎贲。我若资之,是为虎傅翼、增益其势了。”

“唉,这些寡人何尝不知?”宣王长叹一声,指国书道,“眼下我弱魏强,假使不允魏人,庞涓加兵于我,该当如何是好?”

“怕他个鸟!”韩举以拳震几,“桂陵一战,武卒十去其六,虎贲十去其八,庞涓已无所恃,我堂堂大韩,有何惧哉?”

宣王转头看向公仲侈。35

“诚如韩将军所言,”公仲侈点头应道,“魏势大减,庞涓风光不再,不足为虑。”

“就依众卿!”宣王本就有气,牙关一咬,“恭请诸位厉兵秣马,收储粮草,拓沟砌垒,寡人这就回绝魏罃,大不了与他一战!”

听闻白虎来到阳翟,大小商贾纷至沓来,将白家居住的客栈围个水泄不通。

“诸位父老,诸位兄弟,诸位大人,”白虎跳上院中一张石几,抱拳一周,“在下白虎,魏人白圭之子,魏国司徒,旬日之前,因种种原因,挂司徒印绶,携家带口,由梁赴此⋯⋯”

话音未落,就被嘈杂的呼声打断:

“白虎,甭讲废话,快还我钱!”

“什么司徒不司徒的,与我等何干?你既然敢来,就拿钱来!”

“白司徒呀,我一家老小全靠这点儿营生,亏空这么多,日子没法儿过了!”

“我等皆是冲你老白家才做生意,这就是你们老白家的生意之道吗?”

“白司徒,求求你了,救救我一家吧⋯⋯”

⋯⋯

不知是谁率先跪下,众人呼呼啦啦全跪下来,院里院外,瞬间跪满债权人。

白虎“扑通”一声,亦在几案上跪下,泪水满盈。

一群年轻后生冲进院子,拿着刀枪棍棒,拨开众人,冲到石几前面,为首一人使力扭住白虎,以剑抵住白虎脖颈,大吼:“姓白的,快讲,你欠我们的血汗钱,到底还不还?”

为首之人不是别个,正是阳翟首富蔡佗之子蔡韦。魏国所欠巨款,蔡家最多,当算白虎在阳翟的最大债权人了。

“还!”白虎显然认得他,喃声,“在下一定还!”

“还钱好呀,白大司徒,钱呢?”

“在下⋯⋯没钱。”

“咦?没钱,你拿什么来还?是来嘲讽我们阳翟人吗?”蔡韦用力按下白虎的头。

“非也!”白虎把脖颈用力一挺,昂起头来,“在下愿以性命相抵,可否?”

“哈哈哈哈,”蔡韦爆笑数声,朝众人说道,“父老乡亲们,你们这都听见没,魏国大司徒白虎,天下第一商白圭之子白虎,欠钱不还不说,竟又厚着脸皮来到我们阳翟,要以命相抵所欠债务,问我们可否。父老乡亲们,你们说,可否?”

“不可!”众人异口同声。

“听见没?”蔡韦将白虎的头发猛力一扯,疼得白虎龇牙咧嘴,“姓白的,在下走南闯北,也算见过不少赖账的,却没见过似你这般拿命抵的!我且问你,你无官无职,身无分文,已是烂命一条,能值多少金子?一百镒吗?一千镒吗?你欠阳翟的是三千镒的足金啊,姓白的!”

三千镒金子就如一个巨大的魔咒,罩在每一个债权人头上。

全场鸦雀无声。

不知是过于激动,还是过于哀伤,蔡韦揪头发的手指松开了。

白虎泪水流出,垂下头去。

就在一片静寂之中,远处传来“啪”的一声爆响,众人扭头望去,见是一个孩子从一扇刚被冲撞开的窗棂里凌空飞出,稳稳着地。接着,一个女人从窗户里钻出,在那孩子的接应下,落在地上。

自不待言,是被白虎反锁于房的绮漪和白起。

母子二人相互搀扶,一步一步走过来。

母子二人走到石几前面,白起推开蔡韦,扶母亲踏上石几,让她在白虎身侧跪下,自己跟着跳上石几,站在白虎的另一侧。

“父老乡亲们,”白起如大人般朝众人拱手,“在下白起,白虎是在下生父。旁边女子是在下生母。欠账还钱,天经地义。然而,冤有头,债亦有主。欠你们三千镒巨债的,不是我们白家,是魏王,与你们做生意的,也不是我们白家,是魏王任命的魏国司徒。至于在下生父白虎,旬日之前是魏国司徒,今日已被魏王废黜,不是司徒了。白虎既已不是司徒,诸位死缠我们白家,是何道理?有种的,当到大梁讨债去!”

