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山深处,墨家大营里一片繁忙。
这儿既是墨家的总部,也是墨家的培训基地。从列国招收的新墨者都被送到这儿,作至少一到三年的集中训练。
木工坊里,几个新墨者正在习练木工工艺,有老墨者居中指导;讲经坛上,一群新墨者席草地正襟危坐,持册在手,一个老墨者手足并用,侃侃施教。
石板道上,不时有墨者匆匆路过,走进丛林深处的墨家大厅里。
一块大草坪上,一群小墨者(战争孤儿)正在习武。小墨者个个墨装在身,英姿勃发,或习击剑,或习飞刀,或习射箭。一个中年执教墨者在他们中走来走去,时不时地纠正他们的姿势。
从平阳来的木实、木华姐弟赫然在目。
姐弟俩各持木剑对击,一进一退,一击一挡,配合极其默契。
墨家尊者屈将子带着三个孤儿走过来。木实正对屈将子方向,许是分心了,木华寻到空当,一剑刺中木实。剑尖虽被削平,但被狠狠地戳到身上亦是疼痛刺骨。木实结实地倒在地上,疼得哭起来。
木华扔下剑,扶起他,心疼地说:“弟弟,弟弟⋯⋯”
执教墨者冷冷地看着木实:“木实,爬起来,拿起剑!”
木实爬起来,边擦眼泪边拿剑。
执教墨者将木剑递给木华:“木华,再打!”
木华看一眼木实:“我⋯⋯”
执教墨者厉声道:“打!”
木华再打,木实不再分心,以剑格击。二人来来往往,配合得天衣无缝。
屈将子停住步子,盯住二人观看。
执教墨者迎上几步,揖道:“弟子见过尊长!”
屈将子拱手还过礼,指着三个孩子:“这女孩子是魏国来的,父亲战死在河西,母亲病死,家里没人了,愿意做墨者。这男孩子是楚国来的,家居商於,父母没了,也没有亲戚认养,这一个是宋国来的。全都交给你了,好好培训他们。”
执教墨者拱手:“弟子遵命!”
屈将子的目光落在木华、木实身上:“这两个孩子长得倒是挺像呀!”
“禀尊长,他们是孪生子,龙凤胎。”执教墨者转对木华、木实,“停!”
木华姐弟停下,看过来。
“哦?”屈将子盯住他们,“叫何名字?”
木华、木实怯怯地看着他。
执教墨者厉声喝道:“尊长问你们话呢,回答尊长!”
木华鞠躬道:“弟子木华见过尊长!”
木实跟上:“弟子木实见过尊长!”
“呵呵呵,”屈将子冲姐弟俩笑道,“说说看,你们从哪儿来的?”
姐弟俩齐声应道:“卫国平阳。”
屈将子审视二人,微微点头:“嗯,不错,”转对执教墨者,“这两个孩子,给我留下!”
执教墨者为难道:“这⋯⋯”
“怎么了?”
“他二人是巨子收留的,他们的名字也是巨子起的!”
屈将子眼珠子连翻几翻:“是吗?”
一个墨者飞跑而来,径至屈将子跟前,鞠躬道:“屈将尊长,巨子有请!”
屈将子拱手应道:“屈将遵命!”转个身,快步随来人走向草厅。
墨家议事大厅位于墨家大营的正中,依山就势,由竹、木、山草等构成,可同时容纳一千人,中间无一立柱,工艺精美。
大厅中,墨者屈将子、告子、宋趼、高孙子、胜绰、田俅、唐姑、史定、相里子、相夫子、邓陵子等数十尊者围坐于席,巨子随巢子居中端坐。
随巢子朝与会墨者拱手一圈道:“诸位同道,随巢传请大家回山,只为聚议一事!”说着从袖中摸出冷向送来的丝帛,二尺来宽,七八尺长短,缓缓展开,抖落给与会墨者。
所有目光唰地射向丝帛,上面整齐有序地写满墨字。
“诸位墨者,谁还没有看过它,举手。”
几个刚到的墨者举手。
随巢子将丝帛递给宋趼:“你们到那边阅之,阅完再来参加聚议!”
宋趼接过丝帛,将之递给其中一个墨者。那墨者手捧丝帛,招呼几人一边去了。
随巢子扫视众人:“你们是全都看过了的,它叫‘商君书’,是秦国商鞅的家宰冷向千里迢迢送给我们墨者的大礼。他为什么要送给我们墨者呢?因为义。”
听到义字,众墨者无不敛神、凝目。
“冷向是带着一个盲妇来的。那盲妇年逾七旬,是商鞅的生母,先卫公的媵妃。商君受死,冷向以子礼事媵妃,堪为大义。商君之死使冷向心灰意冷,赡养商君生母亦让他无心于天下,故而赠送此书,寄厚望于我墨者,使此书弘扬天下。他的这个厚望是怎么寄的呢?随巢在此转述冷向的原话:‘⋯⋯商君志在天下,非在秦一隅。在向心中,有天下之志者,非墨者莫属。能使此书弘扬于天下者,亦非墨者莫属,向是以冒昧入谷,以此书敬呈巨子!’”
众墨者无不动容。
“不瞒诸位,随巢得到此书,连读数日,既兴奋,也遗憾。兴奋的是,此书中相当一部分,譬如说重耕、节欲、尚俭、轻葬、祛斗等等,与我墨道趋同。遗憾的是,此书中的另一部分,譬如说壹民、杀力、弱民、重罚、连坐、愚民等等,与我墨道相左。对于冷先生厚望,随巢前思后想,难以决断。”
众墨者纷纷点头。
“据冷向所讲,商君已将此书献予秦公。若是不出随巢所料,秦公必奉行之。秦公奉行之,结果必是举国壹民耕田,民弱国富。富必杀力,杀力必伐国,天下灾难必至。由是观之,对于此书,我等墨者不可等闲视之。随巢苦思无解,这才急召诸位前来,谋议应策⋯⋯”
自此时起,众墨者七嘴八舌地一连争论三日,或赞同之,或反对之,各执己见,生不出任何结论。
到第四日,众墨者纷纷离去,只有屈将子坐在地上迟迟不走。
随巢子看向他。
屈将子拱手道:“屈将有一请,望巨子恩准!”
随巢子朝他笑笑,示意他说出来。
“屈将看上两个孩子,想把他们带走。”
“是木华、木实吗?”
屈将子眼睛大睁:“咦,你怎么晓得?”
“如果不是他俩,你无须求到我这儿!”
屈将子挠头:“呵呵,是哩。”
“你不来求,我也会让你带走他俩!”
屈将子再度惊愕:“为什么?”
“因为他们有更大的使命!”
“呵呵呵,”屈将子憨憨一笑,“这就对了!”便高兴地离去。
随巢子将《商君书》收起,纳入袖中,转对宋趼:“宋趼,收拾一下,随为师走一趟!”
宋趼问道:“去哪儿?”
“云梦山!”
鬼谷里,鸟鸣声声,水流潺潺。
随巢子二人走近草舍。
宋趼敲门,见无人应声,看一眼随巢子,扭头又敲。
仍无应声。
二人退到草地上,正自纳闷,随巢子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四子草舍,脸上浮出欣慰的笑。
就在这时,童子从小溪上游回来,手里拿着一大把野菜。远远看见随巢子,童子惊喜地扬手大叫:“随巢爷爷!”边叫边大步跑过来。
随巢子、宋趼肃立,朝童子拱手。
童子走近,还个礼,高兴道:“随巢爷爷,你走之后,童子可想你了!”
“呵呵呵,爷爷也想你呢。尊师可在?”
“家师一早就与师姐进山云游去了。”童子指向大山深处,“就是那个方向!”
随巢子看过去,苦笑一声:“他不是云游,是躲老朽哩。”
童子急切说道:“不不不,肯定不是,家师时常念叨爷爷呢!”又压低声,“童子琢磨家师是与师姐采药去了,天黑前肯定回来!”
“呵呵呵,不打紧的,爷爷慢慢候他就是。对了,孙宾可在?”
“你说三师弟呀,在在在,你稍候,童子寻他去!”
“一起去吧,反正无事,爷爷正想在山中转转呢。”
童子引路,三人上山。走有一程,童子冲一个方向叫道:“三师弟,三师弟!”离开山道,走向一块巨石,“咦,孙师弟呢?”
不远处转出庞涓。
庞涓打个礼道:“大师兄!”
童子回礼,急问:“孙宾呢?他不是常在这儿吗?”
庞涓瞄向随巢子:“方才还在,半个时辰前上山去了。”指远方,“就在那上面,雄鸡岭!”
“谢四师弟!”童子转身欲走。
庞涓扯住他,朝山道上的随巢子二人努一下嘴,压低声音:“他们是谁?”
