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惠王静静地坐在书房里,二目微闭,情绪低落。
毗人关切道:“王上,您不能再坐了,得起来走走!”
魏惠王没有理他,端坐不动。
毗人轻叹一声,蹲下来,为他按摩。
毗人为惠王捏到足处,当值宫人趋进,轻声道:“司徒大人求见!”
毗人转禀惠王:“王上,朱司徒求见!”
魏惠王嘴唇动了下:“是吗?”沉吟良久,“让他进来。”
当值宫人引着朱威趋进。
朱威叩首:“臣叩见王上!”
魏惠王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朱爱卿,坐吧。”
朱威起身坐下。
“底子盘过了?”
“盘过了。”
“还有多少?”
“没了。”
“啊?”魏惠王倒吸一口凉气,急急睁眼,不可置信地盯住他,“没了?”
“非但没了,还欠韩国不少债务,尤其是最后订制的那批甲胄、弓弩等,都还没付呢。”朱威略顿一下,“还有,那些韩国的商贾们,较前蛮横多了。”
“晓得了。”魏惠王缓缓闭目,“欠他们多少?”
“足金三百多镒。”
魏惠王又吸一口气。
朱威苦笑:“还有伤亡抚恤,这是一笔更大的数额。”
魏惠王转对毗人道:“动宫库吧。”
毗人应道:“支多少?”
“暂支五百镒给朱司徒,抚伤恤死。”
朱威叩首:“臣代伤亡将士谢王上洪恩!”
魏惠王摆手:“去吧。”
朱威拱手:“臣告退!”起身,退走。
魏惠王转对毗人,声音不大却强而有力,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了的:“拟旨!封魏卬为安国君,食陕邑五千户,免其上将军职衔;免陈轸上卿、大宗伯职爵,留用上大夫⋯⋯”
公孙衍披头散发,一副醉醺醺的样子,手里拎着个酒葫芦,从安邑的大街上招摇而过,走几步喝一口。一个赌徒模样的人从后面追上。
赌徒扬手:“酒鬼,喝美没?”
“早着呢。”公孙衍将酒葫芦摇摇,做个苦脸,“酒没了。”
“去元亨楼呀,那里有的是好酒。”
公孙衍拍拍空空的钱袋子:“钱没了。”
“嘻嘻,”赌徒笑着调侃,“装个啥穷,昨儿个你还赌呢。”
“赌光了。”
“今儿你准赢!”
“我梦见会赢,可⋯⋯总得有本钱不是?”
赌徒从钱袋里摸出一小饼金子:“这是一个足两,借给你做本!”递给他。
“输了咋办?”
赌徒拍拍胸脯,豪爽道:“算我的!”
“呵呵呵,”公孙衍接过金子,“成!”将酒葫芦塞给他,“酒得加满!”
在戚光的监督下,两个仆从爬上梯子,将陈轸府门上的“上卿府”匾额换作了“上大夫府”。
匾额刚刚换完,就有仆从来叫戚光,说是主公有召。
戚光匆匆赶到书房,陈轸劈头一句:“匾额换过了?”
戚光哈腰应道:“换过了。”
“唉,”陈轸长叹一声,“绕来绕去,绕了一个大圈,这又转回起点了!”
戚光恨道:“王上这是昏了,不分个青红皂白。主公拼死拼活为他卖命,他却⋯⋯连个匾额也不让挂!”
“你这是不知足呀,能给你留个匾额真就不错呢,要是我做王上,你来做我⋯⋯”陈轸刻意顿住。
戚光吸一口气:“主公会怎样?”
陈轸动作夸张地伸手砍他脖子:“早就宰了你!”
一阵脚步声急,林楼主进来。
林楼主跪叩,双手呈上厚厚一摞账册。
戚光接过账册,摆在几案上,摊开。
陈轸品口香茗,翻起竹简,一行接一行地看下去。
陈轸由头翻到尾,眉头皱紧,“啪”地将账册推到案边。
林楼主打个哆嗦。
陈轸盯住林楼主:“一堆细账,怎么不见个实数?”
戚光厉声:“还不快给主公报个实数!”
“禀主公,”林楼主小声辩道,“明天才是足月,主公突然通知小人,小人⋯⋯未及算呢!”
戚光顺手从墙上取下一只算盘,在案头坐下,两手搁在算盘上,看向林楼主:“愣什么愣,念账!”
林楼主拿过账册,一笔一笔地念账,戚光十指翻飞,上下拨动算珠。陈轸闭目养神,听着他们俩的报帐与拨算盘的二重唱。
账目合有小半个时辰,戚光放下算盘,对陈轸拱手道:“禀主公,账合好了,除去各项开销,本月实赚足金三百六十两,合一十八镒!”
陈轸微微睁眼:“听到了。”
戚光朝林楼主摆下手,林楼主会意,翻身爬起,抱起账册,缓缓退出。
“白家那小子,还有多少家当?”陈轸盯住戚光道。
“禀主公,主房、花园和十几进院子已经赌光,眼下还剩一个偏院,在白家大院之外,是老家宰留下来养老的,眼下小两口搬过去了,三个人挤在一堆儿,还算闹猛。听说他的小娘儿挺了肚子,看起来怪可怜的!”