白起之言,有理有据,众人一下子怔了,面面相觑。

“咦?”被拨在一边的蔡韦陡然灵醒过来,眼珠子一瞪,指白起骂道,“你个小兔崽子,不过屁大个子儿,嘴巴倒是利索哩!”“啪”地从袖中摸出契约,“小兔崽子,睁眼看看这张契约,是何人具保画押的?是你父亲白虎!小兔崽子,晓得什么叫具保吗?晓得什么叫画押吗?狗屁不懂,竟在此地振振有词,乍听起来,真还就是赖账有理哩!”

“好吧,是在下不懂了。”白起小头一昂,两只大眼紧盯住他,指指自己脑袋,“你这讲讲,在下这颗头颅,值金几许?”

“你⋯⋯”蔡韦后退一步。

“你不出价,在下就自己叫价了!”白起面向众人,朗声叫道,“在下白起,在此世间历时一十二个春秋,现有头颅一枚,作价黄金三千镒,今日售与在场诸位,以偿魏国债务,是你们自取,还是在下奉献,悉听尊便!”

众人再次震撼。

“你个小兔崽子!”蔡韦急了,“贱命一条,如何就值三千镒?”

“请问壮士,”白起冷笑一声,“在下之命,不值三千镒,又值几许?”

“一镒足矣!”

“在下出三镒,买你一命,如何?”

“你⋯⋯”蔡韦气急。

“观你年纪,当届而立,今出此语,枉活三十年矣!”白起冷笑一声,转向众人,“人之生命乃父母精血所育,天地日月所炼,一生仅此一次。鲁人孔丘有云,除死无大事。此言是说,人生在世,贵不过一死。好死不如赖活着,饿得一箪食,渴得一瓢饮,足矣。纵有千镒万镒,若是一死,又有何益?”说着,手指蔡韦,“在下以如此贵重的性命作价,仅售三千镒,此人竟说贵了,这般营商,羞做阳翟人也!”

蔡韦恼羞成怒,退出两步,抽出佩剑,正待发作,门口传来一声断喝:“韦儿,不得无礼!”

众人扭头望去,皆吃一惊。

门口站着一个颤巍巍的老者,身边是白家的老家宰黄叔。

无须再问,老者是蔡佗。

人群让开一条道,蔡佗与老家宰缓缓走进。

蔡韦利剑入鞘,赶前几步,小心翼翼地搀扶老人:“大,您怎么来了?”

蔡佗缓步走到白虎跟前,回转身,朝众人微微拱手:“诸位债主,蔡佗此来,有一言相告。”手指老家宰,“听黄老弟说,白家为魏室担保不少钱财,粗算下来,折金三千镒,经老夫查问,其中有老夫千五百镒,其他各家千五百镒。老夫之款自有老夫来结,至于众人之款,老夫在宜阳有个乌金矿,可折金逾两千镒,权为白家作保!”

“大!”蔡韦急了,带着哭音,“您⋯⋯您这是犯糊涂了,他们老白家的欠款,凭什么拿咱家的宝矿作保?”

“为父没有糊涂,”蔡佗指着白虎一家,“因为你讲的那座宝矿,本来就是白家的!”说着转向白虎,跪地叩首,“主公在上,请受老仆蔡佗一拜!”

如此戏剧性的一幕,使在场的所有阳翟人完全傻了,莫说是蔡韦、白虎一家,即使跟从白家多年的黄叔,也是愣怔。

“大,”蔡韦最先反应过来,“你说那个大矿是白家的,可有凭证?”

“没有凭证。”蔡佗缓缓应道。

“那⋯⋯没有凭证,凭什么讲那矿是他白家的?”

“就凭这个!”老人指向额角一块疤痕,“为父先祖是蔡国公族,后来,蔡为楚人所灭,族人沦为楚国公族昭氏隶仆,为父这里被刺上一个“昭”字。先主公白圭大人游历于楚,与昭门通关商贸,见为父言语伶俐,为人诚信,出重金赎出为父,使人去此昭字,教会为父营商之道,将阳翟生意悉数委托为父,对外却秘而不宣。十二年前,先主公又暗使为父前往宜阳,购此矿山,叮嘱为父,无论白家发生什么,此事皆不可张扬,除非白家后人落难于阳翟。今少主公落难于此,命悬一线,正应先主公谶言矣!”说罢,伸手召蔡韦,“韦儿,来,向主公一家叩首!”

蔡韦于瞬间由主而仆,完全傻了,此时听到召唤,四肢僵硬地走过来,在老父身边吃力地跪下,犹如一块木头般叩在地上。

场上人众无不唏嘘,向白氏一门及其老义仆蔡佗叩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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