“是随巢爷爷,要寻孙宾哩!”童子转身去了。
庞涓暗忖道:“随巢子?墨家巨子?孙宾几番讲起他呢,他这进山,想必是为孙宾来的!不成,我得跟上看看去!”便悄悄跟在后面。
童子带着随巢子师徒一路走到雄鸡岭,果然寻到孙宾。
孙宾跪下,激动道:“巨子前辈,真没想到会是你!”
“呵呵呵,”随巢子弯腰扶起他,乐得合不拢嘴,“早说来看看你的,一直拖到现在。来来来,老朽这得好好看看你!”
随巢子、孙宾就地坐下,相互凝视。
“随巢爷爷,你与孙宾在这儿说话,我带宋大哥山后玩去!”童子扯上宋趼走了。
随巢子看一眼童子,转对孙宾,满意地捋须道:“孙宾呀,观你的精气神,已经沾上鬼谷里的仙气喽!”
孙宾目光没有离开随巢子,忧心道:“巨子你⋯⋯憔悴多了!”
“还好,还好!”随巢子苦笑一下,“孙宾,来,给老朽讲讲你所修何艺,修到什么境地了!”
孙宾迟疑有顷:“晚辈⋯⋯跟从先生修道!”
随巢子吃一惊道:“修道?不会是修仙道吧?”
“不是。先生许晚辈由兵学入道。”
随巢子嘘出一口气:“呵呵呵,这就好!说说看,你的兵学修到什么程度了?”
孙宾尴尬应道:“还没入门呢。”
“呵呵呵,你越这么说,老朽越放心哪!对了,说说你的几个同窗!”
“第一个是晚辈义弟,叫庞涓,他修得可好了,比晚辈强十辈,读书既快又好,兵法战阵无所不精,晚辈此生怕是难以赶上了!”
“呵呵呵,老朽信你。如果不是器,鬼谷先生就不会收入谷中。还有何人?”
“还有苏师兄和张师兄。苏师兄叫苏秦,洛阳人,是晚辈见过的最朴实、最坚定的人了,心存一念,必实践之!再一个师兄是张仪,论聪明,论学问,不在庞师弟之下。还有师姐,是晚辈见过最有慧心的人!”
随巢子捋须笑道:“呵呵呵,真正好呢。苏秦、张仪,还有你的师姐,他们所修何艺?”
“苏师兄、张师兄同修口舌之学,师姐是由医入道。”
“口舌之学?”随巢子捋须有顷,缓缓点头,“有意思!真没想到,几年不见,鬼谷里竟就人才济济呀!孙宾,能否为老朽引见他们几人?”
孙宾看看日头:“好哩,晚辈这就去请他们。”
孙宾与随巢子又聊了一些别后的话,才起身下山。
孙宾叫回来苏秦、张仪和庞涓,几人绕着随巢子席坐于四子草舍外面的草坪上,几人就各自关心的话题你一言我一语地交谈起来。苏秦、张仪、庞涓三人最关心的是山外情势,尤其是张仪与庞涓,对秦、魏之战及战后情况百问不厌。随巢子一一答疑,末了将话题有意引到商鞅之法上,想听听他们对秦国新法是何解读。
庞涓朗声应道:“晚辈对商鞅之法不感兴趣,晚辈想知道的是,在葫芦谷之战中,商鞅是怎么扭败为胜的?还有裴英的两万车甲锐卒,怎么连个响也没放就被秦人吃掉了?晚辈再三推演战况军情,魏军的筹谋没有大错,排兵布阵还算恰切,以龙贾军牵扯司马错军合乎战局,车甲锐卒避亢捣虚更是一步好棋,可为什么竟就溃败了呢?敬请前辈解惑!”
随巢子似也看出他一门心思只在打仗上,苦笑一下:“兵法战阵,邦国军务,老朽一概不知!”
“这⋯⋯”庞涓愕然,看下孙宾,又看向张仪,目光征询。
张仪朝随巢子拱手道:“敢问前辈,难道秦国百姓愿意听任这个恶法吗?”
随巢子看向他,饶有兴趣道:“你何以认定商鞅之法就一定是恶的呢?”
张仪语带不屑:“虎狼之秦,能出好法?”
“这是私判,不足立论。”
张仪略略一顿,侃侃说道:“仪闻秦法,什伍连坐,无罪而领同刑,以此治世,合乎理吗?”
“嗯,算是一个。还有吗?”
“民惧连坐,必密奏,亦必致父子反目,兄弟相残,夫妻乱礼,主仆弃义,人与人唯法立命,而不知人间伦常,以此治世,合乎情吗?”
随巢子微微点头:“亦算一个。还有吗?”
张仪越说越激动:“重耕壹民,废商工技艺,绝歌舞宴乐,以此治世,合乎性吗?”
随巢子再次点头:“嗯,还有吗?”
张仪一时想不出了,以肘轻顶一下苏秦:“苏兄,你来!”
苏秦冲随巢子拱下手,憨憨一笑,却没说话。
随巢子将目光移向他,微微笑道:“呵呵呵,苏秦,你可有说?”
苏秦又是憨憨一笑:“晚辈未赴秦地,不知秦法,不过是听些传闻,不敢妄议!”
“就这些传闻,你持何议?”
“秦以为,商君之法或有可取之处。”
“说说看,可取之处何在?”
“鲁国孔子曰:‘丘也闻,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晚辈以为,秦国以法量刑,以功论赏,公族庶民,同赏同罚,如水平准,以此治世,合乎公平之理。秦法初行时,城门立木,小子得赏;太子违法,太傅劓鼻。隶仆可晋将军,世家可沦隶仆。似苏秦这般卑微出身之人,在秦可有进取之望矣。”
张仪吧咂几下嘴皮子,嗓子眼咕噜几下,却没发出声音。
随巢子盯住苏秦:“可取之处,还有吗?”
苏秦摇头。
随巢子看向孙宾:“孙宾?”
孙宾正待发话,一阵脚步声近,童子、宋趼提着煮好的粟饭走过来。童子边走边兴奋地叫道:“随巢爷爷,诸位师弟,开饭喽!”
大山深处,鬼谷子坐在一块山石上,看着西下的落日。玉蝉儿坐在几步远处,身边是个背篓,里面装满各种草药。
玉蝉儿端详着手中的一株草药,兴奋地说:“先生,真没想到,我竟然采到了黄金子(金柴)!”
“你与它有缘分呢,此药挑剔地方,极是难采。”
“呵呵,是哩。”玉蝉儿看下日头,“先生,我们该回谷了。”说着背起篓子,走向山道。
鬼谷子却如没有听见,屁股依旧吸在石头上。
玉蝉儿扭过头,扑哧一笑:“先生,你这是有心事吧?”
“是哩,有个爱寻事儿的人今天当到,没准儿这辰光就在谷里。”
“是随巢巨子吗?”
鬼谷子轻叹一声,目光继续盯住夕阳。
“记得先生说过,该来的一定会来,这是道呀。”
鬼谷子给她个苦笑,缓缓起身:“既然是道,就回去吧。”
鬼谷子回到草堂时,已交一更,随巢子果然就在堂中候着。
二人见过礼,随巢子直入主题,将秦国发生的事大要讲述一遍,又从袖中摸出冷向的丝帛:“王兄请看,这就是商君留下的!”
鬼谷子眼睛没睁,缓缓说道:“它怎么了?”
“它倒没什么,只是随巢忧心而已!”
“你忧心什么?”
“就随巢所知,此书已到秦国新君手中,新君已经稳坐君位,如果不出所料,定会护持、力践商君之法。若秦公并未来秦公均依此书治秦,举国壹民耕战,那么,天下将无可御者,列国将不复存在!”
“这又怎么了?”
“依据此书,耕为战,战为杀力。秦国仓实力多,必然以力征伐列国,列国必然不甘,也必然以力抗拒,不久的将来,天下必将是血流漂杵啊!”
“是哩。”
“可反过来,随巢在想,这个也许正是王兄前番言及的除囊肿之法。天下有此一疼,或得长治久安,也未可知!”
“是哩。”
“若此,随巢又有一虑。”
“请言所虑。”
“天下若一统于秦,就会奉行秦法,四海壹民。壹民必耕,耕必多力,多力必杀,而四海又无可杀者!”
“唉,”鬼谷子给他一个苦笑,“你呀,左也虑,右也虑,近也虑,远也虑,虑来虑去,大不利于养生啊!观你印堂发暗,囊肿或已入身矣!”
“若是天下无生,随巢养之何用?”
“好吧,人生百态,各有生活,多说无益。你来此谷,只为此书吗?”
“正是!”
“你想做什么,就直说吧。”
“想将此书留给王兄!天下何去何从,随巢再不虑矣。随巢已心力交瘁,无力虑矣!”
