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梦山的秋天,别是一番景色。因是初秋,树叶尚未见黄,天气也未见凉,既没有秋风扫落叶般的悲凉,又不似夏天那般火热,真正是个宜人季节。
这一天,景美溪唱,鸟语花香。沿着山谷一路走来的苏秦和张仪,沐浴着习习秋风,却是无心赏景,快步前行,边走边识别道路。谷口一块巨石上刻着“鬼谷”二字。刻痕苍劲,入石寸深,长满了青苔。
苏秦面石肃立,揖礼。
张仪盯住刻字欣赏一阵,上前抚摸刻痕,叹喟道:“总算到了!”退后一步,揖礼。
此时此地,二人内心如同朝圣。
二人沿着谷中小溪大步走去。张仪步子渐慢,与苏秦拉开距离。苏秦停下脚步,扭头唱道:“贤弟⋯⋯”
张仪抖抖脚:“我这⋯⋯腿肚怎么发软哪?”
苏秦拐回来,关切地唱道:“何处不爽,是疼是痒?”
“不知道。”张仪蹲下来。
“我看端详!”苏秦作势要检查他的腿。
“不用看,不用看,我是⋯⋯”张仪指指心窝,“这儿!”
苏秦盯住他,看他的腿,又看他的心,猜不透他究竟是哪儿不舒服。
张仪轻叹一声:“唉,我这⋯⋯待会儿见到鬼谷先生,该⋯⋯怎么说呀?”
“该怎么说你就怎么说呀!”
“我⋯⋯”
不待他说下去,苏秦扯起他,唱道:“车到山前都是路呀,贤弟只管朝前走呀!”
张仪脖子一梗,牙一咬:“好,在下这就走,大不了让老白眉赶出山门,来个利索!”说着故意甩开膀子,头前大步走去。
二人沿谷中小溪走有二里多地,看到前面豁然开阔,有个山窝,窝中现出一个草庐,草庐前面的草坪上坐着一个小孩,正对太阳席坐,二目迷离,动作宛如一个修行大师。
二人近前一看,正是在洛阳扛幡的童子,心中大喜。
童子眼睛闭合,煞有介事地端坐。
张仪上前一步,揖礼:“童子,请问此地可是鬼谷?”
童子似是没有听见,依旧坐在那儿。其实,他们一进谷童子就看到了,这个动作是他特别为二人准备的。
张仪提高声音:“童子?”
童子睁开眼睛,白他一下,又闭上了。
张仪知他故意卖弄,但也没有办法,只好又揖一礼,将声音提得更高:“童子,在下张仪有问!”
童子终于开口了:“要问什么,问吧。”
“此地可是鬼谷?”
童子睁开眼睛,斜眼打量他一番,学着长者的语气缓缓说道:“你们进谷时,可曾看到一块刻字的石头?”
“看到了!”
童子鼻子里哼出一声:“那你还问什么?”
张仪一拍脑袋,苦笑道:“唉,一进谷里,人就整个傻了。”转对童子,“请问童子,鬼谷先生可在?”
“不在。”
张仪先是一惊,继而嘘出一口气,看向苏秦。
苏秦一急,竟是忘记唱了:“先⋯⋯先⋯⋯先生哪⋯⋯哪⋯⋯”
见他“哪”不出来了,童子扑哧一笑:“苏公子,先生云游去了。”
“什⋯⋯什么是云⋯⋯云游?”
童子指指远处的大山:“就是进大山里玩儿去了!”
“这⋯⋯”苏秦看向张仪。
张仪微微皱眉,对童子拱手道:“敢问童子,先生何时回来?”
童子横他一眼,没好气地应道:“先生何时回来,我怎么晓得?”
张仪赔笑:“童子老弟,洛阳城里的事,怪我眼瞎、心塞,这来谷里,是专程向先生,还有你,赔个罪!”
童子满意地点头:“这还差不多,像人说的话!只是,不要老弟什么的,我不是你弟,也还不老呢!”
张仪再次赔笑:“是在下说得不对!童子看好,我这里给你赔个礼!”说着深深一揖。
“这个礼我收了。不过,”童子“嘿嘿”一笑,“你还欠我家先生三个响头和一块酬金!”
张仪摸出一块小金币:“金子在此,请验收。”眼珠子一转,也“嘿嘿”一笑,“至于三个响头嘛,我得见到先生再磕。”
“若是此说,你可以不磕,这就请出谷吧,先生云游去了。”
“这⋯⋯”张仪眼球一转,“我们渴了,能给口水喝吗?”
童子指下溪流:“那儿就是!”
张仪苦笑:“还饿呀,怕是走不出这道谷哩!”说完略略弯腰,手捂肚子,脸上夸张地做出饥饿状。
童子看看日头:“嗯,是过午了。”目光转向张仪,“若想讨口饭吃,就直说嘛,拐这么大个弯!”又朝草舍大叫,“蝉儿姐,有讨饭的来喽!”
草舍里没有应声。
“咦,蝉儿姐呢?”童子转对二人,手指草地,“你们就坐在这儿,我去求求蝉儿姐,她一高兴,没准就会给你们盛口饭吃!”说着从地上弹起来,蹦蹦跳跳地跑向草舍。
望着他跑去的背影,张仪缓缓嘘出一口气:“乖乖,幸亏我这脑筋转得快,不然的话,真就让这小子赶出谷哩!”
所幸有张仪在,苏秦长嘘一口气,朝他笑笑,在童子指定的草坪上坐下。
张仪咂吧一下舌头,也寻地儿坐了。
洞穴深处,鬼谷子端坐于席。
玉蝉儿款款走进来,小声禀道:“先生,苏公子与张公子来了。”
鬼谷子轻叹一声:“唉!”
“先生为何叹息?”
“山外尘世。”
“先生之意是⋯⋯不收留他们?”
“童子晓得该怎么做。”
“哦。”玉蝉儿转身离开。
童子推开门,刚好玉蝉儿从洞里走出。
童子笑道:“嘻嘻,蝉儿姐,今儿天气特好,我正在晒日头,来了两个讨饭吃的!”说完嘴朝外一努,“呶!”
玉蝉儿淡淡道:“你打发他们吃就是了!”
“童子不敢做主!”
“为什么?”
童子悄声,语气调皮:“在这谷里,掌勺的是蝉儿姐呀!”
玉蝉儿给他个笑:“嘿,先生没封我掌勺,你倒是封了呀!”
“嘻嘻,这是事实嘛。”童子走向锅灶,“我先看看锅里,没有就抓瞎了!”掀开锅盖,“嘿,刚好还有一小点儿!”看向玉蝉儿,目光征询,“蝉儿姐,盛不?”
“想盛你就盛嘛。”
童子盛出两碗粥,端到草坪上,对苏、张二人微微一笑:“二位好口福,刚好午饭做得多些,还剩一小点儿,请享用!”说着将粥碗摆在草地上。
苏秦、张仪互望一眼。
张仪表情尴尬:“这⋯⋯”
苏秦朝童子拱手:“谢谢香粥!”端起就喝。
肚子也确实饿了,张仪亦忙端起。
二人喝粥。
童子坐下来,盯住二人。待二人喝完粥,放下粥碗,童子将粥碗收起,摆在一边,站起来,做送客状:“二位喝完了,该走了吧。我们这儿是清修幽谷,不接待外宾。”
“这⋯⋯”张仪看向苏秦。
苏秦起身,显然已经沉定下来,吟唱:“禀报童子仙人,我们不是外宾!”
见他突然“不”口吃了,童子扑哧笑了:“噫嘻,仙人这称呼童子不敢当哩。说吧,既然不是外宾,你想做啥?”
“太学求拜琴师,琴师予我锦囊,锦囊约我来此,还请仙童帮忙!”
童子表情夸张,惊诧道:“哦?锦囊呢?”
苏秦摸出锦囊,双手呈上。
童子接过,却不拆看,只朝草舍大喊:“蝉儿姐,快来,有人捎给咱个锦囊!”
草舍门开,一身山姑打扮的玉蝉儿款款而出,走向草坪。
张仪、苏秦惊呆了。尤其是张仪,两眼眨也不眨地盯住她看。
童子对玉蝉儿道:“蝉儿姐,就是这东西,你看看!”说着将锦囊递给她。
玉蝉儿伸手接过,拆开,读一遍,看向童子:“是哪位公子捎的?”
童子指向苏秦。
玉蝉儿朝苏秦揖礼:“这位公子,玉蝉儿见礼了!”
见她与在洛阳见过的周室二公主一模一样,苏秦慌乱不已,忘了吟唱,又口吃起来:“苏⋯⋯苏秦见⋯⋯见⋯⋯见⋯⋯见⋯⋯见⋯⋯”
玉蝉儿微微一笑,接住他的话:“公子有此锦囊,想必与我家先生有缘。只是眼下不巧,先生云游未归,玉蝉儿不能容留。请公子暂下山去,待先生归来,你们再来如何?”
张仪反应过来,急了:“这⋯⋯先生何时回来?”
童子拖长声音:“先生出游,向无定期,可能十天半月,可能一年半载,也可能三年五年哟!”
这无疑是“委婉”地下达逐客令,张仪一时惊愕,看向苏秦。
苏秦向玉蝉儿长揖一礼,沉定下来:“恳求仙姑,悲心通融;容留我俩,恭候谷中!”
玉蝉儿看向童子。
童子笑道:“嘻嘻,蝉儿姐,你定。”
苏秦、张仪无不热切地看过来。
被二人如此盯视,玉蝉儿面色微红,指向草庐:“草庐狭小,并无多余房舍,二位何以栖身?”
张仪来劲了:“仙姑放心,这儿山美水美,处处可歇,绝不打扰仙姑雅修!”
童子给他一个白眼:“白天山美水美,自是好过,长夜漫漫,你们哪儿蹲去?”