陈轸再啜一口:“那个偏院,能值多少?”
“顶多三十两!”
“还不少呢,让他一并押上吧!”
戚光拱手:“小人遵命!”
“从本月红利中抽出一百两,随本公出去一趟。”
“好咧!”
陈轸站在上将军府大门外面,仰头看着闪闪发亮的“安国君府”四个大字,良久,发出一个长长的“嘘”声。
出来相迎的公子卬看着他:“兄长嘘个什么?”
陈轸拱手笑道:“卬弟高升,贵为君侯,兄长道贺了!”
“道什么贺呀,”公子卬苦笑,“在卬弟眼里,除了虎符,其他都是个屁!”特意将“屁”字吐得山响。
“屁也是个响呀!卬弟由公子到君侯,就像是敲锣的爬楼梯,一路朝上响。可在下呢,就如那吹笙的掉井里,一路向下响。”
“什么君不君的!”公子卬手指匾额,“府还是老府,人还是旧人,无非是门楣上换块匾额而已!”
“人生于世,说穿了,活的还不是块匾额?譬如卬弟,此前可谓是要啥有啥,缺的就是这块匾额。而如今,连匾额也齐全了,可谓是心想事成呢,不像在下,想什么,什么它就偏偏不来!”
知他适逢贬职,情绪低落,公子卬携其手道:“兄长,此地多有不便,咱屋里说去!”
公子卬将陈轸引入客厅,手指客席:“兄长,请坐!”
陈轸坐下,朝外叫道:“老戚!”
戚光提着礼箱进来,放下,朝公子卬打个拱,退出。
公子卬扫箱子一眼:“兄长,这是⋯⋯”
“卬弟还记得元亨楼吗?”
“记得呀,我这闲下无事了,昨儿还琢磨得空再去逛逛呢。”
“卬弟尚有一点儿本金,”陈轸手指箱子,“这里面是本月的份钱!”
“本金?”公子卬惊愕了,“在下不记得投过本金哪!”
“呵呵呵,是在下代付的,卬弟自是记不起了!”
“兄长啊,你⋯⋯”公子卬大为感动,“你这是见卬弟没了军饷,手头紧巴,这才编个法儿周济卬弟啊!”
陈轸责怪道:“你我兄弟,瞧你说的哪儿话!”手指箱子,“些微碎银,贤弟莫嫌寒碜才是!”
公子卬打开箱子,吃一大惊:“这么多?”
陈轸拱手道:“托贤弟的福,元亨楼生意还算兴隆!”
公子卬咂舌道:“啧啧啧,兄长不仅善于治国,也精于经营啊!”
“唉,在下也就不瞒贤弟了,”陈轸压低声,“所赚之数多半是白家的。”
“在下也听说了。”公子卬半是惋惜地轻叹一声,“唉,老白圭一生节俭,怎么会生出这么个儿子,说是连府院、花园全都卖了!”
“还有一个偏院呢!”
“哟嗬,”公子卬怔了下,“兄长这是要赶尽杀绝呀!”
“父债子还,天经地义!”
“哈哈哈哈,”公子卬爆出一声长笑,“好一个父债子还哪,兄长真有你的!”又压低声,“兄长不要一味记恨别人,也得想想被人恨哪!”
陈轸看过来:“哦?贤弟何来此话?”
公子卬敛住笑,手指弯起,在几案上有节奏地轻叩:“听说有个叫庞涓的在逃案犯与兄长有些关联,可有此事?”
陈轸点头:“嗯,有这事儿。”
“昨天我到司徒府与朱司徒商议抚恤金发放的事,刚巧遇到酸枣郡急报,说是有人拒捕,在宿胥口伤了不少人。在下询问,得知此人名叫庞涓,是在逃案犯。在下记起那人原是兄长报官的,正说要通报兄长的,兄长这就来了!”
陈轸长吸一口气,拱手道:“谢贤弟关切!”
丁三一溜小跑地来到戚光小院,喘着气哈腰说道:“戚⋯⋯戚爷⋯⋯”
戚光白他一眼:“你慌急个什么?”
丁三缓过气来:“说是戚爷急召,小人⋯⋯不敢怠慢!”
“庞涓那厮露头了!”
“在哪儿?”
“宿胥口!”
“宿胥口?”丁三自语,“宿胥口在哪儿?”
“唉,真是没见过世面哪!宿胥口在朝歌那边,是河渡!”
“好家伙,那么远哪!”丁三惊愕了,“那厮倒是腿长哩!戚爷,小人这就赶去!上次被他走了,小人憋了满肚子闷气,此番定要拿住他,消解此气!”
“也不尿一泡照照,就凭你这点儿本事,谁拿谁呀!”
丁三一脸尴尬:“戚⋯⋯戚爷⋯⋯”
“前番让你好好照看庞师傅,他⋯⋯人呢?”
“仍在地牢里关着,活得倒是好好的,只是⋯⋯”
戚光的目光直射过来。
丁三指下脑袋:“这个不大好使了!”
“嗯,”戚光略怔一下,点头道,“倒也是个好事,免得他胡思乱想,平添许多烦恼。庞师傅来府中有些时日了,该让他回家看看才是!”