“既然想留,你就将它留这儿吧!”
随巢子将帛书郑重呈递鬼谷子。
鬼谷子接过,轻轻纳入袖中,缓缓起身,径入洞中。
一场角逐相国之位的剧烈争斗,在眠香楼众香艳的血泊中及公孙衍的仓皇出逃中拉下帷幕。
半个月后,魏宫大朝。因有特别谕旨,中大夫以上文臣武将悉数上朝,黑压压地站满整个朝堂。朝堂两侧,右侧排首的是太子申,左侧空缺,原是白圭相位。右侧紧挨太子申的是安国君公子卬,左侧是上卿陈轸。公子卬之下是其他几个公子,右侧陈轸之下是朱威、白虎等一应朝臣,皆按职爵排序。
陈轸似乎有所预感,穿戴齐整,脸上溢着笑。公子卬甲衣在身,一如既往地威风凛凛。魏惠王依旧如往日那样神态威严地坐于王位。
相形之下,太子申显得颇是凄落。许是因为天香被害,他在自责(惠施早就向他发出预警,他却置若罔闻),许是因为父王昨晚为天香之事厉言斥责了他,许是兼而有之,自上殿之后,太子申的双眼就无神地盯在地板上。
大朝处理的第一件事是眠香楼命案。朱威跨前一步,将整个案情陈述一遍,末了说道:“⋯⋯综合观之,臣以为,此案疑点重重,或为有心人栽赃陷害。”
朱威陈奏完毕,整个殿堂鸦雀无声,气氛沉重。
魏惠王问道:“可有证据?”
“臣正搜寻。”
“既然被人栽赃,嫌犯为何不留下来自证清白,反而畏罪潜逃呢?”
朱威被问住了,嗫嚅道:“这⋯⋯”
“朱爱卿,寡人知你与嫌犯过往甚密,不会是有意偏袒吧?”
朱威大急,叩道:“王上⋯⋯”
魏惠王大手一摆:“好了,朱爱卿,寡人还是知你的。起来吧,此案你不宜再查。”看向陈轸,“陈爱卿!”
陈轸跨前一步,拱手,朗声应道:“臣在!”
“眠香楼命案,由你接手追查。无论牵涉到谁,一经查出,严惩不贷!”
“臣遵旨!”
朱威、陈轸各就其位。
魏惠王扫众臣一眼,缓缓说道:“诸位爱卿,今日大朝,眠香楼案算是一个序曲,下面才是正题,寡人诏告两桩大事!”
众朝臣皆是一振,尤其是陈轸,笔直地站着,目不转睛地紧盯惠王。
魏惠王的声音铿锵有力:“国不可久无国相。自白相国故去,寡人一直在物色相国人选。时至今日,这个人选,寡人寻到了。寡人要诏告的第一桩大事是,拜相!”
许是紧张过度,许是期盼太大,在此关键时刻,陈轸的嗓眼里突然一阵奇痒,终归未能忍住,咳出声来。尽管这声咳嗽极是轻微,朝堂里的所有目光仍被吸引过来,似乎新的国相已经诏告,就是他陈轸。
魏惠王却转向毗人,缓缓说道:“宣惠施上殿!”
毗人朗声唱宣:“王上有旨,宣宋人惠施上殿!”
众臣皆吃一惊。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下,一身士子服饰的惠施昂首入殿,伏地叩首:“宋人惠施叩见大王!”
魏惠王对毗人道:“宣旨!”
毗人从袖中摸出诏书,朗声唱宣:“宋人惠施听旨!”
惠施再叩:“惠施候旨!”
“宋人惠施,上达天文,下通地理,深晓名实,熟谙时势,堪为天下大贤。寡人祈告上苍并先祖,自今日起,敬拜惠子为魏国相国,总领文武百官,兼理内外朝政。钦此。”
“惠施领旨!”
魏惠王看向毗人。
毗人捧起相国印玺,并御旨一道,双手呈予魏惠王。
惠王手持大印、御旨,朗声说道:“惠相国,请接旨、承印!”
惠施再拜,起身,接过旨、印,双手捧了,再行三拜大礼,起身,笔挺地立于白圭曾经站过的地方。
一阵眩晕袭来,陈轸身子连晃几晃,方才稳住。
魏惠王瞥他一眼,视而不见,缓缓说道:“诸位爱卿,寡人诏告第二桩大事:徙都大梁!”
众臣似乎被这两大旨意震晕了,无不目瞪口呆,连惠王宣布退朝都没反应。
是夜,陈轸将自己关在房中,搬来两坛老酒,自斟自饮,一口接一口地朝肚子里灌着。
一阵脚步声急,戚光引公子卬破门而入。陈轸视而不见,端起快要见底的酒坛,扬起脖子灌。
公子卬夺过酒坛,啪地摔在地上,两眼直盯住他。
酒坛破碎,残酒四溅。
陈轸看向戚光,醉意蒙眬:“老戚,再⋯⋯再拿一坛!”
戚光没动。
“老戚?”
戚光看向公子卬,目光求救。
陈轸提高声音:“老戚,你他娘的⋯⋯聋了?”
戚光仍旧不动。
“本⋯⋯本公自⋯⋯自己拿去!”陈轸站起来,晃几下,栽倒。
公子卬扶住他,看向戚光:“老戚,拿坛酒来,我陪陈兄喝个够!”
陈轸软倒在公子卬怀里,竖拇指道:“好好好,真⋯⋯真兄弟也!”一把抱住他,悲哭,“呜呜呜呜⋯⋯”
公子华、公孙衍离开阴晋,一路赶到栎阳,在一家客栈安顿下来。
公孙衍的屁股还没暖热榻铺,公子华走进来,苦笑道:“公孙兄,非常抱歉,秦兄说好在此恭候的,不想临时出个急事,于昨晚赶赴咸阳去了。秦兄留下口信,要我们明日晨起赶到咸阳,他在那儿为兄长接风!”
公孙衍淡淡一笑,拱手道:“恭敬不如从命!”
翌日晨起,二人不急不慌地驰往咸阳,天黑入城,驰往一条街道。
街道两侧尽是客栈,许多是新立起来的,有不少仍在建造。
公子华指着街道对公孙衍道:“这条街是两个月前才奉秦公诏令改建的,叫东来街!”
“为何起这名字?”
“老聃过函谷关入秦,关尹喜望见紫气东来,祥云笼罩。听闻此街是专为列国士子而设,秦公取此名,当是为纳贤招士了!”
公孙衍感慨道:“看来秦公抱负,不逊先君哪!”
“呵呵呵,这个自然。大河之水,后浪推前浪,秦国之君,一代更比一代强!”公子华指着前面一家客栈,“到了!”
车辆在一家看起来相当豪华的门庭前停下。二人跳下车,公孙衍抬头看向门匾,上面苍劲有力地写着三个大字,“英雄居”,落款人为嬴驷。
公子华指着门匾道:“这家客栈为秦兄的一个友人所开,秦兄让公孙兄暂时落脚于此。”
公孙衍拱手:“谢秦兄了!”
听到车马声,贾舍人迎出。
公子华拱手道:“小华见过贾先生!”
贾舍人深揖还礼:“舍人见过华公子!”
公子华指公孙衍道:“这位就是秦兄的友人,公孙先生。公孙先生欲在贵栈小住几日,店钱暂记秦兄账上!”
贾舍人对公孙衍长揖:“舍人见过公孙先生!”
公孙衍回揖:“犀首见过贾先生!”
贾舍人礼让道:“公孙先生,请!”
进入英雄居的大门,里面别有洞天,是一处连一处的小院落,每一个院落都很别致。贾舍人带公孙衍在里面转了几个弯,来到一处院门前,推开院门,指着小院落道:“这个小院略略偏僻些,不知公孙先生能相中否?”
公孙衍拱手:“甚好!”
“小院里起居用物应有尽有,先生取用自便。倘若先生还有需要,就请敲打门外的铃铛,自有人前来服侍。”
“谢了!”
公子华对公孙衍拱手道:“一路奔波,公孙兄想必累了,暂先歇下。小华这去禀报秦兄,晚上请兄小酌!”
公孙衍还礼道:“谢贤弟照应!”
公子华、贾舍人离开小院。公孙衍关上院门,察看院子,见景致甚雅,院中有主房三间,中为客堂,左右寝卧。另有耳房,左右各一,左为书房,摆有几案,右为灶房,可自行造炊。
公孙衍走进书房,在几案前坐下,闭目养神,慨叹道:“唉,想我公孙衍半生与秦为敌,末了却重走商鞅的老路,在这英雄居里逢场作戏,半推半就地等候秦公临幸,造化真也弄人!”