张仪眼珠子一转:“小仙童,待到晚上,我们就学有巢氏,寻棵大树爬上去,将树枝这么一扳,将树叶编个窝窝,再往那窝窝里一钻,既遮风,又挡雨!”
“嘻嘻,”童子斜一眼张仪,“树上倒是好去处,只是这道山沟里有几只花豹,特能爬树,专喜夜间觅食。还有蟒蛇,夜半子时若有一条嗅到美味,爬上树去,公子可就⋯⋯”
张仪吃他一吓,心惊肉跳,由不得看向谷里,阴沉沉的果是森然。
苏秦转对玉蝉儿唱道:“仙姑好心,苏秦记下。何处栖身,自有办法!”
“二位公子执意留下,就请自便!”说完,玉蝉儿转个身,款款走回草庐。
“嘻嘻,”童子对二人笑道,“蝉儿姐答应你们了,你们就自便吧,童子这就戏鱼去!”说完,撒腿跑向溪边。
待二人尽皆不见,苏秦、张仪兀自缓过气来。
张仪凑近苏秦,语气坚决:“苏兄,我敢赌上脑袋,这个仙姑就是雨公主!”
苏秦跪下来,朝四个方向叩首。
张仪纳闷了:“咦,苏兄,你这是磕的哪门子头?”
苏秦朗声吟唱:“感恩四方神仙,护佑公主康安!”
“好好好,这个头得磕!”张仪亦忙跪下叩首。
玉蝉儿在草庐里隔窗看向院中,见二人向四方磕头,“扑哧”笑了。
向神明谢完恩后,苏秦看看日头,走到草庐前面,放下包裹,四下打量地势。
苏秦登上一处高坡,审看一会儿,走到离草庐百步开外的一处小山窝里,左审右看,步量数次,回头寻找张仪,见他正在四处溜达。
苏秦朝张仪扬手吟唱:“贤弟⋯⋯”
张仪跑过来。
苏秦指指脚下:“此处平坦宽敞,可以造屋起房!”
张仪惊愕:“造屋起房?你是说,我们自己盖个房子?”
苏秦点头。
“乖乖,”张仪咂舌道,“怎么不早说呀,我这儿还在到处寻觅山洞呢!”说着朝手掌吐口唾沫,“说吧,怎么盖?”
苏秦朝草舍努下嘴:“贤弟请借斧、锯,随我进林伐树!”
张仪看向草舍:“借斧、锯?”眼珠子一转,“呵呵呵,好差事咧!”
张仪信心十足地走向草庐,上前敲门。
房门开启,玉蝉儿站在门内。
张仪揖道:“我们想在那儿盖个房子,想向公主借斧、锯,好进山伐木!”
玉蝉儿语气冰冷,一字一顿:“你认错人了!”接着,房门“啪”地关上。
张仪急了:“公⋯⋯”忙改口,“仙⋯⋯仙姑⋯⋯”
不待他说下去,草舍内一阵响动,舍门打开,一柄斧子破空飞出,房门再闭。
张仪呆了。
草舍内响起进洞的脚步声。
张仪回过神来,捡起斧子,苦笑一声,将自己的脑袋瓜子狠敲几下,悻悻地走向远处的苏秦。
张仪审看斧子,背上的刻字已是模糊,显然有些年头了。斧刃也钝,还有一处豁口。
张仪皱眉。苏秦拿过斧子一看,大步走向溪边,寻到一块粗石,洒水磨起来。
二人轮番磨斧,不消半个时辰,斧子已是闪闪发亮,锋利如初。二人持斧上山砍树,待天色迎黑,山窝里已堆起十余根木头。
是日夜间,天气甚好,童子借给二人两条草席和一床薄被,他们就在草地上躺下。许是太累了,二人话也未及多说,不一会儿入了梦乡。
黎明时分,秋露甚大,天气骤凉,二人身上尽皆潮湿,硬被冻醒了。
苏秦忖知无法再睡,就与张仪一起上山,及至天黑,大大小小又扛回数十根木头。至第三日,苏秦借来镰刀,割回一捆接一捆的山茅草,将之摊在地上。再后就搬运土石,割截藤条,一连忙活数日,备妥了建房所用的各种材料。
接着又干数日,二人依靠双手,在这个小山窝里搭起两间简易草屋。到第十日黄昏,苏秦爬到房顶,开始铺苫最后一捆茅草。
张仪出身于富家公子,从未干过粗活。此番亲手搭出两间草屋,心中自是欣喜,像个孩子似的走出这个门,串入那个门,而后“噌噌”几步离开草舍,走到二十步开外,眯眼观赏自己的杰作,美得合不拢口。
苏秦环顾左右,见已彻底完工,这才爬下木梯,朝张仪扬手。
张仪飞跑过来,呵呵乐个不住,在苏秦肩头连拍数拍:“行啊苏兄,看不出来你有这个手段!哈哈哈,要是把在下一人搁在这儿,只能学那有巢氏哩!”
苏秦指向预留的门窗位置,看向剩余的草与木料。
张仪看过去,恍然大悟道:“对对对,方才我还在琢磨,这门窗又该怎么办呢?”
童子不知何时已到身边,调侃道:“嘻嘻,叫我说,二位大可不必费心喽!”
“咦!”张仪一怔,看向他,“没有门窗能算房子吗?”
童子拖长声音,反问:“有门有窗就算房子了吗?”
张仪应道:“当然喽。是房子就得有门有窗!”压低声,阴阴一笑,“没门没窗是死人住的,叫棺,懂不?”
童子轻哂一声,岔开话题:“棺与不棺,劝二位甭再忙活了,蝉儿姐这请二位吃顿香饭呢!”
二人皆怔。
张仪率先反应过来,看向苏秦,喜不自禁:“呵呵呵,苏兄,仙姑见我们大厦告成,美味犒赏呢!”
苏秦拍打衣服,抖去头上的草屑,腼腆地笑了。
张仪一把扯起他:“抖什么抖,见仙姑,得沐浴更衣!”
二人走向溪边,洗了个澡,换了一身干净衣服,高高兴兴地来到草庐外面的草地上。
石几上早已放好一盆粟米粥和两只空碗,盆中放有一勺。
玉蝉儿端坐于草地,给二人个笑:“这些日里,你们一定累坏了,喝碗稀粥吧!”说完看向童子。
童子拿起勺,舀满两碗,摆在二人面前。
张仪端起来,见已不烫了,呼呼啦啦连扒几口,咂咂嘴道:“啧啧啧,香死了!”转向玉蝉儿,“仙姑烧得真好!”
玉蝉儿淡淡一笑:“是你饿了!”
张仪连连摇头:“不不不,是真香!不瞒仙姑,在下从未喝过如此醇美的香粥!”
玉蝉儿扑哧笑了:“一听这话就是饿出来的!”
张仪转对苏秦说道:“是不是饿出来的,苏兄你说!”
苏秦咽下一口,略想一下,放声唱道:“苏秦诚心褒奖,碗中粥美味香!”
张仪得意道:“怎么样,非在下一人之见吧!”
玉蝉儿未及说话,童子看向苏秦:“蝉儿姐的粥煮得再香,也不及苏公子唱得好听!”
玉蝉儿“噗”地又是一笑。
童子却没有笑,好奇地盯住苏秦:“苏公子,你为什么总要唱歌呢?”
童子显然是在明知故问。
苏秦脸色涨红,窘有半晌,方才唱道:“苏秦生来舌根僵,不能说话只能唱!”
童子恍然若悟,缓缓点头:“哦,苏公子说话口吃,唱歌反而不口吃,是不?”
苏秦点头。
“唱歌虽好,总得先编词儿。唱上三日五日,词儿倒是好编。若是唱上一生一世,苏公子得编多少词儿呀!”
此话击在要害上,苏秦长叹一声,垂下头去。
童子盯住苏秦,亦叹一声:“唉,说不成话真不方便,苏公子,想没想过治好它呢?”
苏秦的头垂得更低。
玉蝉儿给童子个笑:“你就放心吧,此病先生可治。先生留给苏公子锦囊,约他来此谷中,不为别事,只为治疗口吃。只是苏公子来得不巧,刚巧先生云游,这才误了!”
经玉蝉儿这么一说,苏秦、张仪俱是一震。他们此来,治疗口吃倒在其次,拜师学艺才是真章。玉蝉儿此话,无异断了他们的去路。然而,锦囊上写得明明白白,二人也不好再说什么,互看一眼,埋头继续喝粥。
“蝉儿姐,”童子一拍脑门,“经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一事。先生临出游时,留给我一包药丸,说是可治舌病。先生别的没说什么,我这舌头又好端端的,不需吃它,因而也就放在一边,渐渐竟是忘了!”
玉蝉儿恍若有悟:“这包药丸想是先生留给苏公子的!取来我看!”
童子跑向草堂,不一会儿提个药包跑过来,递给玉蝉儿。
玉蝉接过,拆开一看,高兴道:“看,这包草药正是先生留给苏公子的,还留有话呢!”说着拿出一片竹简,递给苏秦,“这是先生写给公子的!”
苏秦接过,赫然看到上面是鬼谷子亲笔写下的两行小字:“苏秦舌药,一日一丸;百日药尽,舌病可痊。以吟代唱,日常习练;以说代吟,舌根自软。”
苏秦看罢,“扑通”跪地,望空泣拜,唱道:“先生,苏秦⋯⋯”泣不成声,将头埋在地上,再也说不出一句。
许是过于激动了,苏秦连拜三拜,仍旧将头埋在地上,久久不起。
张仪见他埋得久了,伸手拿过竹简,看过,一把扯起他,呵呵笑道:“苏兄呀,不要只顾高兴,就忘了先生的话。你看,先生说,要你以吟代唱,日常习练。你唱这么久,当该吟了!来来来,先吟一首诗,就《关关雎鸠》!”