丁三诧异道:“这⋯⋯”
戚光话中有话:“送他回去吧。他的儿子活得好好的,怎能让我们养老送终呢?”
丁三两只眼珠子滴溜溜乱转一阵,一拍脑袋:“小人明白了。戚爷是说⋯⋯”
“明白就成!”戚光打断他,“去吧,好好给我盯着。这次若是再办砸了,主公怪罪下来,戚爷就不好替你遮掩了!”
“戚爷放心,只要那厮露面,小人就一定拿他回来!”
经过三日奔波,张仪主仆的车马终于在第四日驰入张邑。街道、房舍依旧,唯一变化的是村头飘扬着一面黑色旗。
不久前下过一场雨,道路不好,小顺儿只得放缓车速。
张仪从车上跳下去,朝家里飞奔。
临近家门,张仪望见自家门头也竖着一面黑旗。大门敞开,门两侧各站一个持械秦卒,但张仪一心只在母亲身上,扎身子直朝大门里飞奔。
两个兵士箭一般冲出,将他左右扭住,朝前一推,又朝后一搡。张仪重心失衡,一屁股跌了个仰八叉。
张仪翻身爬起,看清楚是两个秦兵,怒喝道:“你们为何在此?为何不让我进去?”
矮个秦卒朝他眼睛一瞪:“我还没问你呢,你倒发起横来?睁眼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说着伸手指向门楣。
张仪抬眼看去,见匾额上赫然写着“官大夫崔氏之宅”。
张仪怒不可遏:“什么官大夫?这是我家!我家!!我家!!!”
两名秦兵皆是一愣,互看一眼。
高个秦卒上前一步,打量他:“你是何人?”
张仪挺直身板,朗声道:“本人姓张名仪,前往周室求学,闻慈母病重,返家探望!”
“哦,晓得了,晓得了,原来你就是张家那个小子!小伙子,我这晓谕你,二十日前,你家宅院被公府没收,改作官大夫府了!”
“你⋯⋯”张仪震怒,“你们这帮强盗,为何霸占我家?”
“霸占你家?”高个子秦卒冷笑一声,“你也不查查史料,六十年前,这块地皮是谁的?是我们老秦人的!我家主公已经查实,你家本住安邑,六十年前,你祖父张欢随强贼吴起强霸河西,在此建邑安家。鉴于张欢只是幕僚,尚无血债,我家主人特许留下你家老小性命,至于田产家财,悉数抄没,你若识相,这就滚回安邑去吧!”
张仪气极,冲上就要拼命,一阵车马声响,小顺儿已到府前,不及停车,就从车上跃下,死死拖住张仪。
小顺儿将张仪扯到一侧,朝秦卒拱手,赔笑道:“我家公子脾气不好,请军爷宽谅!请问军爷,我家老夫人现在何处?”
“算你小子识相!”高个秦卒指向左侧不远处原是家奴住的一片矮房子,“你们到那儿看看,或能寻到!”
小顺儿两手拽牢张仪,走向马车,吆马就走。
高个秦卒叫住他们:“二位且慢!”
二人顿住。
高个秦卒走过来,审看马车:“这辆马车可是你家的?”
张仪硬起脖子,朗声道:“不是我家的,难道还是你家的不成?”
“既然是你家的,就没收了!”高个秦卒扬手招呼矮个秦卒,一把拽过缰绳,夺过小顺儿的鞭子,就要将车马朝后院马厩里赶。
见他们“赶尽杀绝”,小顺儿大急,就要上去争夺。
张仪扯住他,冷冷道:“顺儿,让他们拿去!”
小顺儿急了:“公子,车上还有行囊呢!”
“是吗?”高个秦卒将头伸进车篷,拎出一只包袱,扬得高高的,“你想要的,是这个吗?”
小顺儿伸手就要去拿。
高个秦卒迅即收到背后:“凡是张家的东西,全部没收!”说着“啪”地扔进车里。
小顺儿恨恨地跺一下脚,与张仪转过身子,朝那片矮房走去。
主仆二人疾步走至一排矮小的草房,房门全都关着。小顺儿敲门,一个女人开门,见是张仪主仆,便表情木然地朝张仪鞠个大躬。
小顺儿急切道:“七嫂,老夫人呢?”
女人一声没吱,头前走去。
二人跟她走到这一排中一个最是破败的院落里,朝里面指指。
女人没有进屋,而是扭头走去,显然是想回避什么。
张仪打量房子,显然不相信他的娘住在这儿。
小顺儿上前敲门:“张伯,张伯,我们回来了!”
一阵脚步声急,张伯出来,不及见礼,一把抓住张仪:“公子,快!”
张仪飞步跨进门槛,大喊道:“娘!娘!”
翠儿从里屋走出,朝他招手:“快,夫人在这儿!”
张仪进去,见一个破土炕上,张夫人躺着,已是奄奄一息。
张仪扑地跪下,带着哭腔:“娘,仪儿回来了!不孝的仪儿回来了,娘—”
张夫人吃力地睁开眼睛,看着他,声音微弱而颤抖:“仪儿⋯⋯”
张仪埋头于张夫人身上,悲泣:“娘,娘啊,娘⋯⋯”
张夫人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到:“仪⋯⋯儿⋯⋯”给他个笑,眼睛缓缓闭上。
“娘,娘,您说话呀,娘!”