向晚时分,公孙衍听到有人敲门,迎出来,是公子华。
公子华拱手道:“公孙兄,秦兄请你小酌!”
公孙衍还礼:“恭敬不如从命!”
“公孙兄,请!”
不消一时,二人转到一处更大的雅院,果然是公子疾候在门口。
望见公孙衍,公子疾迎上前,长揖至地:“公孙兄,久违了!”
公孙衍深揖还礼:“秦兄,久违了!”
“得知公孙兄一路平安,在下总算放心了。”
“大恩不言谢,秦兄救命之恩,在下铭记于心!”
“公孙兄记错了,在下不过是个办差的,不敢贪功!”
“哦?”
“一力搭救公孙兄的不是在下,而是在下的主人!”
公孙衍心知肚明:“敢问秦兄,你家主人何在?”
“听闻公孙兄安全抵达,我家主人喜不自禁,亲来洗尘,就在厅中恭候!”公子疾伸手礼让,“公孙兄,请!”
客堂里灯火辉煌。
公孙衍、公子疾、公子华三人走进,惠文公、竹远并肩恭立,拱手迎接。
公子疾对惠文公拱手道:“禀报主人,公孙先生请到了!”
公孙衍抱拳:“衍见过主人!”
惠文公朝公孙衍打量一番,拱手还礼:“久闻先生大名,今日见面,果是英俊!来来来,”指着竹远,“我介绍一下,这位是竹远先生,在这客栈里,他才是主人!”
公孙衍对竹远拱手道:“在下见过竹先生!”
竹远回礼:“修长见过公孙先生!”又指客席,“公孙先生,请!”
众人按席次坐定。
竹远击掌,贾舍人指挥众仆端上菜肴美酒,摆满几案。
惠文公亲斟一爵,双手递给公孙衍,自己也倒一爵:“诸位,都请端起!”
众皆端起。
“我借竹先生薄酒一爵,恭迎公孙先生赴秦,为公孙先生压惊洗尘!”
公孙衍举爵:“衍谢主人盛情!”
众皆举爵,饮下。
惠文公放下空爵,望着公孙衍:“公孙先生志存高远,此来秦地,敢问壮志?”
公孙衍苦笑:“落魄之人不敢言志,但混一口饱饭而已!”
“若是此说,我就不拐弯了。我在咸阳有些经营,先生若不嫌弃,一起创业如何?”
“敢问主人经营何业?”
惠文公看一眼竹远,见竹远点头,转对公孙衍,一字一顿:“天下大业!”
此言等于自亮身份,公孙衍也就不再打哑谜,起身,趋行至惠文公前面,正襟,跪叩:“外臣公孙衍叩见秦公!”
惠文公起身,扶起他,不无感慨道:“公孙衍哪,公孙衍,寡人思卿,不知几多时日了,今日终得相见,喜不自禁哪!”扶他坐下,再斟一爵,“公孙爱卿,来,寡人代表秦室,恭迎你!”
公孙衍双手举爵,感叹道:“衍何德何能,得蒙君上如此厚爱?”
“驷别无他好,独爱宝马,先生乃天下宝马,叫寡人怎不生爱呢?”
公孙衍又是一声叹喟:“唉,旬日之间,衍由魏入秦,出死入生,可谓是,两个君上,两重天哪!”
惠文公郑重说道:“嬴驷保证,秦国的这块天,任由爱卿翱翔!”
三日之后,公子华带着公孙衍来到商君府前。公子华亲手取下孝公题写的“商君府”匾额,换上一块由惠文公亲笔题写的“大良造府”。
公孙衍看着匾额,长叹一声:“唉,曾几何时,在下与商鞅对杀于魏,今日竟然坐了他的位子,住了他的府宅!”
公子华从梯子上跳下,半是调侃道:“嘻嘻,公孙兄别不是还想拥有商君的几房妾室吧?那可全都是君上赏赐的,一个赛似一个。”
公孙衍回他个笑:“说起妾室,你把天香藏哪儿去了?”
“咦?”公子华愕然,“你怎么晓得天香是我藏起来了?”
“在下早就晓得了。”
公子华叹服道:“神呀!你是何时起疑的?”
“在你载我出逃的路上!”
“这么说,你早晓得我是谁,也晓得我要载你到秦国来?”
“晓得。”公孙衍苦笑一声,“在下若不愿来,就凭华弟是带不走的!”
“老天,”公子华咂舌道,“在下还搞得曲里拐弯、抑扬顿挫呢!”夸张地摇头,“唉,在行家面前耍聪明,这不是让公孙兄笑掉大牙吗?”
“在下笑不出来!”
“为什么笑不出?”
“为我自己。”
“呵呵呵,”公子华识趣地干笑几声,“咱就不说这个了。”又压低声,“方才提到天香,公孙兄莫不是对她有些微兴致?”
公孙衍淡淡应道:“没有。”
“好吧,”公子华略显扫兴,“公孙兄何时起兴了,晓谕华弟就是!别的不敢吹,在下保证天香公主把公孙兄侍奉得服服帖帖!”
公孙衍眼前浮出太子申,轻叹一声,给他一个苦笑。
潭水清澈,光线暧昧,庞涓、玉蝉儿双双在潭边洗衣。
玉蝉儿停住手,看向庞涓,目中含情:“涓哥⋯⋯”
庞涓看过来,不无惶恐道:“师⋯⋯师姐⋯⋯”
玉蝉儿扑哧一笑:“就叫你一声哥,瞧把你吓的!”
庞涓紧张地四下望望:“让他们听到可就⋯⋯”
“放心吧,这儿没人。”玉蝉儿嫣然一笑。
庞涓盯住她:“师姐,你⋯⋯真好看!”
玉蝉儿歪头:“是真心话吗?”
“我发誓,是真心话。”
“天太热了,我想洗个澡,你背过身!”
庞涓依言背过身去。
“你可以转过来了。”
庞涓转过来,见玉蝉儿已是全身赤裸地浸在潭水中,只留头在水面,一头秀发散在溪水中,就如一条黑色的飘带。潭水清澈见底,她的每一寸裸体清晰可见。
庞涓热血沸腾。
玉蝉儿像条鱼儿一般在潭水中欢愉畅游。
庞涓如痴似呆。
玉蝉儿游到潭中央,招手道:“涓哥,下来呀,我们一起游!”
庞涓迟疑道:“我⋯⋯”
“快下来呀⋯⋯”
庞涓牙一咬,扑通一声下水,缓缓游向玉蝉儿。
玉蝉儿迎向他。
二人抱在一起⋯⋯
正待缠绵,一阵敲门声将庞涓唤回现实,是孙宾的声音:“师弟,天大亮了,该上路哩!”
庞涓打个惊怔,乍然醒来,方知是梦,从榻上坐起,一脸失落、惋惜。
敲门声再度传来:“师弟,师弟—”
庞涓不耐烦道:“晓得了,这就起来!”
这日轮到孙、庞下山采购日用。
一路无话,庞涓闷闷地在前面走,孙宾不远不近地跟在身后。
出云梦山没走多远,前面横出一条宽阔的衢道,向右拐,去渡口,向左拐,去朝歌。庞涓想也未想,迈腿径投朝歌方向。
孙宾怔了。
见庞涓越走越远,孙宾急了:“师弟,你这要去哪儿?”
庞涓抬头一看,急返回来,不无尴尬地朝孙宾摊开两手,苦笑一下,算是知错了。
孙宾笑道:“师弟一路好沉闷呢。”
庞涓长叹:“唉!”
“有何心事,可否说说?”
庞涓再出长叹:“唉,这事儿不说也罢。”说罢头前又走。
走没几步,庞涓终是憋不住了,停住步,转过头,望着孙宾,抱憾道:“孙兄,晨起那阵儿,你喊我时,我正梦着一个人。”
“梦到何人了?”
“一个不该梦到的人。”
“既然是梦,就没有什么该不该的!”
“孙兄,你不晓得的,在下真的不该梦到她!”
“谁?”
“在下说了,孙兄不许笑我!”
孙宾扑哧笑了:“究竟是谁,弄得师弟神神秘秘的?”
“师姐!”
“呵呵呵,这有什么?在下前几日也曾梦到她哩,在梦中,她教在下扎针,她伸出胳膊,要在下朝她的胳膊上扎。她那细胳膊嫩肉的,在下哪里敢下针哪!”
庞涓叹道:“你这是寻常之梦,没什么好奇怪的,在下这梦⋯⋯”
孙宾敛笑:“师弟之梦怎么了?”
“唉,龌龊得很。”
“呵呵呵,”孙宾意会道,“这也没什么呀!梦里的你与醒着的你是两个人,不是一回事儿!”
“孙兄有所不知,对于别人,许是两回事儿,可对在下来说,真还就是一回事儿!”