见玉蝉儿、童子都在看他,苏秦点点头,壮起胆子,半唱半吟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苏秦一口气吟毕,果然不再口吃了。
张仪鼓掌。
苏秦腼腆一笑,朝玉蝉儿揖礼,吟道:“苏秦谢过仙姑!”
玉蝉儿还礼:“苏公子说大了,小女子不是仙姑!”走到张仪身边,将他喝完粥的空碗拿过来,亲手盛起一碗,递给张仪。
张仪接碗的手微微颤抖,凝视她,激动得忘说谢字。
玉蝉儿给他个笑:“张公子,看着我做啥,喝呀!”
张仪这才回过神来:“喝喝喝!”将碗放到唇边,目光依然停留在玉蝉儿脸上。
玉蝉儿视若不见,将苏秦的碗拿过来,亦为他盛一碗,递过去。苏秦接过碗,尚未吟谢,玉蝉儿已将那包药丸递过来。
玉蝉儿看着苏秦,缓缓道:“苏公子,先生留给你的锦囊何在?”
苏秦取出锦囊,双手呈上。
玉蝉儿接过锦囊,纳入袖中:“苏公子,先生在锦囊里应允你的,这已兑现了。二位公子再住下去,就是多余!”指着盆中稀粥,“这锅稀粥,是小女子特意煮来为二位饯行的,请二位慢用!”
玉蝉儿凭空说出此话,苏秦、张仪显然未曾料到,尽皆失色。
张仪呆如木鸡,手中的木碗歪在一边,尚未喝完的稀粥从倾斜的碗里流出来,撒在草地上,他也浑然不觉。
童子急了,叫道:“张公子,你的粥,流光了!”
张仪低头扫了稀粥一眼,再次抬头,直勾勾地凝视玉蝉儿。
玉蝉儿回视,冷冷道:“张公子,你这样看着我,却是为何?”
张仪似也回到现实中,将碗放回石几上:“蝉儿姑娘,若是此说,这碗稀粥在下就不喝了!”
童子指着他的木碗,扑哧笑了:“张公子,你已喝去一碗,这一碗也快见底了,你却说不喝?”
张仪发起倔来:“流到地上的,仍然在地上,喝到肚里的,在下还出来就是!”说着走到一侧,伸手在嗓眼里抠了几抠,生生将喝进去的稀粥全部呕出。
玉蝉儿脸色变了,冷冷地盯住他,待他呕毕,淡淡道:“张公子,这盆稀粥是小女子的心意,公子喝了,是看得起小女子,公子不喝,小女子也无话说。”走到石几前,亲手端起苏秦的木碗,双手递给苏秦,“苏公子,你也不喝吗?”
苏秦双手接过,弯腰朝玉蝉儿鞠一躬,吟道:“苏秦谢过蝉儿姑娘!”
“苏公子,只要你喝下这碗稀粥,就是谢了!”
苏秦呼呼几口,喝起粥来。
见她这般反应,张仪真正急了,语不成句:“上⋯⋯上苍做证,在⋯⋯在下不是此意,在下不是看不起姑娘,是⋯⋯是⋯⋯”
玉蝉儿没有睬他,顾自说道:“张公子,苏公子,看得起也好,看不起也好,都是该的。小女子既不会感激,也不会伤情。只是这道谷中,二位公子再不能住了,也无理由再住下去!小女子恳请二位喝完此粥,就收拾行囊,出谷去吧!”
苏秦已看出来,玉蝉儿这是铁心要赶他们下山。此前他们早已议定进山学艺,还未见到先生,竟然就被赶下山去,确实出乎他的意料。
苏秦放慢喝粥速度,低头思忖对策。玉蝉儿、童子盯住苏秦,显然在候他。待一碗稀粥喝完,苏秦也似想好了,将空碗放回几案上,起身,朝玉蝉儿深鞠一躬:“苏秦再谢姑娘美粥!”
玉蝉儿一脸诧异地看着他:“小女子的话,苏公子尚未回复呢。”
苏秦拖长声音,半吟半唱道:“苏秦这就回复姑娘!”捧起药丸,“先生留下药丸,只说能治在下之病,可药丸是否灵验,仍是未知。此药服下,在下若有不适,又当如何是好?姑娘本性仁慈,在下恳请姑娘再生慈悲之心,容我二人谷中多留一些时日,一则观望此药疗效,二则恭候先生。先生若是真的治愈在下舌病,于在下就是再生之恩,无论如何,在下也得面见先生,向先生致谢才是!”
苏秦的一番话入情入理,玉蝉儿倒也无话可说,硬要驱赶他们,显然已是不妥,遂将两眼望向童子。
童子嘻嘻笑道:“蝉儿姐,让他俩再住几天得了。先生不在,谷里也是冷清,多两个会说话的,也是个趣儿!”
玉蝉儿白他一眼,点头:“好吧。”又转对苏秦,“苏公子还想再候几日,就请自便!”说完转个身,款款而去。
看着玉蝉儿走进草舍,掩上舍门,张仪这才清醒过来,几步跨到石几跟前,将盆中稀粥尽数盛进碗里,一气喝光。
望着他的狼狈样子,童子笑了。
张仪拿袖抹过嘴,叹服道:“嗬,好一个小女子,在下服了!”
翌日下起秋雨,冷风萧瑟。
新草舍里,苏秦生出一堆火,二人烧烤起野山菇来,香味四溢。
张仪吃着菇,望着外面如幕布一般的雨丝,感慨道:“乖乖,得亏了这两间小房子哟!”
秋雨连绵数日,到第六天时,总算停了。
玉蝉儿款款走进鬼谷洞里。
鬼谷子看向她:“蝉儿,雨停了吧?”
玉蝉儿应道:“停了。”
鬼谷子看向跟着走进的童子:“小子,他们进山几日了?”
“不多不少,刚满二十一日!”
“哦。”鬼谷子伸个懒腰,“届满三七之数了!”
童子走到鬼谷子身后,在他背上、颈上又是捶又是捏,笑道:“嘻嘻,先生,您老这番云游⋯⋯”故意顿住。
“是该回山喽。”鬼谷子缓缓起身。
童子一脸得意:“我就晓得是。小子这就去晓谕他俩?”
“去吧。”
雨后初晴,阳光普照,山谷再次现出生机。
二子草舍前,苏秦背篓子站着,显然在等张仪。不一会儿,张仪走出来,腰上挂柄剑。
童子蹦蹦跳跳地跑过来,见二人这身装扮,问道:“咦,你们这是做啥?”
张仪扬手道:“呵呵呵,你来得好哩,上山采菇不?”
“采菇?就你俩?”
“对呀!”
“希望采到的不是毒菇。”
张仪惊愕:“毒菇?”
“半只就可毒死一头牛哟!”
“乖乖!”张仪咂舌,“幸亏方才没有吃到!走走走,小童子,这就陪我俩采去,哪些是毒菇,你得盯实些儿!”
“没空。”
“咦,你还能忙什么呢?”
“来给你们捎个喜信呀,”童子压低声,“先生云游回来了!”说毕转个身,蹦蹦跳跳地跑向溪水。
苏秦、张仪互望一眼,竟是傻了。
有顷,张仪率先回过神来,“啪”地扔下竹篓:“苏兄,甭愣了,换衣服!”说着走向自己的小屋。
苏秦这也反应过来,扔下竹篓,跑进自己的小屋。
二人匆匆换过衣服,走向草堂。
离草堂十几步处,张仪顿住步子,一脸难色。
苏秦觉出,吟道:“贤弟?”
张仪指向自己心窝,低声道:“我这心里跟猫抓似的,一揪一揪的!”
“贤弟所为何事?”
张仪顾虑重重:“你说,先生他⋯⋯该不会记恨洛阳之事,赶我走吧?”
苏秦回过身,扯他衣服:“先生何等肚量,贤弟莫作此想!”
张仪心一横:“走,反正已到这一步了!”说着大步上前,敲门。
门开了,玉蝉儿迎出来。
张仪揖礼:“听说先生回来了,我们特来拜见,烦请姑娘禀报!”
玉蝉儿指向刚刚挂起的一道竹帘:“先生正在休息!”
苏秦、张仪隔帘望去,隐约看到鬼谷子帘后端坐,似入冥境。二人对望一眼,就地跪下,叩首。
一个时辰过去了,鬼谷子纹丝不动。
又一个时辰过去了,鬼谷子仍旧不动。
傍晚时分,当太阳的最后一道光线隔门射进时,草堂里仍旧静若幽冥。鬼谷子端坐于帘后,苏、张跪于门外,玉蝉儿坐于几后,聚精会神地捧读一册竹简。
夕阳沉山,晚霞映天。
童子提着一篮子鲜菇和一些可食的块根,蹦蹦跳跳地跑回草堂,见苏秦、张仪跪在门口,不无惊愕道:“咦,你俩跪在这儿做什么?”
张仪急打手势:“嘘—”朝草舍努嘴,“先生在休息呢!”
童子白他一眼:“挡住路了,挪一下!”
张仪面现尴尬,往旁边挪挪,闪开个口子。
童子走进屋子,闹出很大的声音。
鬼谷子似乎让他吵醒了,张开两臂,左右舒缓几下,出声吟道:“萧萧兮谷风,幽幽兮山林。缈缈兮有约,悠悠兮尘心。”
玉蝉儿缓缓走入帘后,小声禀道:“先生,山外两位公子求见,已候多时了!”
鬼谷子声音沉沉的:“年轻人,既来求见,就进来吧。”随即旋过身子。
玉蝉儿撤去竹帘,与童子一左一右站在鬼谷子身后。
苏秦、张仪进门,趋至鬼谷子跟前,连拜三拜,伏于地上。
“呵呵呵,”鬼谷子冲二人笑道,“老朽云游几日,今日方回,让客人久等了!”
苏秦吟道:“晚辈冒昧,有扰先生清静,请先生宽恕!”