张夫人没有再动。
张仪伸手摸着张夫人的手:“娘,娘,仪儿不孝,仪儿回来迟了,娘!”
张夫人仍旧没有声音。
“娘,您再给我笑一下呀,您再看看我呀,娘⋯⋯”
张夫人没有睁眼,也没任何声音发出来。
张伯感觉不对,急急走进,将手伸到张夫人鼻孔下面一挡,又摸张夫人脉搏,“扑通”跪下,哭泣道:“嫂夫人⋯⋯”
张仪这也明白发生了什么,发疯般伏在张夫人身上,几乎是号:“娘,娘,娘⋯⋯”
张家的祖地上,张豹之墓被重新挖开,填上新土,前面赫然立着一块墓碑,上写:先考张豹、先妣张柳氏合葬之墓,子张仪立。
张仪、张伯、小顺儿、翠儿四人跪在坟前。
张仪朝旁边挪挪:“张伯,你们几个都过来!”改跪为坐。
张伯几人挪过来,坐在地上,看着他。
张仪看向张伯:“还剩钱没?”
张伯从袖中掏出钱袋,倒在地上,共有三个小金块和几十枚铜板。
张仪转向小顺儿:“你小子,身上还有多少?”
小顺儿从怀中摸出一只钱袋,倒在地上,共是两块小金饼和几十枚铜板。张仪也从袖中掏出两块金饼和几枚铜板,扔在地上。
众人不解,莫名其妙地望着他。
张仪缓缓蹲下,从张伯倒出的三块金饼里拿出一块,将其他钱币拢在一起:“张伯身上的金子是我从娘的衣袋里拿出来的,上面有我娘的体温,我留下这一块,”扬下手中金饼,“何时我想娘了,就看它一眼!”
一老二少三个仆从无不愣住,各瞪大眼,看着他。
张仪指着地上的六块小金饼和近百枚铜板:“你们也都看到了,除去我这一块,张家的所有财富,全都摆在这儿了。张伯、顺儿、翠儿,张家已经败落,张仪无能,养不活你们了,拜托诸位各奔前程。这儿尚余六块金饼,你们各取二块,权作谋生资费。剩余这些铜板,我就送给顺儿了。平日里我没少打你,没少骂你,这点儿小钱,就算作补偿!”
三个奴仆似是仍旧未能反应过来,依旧大瞪两眼,凝视他。
“张家蒙难,数十仆从或走或散,或从秦人去了,唯你们三人念旧不弃,此恩此德,远非二块小金子所能报答,张仪恳请三位受仪一拜!”说着张仪朝三人叩首。
直到此刻,三仆方才恍然大悟。
张伯跪地,泣道:“公子,使不得呀,公子,万万使不得呀!”
小顺儿、翠儿皆跪下来。
小顺儿泪如雨下:“主人哪,顺儿没爹没妈,打小跟着公子,没了公子,小人⋯⋯小人不知咋个活呀,公子!”
“公子呀,翠儿也没有家呀,翠儿没有地方去呀,翠儿愿意一辈子伺候公子,为公子烧汤煮饭,求公子莫要赶走翠儿,翠儿求⋯⋯求求公子了⋯⋯”翠儿磕头,呜呜咽咽地悲哭起来。
张仪陪哭一时,拭去泪,决然道:“甭再说了,天底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张家既已败落,张仪别无他途,只有恳请诸位自谋生路了!”又看向张伯,“张伯,你⋯⋯先拿吧!”
张伯缓缓抬头:“公子,老奴明白,老奴这就去。只是这点金子,老奴不能要。老奴命贱,饿不死。倒是公子不可一日无钱哪!”
小顺儿、小翠各自叩首:“公子,我们走,我们⋯⋯不要金子!”
张仪眼中泪出:“你们为张家跑前跑后,忙里忙外,这若空空走了,叫我父亲怎么看我,叫我母亲怎么看我,叫我列祖列宗怎么看我?”
小顺儿连连摇头:“我们不能拿呀,公子,我们真的不能拿呀!没有钱,我们⋯⋯谁也饿不死,可⋯⋯可公子若是没有钱,拿什么⋯⋯过日子啊!”
张仪瞪向他:“顺儿呀,你这是打心里瞧不起我张仪啊!”
小顺儿急了,连连叩首:“不是呀,不是呀,公子,小人真的不是呀!”
“既然不是,就拿上你的金子,走吧。”
小顺儿又要说话,张伯伸手拦住。
张伯拿起两块金饼,看向小顺儿、翠儿。
二人互望一眼,颤着手各拿两块金饼。
张伯三人朝张仪连拜三拜,又朝新坟拜了四拜,哽咽而去。
张仪在后面叫道:“顺儿?”
小顺儿站住,回身看向张仪。
张仪指指留在地上的铜板:“这些铜板,你为何不拿?”
小顺儿使劲摇头:“小人不能拿呀!”
“为什么不能拿?”
“少主人虽说打过小人,骂过小人,可公子心里一直记挂小人。小人⋯⋯”小顺儿抹把泪,“小人愿听公子的骂,愿挨公子的打,小人⋯⋯”哽咽不止。
张伯、翠儿各自背过脸去,抹泪。
张仪一阵感动,忍住泪:“顺儿,你不记恨,我也就安心了。这些铜板,我暂收下,权且算作借你的。有朝一日,待我有个进取,一枚铜板,必以一金奉还!”