孙宾算是听明白了,略吃一惊:“师弟不会是⋯⋯相中师姐了?”
“不是相中,是⋯⋯天天想她⋯⋯尤其是夜静更深之时⋯⋯”庞涓想起先前调侃张仪“骏马奔腾”的那场闹剧,强抑住尴尬。
“说实在话,”孙宾微微点头,“师姐是个真正高贵的人儿,莫说是你,但凡是个男人,只要见到她,就不会相不中她,更不会不去想她!”
“孙兄说得是。可在下⋯⋯你晓得的,在下是真⋯⋯真的不该想她,我⋯⋯唉,我⋯⋯我⋯⋯浑哪!”庞涓蹲到地上,挥拳捶打自己脑袋,懊恼不已。
“贤弟呀,”孙宾劝慰道,“常言道,管天管地,管不住心。人是你的,心是你的,在这世上,你可以相中任何人,你更可以去想任何人,没有什么浑不浑的!”
“孙兄有所不知,我⋯⋯是真的浑哪!”庞涓又用拳头捶打脑袋,被孙宾扯住。
“贤弟之心,在下理解。贤弟若是真心欢喜师姐,尽可对她表白就是。若是贤弟不便出口,逮到机会,在下就替你捅开这层茧儿。愿不愿意在她,相中她,想她,欢喜她,爱她,这些全是贤弟的事,你说对吗?”
“孙兄,你⋯⋯你这是误会在下了!”
孙宾不解道:“误会?”
庞涓情绪激动:“不瞒孙兄,在下一心欲做大事,做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也是机缘凑巧,在下幸遇孙兄,进这鬼谷,得拜先生为师,可⋯⋯在下这都干些什么了呢?这⋯⋯唉,师姐羞我,羞得好哇。想想师姐,一心向道,为了道,她什么都可舍弃,而我庞涓⋯⋯唉,只要想到那日晚间她所讲的,在下就⋯⋯唉,浑哪我!”再次捶头。
孙宾既叹服又感动:“师弟⋯⋯”
“不瞒孙兄,在下想这一路,直到方才,决心算是下定了!”庞涓扑通跪在地上,仰天起誓,“苍天在上,庞涓起誓,自今日起,庞涓坚决斩断情丝,再也不想师姐,一力潜心学业,若有悖逆,犹如⋯⋯”眼珠子四下一转,看到一棵小树,拔出宝剑,几步走过去,嗖地斩断,“犹如此木!”
说也奇怪,起过毒誓,庞涓顿觉神清气爽,赶到市集,与孙宾购毕日用物事,见天色将晚,遂各自挑担,沿街走向河堤。
正走之间,庞涓似是想起什么:“孙兄,糟了,师姐要我们买几个顶针儿,我这⋯⋯竟就忘了!”
“呵呵呵,在下买了,在我袖囊里呢。”
“太好了。”庞涓指向前面一棵大树,“我们就在那棵树下安歇!”
二人走到树下,放好东西,拿出铺盖儿摊在地上。
孙宾看向河水及水中映出的渐渐消退的西天红霞,又抬头看向头顶的巨大树冠,对庞涓赞道:“师弟会选地儿,真正不错呢!”
庞涓拿出一只酒坛并两个酒盏,几包熟菜,摆到地上:“孙兄,来,将就点儿,咱兄弟喝它几盏!”
二人举盏,对饮。
庞涓饮完一爵,指着大树道:“孙兄可知此树为何人所栽?”
孙宾摇头。
“吴起将军!”
孙宾愕然:“哦?”仰视大树,“嗯,听说魏、赵争夺渡口时,吴起来过此地!”
“岂止是来过?魏、赵在此相持数年,宿胥口几番易手。魏侯急了,使吴起亲征。吴起仅带两千武卒,尚未赶到,赵人就逃了。吴起不战而得渡口,特植此树纪念。后来,此地人就叫它吴起树!”庞涓举盏,“来,我们兄弟为吴起将军,干!”
二人把酒临风,一气饮下。
天色渐黑,弯月斜照,银光洒在河面,别是一种壮观。
庞涓酒足饭饱,豪情大发:“方今天下,孙兄服谁来着?”
孙宾不假思索:“先生。”
“这个自然,在下也服。在下是说,除先生之外,你还服谁来着?”
“这就多了,譬如说墨家巨子前辈—”
庞涓摆手打断:“在下不是问的这个!在下是问,天下领兵打仗的将军,孙兄服谁来着?”
孙宾略略一想,屈指:“齐国田忌、秦国商鞅、楚国昭阳和屈丐、魏国龙贾、赵国奉阳君、燕国子之、韩国申不害⋯⋯”
“哈哈哈哈,”庞涓一阵大笑,不屑道,“我说孙兄,你说的这些人,没有一个是在下服的。你且说说,他们有何战绩值得一提?”
“河西之战,商鞅击败魏武卒一十二万,算不算战绩?”
“公子魏卬好大喜功,徒有其名,算不得英雄,与他对阵,莫说是商鞅,纵使昭阳、屈武、龙贾、田忌之辈,任何一人都能取胜!”
孙宾笑了:“若是此说,宾就不晓得了。敢问师弟服谁来着?”
庞涓望着水中粼粼月光,缓缓说道:“方今天下,在下真还找不出可服之人。若是连故人算上,在下倒是敬服一人,”看向大树,“就是栽下此树的吴起将军!”
“呵呵呵,吴起将军威震天下,无人不服!”
“听说孙兄先祖孙武子号称天下第一兵家,孙兄是何观瞻?”
“听先祖父说,先祖用兵,善于以弱胜强,以少胜多,以数万吴兵屡击强楚,溃敌数十万众,在下叹服。至于先祖是否天下第一兵家,在下不敢妄言!”
“孙兄你说,若是孙兄先祖孙武子与吴起将军对阵,谁能取胜?”
孙宾略略一怔,笑了:“这是不可能的事!”
庞涓来劲了,追问:“假定可能的呢?”
孙宾沉思有顷:“先祖当胜!”
“哈哈哈哈,”庞涓长笑数声,半开玩笑道,“原来孙兄也是护短呀。好吧,孙武子乃孙兄先祖,孙兄怎么说都合情理!”
孙宾却是一本正经:“非在下护短,纵使孙武子不是在下先祖,在下也会这么说!”
“孙兄何以有此把握?”
“先祖用兵一生,从无败绩!”
“若以胜败论,吴起将军也不逊色于你家先祖呀!就在下所知,吴起在魏魏强,在楚楚强。在魏之时,大战七十六,全胜六十四,和十二,无一败绩。西服秦,北却赵,东扫齐,南御楚,拓地千里。至楚之后,更是东征西伐,拓地数千里呢!”
“纵使均无败绩,也是不可比的!”
“为何不可比?”
“先祖著有天下第一兵书,却不曾听过吴起将军有何著述!”
庞涓语塞。
孙宾举盏:“呵呵呵,可比不可比,谁胜谁不胜,都不是实的,师弟不必较真。来来来,你我共饮此酒如何?”
庞涓缓缓举起酒爵,两眼望向一泓河水,若有所思。
回到鬼谷之后,庞涓心上多了一事,在鬼谷子的藏书洞里东找西翻,寻找数日,竟是觅不出有关吴起兵书的任何踪迹。
一日午后,庞涓正自寻思此事,看到鬼谷子漫步过来。
庞涓心中一动,迎上去,叩拜于地:“弟子叩见先生!”
“庞涓,老朽说过,若无大事,不必行此大礼!”鬼谷子摆手让他起来。
庞涓再叩:“先生,弟子有惑。”
鬼谷子就地坐下:“说吧,你有何惑?”
庞涓改跪为坐:“先生如何看待孙武子?”
“千古名将。”
“吴起将军呢?”
“千古名将。”
“既然都是千古名将,他们二人若在沙场相见,何人将占上风?”
“孙武子将占上风。”
“这⋯⋯”庞涓震惊,“为什么?”
鬼谷子显然不愿作答:“你要问的就是这个吗?”作势欲起。
“弟子还有一问!”
“说吧。”
庞涓眼珠儿一转:“听说吴起将军曾经著过一部兵书,可有此事?”
“你听何人所说?”
“这个⋯⋯弟子在安邑时,听人谣传的。”
鬼谷子微微点头:“确有此事。吴起曾著一书,叫‘吴起兵法’。”
庞涓惊喜交加:“太好了!先生见过此书吗?”
“吴起生前与老朽有过一面之交,老朽有幸一睹。”
“既有此书,弟子搜遍书架,为何寻它不出呢?”
“此书命运,与孙武子之书一般无二。吴起于晚年写就此书,欲献楚王。书尚未献,楚王驾崩。吴起担心为奸人所得,亲手将书焚毁。”
庞涓震惊道:“焚毁了?那⋯⋯先生何以晓得是他亲手焚毁的?”