“呵呵呵,”鬼谷子又是一笑,“老朽想起来了,你是洛阳那位有舌疾的年轻人吧!既然是老朽请你来的,怎么能说冒昧呢?老朽云游之前,已将配好的草药留于谷中,童子该当交给你了吧!”
“交给晚辈了,晚辈已按前辈所嘱,每晚一丸,服过几日了!”
“愿服就好。对你来说,这些药丸虽能软舌,却不紧要!”
苏秦急了:“前辈是说,晚辈舌疾,连这些药丸也不济事?”
“是哩。你的舌疾非先天所致,乃后天养成。你心气甚高,却无自信。于你而言,口吃并不是病,失去自信,才是真病。”
鬼谷子一句点破病根,苏秦大是叹服,再拜于地:“晚辈谢先生指点迷津!”
鬼谷子看向张仪:“哦,这位年轻人,老朽也想起来了。你这是追进山来扯老朽的招幡儿吗?”
张仪全身一寒,面现惭色,叩首道:“晚辈不敢!”
“既然不是来扯招幡儿的,你寻到此处何事?”
“我⋯⋯”张仪眼珠儿一转,“先生神算句句灵验,晚辈认赌服输,特来奉还先生三个响头!先生在上,请受张仪三叩!”说完,重重叩下三个响头。
鬼谷子微微一笑:“三个响头老朽收下,你可以走了!”
张仪急以臂肘轻碰苏秦。
苏秦吟道:“晚辈还有一求,乞请前辈允准!”
鬼谷子淡淡问道:“是求卦否?”
“非为求卦。晚辈此来,疗治舌疾倒在其次,随侍先生、恭听先生教诲才是首要。晚辈恳求先生容留!”
鬼谷子转对张仪:“这位年轻人,你也这么想吗?”
张仪叩拜:“晚辈不才,欲与苏秦一道,求拜先生为师!”
“你二人有心求学,可喜可贺。时下学者如林,大家鹊起,有孟轲之流治仲尼儒学,有庄周之流治老聃道学,有随巢之流治墨翟墨学,有公孙鞅、申不害之流宣扬法学,有惠施、公孙龙之流开名实之宗,有淳于髡、邹忌之流以隐语取胜,有桓团之流以诡辩盗名,还有杨朱、彭蒙、田骈、慎到之辈,皆是大家,无不著书立说,开宗立派,列国更是学宫林立,学风骤起,老朽问你,缘何不去投奔他们,反倒来此深山老林,求拜一个山野老叟呢?”
听鬼谷子一连说出这么多名字,张仪以为是要考试学问,豪气陡升,出口应道:“晚辈遍观百家学问,或宣扬大道,或彰显小技,多为矫饰之术,不堪实用!”
鬼谷子态度和蔼:“年轻人,百家学问何以不堪实用,能详言否?”
张仪略一沉思,侃侃言道:“老庄之学远离尘嚣,提倡无为而治,而方今天下,无为则不治,是以大而失用;孔孟之学以仁义为本,以礼乐为准,而天下早已礼坏乐崩,不仁不义,也是难行;墨、杨之学修身有余,治世不足,是以诸侯弃之不用;刑名之学,只求以力服人,难以驰远;名实之争、诡辩之说,皆矫饰做作,不堪取用;至于用兵之要、阴阳之术、商贾之道、农桑之论,凡此种种,虽说有用,无不过于褊狭,不足以救当今乱世!”
“所以你就跑进这道山沟里来了?”
“正是!”张仪顺口应道,“晚辈听闻先生有经天纬地之才,天下学问无所不知,就与苏秦奔波千里,慕名而来,求拜先生为师,乞请先生准允!”再叩。
“呵呵呵,”鬼谷子笑出几声,缓缓说道,“张公子想是听错了。除去算命看相,老朽实无所知,何来经天纬地之才?再说,方才听你所言,百家学问早已尽收胸中,皆有所判,老朽纵使读过几册书,怎能及你?老朽门前流淌的不过是条小小山溪,哪里容得下你这条在天的飞龙呢?”
鬼谷子之言就如一瓢冷水当头浇下,张仪由头顶寒到脚心,一时间呆若木鸡。
苏秦以肘顶他一下。
张仪回过神来,连连叩首,声音发抖:“晚辈失言,敬请先生海涵!”
鬼谷子的声音依旧十分和善:“言为心声,何失之有?”转向玉蝉儿,“蝉儿,天色已晚,可让这位公子在谷中暂歇一宿,明日晨起,送他下山去吧!”
话音未落,鬼谷子人已起身,径入洞中。
张仪大急:“先生⋯⋯”爬起来就追。
玉蝉儿伸手拦住,淡淡一笑:“张公子?”
张仪又羞又愧,脸别向一侧。
“天色已晚,我们要歇息了!”玉蝉儿伸手指向草舍的柴扉,“二位公子,请!”
张仪悻悻地与苏秦走出草堂。
夜幕降临,繁星满天。
苏秦、张仪低着头,闷声走着。
房门到了,二人不约而同地住步。张仪给苏秦个苦笑,进舍打点行李。苏秦也无多话,转身走进自己房间。
当张仪提着包袱走进苏秦房间时,苏秦已坐在榻沿,旁边放着他的包袱。
张仪急了:“苏兄,你这是⋯⋯”
苏秦吟道:“与贤弟一起下山!”
“哎呀,苏兄,先生只说让仪下山,没说让你下山,你当留在谷中啊!”
“贤弟不留,在下如何能留?”
张仪朝嘴巴上狠掴几下,恨道:“都怪在下这张臭嘴,我这⋯⋯唉,活该呀我!”
苏秦略顿:“敬请贤弟稍候片刻,容在下再求先生!”
张仪苦笑:“只怕苏兄求也没用!”
“贤弟何说此话?”
“唉,”张仪轻叹一声,“在下原还以为先生是得道之人,或有雅量,谁想竟也⋯⋯”
苏秦没说什么,快步走出草舍,来到草堂。
草堂里香气四溢,童子正在一块铜板上烤鲜菇,玉蝉儿走过来。童子拿箸夹起一只:“蝉儿姐,尝尝,这种菇先生最爱吃!”
玉蝉儿尝一口:“果真香咧!”凑到眼前,“什么菇?”
“猴头菇!”
玉蝉儿从灶台处拿起一只,端详:“嗯,还真像呢!”
童子缓缓嘘出一口气:“方才真解气!”
“什么解气?”
“先生呀!”童子恨道,“姓张的那小子,我在洛阳就看他不顺眼,不想上天有眼,转来转去,竟让他转到咱这地盘上!就他那副品性,还想跟先生学艺,嘿!”
玉蝉儿给他个笑,拿过箸子:“阿弟,来,阿姐烤!”
正在此时,门外传来脚步声与敲门声。
玉蝉儿过去开门,见是苏秦,惊讶道:“苏公子?”
苏秦拱手,吟道:“打扰姑娘,苏秦求见先生,烦请姑娘禀报!”
“好咧!”玉蝉儿应一声,燃起一支松明子,端起童子烤好的一盘鲜菇进洞,不一会儿,复走出来,对苏秦道,“苏公子,请跟我来!”
苏秦跟在后面,将进洞时,玉蝉儿转过身,给他个笑:“苏公子,要进洞了,请当心一些!”
鬼谷草堂顺山势修建,堂中有条甬道,直通山洞,草堂、山洞连成一块,浑然一体。苏秦跟在玉蝉儿身后,绕来绕去,前面现出一个布帘。
玉蝉儿隔着布帘,小声禀道:“先生,苏公子来了!”
里面传出鬼谷子的声音:“叫他进来吧!”
玉蝉儿掀开布帘,礼让:“苏公子,请!”
苏秦进去,叩首,吟道:“晚辈叩见先生!”
鬼谷子劈头一句:“你是为张公子来的吧!”
“是。”
“你有何说?”
“晚辈与张公子义结金兰,情如手足,约定同来鬼谷,求拜先生为师。今先生不留张仪,唯留晚辈。晚辈若是独留鬼谷,有违盟誓。晚辈是以斗胆恳求先生,一并留下张公子,乞请先生恩准!”
“在此谷中,唯有天道,没有忠义。老朽留你,一是与你有约在先,二是观你天性纯朴,颇有心力,若是苦修勤练,或可成为道器。若你难忘山外忠义,就同张公子一起下山去吧!”
苏秦叩首再吟:“晚辈先天不足,资质愚钝,才学不及张仪,若是留此修炼,或有辱师门,是以愿代张仪下山,乞请先生容留张仪践约修学!”
鬼谷子轻叹一声:“唉,你呀,这修身悟道也是可以拿来转让的吗?”转对玉蝉儿,“蝉儿,这位客人既然先天不足,资质愚钝,无心在此修炼,就让他明日晨起一并走吧!”
玉蝉儿对苏秦道:“苏公子,请吧!”
苏秦黯然神伤,朝鬼谷子叩首道:“先生保重,晚辈告辞!”起身,跟从玉蝉儿缓缓步出洞帘。
天色昏黑,张仪站在草舍外面,见一个黑影远远走来,知是苏秦,迎前几步,急切问道:“苏兄?”
苏秦摇头。
张仪仰天一声长笑:“哈哈哈哈—”
苏秦惊愕,吟道:“贤弟?”
张仪笑毕,径回屋中,将包袱斜挂肩上,走出来,朝苏秦深深一揖,由衷叹道:“唉,我张仪一生历师无数,服谁来着?今番总算寻到一个先生,我这儿虔心敬意,拜他为师,他却支起架子,摆起谱儿来!苏兄,无须待到明日,你我就此分手,张仪下山去也!”
苏秦伸手拦住:“贤弟,山道难走,这又黑灯瞎火的,急也不在一时。且待明日,在下与贤弟一道上路就是!”
“怎么,苏兄也走?”
苏秦点头:“在下已经别过先生了!”