小顺儿跪叩:“公子,顺儿⋯⋯走了!”
望着三名忠仆渐渐远去的背影,张仪长吸一口气,对天长吟:“匆匆数十载岁月,较之日月星辰,不过弹指一瞬,何以伤离别!”略顿,“何以伤离别⋯⋯”
直到张伯三人走进张邑,张仪这才收回目光,潸然泪下。
张仪从袖中摸出那块小金饼,放在手心端详一阵,小心翼翼地装入贴心处的小袋中。
“大,娘,”张仪转对祖坟悲恸道,“你们先叙旧,我先去一趟少梁西,看看吴青兄弟,晚上再来陪你俩说话!”说毕扭转身,大踏步而去。
张伯三人一路无话,低头回到破院里。张伯、小顺儿各坐一块石头,翠儿进屋,不一会儿提着一只小包裹走出来。
张伯看向翠儿:“翠儿,你打算去哪儿?”
翠儿语气坚决:“翠儿哪儿也不去,就跟着张伯!”
张伯看向顺儿:“顺儿,你呢?”
顺儿同样语气坚决:“顺儿也跟着张伯!”
张伯眼睛湿了,擦一把:“有你俩这话儿,张伯心里就踏实了。”
翠儿走到张伯跟前,倚在他身上。
张伯揽过她,轻轻抚摸她的头发:“翠儿,晓得你今年多大了吗?”
翠儿摇头:“不晓得。”
“张伯买下你时,你五岁,你在张邑十一年,今年当是十六了!”
“谢谢张伯买下翠儿!”
张伯转对顺儿:“顺儿,你多大,晓得不?”
“十七!”
“你少算一岁,应该是十八。”
“小人命贱,多一岁就多受一年的苦!”
张伯心里“咯噔”一下,点头道:“也是。那一年闹灾,你二人身上插着稻草,在少梁大街上被人贩卖,因为你看起来瘦小,没人愿买。张伯看得可怜,就拿东家的金子买下你们了。那一年,顺儿七岁,翠儿小两岁,是人贩说的,人贩有你俩的生辰八字。”
顺儿走过来,跪在张伯跟前:“张伯,没有您,就没有顺儿和翠儿的现在,顺儿、翠儿⋯⋯无以为报,就为您养老送终⋯⋯”
张伯一手抚摸一个头,慈父般的目光盯住他们:“孩子,张伯谢谢你们了。张伯有个心愿,你俩可想听听?”
顺儿、翠儿异口同声道:“张伯,您说。”
“翠儿十六,已过及笄之年,顺儿十八,后年就是弱冠。笄也好,冠也好,都是富贵人家的礼节,你俩命贱,就不讲这些了。你二人虽说卖身为奴,但能跟着夫人和公子,也算是你们灵敏,有福分。方才公子遣散你们,也就是除了你们的奴籍,从现在起,你俩就是自由人了,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顺儿摇头道:“顺儿哪儿也不去,顺儿就跟着张伯,为张伯养老送终!”
翠儿点头:“翠儿也是。”
张伯又是一阵感动:“好呀,好呀。张伯的心愿这还没说呢。”
顺儿点下头:“张伯,您说。”
“你俩一起长大,彼此知热知冷,算是一对苦命人了。无论命贵命贱,你俩都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张伯有心撮合你们成就百年之好,相互扶持,不知你二人可有此意?”
翠儿羞红了脸,低头不语。
顺儿求之不得,纳头就是三拜,几乎是哽咽:“顺儿⋯⋯谢张伯成全!”
张伯看向翠儿:“翠儿,顺儿愿意了,你呢?”
翠儿将头低得更低,呢喃道:“翠儿但凭张伯做主!”
张伯喜上眉梢:“好哇,好哇,既然你俩都愿意了,张伯就替你们主婚。来,这就祭拜天地!”
二人尽皆怔了。
“来吧,今日就是吉日,此时就是吉时!”
小顺儿回过神来:“这⋯⋯张伯,怎么拜呢?”
张伯指着前面的空场地:“既然是拜天拜地,就跪那儿吧!”
小顺儿起来,走到场地上,跪下。
张伯对着翠儿:“翠儿,去吧,跪在顺儿身边!”
翠儿迟疑一下,走过去,跪在小顺儿身边。
张伯朗声道:“一拜天地!顺儿,翠儿,先朝北方拜,然后朝东、南、西三方,各三拜!”
小顺儿、小翠儿朝四方各拜三拜。
“二拜列宗!”张伯略顿一下,“这个省了。三拜高堂!”又是一顿,老泪流出,“这个也省了!”
小顺儿却是反应过来,拉一把小翠儿,双双朝张伯跪下,连拜三拜。
张伯抹把泪:“好好好,你们这几拜,张伯收下!接下来,夫妻对拜!夫妻是平礼,互相作个揖就成了!”
小顺儿、小翠起身,对面站了,互揖。
张伯一脸慈爱地望着二人,给他们个笑:“顺儿,翠儿,打今日起,你二人就是夫妻了,张伯祝贺你们!”