“吴起焚书之时,老朽就在身边!”鬼谷子站起来,沿小路继续前去。
庞涓起身,紧追几步:“先生,那本圣书真的就无一册传世吗?”
鬼谷子头也不回:“应该没有吧。纵使有,也当是有缘人得之。”
庞涓心中一动,止住脚步,折返回来,席地而坐,陷入苦思,暗暗琢磨鬼谷子的话:“吴起生前与老朽有过一面之交⋯⋯担心为奸人所得,亲手将其焚毁⋯⋯焚书之时,老朽就在身边⋯⋯应该没有吧。纵使有,也当是有缘人得之⋯⋯”
庞涓忖道:“先生为何说出‘应该没有’呢?就词义而言,‘应该没有’当是‘有’。对,此书肯定在,且就在先生手中,不然的话,他的那个‘有缘人’又作何解?”
想到这儿,庞涓眼前一亮,忽地站起,不无兴奋地在草地上来回走动,心中再忖:“若是所料不差,《吴起兵法》就在先生手中。在这谷里,什么都是虚的,这个才是真货!然而,如何方能得到这个真货呢?”
庞涓复坐下来,再入冥思。
鬼谷子有个习惯,如果不在洞中冥思,就会在后晌申时沿小溪边的小径散步,陪同他的有时是童子,有时是玉蝉儿,有时他则孤身。鬼谷子的散步极其规律,总是在申时走出洞口,沿溪上行,走约半个时辰,然后折返,又走半个时辰,在申时结束时返回洞中。
这日申时,鬼谷子像往常一样沿溪走去,正行之间,听到前面林中隐隐传来诵读声:“师曰:‘术为道御,亦为道用。道为根本,术为利器。’师曰:‘用兵之术在战胜,用兵之道在息争。故善用兵者,不战而屈人之兵。’师曰:‘不战而屈人之兵者,不在沙场力争,而在善谋,在运筹帷幄。善谋者运筹帷幄,可决胜千里,可化干戈为玉帛,可以四两拨千斤。’师曰:‘服天下者,始于服己。’师曰:‘思不在周,在慎;谋不在密,在阴;言不在多,在精。’师曰:‘山不在高,在仙;水不在深,在龙;读书不在多,在读精,在领悟⋯⋯’”
鬼谷子微微一笑,循声走去,见是庞涓手捧一册竹简,正在反复吟诵。
瞄见鬼谷子,庞涓诵得越发投入了:“师曰:‘先圣老聃之《道德》一书,老朽一生不知读过千遍万遍,至今仍未完全彻悟。认识几个字,读过几本书,何自夸哉?’师曰:‘自见者不明,自伐者无功,人生在世,万不可自作聪明⋯⋯’”
鬼谷子听他一时,转身离去。就在鬼谷子将离非离之际,庞涓已经放下竹简,就地叩拜:“弟子叩见先生!”
鬼谷子只好折返回来:“庞涓,你方才所诵,出自何书?”
庞涓将手中竹简捧在手中:“是先生的日常教诲。弟子迟钝,只有行此笨方,将先生日常所言整理成册,时时吟诵!”
“呵呵呵,你倒是个有心人。不过,老朽所言,仅是口中吟咏并无益处,重要的是记在心里,时时感悟。”
“弟子谨记先生教诲!”
“若能谨记,你或有大成。”
庞涓再叩,伤感道:“先生,若是眼下这样,弟子只怕是一事无成,有辱师门了。”
“你为何认定自己一事无成?”
“弟子才学疏浅,心气却高,自幼时起,最是崇拜吴起将军,以吴起所建功业为毕生所求。可⋯⋯弟子心有余而力不足,听闻先生与吴起将军曾是好友,必知吴起,弟子乞请先生能对弟子偏言几句,弟子好谨记于心,终生参悟!”
鬼谷子盯他一时,点头:“难得你如此好学。说吧,你想知晓吴起何事?”
“弟子恳求先生传授《吴起兵法》!”
“这么说来,你是认定老朽手中有《吴起兵法》喽?”
庞涓再叩:“弟子愚笨,恳请先生将此书授予弟子,弟子一定悉心钻研,谋求大成,不负师恩!”
鬼谷子盯他又看一时,点头:“好吧,天下圣书,当择有缘人授之。你既然认定此书,也算是个有缘人了。你且回去,沐浴,熏香,于今夜子时,入老朽洞中。”
庞涓连连叩首,喜极而泣:“弟子⋯⋯谢先生栽培⋯⋯”
鬼谷子转过身,沿溪大步而去。
望着鬼谷子渐去渐远的背影,庞涓心花怒放,嗵一声弹起,两手紧握,着实狂喜一阵,方才迈开大步,喜不自禁地返回草舍。
庞涓哼着小曲儿来到溪水里,将全身上下洗了个干干净净,即便头发也拿皂角搓过,换上干净衣服,返回舍中。吃过晚饭,他又寻到童子,寻因由讨来数支香火,在人定时分,关门燃香,虔心敬意地叩伏于地,静候子夜降临。
庞涓做得有条不紊、一丝不苟,但仍然瞒不过有心之人。嗅到他屋中溢出的阵阵清香,张仪心中的疑团越发加重,躺在榻上大睁两眼,高竖两耳,全神贯注于庞涓的房舍,听他在搞什么名堂。
一直熬到月至中天,张仪听到庞涓的房门发出轻轻的声响。不一会儿,庞涓的脚步沿门前甬路渐去渐远。和衣而卧的张仪听得真切,悄悄起床,如鬼魅一般跟在后面。
远远看到庞涓走向鬼谷草堂,推开房门,闪身进去,张仪惊得合不拢嘴,连忙寻个隐蔽地方,紧紧盯住堂门。
洞中点着一支松明子。鬼谷子正襟危坐,几案上摆着两捆竹简。
庞涓趋前,跪叩:“弟子叩见恩师!”
鬼谷子指一下几案:“庞涓,这就是你一心想要的《吴起兵法》!”
庞涓心里咚咚直跳,两眼盯住鬼谷子,声音战栗:“先生⋯⋯”
“如果想读,你就拿去吧。”
庞涓抬头:“先生,听你说过,吴起将军已将书简焚毁,此书可是真本?”
“吴起写有正副两册,付之一炬的是正本,这册副本,他赠给老朽了!”
庞涓抑住激动:“先生是说,此本已是世上孤本?”
“就老朽所知,当是孤本。”
庞涓涕泪交流,重重叩头:“弟子谢⋯⋯先生了!”
“你若示谢,就谢吴起吧。”
庞涓怔了:“吴起将军?”
“是的。吴子赠书之时,嘱托老朽,此书若要授人,只可授给魏人。老朽今将此书授你,不过是圆吴子的夙愿而已。”
庞涓纳头叩拜:“吴子在上,请受庞涓一拜!”
鬼谷子郑重说道:“庞涓,此书许你精读三日。三日之后,此时此地,你当归还。”
“谢先生授书!”庞涓再拜起身,提起两捆竹简,毕恭毕敬地退出洞门,回转身,沿原路返回,走出草堂,带上堂门。
庞涓提着两捆竹简,脚步轻轻地折返草舍,掩上房门。接着,房中亮灯,窗户随即又被什么小心堵上。
张仪蹑手蹑脚地摸过来,隔着窗棂的一丝缝隙看进去。香仍在燃着,烛光下,庞涓手捧竹简,正伏案苦读。
张仪纳闷道:“咦,这厮从哪儿搞到这两捆书简?难道是先生授给他的?”
旭日东升,鸟儿欢唱。
庞涓吹熄灯,打个哈欠,将竹简收起,藏到榻下。庞涓躺下,拿被角搭在肚皮上,刚要合眼,一阵响动,孙宾、苏秦、张仪尽皆起床,走到空场上,相互招呼。
庞涓打个激灵,开门出屋,下溪洗脸。
天气晴好,诸子照例进洞,在玉蝉儿的监管下选书、读书。庞涓选中两捆寻常读本,提回宿舍,将藏起来的竹简拿出来,将刚提回来的藏进去。
门外传来孙宾的声音:“师弟?”
“来喽!”庞涓应一声,提上竹简,开门出去。
二人在山道上并肩走着。
庞涓边走边问孙宾:“孙兄,你在哪儿看书?”
孙宾指下前面:“老地方,就在那块石头下。”
“孙兄真会选地方。”庞涓指向山顶,“涓到岭上,那儿敞亮!”