张仪震惊,急了:“苏兄,这⋯⋯这这这⋯⋯这如何能成?方才在下所言,不过是些气话,苏兄怎能当真?在下看得出来,老夫子肚里确有真货,苏兄能够留下学艺,是上天造化。张仪不是不想拜师,是没有这个福分!苏兄,在下求你了,你我兄弟一场,好歹听仪一言,万不可意气用事,误去一生机缘啊!”
苏秦黯然神伤,缓缓吟出:“贤弟无须多言。明日鸡鸣时分,我们一起上路!”
张仪盯他一时,见他言辞真切,沉思有顷,道:“好吧,在下就依苏兄!时辰不早了,早些歇息,晨起赶路是也!”说着大步回舍。
听到他的房门关闭,继而是包袱落地声,苏秦轻叹一声,步履沉重地走向自己的草舍。
是夜,苏秦躺在榻上,辗转反侧,子夜方才困去。
待苏秦乍然醒来时,天色已是大亮,日头已出东山。
苏秦打个惊怔,忽地弹起,冲进张仪草舍,推门一看,已是人去室空。案头摆有一支竹简,写道:“苏兄厚义,仪弟心领。俗云,种豆得豆,仪弟有此遭遇,皆是应得。仪弟先一步下山,望苏兄好好修炼,成就卿相大业。不肖弟张仪。”
苏秦匆匆拐进自己草舍,背起包袱,不及向先生、玉蝉儿辞别,沿谷中小径飞追而去。
云梦山中,谷风萧萧,云锁雾绕。
庞涓、孙宾脚步匆匆地在林莽中赶路。
前面现出一块巨石,二人走到石边,见有几条分岔,遂选一条走去,转一大圈,结果又回到了巨石边。
庞涓走近石头,左看右看,挠挠头皮:“孙兄,这路不对,好像又转回来了!”
孙宾仔细审过,点头:“嗯,就是方才那块石头!”
庞涓皱会儿眉头:“换条路走。”
二人换一条小径,再转一圈,又回到了巨石边。庞涓急了,“噌噌”爬上一棵大树,瞭望一时,指着一个方向:“孙兄,那儿有个人,正朝咱这儿赶呢,问问他去!”
“好。”
庞涓出溜下来,与孙宾朝那人走来的方向迎去。
来人正是张仪。
张仪低头走着,脸上写满沮丧,两条腿越走越重,心道:“张仪呀,张仪,难道你就这般灰溜溜地下山去吗?出山之后,你该投向哪儿?河西吗?洛阳吗?洛阳原是你的好去处,因为有你的苏兄,有你的雨公主,可现在⋯⋯你的苏兄,你的雨公主皆在身后这道谷里,而你却⋯⋯背道而行,背道而行啊!不,你不能离开他们,你不能离开这道山谷,你必须回去!你这就回头,厚起脸皮,无论如何也要赖在谷里⋯⋯”
正思索间,前面传来脚步声。张仪抬头看去,薄雾中现出庞涓和孙宾。
二人越走越近,在他前面十几步处驻足,弯腰揖礼。
张仪冷冷地扫他们一眼,将头别向一侧,迈腿继续走去。
庞涓急了,上前拦道:“仁兄留步,在下求问一事!”
“何事求问?”
“请问鬼谷怎么走?”
“鬼谷?”张仪精神一振,细细打量二人,“你们⋯⋯去鬼谷何干?”
庞涓应道:“拜访鬼谷先生!”
张仪再次打量二人:“二位可是前往鬼谷,求拜先生学艺的?”
庞涓愕然:“仁兄真是神哪!”
张仪眼珠子连转几下:“你们可曾与先生有约?”
庞涓摇头。
“你们可曾见过先生?”
庞涓再次摇头。
张仪喜从中起,眼珠子连转几转:“请问二位尊姓大名,来自何地,为何进山求拜鬼谷先生为师?”
“咦?”庞涓面色不悦了,“你怎么这般啰唆呢?我们不过是问你个路,你却问出许多事来,是何道理?”
张仪鼻孔里哼出一声,闪身就走。
孙宾跨前一步,深揖一礼:“在下孙宾见过仁兄!”
张仪回揖:“在下张仪见过孙兄!”
孙宾再揖,照实说道:“在下从帝丘来,这位是安邑人庞涓,在下的义弟。我们兄弟受墨家巨子随巢子前辈指点,特来云梦山求拜鬼谷先生为师,在此迷路了,还望张兄指点!”
听他这般自报家门,张仪全然有数了,心道:“乖乖,我刚要打瞌睡,就有人送上枕头来了!”眼珠子又是几转,拱手,“果是二位贤兄,在下恭候多时了!”
孙宾惊讶道:“张兄这是⋯⋯”
“呵呵呵呵,”张仪乐道,“不瞒二位,在下是奉先生之命,特此迎候二位来的!”
庞涓瞠目结舌:“先生他⋯⋯怎知我们会来?”
张仪白他一眼,语带讥讽:“真是只井底之蛙!先生前知八百年,后知八百年,似此小事,焉能不知?我这就告诉你吧,先生不但算出你们今天会来,且还算准你们必定迷路,是以昨晚就吩咐在下,要在下今日辰时来此导引!在下乃性急之人,听闻有新人来,过于兴致,竟是迎得早了。前有二人打此路过,在下误以为是二位学友,上前打问,人家却是挖药的,未迎到不说,横遭一顿抢白!在下正自气恼,刚巧二位到了。在下既怕遭人冷眼,又担心错过二位,有负先生重托,是以多问几句,不想却又遭人猜忌!”
庞涓赶忙揖礼:“庞涓愚钝,得罪得罪,望张兄海涵!”
“呵呵呵,庞兄不必客气,进得谷来,就是自家兄弟。”张仪伸手做出邀请状,“先生正在谷中恭候二位仁兄,请!”
庞涓、孙宾二人兴冲冲地跟着张仪,往回走向鬼谷。
行路中,庞涓的目光渐渐落在张仪的包袱上,不解道:“张兄,你这包袱⋯⋯”
张仪没有回头,淡淡回道:“在下的包袱怎么了?”
“张兄既然是来迎接我俩的,为什么又带着包袱呢?”
张仪显然有备了,悠然自得道:“在下背后的不是寻常包袱,是只万宝囊,万一仁兄让蛇咬了,被豹伤了,遭盗抢了,在下总得有个应对吧?”
庞涓疑虑愈重,盯紧他的包袱:“观你包袱,似乎还有被褥什么的!”
张仪信口就来:“这是必备品。万一二位迷路,转到云深处,在下接不到人,今已秋凉,长夜漫漫,在下总不能缩在这野地里过一宿吧?”
庞涓仍是不信:“接不到可以再回去呀!”
张仪猛地转身,横他一眼,没好气地回道:“你这点儿德行还想进山做先生弟子,叫我看,还是省省心吧!”
庞涓震怒:“我这⋯⋯怎么了?”
张仪斥道:“先生吩咐接人,这是多大的信任?若是接不到人,这样空空两手,有脸回去吗?”
庞涓咂巴几下嘴唇,合上了。
张仪还要奚落,望见苏秦闷着个头,背上也挎了包袱,正在脚步匆匆地迎头赶来。
张仪扬手,远远就打招呼:“苏兄!”
苏秦抬头,见是张仪,惊喜交集,吟唱道:“贤弟,你⋯⋯回来了?”
“哈哈哈哈,”张仪一脸兴奋,“回来喽!回来喽!”转对孙宾、庞涓,指着越走越近的苏秦,“他就是在下师兄苏秦,必也是奉了先生之命前来迎接二位呢!”
庞涓目光也落在苏秦的包袱上:“咦,他怎么也背个包袱?”
张仪回头,盯住他:“还要在下再解释一遍吗?”
“哦,不用了,苏兄必也是怕接不到人,这才带着行囊!”
“聪明!”张仪冲他竖下拇指,“还有,在下提醒二位,这位苏兄是个怪人,张口说话,非吟即唱,出门行走,必挎行囊!出语匪夷所思,但其内涵,却又奧妙无穷,不尽思量!”
庞涓咂舌。
苏秦走到跟前,驻足。
孙宾、庞涓躬身,朝他深揖一礼:“孙宾、庞涓见过苏师兄!”
苏秦怔了,回揖,吟道:“苏秦见过二位仁兄!”又转对张仪,“贤弟,二位是⋯⋯”
张仪给他丢个眼色:“呵呵呵,不出先生所料,二位仁兄真就是在那处地方迷路的!”
苏秦蒙了,怔怔地盯住孙、庞二人。
张仪手指孙宾、庞涓:“来来来,苏兄,在下引见一下,这位是卫人孙宾,从帝丘来;这位是魏人庞涓,从安邑来。是墨家巨子指点他们来此求拜先生为师的,在山垭口处迷路了,围着一块大石头转呀转的,哈哈哈,若不是在下及时赶到,只怕他们仍在那儿弯弯绕呢!”说着,再次丢给他个眉眼。
苏秦越听越糊涂,又见张仪挤眉弄眼,只好顺着话头,作礼道:“二位仁兄,请!”
鬼谷子正在洞里闭目养神,玉蝉儿走进,小声禀道:“先生,又有二人求师来了!”
鬼谷子应道:“何人?”
“一个名唤孙宾,卫国帝丘人;另一个名唤庞涓,魏国安邑人。”
“苏秦、张仪可在?”
“张仪鸡鸣下山,苏秦睡过头了,半个时辰前醒来,见张仪不在,急急慌慌地追下去。不过,方才二人又折回来,孙宾、庞涓正是他们引入谷中的!”
“是了,”鬼谷子缓缓起身,“风云际会呀!”
玉蝉儿走前一步,搀起鬼谷子的胳膊,缓缓走出山洞。
鬼谷子在草堂里坐下,玉蝉儿开门,冲候在门外的孙宾、庞涓招手道:“二位公子,先生有请!”
孙宾、庞涓趋进,叩首:“晚辈叩见先生!”