顺儿、翠儿双双走到张伯跟前,一人枕住他一个膝头,齐声道:“阿大⋯⋯”
张伯抚摸二人,老泪横流:“我的好儿子,我的好闺女!”
“阿大!”
张伯看看日头:“时辰不早了,你们该上路了!”
二人皆是一怔。
小顺儿不解地问道:“阿大,我⋯⋯我们不是跟着您吗?”
“阿大还有一点儿私债,得去外地一趟,不能陪你们了。”
翠儿急切说道:“阿大,无论您去哪儿,我们都陪着您!”说完紧紧抓住张伯的手,生怕他要跑掉似的。
张伯缓缓松开,给她一笑:“傻孩子,阿大要去的地方很远,一年半载回不来!”
顺儿摇头:“阿大,无论多远,我们都陪着您!”
张伯面露难色:“这是私债,阿大只能独自去偿,你们去了,反倒是无益!”
“那⋯⋯阿大要多久才能回来?”
“需要多久,阿大也不晓得。”张伯看向小顺儿,“顺儿,你想带翠儿去哪儿呢?”
“顺儿不知。除下张邑,顺儿实无地方可去。”
“你晓得曲沃吗?”
“是函谷关东面的曲沃吗?”
“正是。阿大老家就在曲沃城西,离城三十里,叫石家硲。家中尚有十几亩薄地,几间老房。你们夫妻若不嫌弃,就到那儿安身吧。”张伯说着从胸前取出一只银锁,递给翠儿,“翠儿,你叫张伯阿大,就是张伯的女儿,从今日始,你姓石,叫石翠儿,顺儿是上门女婿。族人见此银锁,就会认下你们!”
翠儿扑他怀里,失声痛哭:“阿大⋯⋯”
顺儿惊诧道:“阿大,您不姓张?”
“现在姓张,十八年前姓石!”张伯看看天,“辰光不早了,你们这就上路吧!”说着拉上翠儿,“走,阿大送你们一程!”
三人于村头告别。小顺儿、翠儿三步一回头,渐去渐远。
张伯站在一个高坡上,目送二人成为两个小黑点。
张伯叹口气,转回身子。
回到破院,张伯关上柴扉,搬起两块石头,走进堂屋,掩上门,闩上。张伯从怀中摸出二金,寻出一块白布包好,咬破手指,用指尖写上“仪儿保重,张伯去也”几个血字,摆在几案上。
张伯将一根草绳吊在梁上,又将两块石头码起,踩上。张伯缓缓闭目,眼前浮出十八年前的场景:
葫芦谷中,张伯驾战车,张豹昂立车中,与他同车的还有一名弓弩手。战车在秦人堆里往来冲突。张豹左挑右刺,弓弩手箭无虚发。
酣战期间,弓弩手中箭,掉下车去。车中只有张豹一人,仍旧往来冲突,秦人不是被战车倾轧,就是被张豹刺中。
又战一时,辕马亦中箭,暴跳,战车撞向一块石头,车侧翻。张豹以枪扎地,腾空飞起,稳稳落在地上,驭手张伯却被重重地甩出去几丈开外。
几名秦卒挺枪扑向没有任何武器的张伯。眼见一名秦卒的长枪就要扎向张伯,张豹不及救助,大叫一声,掷出手中枪,从秦卒后胸贯入。
秦卒倒在张伯身边。
与此同时,张豹拔出剑,大叫一声“石大哥—”,箭步冲到张伯跟前。
几个秦卒围上。
张豹拼命护住张伯,左抵右挡,却苦于兵器过短,又寡不敌众,被一个秦卒一枪刺中胸部。
张伯这也腾挪开来,顺手拔出宝剑,刺入那个秦卒胸膛。
逢此危难之际,一辆战车驰来,是张猛。几名秦卒不敌,溃退。张伯将张豹抱上战车,对张猛急切说道:“快,找医师!”
张猛的战车向回疾驰。不幸的是,张豹气绝在张伯怀里,鲜血染红了张伯的甲衣。抱着张豹的尸体,张伯泣不成声。
⋯⋯⋯⋯
张伯思绪回来,轻声呢喃:“张将军,你的石大哥为你驾车来了!”说罢将头伸入绳套,蹬开石头⋯⋯
吴青家的宅院门外守着四个秦卒,比张仪家还多出两个。张仪学乖了,冲其中一个军卒拱手,赔笑道:“请问军士,有个叫吴青的,可在此宅?”
那军卒将他上下打量一番,见他满脸是笑,一身士子服,客气地应道:“有这么个人!”
“在下是他朋友,远道而来,想见他一面,烦请军士叫他出来!”
“你是哪儿人,姓啥名谁?”
“少梁东张邑人,姓张名仪。”
“非常不巧,你的这个朋友出役去了。”
张仪一怔:“出役?什么役?”
“苦役呀!”
张仪又是一怔:“什么苦役?他不是⋯⋯”
军卒打断他:“我们查实了,吴青于四个月前加入魏军,投在龙贾麾下,因为战功而升作魏将,前番秦魏之战,吴青血债累累。所幸大良造宽仁,颁布军令,凡是河西魏卒,凡是离开魏营回乡者,可免死罪,不咎既往,但须为大秦服役一年。这辰光他正在服役呢!”