庞涓却没走到山顶,而是在雄鸡岭的半山腰闪进林中,寻到一棵几人合抱粗细的老树,靠树根坐下,展卷咏读:“吴起儒服,以兵机见魏文侯。文侯曰,寡人不好军旅之事。起曰,臣以见占隐,以往察来,主君为何言与心违⋯⋯”
时光飞逝,转瞬已是中午。昨夜一宵未睡,这又诵读半日,庞涓撑不住,渐渐头疼起来,只好放下竹简,靠在树身上小憩。刚睡过去,庞涓猛又打个惊愣,睁开眼睛,将两捆竹简抱在怀里。
竹简在怀,庞涓睡意反而去了。庞涓信手展开一卷,哗啦啦翻到最后,放到一边,再展另一卷,哗啦啦再翻到最后,头皮一阵阵发麻,掩卷自语道:“此书一共四十八篇,我已背诵半日,仅能诵出六篇。先生许我只读三日。三日中背诵四十八篇,不知要吃多少苦,万一漏记一句,岂不可惜?”闭目思忖一时,猛又睁眼,“咦,为何不抄写一册,有个依据,容后细细参悟呢?”
想到此处,庞涓眉头舒展,起身寻到一个树洞,遂将竹简在那洞中藏好,拔腿赶回草舍,拿上笔墨及他们自制的竹简,返回树下,一一抄写。
一直抄至天色昏黑,庞涓仅抄写一半。庞涓略略一想,将《吴起兵法》原册带回,而将抄写的竹简、笔墨等物置于洞中,又在洞口放些枯枝,左右四顾,见绝对安全,方才提着竹简,哼着小曲儿走下山去。
这一晚,庞涓因有抄本妙策,没再想那兵法,睡得特别踏实。次日晨起,庞涓依例还书、选书,而后回舍换掉竹简,悠悠哉哉地赶往东山。因心中有鬼,一路上他还左拐右转,绕了几个大弯,方才赶至树下,发现东西一样没少,周围亦无其他痕迹,心踏实下来,坐下继续抄写。
如是两日,庞涓终于将所有竹简抄写完毕,穿线成册。为方便携带,庞涓将字写得甚小,原本两捆竹简,串成册后只有一捆了。庞涓细看一时,在上面题上“吴子”二字,以别于原著的《吴起兵法》。
庞涓再度欣赏一阵自己的杰作,脸上浮出微笑,拿起新简,放在鼻下嗅一会儿,叹道:“真香啊!”
看看天色近晚,先生所许的三日时辰已到。庞涓将新写的竹简小心翼翼地放进树洞,弄来枯枝碎石作了掩饰,然后拿起正版《吴起兵法》,哼着曲儿下山。
走没几步,庞涓猛地驻足,忖道:“此书为世上孤本,今为我独有。孙宾与我皆习兵法,先生今日予我,不定哪日,也或交给孙宾。若此,孙宾岂不是与我平分秋色了吗?孙宾虽为兄长,人也朴实,然而,兄弟归兄弟,宝书归宝书。前番他得宝书,也是到这东山上,背了我偷偷阅读。既然他已防我一手,我怎么能做傻事呢?再说,此书既落我手,岂容他人染指?”想到这儿,眼珠儿一转,提上两捆竹简,反身朝雄鸡岭的崖顶走去。
庞涓站在崖边,迟疑不决,显然在做一个痛苦的决定。思虑有顷,庞涓脸色阴狠,咬牙道:“欲成大事,断不可有妇人之仁!”举起竹简,狠狠摔在岩石上。
哗啦一声,竹简散开,满地皆是。
庞涓捡起散简,一股脑儿抛下万丈深崖。看着竹片纷纷扬扬地飘下深崖,庞涓轻叹一声,拍拍两手,转身下山。
待他走远,树林里钻出张仪。
这几日来,张仪就像一只幽灵,书也无心再读,只在暗中盯住庞涓。张仪走到崖顶,寻觅一时,捡起地上未被庞涓看到的两片竹简,纳入袖中,嘴角浮出阴笑,反身下崖,来到庞涓藏书的树洞前面,撩开伪装,从洞中摸出庞涓精心抄写并串装成册的《吴子》,端详一阵,出口赞道:“这厮的手艺倒是不错哩!”
张仪提着竹简,哼着曲儿回走几步,瞄到地上有团黑乎乎的东西,昂着头,以为是蛇,心里一惊,退后几步。
“嘘,嘘!”张仪强作镇定,跺脚。
那物一动不动。
张仪迟疑有顷,冲它踢泥土、落叶,那物依旧不动,凑近一看,竟是一堆野猪屎,还挺新鲜。张仪嘘出一口气,刚要走开,心里打个激灵,眼珠子连转几转,弄来一把树叶,小心翼翼地将野猪屎拾起来,走回树洞里,塞入庞涓藏书的树洞。又寻到一根树枝,将现场搅乱,这才小心翼翼地将所有脚印抹去。
是夜子时,鬼谷洞里,松明子一直亮着。
庞涓趋进,两腿一软,跪在地上,涕泪交流道:“先生⋯⋯”
鬼谷子瞄他一眼,见无竹简,且又这般表情,淡淡一笑:“是未能读完吗?”
庞涓将头磕得咚咚直响,泣不成声:“先生,弟子⋯⋯弟子愧对先生,弟子该死!弟子⋯⋯呜呜呜⋯⋯”
鬼谷子淡淡说道:“说吧,发生何事了?”
庞涓泣诉道:“今日后晌,弟子本在雄鸡岭的断崖上捧读。许是读得倦了,就在一边打盹,将竹简放在崖边。不想谷中陡起一股旋风,将整部书简吹下深谷。弟子惊恐,赶到崖下山沟中寻找,竟然踪影皆无,不知被风吹到哪儿去了。弟子晓得酿下大错,又寻半日,天色昏黑,竟是寻不回一片,只得回来,听凭先生发落⋯⋯”
鬼谷子缓缓闭目,重重叹出一声:“唉,不想吴子毕生心血,竟就这般随风而去!”
庞涓叩首,泣诉道:“先生,弟子⋯⋯该死!明日晨起,弟子再到崖下寻找。若是寻不回宝书,弟子⋯⋯弟子⋯⋯就跳下那个绝崖,身祭吴起将军!”
鬼谷子又叹一声:“唉,庞涓呀,丢就丢了,何必再说这些?”
“先生如此器重弟子,弟子却不争气,先生是打是骂,弟子甘愿受罚!”
鬼谷子盯视庞涓:“庞涓,为师问你,熟读这三日,你能否记诵?”
“弟子不敢懈怠,三日来用心记诵,虽未记全,倒也记个大要,有所领悟。”
“记住了就好。去吧,老朽累了。”
庞涓叩拜:“先生保重,弟子⋯⋯告退!”便起身退出。
庞涓的脚步声渐去渐远。
鬼谷子轻声叫唤:“蝉儿。”
玉蝉儿走进来,看着他,拱手道:“先生?”
“明日晨起,你与童子到雄鸡岭的断崖下,看到零散竹简,悉数捡拾回来。”
翌日午时,玉蝉儿、童子各抱一捆竹简走进草堂。
鬼谷子端坐堂中,显然在候他们。
玉蝉儿将竹简放在鬼谷子跟前,拱手道:“先生,能找到的全都找到了。”又寻到绳子及穿线的钩棒,欲将散落的竹简串连起来。
鬼谷子摆手止住:“不用了。”转对童子,“把它们抱到草堂外面,烧掉。”
童子看下两捆竹简,不舍道:“先生,我留下来烧灶头,成不?”
鬼谷子语气决绝:“不成。”
草堂外面的草坪上,童子打起火石,燃起干草,就要朝火苗上堆放竹简。
玉蝉儿止住他:“慢!”
童子停下,望向鬼谷子,眼神哀求。
玉蝉儿不解道:“先生,如此圣典,烧之岂不可惜?”
鬼谷子似没听见,对童子:“放上吧。”
童子放上竹简,干透的竹简遇到火焰,顿时熊熊燃烧,顷刻化成灰烬。
玉蝉儿心犹不平道:“先生,庞涓、孙宾俱习兵学,此书只有庞涓读过,孙宾却不曾读,先生为何将之烧掉?”
鬼谷子仍似没有听见,轻叹一声,转身进洞。
望着他的背影,玉蝉儿蒙了。
远远望见火焰,张仪走进庞涓草舍,故作诧异道:“咦,庞师弟,你快来看,大师兄好像在烧什么东西呢。”
庞涓走出来,看向草堂前面。
张仪眼角斜他,嘴角现出诡诈的笑。
火焰熄灭,童子提水桶越过草坪,走向小溪。
庞涓快步追上,小声叫道:“大师兄!”
童子驻足,扭头:“四师弟,叫这么亲热做啥?”
庞涓低声探问:“大师兄提这水桶干啥呢?”
“下溪提水,压住火烬。”
“为什么要压住火烬?”