鬼谷子犀利的目光扫向二人:“听说你们是来求师的?”
因有张仪的介绍,庞涓胆子大了许多,朗声应道:“晚辈庞涓久慕先生盛名,与义兄孙宾特来鬼谷,求拜先生为师,乞请先生收留!”
“老朽向来与山外无涉,你说的盛名从何而来?”
“这⋯⋯”庞涓无从应对,瞟向孙宾。
孙宾再叩,接上庞涓的话头:“回禀先生,晚辈孙宾有幸得遇墨家巨子,是巨子推荐晚辈前来拜师的!”
听他提到随巢子,鬼谷子二目如炬地盯住孙宾,良久,微微点头:“嗯,老朽倒是见过这位巨子。孙公子,你且说说,巨子是如何向你推荐老朽的?”
“前番卫地闹瘟,晚辈有幸得遇巨子。晚辈素慕巨子倡导的兼爱大道,本欲求拜巨子为师,巨子却婉言推拒。晚辈苦求,巨子不肯,反倒推荐晚辈来此山求拜先生为师。巨子说,先生是得道之人,天下学问无所不知,晚辈若是求拜先生为师,或有所成。晚辈深信巨子,是以进山求拜先生!”
鬼谷子审视孙宾,见他慈眉善目,言语质朴,是个道器,心中暗喜,口中却道:“观你相貌,正是墨道中人,巨子却拒绝收你为徒,可有缘由?”
“晚辈天资愚笨,无所专长。墨家弟子人人皆有所长,晚辈自愧不如,是以不敢强求!”
“嗯,你能实言以告,可嘉。既然你学无所长,此来谷中,欲求何艺?”
“晚辈虽无所长,却有偏好!”
“是何偏好?”
“兵法战阵!”
“呵呵,这倒是个偏好。”鬼谷子略顿,“卫国有个孙机,你可认识?”
“正是晚辈先祖父!”
听到“先祖父”三字,鬼谷子心头一凛:“孙机是何时过世的?”
“两个月前!”
“哦,”鬼谷子闭目有顷,转向庞涓,“这位公子,你来此处,也是求学兵法战阵的吗?”
庞涓叩首:“是。晚辈此来,正是与孙兄同习兵法战阵!”
鬼谷子点下头,缓缓站起身子:“二位学子,老朽久居深山,唯知修道炼仙,不知兵法战阵。你二人还是早点儿下山,另访名师吧!”话音落下,已是迈动两条老腿,朝洞中缓缓走去。
庞涓吃一大惊,偷眼望去,见鬼谷子不似开玩笑,急了:“先生,您不是派人⋯⋯”
鬼谷子已经走到洞口,转头,吩咐玉蝉儿道:“蝉儿,送客!”
“二位公子,请!”玉蝉儿拱手将孙、庞送出草堂,关上房门。
庞涓、孙宾未曾料到是此结局,无不惊愕。在门外愣怔一时,庞涓忽地拉上孙宾,气冲冲地朝苏秦、张仪的草舍疾步走去。
苏秦坐在一块石头上,张仪倚树站着,显然在候结果。庞涓沉了脸,径直走到张仪跟前。张仪盯住他,动作优雅地朝嘴里扔进一颗干果。
庞涓剜他一眼,冷冷道:“姓张的,你不是说,先生算准我们要来,特别派你下山迎接吗?”
“呵呵呵,”张仪笑道,“在下的确说过!”
庞涓鼻孔里哼出一声:“姓张的,我这问你,既然如此,方才先生为何不认我们,拒收我们为徒?”
“姓庞的,在下好心接你,你却狗咬拉屎的,不识好歹呀!在下的确说过先生算准你们会来,可在下说过先生就一定收你二人为徒吗?”
庞涓怔了,嘴巴张了几张,想反驳却穷于辞令,只得喘着粗气道:“可你⋯⋯你说是先生让你去迎接我们的!”
张仪给他一白眼:“这不是迎接了吗?”
庞涓急了:“那⋯⋯先生为何不认我们?”
“咦,先生不认你,你该去问先生才是,寻我做啥?”
“你⋯⋯”庞涓语塞,蹲到一边,脸扭向别处,呼呼大喘粗气。
草地上静得出奇,唯有庞涓一声重似一声的出气声。
孙宾拱手揖道:“孙宾恳请苏兄、张兄,望二位兄长在先生面前美言几句,请他老人家收留我们!”
张仪回他一个苦笑。
苏秦回个揖礼,吟道:“孙兄有所不知,我二人已在此谷求拜多日了⋯⋯”
未及他说下去,庞涓忽地站起,眼睛大睁:“你是说,先生也未收你二人为徒?”
苏秦点头。
庞涓怔了一下,陡然明白过来,转对张仪放声长笑:“哈哈哈哈,这老天,真他娘的公平!哈哈哈哈!”
张仪冷笑一声,反唇相讥道:“有能耐,让先生收下你去!”
庞涓回以冷笑:“你以为在下不能?”
张仪朝草堂努嘴,揶揄道:“去呀,庞仁兄!”
庞涓一个转身,大踏步走向草堂。
孙宾急了,在后叫道:“贤弟,你要怎的?”
庞涓头也不回:“不怎的,在下只是请他出来,求他留我二人为徒!”
庞涓“噔噔噔”走有十余步,脚步放缓,再后停下,缓缓拐回。
张仪哂笑一声:“嗬,庞仁兄,进军鼓声尚未落定,怎么就又鸣金了?”
“哈哈哈哈,”庞涓长笑几声,反唇相讥,“有人伸着脖子想捡现成的,在下还没傻到这个份上呢!”
“不错,不错,”张仪鼓几下掌,“人贵有自知之明,庞仁兄知进知退,在下服了!”
庞涓正待再驳,孙宾止住他道:“庞兄,张兄,空谈无用,我们来商议一个万全之策!”
“嗯,”张仪转对他,竖起拇指,“孙仁兄说得是,在这谷里蛮干行不通,讨论实际方是正题!”指下自己身边空地,“诸位仁兄,都请坐下来吧!”
苏秦、孙宾皆坐下来。庞涓不好再说什么,席坐在孙宾身边。
四人各入冥想。
良久,张仪猛地睁眼:“有了!”
三双目光全射过来。
“先生一日不留,我们就一日不走,和他对耗!”
“好主意!”庞涓击掌道,“此谷不是先生买下来的,他能住,我们有何不能?”
苏秦急了,忘了吟唱:“不⋯⋯不⋯⋯不⋯⋯”
张仪看向他:“苏兄,你不个什么呢?”
苏秦缓过气,清清嗓子,吟道:“我们此来,是拜师,不是逼师!”
“嗯,”孙宾点头,“苏兄所言甚是,俗事都不能勉强,何况是对先生!”
一阵更长的沉默。
孙宾陡然想起什么,伸手入怀,从紧身内衣里缓缓摸出一只锦囊。
庞涓眼尖,看过去:“孙兄,是何宝物?”
孙宾持囊在手,解释道:“将行之际,墨家巨子将此锦囊交付在下,说是进谷之后,万一发生意外,可拆此囊。今日当应巨子之言,我们不妨拆开看看!”
听到是墨家巨子给的锦囊,庞涓三人俱是兴奋,围过来观看。
孙宾拆囊。
孙宾、庞涓走后,玉蝉儿看向童子:“阿弟,你说,他们几个会走吗?”
“若是走了,谷里可就冷清喽!”
“冷清才好。这几人中没有一个中眼的!”
“嘻嘻,”童子眼珠子一转,“那个叫孙宾的蛮有看相哟!”
玉蝉儿满面羞红,啐他一口:“我根本没拿正眼看他!”
童子嘻嘻又是一笑:“还是阿姐厉害!”
“我怎么厉害了?”
童子指指自己心窝:“进谷没多久就学会了用心看人哪!”
玉蝉儿“扑哧”一笑:“瞧你瞎说什么呀!”
不一会儿,草堂外面传来脚步声。
脚步声在门外停住,“噗噗”几响之后,寂静无声了。
童子走向门边,隔柴扉一看,吃一大惊,急道:“蝉儿姐,蝉儿姐!”
玉蝉儿抬头看他:“怎么了?”
童子指向门外:“快看!”
玉蝉儿走到窗前,隔窗望去,见苏秦、张仪、孙宾、庞涓四人正对草堂大门,跪作一排,秋日的阳光刚好射在他们的头顶。
玉蝉儿冷冷道:“想跪,就让他们跪去!”
童子点头。
夜深了,苏、张、孙、庞四人依旧跪在草地上,一动不动。童子开门,扫他们一眼,掩上房门。
草堂灯光熄灭,四周昏暗。
天色大亮,童子起床,伸了个懒腰,缓缓走到房门前面,拉开门闩,定睛一看,急忙闭上,揉揉眼睛,再次睁开。
草地上,四子依旧跪在那儿,头发、额头、衣服上沾满露水。
中午,太阳较昨日更加毒辣。童子于心不忍,端起一锅粥和几只空碗走到四人跟前:“诸位公子,稀饭来了,喝一碗填填肚皮,跪起来才有劲呀!”
没有一人理他。
四人只是跪在那儿,各自闭目。
童子挠挠头皮,将粥端回,换来一盆清水,水中放只空碗:“诸位公子,不吃粥,就喝口水吧!”
依旧没人理他。
童子怔了下,将水端到苏秦跟前,舀出一碗,递过来:“苏公子,饭可以不吃,水得喝呀。来,喝一口润润舌头!”
苏秦闭目不睬。
童子到张仪跟前:“张公子,喝一口吧!”
张仪亦不睬他。
童子依次走到孙宾、庞涓身边,没一人看他。童子叹一声,将水盆放在四人中间,转身走开。
又是一个黎明。
童子再次开门,见四人依旧跪在那儿,身上披满霜露,秋寒袭人。童子急急走至他们跟前,朝盆中一望,那盆清水一滴儿不少。
童子瞪了一双大眼,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们:“嗬,你们这是修仙哪!”