“哦。敢问军士,他在哪儿服役?服什么役?”
“这个我就不晓得了,听说是开往山里去了。”
张仪又扯出一笑:“敢问军士,吴青为什么离开魏营呢?”
军卒迟疑一下:“冲你是他朋友,实话对你讲吧,龙贾立下军功,却让魏王免职了,龙贾手下的将士气不过,尤其是河西将士,大多脱下军装,各回各家了!”
张仪不解地问道:“那⋯⋯吴青不晓得他的家被你们⋯⋯占了吗?”
“晓得呀。”
张仪越发糊涂了:“既然晓得,他为何还要回来?”
“一家老小他不能不要吧?”
张仪一怔,旋即拱手道:“谢军士!”
“还有什么要问吗?”
“待吴青回来,麻烦军士捎给他一句话。”
“说。”
“就说朋友张仪来望过他了!”张仪说完转个身,大踏步离去。
日落西山,霞光辉映半个天空。一个老丈在前,苏秦跟在后面,走近张夫人所住破院。老丈指着柴扉:“就是这儿了!”
苏秦深揖,拖长声音,唱道:“谢谢老丈!”
老丈隔柴扉大叫:“张伯,张伯,有客人来了,是洛阳的!”
没有人应声。
老丈提高声音:“张公子,张公子?”
仍无人应声。
“翠儿!”
没有人应。
老丈转对苏秦道:“都不在家,想是没有回来呢。你先在屋里坐着,这辰光天黑了,他们应该回来哩!”说毕移开柴扉,引苏秦进院,直奔草堂。
老丈推门,门闩着。
老丈又推几下,惊讶道:“咦,家里有人哪!”连连拍门,却无人回应。
老丈纳闷道:“奇怪,没有人,咋会闩着呢?不对,一定是有人。”使劲再推,门只是晃了晃。
老丈大喊:“谁在家呀,睡也睡不了这么死!”走到灶间,寻到一把切菜刀子,拨闩。
门开了。
老丈一脚跨进去,喊道:“谁在家呀?天还没黑哩,咋就睡死了?”
老丈话音未落,头就撞在一个物体上。那物体晃来荡去,把老丈吓一大跳。老丈退后一步,细审,竟然是个吊着的人,惊叫一声,跌倒在地。
苏秦急进一步,见是一个老者吊在房梁上。苏秦上前托住,解开绳套,将老人放到地上,以手拭鼻,早无气息了。
天色近黑,张家祖地上,张豹夫妇的坟边又添一座新坟,张仪、苏秦并排跪在坟前。
张仪转向苏秦:“苏兄因何至此?”
苏秦拉长声音,就如唱诗一般:“家父逼亲,苏秦不从,伺机逃婚,再至王城。为寻贤弟,一路追踪。寻到贤弟,苏秦心喜,贤弟丧亲,苏秦心恸!”
“唉,”张仪长叹一声,“那个白眉老丈,在下真正服了!苏兄,老丈说你贵至卿相,看来亦非虚言哪!”
苏秦唱道:“相者之言姑妄听,敢问贤弟欲何从?”
张仪缓缓转向父母合坟,恨恨道:“秦人十八年前犯我,先父殉国,秦人今又犯我,毁我家园,屠我生民,霸我家财,逼死我母,还有张伯!国仇家恨不共戴天,仪别无他求,唯思报仇雪耻!”
苏秦唱道:“国仇家恨终须报,不在今朝在明朝;贤弟尚无弓与箭,岂可引臂射大雕?”
张仪一阵茫然,看向远方:“苏兄之见甚是。”转回头,看着苏秦,“以苏兄之见,在下该当如何?”
苏秦从袖中掏出锦囊,递给张仪。
张仪接过,展开阅读:“口欲不吃,歌唱吟咏!若欲根治,鬼谷云梦!”若有所思,“怪道苏兄出语即唱,原是得到高人点拨!”又思一时,诧异地望着苏秦,“请问苏兄,你从何处得到此书?”
“王城寻弟未果,路遇琴师唤我,转交锦囊一个,自言受人所托!”
“琴师?鬼谷云梦?”张仪想起什么,陡然一叹,“苏兄,你造化了!”
“造化?”苏秦瞪大眼睛盯住他。
“是这样,”张仪说道,“在下听琴师讲过云梦山,说是山中有个鬼谷,谷中有个鬼谷先生,琴艺出神入化,纵使俞伯牙在世,也是逊他三分。打实里说,就琴艺而言,琴师所弹,张仪已是敬服,那日所以激他,一是使性,二是试他本领。琴师艺高如此,但早晚提及鬼谷先生,他竟推崇有加,嗟叹不已,将他看作神人。只是鬼谷先生不肯收徒,琴师屡次拜他,鬼谷先生皆未允准。苏兄今得此书,莫非⋯⋯”陡然止住,又怔半晌,一拍脑门,“对了,定是这般!”
苏秦仍是一脸懵懂。
“那个看相老人,想必就是鬼谷先生了。苏兄试想,若是寻常相士,哪有此等神功?此书也必是鬼谷先生所托。也就是说,鬼谷先生有意招收苏兄为徒。苏兄若能拜在鬼谷先生门下,自然修得一身本领,亦必然是贵至卿相!”