“火烬不压住,万一来阵风,吹到屋顶可就糟了!”
“是哩。敢问大师兄,你们在烧什么呢?”
“竹简呀。”
庞涓吃一惊道:“竹简?哪来的竹简?”
“嗨,今儿一大早,蝉儿姐就扯我赶到崖下,捡回来几捆子碎竹简。不晓得啥人缺德,好好的书放着不读,扔到那崖下,星星点点,到处都是,累得我腰酸背疼哩!”
庞涓听傻了,顿住步子,暗自纳闷:“先生既然拿回来,为什么定要烧掉呢?依先生为人,若是不想授给别人,这世上任谁也取不去。若是想授,即使烧掉也是枉然。可先生他⋯⋯为什么一定要烧掉呢?他大可不必烧呀!”转个身,慢慢回走,“可事实是,先生烧了。大师兄不会骗人,所烧必是真的。看来,先生是铁心烧掉此书!还有,先生让大师兄在光天化日之下抱到外面去烧,分明是做出样子给人看的。此书是授给我的,先生自也是做给我看的。先生为何这么做呢?难道先生真的猜透了我的心,真心将此宝书授给我一个人吗?抑或是,先生见我没有还书,生气了,这才故意将书烧掉⋯⋯”越想思绪越乱,苦笑,“管它呢,是先生自个儿烧的,又不是我烧的。再说,烧掉也好,否则,此书留在谷中,我真还睡不安稳呢。”想至此处,顿觉释然,“好了,先生这里风吹云散,我这也该瞧瞧宝贝去!”便脚步轻快地转身上山。
庞涓急奔至那棵“藏宝”大树,见现场狼藉一片,显然有人来过。庞涓脸上血色尽失,飞步赶到树洞跟前,伸手入洞,摸出的却是一坨猪屎。
庞涓心急如火,顾不上污秽,将洞中东西全部掏出,扔到外面,又在洞里探寻多时,只摸出笔墨砚台及几片他用剩的空白竹简。
树洞容不下一个人,庞涓尽皆探寻一遍,再无一片竹简。庞涓如疯子般在大树周围狂寻,实在想不明白这竹简为何竟不见了。
折腾小半日,庞涓渐渐冷静下来,折回树洞前,仔细观察、思索,整理思绪:“此地极是偏僻,是我不久前才发现的,鬼谷里不会有人晓得。再说,近日我未曾露出一丝儿破绽,孙宾、张仪、苏秦三人应该不知。”看向手中残留的猪粪,瞄一眼现场的狼藉之状,打个惊怔,“树洞里哪来的猪粪?会不会此地是个野猪窝,野猪回来,见巢穴被占,一怒之下,方将竹简叼了去?嗯,有这可能,待我寻寻看!”
又寻一时,庞涓果然发现了野猪的蹄印,一阵狂喜,抽出宝剑,一路追踪。
蹄印在一道山溪旁边不见了。庞涓就水洗过猪屎,在一块石头上坐下,闭目忖道:“除先生之外,鬼谷中并无他人知晓此事。难道是先生吗?会不会是他将兵书予我之后,放心不下,暗中跟踪我,见我抄写副本,心生不满,悄悄取去。似乎不对,先生是有道之人,怎会做此下作之事?会不会是先生让师姐干的?也不会。如果是师姐,她断不会在洞里放上猪屎。这种事情,只有张仪才干得出来,可兵书之事,先生是绝不会让张仪晓得的。会不会是大师兄呢?也不像,大师兄向来坦荡,绝不会做出这事儿。再说,他与师姐好不容易才将竹简捡回,先生为什么一定要烧掉它呢?”
庞涓挺身站起:“我且问问先生,看他是何话说!”
庞涓走向草堂,见玉蝉儿站在门外,朝她揖道:“请问师姐,先生在否?”
“在。”
“请师姐禀报先生,庞涓求见。”
玉蝉儿淡淡说道:“先生正在候你。”
庞涓吃一惊,吸口长气,忐忑不安地走进草堂。
鬼谷子端坐于席,果然是在候他。
庞涓跪下叩道:“弟子叩见先生!”
“起来吧。”
庞涓惶恐道:“弟子不敢。昨日丢失宝书,弟子难受不已,一宵不曾睡去。方才听说师兄、师姐已将吹落的竹简寻回来了,弟子略有所安,特向先生请罪!”
“就丢书而言,有罪的是风,不是你,你请什么罪?”
庞涓心中咯噔一沉,强作镇定:“先生说得是,可⋯⋯书为弟子所借,弟子⋯⋯”
鬼谷子轻叹一声:“唉,庞涓哪,为师候你来,不为责备你,只是想让你记住几句话:‘无心犯错,错再大,也是小错;有心犯错,错再小,也是大错。大错也好,小错也罢,若肯悔改,也都不怕,怕的是将错就错,一错再错。’”
庞涓叩首,涕泣:“先生教训,弟子铭记于心!”
“你能记住,也就够了。”
“先生,弟子有一事不明!”
“说吧。”
“听说先生竟将寻回的竹简付之一炬,弟子实在想不明白!”
“何处想不明白?”
“《吴起兵法》是兵学圣典,先生为何定要⋯⋯毁掉它呢?”
“好吧,你既然问到,老朽就告诉你。吴子赠书之时,曾对老朽留言,此书许传一人,许读三日。老朽传授于你,也已许你熟读三日,就算是兑现了诺言,此书再无用处了。老朽焚之,不过是将其返还给吴子而已。”
庞涓松了一口气:“原有这个说法,弟子不知。弟子只是觉得,如此好书,毁掉可惜了。”
“庞涓,你听好,好书在于好读,好读在于好悟。心存杂念,只读不悟,再好的书,亦是无用。”
庞涓叩拜:“弟子谨记先生教诲!”
离开草堂,庞涓寻到一幽处,就地仰躺,脸上罩着一片青叶,默默为自己的心机懊悔不已:“先生焚书原为这个理由,看来是我多心了。唉,也是我自作聪明,只因留有抄本,读时就不用心,好不容易得到宝书,却是未能好读,只有前面六篇尚有记忆,余下四十二篇,竟是没个影儿了!”
庞涓陡然一惊,翻身爬起,再次忖道:“不成,我得尽快将这六篇抄写出来,否则,若再忘掉一些,岂不可惜?”
庞涓回到草舍,闩上房门,磨墨弄简,绞尽脑汁拼命回忆,默写:“图国第一吴起儒服以兵机见魏文侯文侯曰寡人不好军旅之事起曰⋯⋯”
正写之间,外面传来脚步声。庞涓打个惊愣,凝神细听,是张仪吹着口哨,吧嗒吧嗒的木屐声由远而近,直冲草舍而来。
庞涓凝聚心神,顾自伏案疾笔。
张仪的脚步声不急不慢、不偏不倚,径直来到他的房门外面。庞涓听得真切,又是一怔,搁下笔。
房门被张仪推了一下。庞涓扭头,给他一个白眼。
张仪又推几下,推不动,改推为敲,声音怪怪的:“庞仁兄⋯⋯”
见张仪是铁了心寻他,庞涓躲无可躲,急忙掀开被子,将竹简尽藏其中,假作惺忪状,边揉眼边开门:“谁呀,困死我矣。”
张仪跨进屋子,打眼扫向卧榻,见不似睡过的样子,又见砚中有新墨,心中已知几分,呵呵笑道:“我说庞仁兄呀,若是鲁国的仲尼老夫子在此,你猜会发生何事?”
庞涓怔了:“发生何事?”
张仪指榻:“见仁兄光天白日里睡大觉,老夫子必是连连摇头,长叹一声,‘吁,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然后上前,挽袖舒襟,一把抱起被子,出门扔到屋顶上去。”说罢挽袖,上前欲揭被子。
庞涓急前一步,挡住他,浮出几声奸笑:“嘿嘿,嘿嘿嘿,老夫子是何等修为,哪似张仁兄这般嘴脸?再说,张仁兄如何能将在下比作宰予?宰予日日贪睡,在下却是黄花闺女进洞房,头一遭呢!”
“呵呵呵,这倒也是。”张仪阴阴一笑,“几日来庞仁兄魂不守舍,想必是有何心事,害得连觉也睡不安稳了?”
“呵呵呵,”庞涓斜他一眼,“张兄若是有事,这就快说。若是无事,在下还想再睡半个时辰呢。”
“哦,是哩,在下只顾捉宰予,差点忘了大事。”
庞涓急道:“什么大事?”
“山外的大事!”
“山外?”庞涓眯眼,“山外什么大事?”
张仪摇几下扇子,神秘一笑:“天机不可泄露!”说罢转身出门,扬长去了。
庞涓拔腿追出,扬手:“张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