四子纹丝不动。
第四个黎明到了,四子依然如故,个个面色蜡黄,显然撑不下去了。
山中的天气,说变就变。中午时分,谷中狂风大作,乌云压顶,不一会儿,惊雷响起,大雨滂沱,四人淋成了落汤鸡。
草堂里,童子看向玉蝉儿:“蝉儿姐,外面下雨了!”
玉蝉儿冷冷地望着窗外,没有说话。
童子急了,一眼瞥见墙上有件蓑衣,拿起来,推开房门,冲入雨幕。玉蝉儿轻叹一声,转身入洞。
洞中,鬼谷子端坐于地,已是入定。
玉蝉儿掀开布帘,蹑手蹑脚地进来,在鬼谷子身边缓缓跪下。
鬼谷子嘴角微动:“是蝉儿吗?”
玉蝉儿轻声应道:“是蝉儿!”
“有事儿?”
“是的,先生。那四人一直跪在草堂外面!”
一阵沉默。
“跪满三日了!”
还是沉默。
“没吃一口饭!”
仍是沉默。
玉蝉儿越说越慢,声音也越来越低:“滴水未进!”
鬼谷子的耳朵微微颤动一下,算是有了反应。
一阵更长的沉默。
玉蝉儿泪水滴下,声音越发柔和:“下大雨了,先生!”
“唉,”鬼谷子长叹一声,“这个随巢啊!”
“随巢?”玉蝉儿一怔,拿袖子拭去泪水,“先生是说,他们这么做,是墨家巨子出的主意?”
“这世上只有他才能想出这种苦招儿!”鬼谷子长叹一口气,转对玉蝉儿,“去吧,告诉他们,就说老朽让他们起来!”
玉蝉儿起身,匆匆出去。
草堂外面,山雨越下越猛,四人又饿又冷,浑身打战,无不将头抱了,蜷缩身子跪在雨地里,模样悲壮。
浑身湿透的童子在雨中拉拉这个,扯扯那个,无一人肯动。
童子急了,跺脚哭道:“各位公子,童子求求你们了!”
玉蝉儿站在草堂门口,望四人一时,冷冷道:“四位公子听着,先生让你们起来!”
四人听得分明,身上的刚劲儿一下子卸去,如四摊烂泥般倒在地上。
童子急了,大叫道:“蝉儿姐,快来!”
玉蝉儿跑过来,手足无措道:“天哪,咋办哩?”
“先把他们弄进屋里,我给他们换衣服,你去熬姜汤和糊糊!”
童子、玉蝉儿连拖带扯,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四人弄进苏、张二人搭下的草舍里,安顿他们躺下。童子为四子换衣服。玉蝉儿匆匆折返草堂,熬姜汤,烧糊糊。
这场秋雨由大变小,淅淅沥沥地下个不休。
苏秦等喝过姜汤和糊糊,童子又寻来草药熬给他们喝了。四人于半醒半梦之中连过三日,在雨水停歇这日,就又鲜活起来。
第五日上,四子吃过早饭,向童子借过工具,分工合作,或伐木,或割草,或搬土石,不消数日,在山窝子里又搭起两间草舍。
这日午后,新草舍落成。
庞涓扯起三人走到数十步外的草地上,远远欣赏草舍,乐得合不拢口:“呵呵呵,新盖的就是不一样,要模样有模样,要气势有气势!”
张仪瞄上几眼,“嘿嘿”连笑两声,接过话茬儿:“的确是有模有样。不过,要是东山墙不歪那么一丁点儿,西房脊不高出那么一丁点儿,差不多就赶上两间旧的了!”
“哈哈哈,我说张仁兄呀,孰歪孰直,孰低孰高,外行是看不出的,得问行家!”庞涓看向苏秦,“苏兄,你得给句公道话!”
苏秦“嘿嘿”傻笑几声,远远看到童子,朝那边努嘴。
庞涓亦看到了,伸手大叫:“小师弟,走快点儿!”
童子一反常态地蹦跳,走得不急不慌,显出很有城府的样子。待他走到,庞涓调侃道:“小师弟,你这把蚂蚁都踩光光了呀!”
众人皆笑起来。
庞涓指向新旧草舍,满怀期待道:“小师弟,来来来,你眼力真,好好瞧瞧这两幢房子,哪一幢更标致一些?”
童子各瞟一眼:“若说标致,都差不离,不过,依童子之见,两幢都得拆掉!”
四子皆怔。
庞涓急了:“咦,小师弟,凭什么我们的也要拆掉?”刻意将“我们的”说得又慢又重。
童子看向庞涓:“不凭什么,中看不中用呗!”
四人面面相觑。
张仪不服,跨前问道:“说话得讲证据,是哪儿中看不中用了?”
童子指向两幢房子:“你们看,朝向不适,方位不对,门户不当,坡顶过缓,两栋四间,无一处合适,怎么中用呢?”
张仪、庞涓、孙宾皆将目光望向苏秦。
苏秦大急,口吃起来:“这⋯⋯村⋯⋯村里都⋯⋯都是这⋯⋯这么盖⋯⋯盖新房的!”
童子对苏秦嘻嘻一笑:“苏公子,那是在你们村里,不是在这山沟沟里。”
庞涓再审房子一眼:“小师弟,照你这么说,两幢房子一无是处了?”
“有无是处,过个冬夏就晓得了!”
苏秦缓过神来,吟道:“请师弟详解!”
庞涓附和着点头:“对呀,小师弟,你得说说清楚。先说朝向,为何不适?”
童子指着门前山坡:“此处西边开阔,草舍应坐东朝西,你们的房子偏是坐北朝南,出门一堵山。常言道,门前是山,心想不宽。”
苏秦反驳道:“房门朝南开,这是建房的规矩!”
“那是你们山外的规矩,在山里没用!”
庞涓一拍脑袋:“对呀,小师弟,说得好!还有什么?”
童子指房基:“此地看起来平,却是正对山沟,一旦下雨,雨水就会顺沟而下,正好冲到此处,让你们的房基一挡,流不出去,就会成汪。”
庞涓一拍大腿:“对呀,前几日下雨,怪道门前一汪水呢!”
“你们得感谢上天,下的不过是场秋日细雨。若是夏天的暴雨,嘻嘻⋯⋯”童子刻意顿住,看向四人表情。
四人面面相觑。
童子指着门窗:“再说这门窗。门高窗大,夏天爽快,冬天却是难熬。”指向房坡,“山里下雨,要么是急雨,要么是淫雨,房坡这么缓,雨水必会渗下。童子敢说,待到夏日,外面大下,房中小下,你们可在房中直接取水喝了。”
四人尽皆傻了,无不瞪大两眼盯向这个稚气未脱的孩子。
庞涓咂舌:“一个小不点儿,咋能懂得这么多!”扫一眼张仪,语调风凉地转对孙宾,“孙兄,咱这栋房子山墙不直,房脊不平,还是拆掉重搭吧!”
张仪白他一眼:“要拆就拆,嘟哝什么?”
童子扫二人一眼:“依童子之见,你们大可不必拆了!”
张仪怔了:“咦,这又为何?”
“嘻嘻,反正你们也住不了几日,这般拆来搭去,岂不是自讨苦吃?”
四子无不震惊。
庞涓直盯童子:“小师弟,此话从何说起?”
童子扫四人一眼,面现不悦:“还有,诸位公子不要动不动就师弟长师弟短的。师兄师弟,这不是随便就能称呼的!”
四子越发惊怔。
庞涓急了:“小师弟,请你把话说明白点儿!先生既已答应收留我们,我们年龄大,自然就是师兄。身为师兄,难道不能称你一声小师弟吗?”
童子转向庞涓,“嘿嘿”笑出两声,反问道:“庞公子,先生这么说过吗?”见四人均不作声,接着又道,“哦,对了,四位公子,童子差点忘了,先生有请!”说完扭头走向草堂方向,脚步越发沉稳。
看着童子走远,庞涓转对张仪,小声问道:“哎,张仁兄,小师弟这话,听出意思没?”
“哈哈哈哈,”张仪大笑几声,“小孩子说话,难免惊惊乍乍,看把庞仁兄吓的!”转对苏秦、孙宾,“诸位仁兄,走呀,难道要先生亲自来请不成?”
孙宾点头:“嗯,张兄所言甚是,不能让先生久等!”
近几日因为干活,大家穿的都是粗布便服。孙宾礼细,提醒道:“若去先生那儿,我们得换过衣服才是!”
几人赶回房中,各自寻出衣冠穿了,走向草堂。
走没几步,庞涓放缓脚步,小声说道:“各位仁兄,在下有话要说!”
三人停住步子,看向庞涓。
“今日之事,在下实在放心不下。在下有个主意,可防万一。待会儿见到先生,我们几个二话不说,倒头就拜。先生必会发愣,我们趁他发愣,齐喊师父,无论他应也好,不应也好,跟着就行拜师礼,给他来个先斩后奏!”
张仪应道:“行倒是行,这也未免太繁杂了。依在下之见,我们进门先喊‘师父在上,请受弟子一拜’,接着再行拜师礼,简单明了!”
“好好好,就依张兄!”
苏秦吟道:“在下不曾拜过师,怎么拜呢?”
张仪应道:“小礼是一拜三叩,中礼是再拜六叩,大礼是三拜九叩!”
庞涓一捏拳头:“我们就行大礼,三拜九叩,让先生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
三人各自点头,齐步走向草堂。
候在门外的童子见四人走来,进屋对玉蝉儿说道:“蝉儿姐,他们来了!”
玉蝉儿迎到门口,揖礼:“四位公子,先生有请!”
四人互望一眼,各自正了衣襟。按照事先商定,苏秦打头,张仪第二,孙宾、庞涓紧随其后,随玉蝉儿鱼贯入门。
鬼谷子端坐正堂,童子立于左侧。玉蝉儿走过去,站在鬼谷子右侧。四子见了,自左至右横成一排,一齐跪地,朗声道:“先生在上,请受弟子一拜!”各行三拜九叩大礼。
四人四条心,拜得甚不齐整。苏秦最实,张仪轻灵,庞涓最粗,磕头声音也是最响。孙宾礼节最细,每拜一次就要起身鞠躬。其他三人俱已拜完,孙宾才开始第三拜,而后又是三叩。
鬼谷子自始至终微微笑着,待孙宾拜完,缓缓问道:“你们可都拜完了?”
四人互望一眼,一齐看向苏秦。
苏秦一阵紧张,勉强吟出声:“回禀先生,拜⋯⋯拜完了!”
“既已拜完,你们还有何事?”
苏秦不知如何应对了,回看三人,讷讷道:“没⋯⋯没有事了!”
“没有事,你们可以离开了!”
四人皆是震惊。
庞涓狠剜苏秦一眼,别过脸去。
张仪急了:“先生,是您召我们来的!”
鬼谷子淡淡应道:“不错,是老朽召你们来的。老朽召你们来,就是告诉你们这句话:‘该出谷了!’”
庞涓自是不依,抬头辩道:“先生,那日在雨地里时,我们分明听到玉蝉儿姑娘说,先生您要我们起来。也就是说,先生您已允准收留我们,为何仍要赶我们下山?”
鬼谷子微微一笑,转向玉蝉儿:“蝉儿,你是如何对他们说的?”
“回禀先生,”玉蝉儿轻启朱唇,“婵儿说的是:‘先生让你们起来!’”
“听见了吗?”鬼谷子转对四人,“老朽只说让你们起来,几时答应收你们为徒了?你们四人没日没夜地跪在老朽门口,挡住老朽出路。老朽要你们起来,不过是想出去走走,要你们让路而已!”
鬼谷子矢口否认,四人尽皆呆了。
苏秦顿首,情急之下又忘了吟唱:“先生,我⋯⋯我们四⋯⋯四人已⋯⋯已是无处可去了,求⋯⋯求先生收⋯⋯收⋯⋯收⋯⋯”口吃得收不住。
苏秦此话一出,走投无路的庞涓真就动了感情,叩首于地,失声悲泣:“先生,弟子求您了,弟子被人追杀,真的走投无路了,望先生垂怜,收留弟子吧!”
孙宾、张仪亦各叩头。
鬼谷子敛起笑容:“你们听好,哭也罢,跪也罢,这些都是徒劳。老朽实意告诉你们,老朽这儿,向来不收名利之徒,不收争强好勇之士,你们还是提早下山,另投名师去吧!”
听到鬼谷子讲出此话,孙宾心头怦然一动,抬头问道:“晚辈请问,先生欲收何徒?”
鬼谷子看他一眼,缓缓道:“老朽唯留修道炼仙之人!”
孙宾长出一口气,伏首长叩:“晚辈不才,愿从先生修道炼仙,乞请先生收留!”
孙宾此言一出,苏秦三人皆是一震,目光齐射过来。
鬼谷子微微一笑:“孙宾,你不是要学兵法战阵吗?”
孙宾朗声应道:“仲尼有云:‘朝闻道,夕死可矣。’晚辈若能跟从先生感悟天地大道,实为此生大幸,再学兵法何为?”
鬼谷子转向庞涓:“庞公子,孙宾欲从老朽感悟大道,你是何考虑?”
庞涓眼珠子连转几转,叩首:“晚辈与孙兄情同手足,孙兄心意,亦即晚辈心意!”
不待鬼谷子问过来,张仪亦叩首道:“先生,晚辈也愿修道炼仙,乞请先生容留!”
鬼谷子没有睬他,将头扭向苏秦:“苏秦,他们三人皆欲在此修道炼仙,你为何一言不发?”
苏秦大窘:“先生,晚⋯⋯晚⋯⋯晚⋯⋯”
“想必是放不下你那个荣华富贵的卿相之位吧?”鬼谷子脸上依旧挂着微笑。
苏秦面色更窘,叩拜于地,只不作声。
鬼谷子敛起笑容,扫四人一眼,叹道:“唉!”
见他何时口吃不好,偏偏要选在这时候,张仪急了,用肘弯急碰苏秦,低声道:“苏兄,你⋯⋯”
苏秦仍然将头埋在地上。
张仪彻底急了,大声替苏秦辩解道:“先生,晚辈素知苏兄,其实苏兄早有修道之心,只是⋯⋯只是口舌不清,一急就说不出了!”
鬼谷子盯住苏秦:“苏秦,是这样吗?”
张仪用肘弯狠顶苏秦一下,苏秦喃喃道:“回⋯⋯回先生,是⋯⋯是⋯⋯是⋯⋯”
鬼谷子目光逐个扫过四人,大声问道:“这么说来,你们四人皆愿留在山中,伴老朽感悟大道了?”
四人齐叩,朗声道:“我等愿从先生,感悟大道!”
鬼谷子爆出一声长笑:“哈哈哈哈—”
四子被他笑得不知所措。
鬼谷子收住笑,缓缓道:“真也好,假也好,你们有此表示,老朽也是快慰!只是,修道尚需道器,而你四人皆非道器,莫说生有他心,纵使真心潜修,也未必成器。老朽奉劝诸位,还是提早下山为好,莫要在此耽搁时光,误去各自前程!”
都已求到这一地步,鬼谷子仍是不肯,四人真正无招了。孙宾忽又记起锦囊所言,扎下架势,再次叩首。庞涓、张仪见了,也都叩下。苏秦依样画瓢。四人再无言语,一如前番雨中一样,各自抱头,俯首撅臀,叩伏于地。
见他们又来这一招,童子急了,对鬼谷子低声道:“先生,以童子之见,不妨留下他们,让他们试一试修道的滋味。若是能修,就留下他们。若是不能,那时再赶他们下山,谅他们也无话说!”
经童子这么一提,四人激动不已,齐声道:“先生,我们愿意一试!”
鬼谷子转向玉蝉儿:“蝉儿,童子欲留他们试试,他们也愿一试,你意下如何?”
四人尽皆抬起头来,四双期盼的目光纷纷射向玉蝉儿。
玉蝉儿面色绯红,嗔怪道:“先生要留就留,不留就赶他们下山,蝉儿唯听先生的!”
“呵呵呵呵,”鬼谷子捋须笑几声,转对四人,“好吧,就照童子所言,老朽容留你们再在谷中居留三个月。三个月之内,若是你们能够证实自己是个道器,老朽就会收留你们为徒。若是不能,休怪老朽无情了!”
四人无不嘘出一口长气,伏地叩首:“谢先生收留!”
“自明日开始,你们可听童子吩咐!”鬼谷子转对童子,“童子,就依你所修,好好管带几位公子。他们四人能否成器,为师就看你小子了!”
童子走前一步,叩首:“弟子谨遵先生吩咐!”
鬼谷子缓缓起身,玉蝉儿跨前一步,挽上他的胳膊,二人款款入洞。
四子跪在地上,目送鬼谷子、玉蝉儿消失在洞里,方才起身。
苏秦朝童子深揖,吟道:“谢童子成全!”
童子还揖:“苏公子不必客气!”
庞涓走过来,在童子的头上轻拍一下:“嘻嘻,小兄弟,今日得亏你了,走,庞大哥陪你林子里耍去,为你捉上两只小鸟儿玩玩!”
童子后退一步,正色道:“庞公子,你不可再叫我小兄弟,也不可叫我童子!”
庞涓纳闷道:“咦?不叫你童子,不叫你小兄弟,我该如何叫你?”
童子不再睬他,扫他们一眼,煞有介事道:“诸位方才可都听清了,先生要童子好好管带你们。从今日始,三个月之内,你们须叫我师兄!师兄我呢,也尽师兄所能,带你们勤奋修炼,助你们成器。如果你们自甘堕落,不愿成器,师兄可就帮不上喽!”
童子一本正经,说得像个小大人似的。
四子听了,皆是一怔。
张仪瞪了一双惊愕的大眼,绕童子转起圈子来。
张仪连转数圈,收住步子,点头,长揖:“张仪服了。请问师兄,三个月之后呢?”
童子微微一笑:“三个月之内,你们听师兄我的。三个月之后,如果你们还能留在谷中,我们就一起听先生的。不过,依师兄看来,”扫众人一眼,略显沮丧,摇头,“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庞涓面现不悦:“师兄何出此言?”
童子故意拉起长腔,长叹道:“唉,诸位有所不知,修道炼仙不是易事,几位公子未必吃得了这个苦!观你等品性,不消一月,只怕就要嚷嚷着出山呢!”
“嘿,嘿嘿嘿,嘿嘿,”庞涓发出几声怪笑,“小师兄,你休说大话,莫说修道有何难处,纵使杀头,庞涓也熬得住!”
“熬得住就好!诸位公子先去歇了。明日鸟鸣,你们可在门前候着!”
回到草舍,四人摩拳擦掌,不无兴奋地议论起修道之事。
“唉,”庞涓却出一声长叹,“修道好倒是好,可⋯⋯我们这⋯⋯堂堂四个大老爷们竟得受制于一个乳臭未干的童子,却是憋气!”
“嘿,这辰光说人家乳臭未干了?”张仪斜他一眼,“就方才那阵势,咱几个跪下给人家磕几个响头也不为过!”
庞涓嘴巴咂吧几下,竟是无话可说。
玉蝉儿搀扶鬼谷子回到洞中,在先生坐定后,小声问道:“先生,您这算收下他们了吗?”
鬼谷子给她个笑,反问道:“这算收吗?”
玉蝉儿若有所悟:“先生是说,先熬他们几日,让他们自行下山?”
鬼谷子又是一笑:“我说了吗?”闭目,进入冥思。
玉蝉儿深吸一口气,缓缓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