苏秦恍然有悟,唱道:“怪道琴师转此信,唏嘘再三叹时运!”
“这就是了!鬼谷先生向不收徒,今日却收,此为时也。琴师屡求,鬼谷先生皆是不允;苏兄不求,鬼谷先生反倒主动相邀,此为运也。苏兄有此时运,叫琴师怎能不叹?”张仪朝苏秦连连拱手,“苏兄在上,张仪恭贺了!”
苏秦略一沉思,唱道:“贤弟不嫌苏秦身贱,与苏秦义结金兰;苏秦果真有此时运,又岂能舍弟独贪?”
张仪黯然神伤:“多谢苏兄美意。可⋯⋯唉,恨只恨那日有眼不识泰山,在下冒昧冲撞了鬼谷先生。在下若是进山,先生一定记恨此事,不会容我!”
“贤弟不必灰心,你我同拜师尊;若是先生不容,苏秦不入师门!”
张仪一阵感动,由衷长叹道:“唉,人生如梦,得一知己足矣。张仪得遇苏兄,不枉此生矣。苏兄可先行一步,待仪为先母守满五七之孝,自去鬼谷投奔苏兄!”
“你我既为手足,汝母亦即吾母,苏秦当与贤弟,同守五七之数!”
许多人怕是穷其一生也难觅像苏秦这样的知己,此时张仪内心之激动难以言表,只是握紧苏秦之手。二人相互挽着,共同跪向新坟。
夕阳西下,半天红光,远远映出二人的剪影。
按照庞涓指引,孙宾驾车由南门拐向西,缓缓驶过安邑西街。
“孙兄,”庞涓小声道,“前面有家铺面是我家的,上面写着‘庞记缝人’,可以稍稍放慢一点,但万不可停!”
孙宾放慢车速,在街面上辚辚而行,果然看到一家铺面,上面赫然写着“庞记缝人”四字。
庞涓将车帘拉开一条缝,见店门开着,察看周围,并无异常,遂嘘出一口气。
车马缓缓驰过庞记,驰至十字路口。
孙宾问道:“龙公子,前面是十字街口,该往哪儿走?”
“右拐,三百步,天顺客栈!”
“好咧!”孙宾驱车拐向北街。
车马在天顺客栈前停下。
见贵客到来,两名仆从笑脸迎出,一人扶下庞涓,搬下行李箱,另一人接过孙宾的马缰和鞭子,将车马赶往后院马厩。
一个管事的小二哈腰迎出。
庞涓看向他,故意哑起嗓子:“你们当家的呢?”
小二应道:“元亨楼里快活去了。贵客是要住店吗?”
“废话,不来住店,到此何干?来一处僻静院子,就后院西北角的那一进吧!”
“呵呵呵,”小二满脸堆笑,“看来客人对小店蛮熟哩,想必是在这小店住过?”
庞涓回他一个笑:“当然住过。三年前本公子来过此处,住的就是那进院子!”
“哎呀呀,是老熟客哩!”小二拿出账簿,递过笔砚,“请客人写下尊姓大名,何方人氏!”
庞涓接过笔,“唰”地在账簿上写下“龙公子,宋”几字,递还小二。
小二接过,又是一怔:“哎呀呀,龙公子是宋人哪!宋国哪儿的?”
“听声音,你也是宋人?”
“就差一点点儿,我老家是卫国平阳的,三十年前搬到安邑了。”
“呵呵呵,”庞涓半开玩笑道,“算你命大,要是不搬,就站不到这儿了!”
“是哩是哩。龙公子打算住几日?”
“三日五日,十日八日,就看生意做得利索不利索了。”
“好呀好呀,我们这店,就您点的那个院子最好,每天十布,公子能否付些订金?”
庞涓摸出二金,递过去:“够否?”
小二接在手里:“够了,够了!”拿称称过,“预付足金二两,我这儿先记下!”记过账,伸手礼让,“龙公子,请!”
小二将孙、庞二人迎至客栈后院西北角的一处小院,打开院门。跟在后面的仆从将行李放好。
庞涓摸出一枚布币,递给小二:“这个是赏你的!”
小二接过,哈腰道:“谢龙公子厚赏!龙公子何时用到小人,尽可吩咐!”
庞涓像是突然想到什么:“倒是有件事情麻烦你一下。本公子此番出门,走得慌急,衣服竟是带少了,甚想再做两件,你可晓得附近哪家师傅手艺最好?”
“唉,”小二轻叹一声,半是遗憾道,“要是龙公子去年来,小人倒能推荐一个师傅,只是眼下⋯⋯”
庞涓内心急切,面上却是镇定:“哦,眼下怎么了?”
小二凑过来,压低声:“不瞒龙公子,那位师傅姓庞,都说是个好人,不知怎的竟是家破人亡了。小人听说,庞师傅眼下已成废人,做不成衣服喽。”
“废人?”庞涓震惊,“这⋯⋯庞师傅为何成了废人?”
小二又是一声轻叹:“唉,这事儿小人也是刚刚听说,尚未证实,龙公子权当听个故事。听人说,庞师傅有一手做衣绝活,几个月前却突然失踪。他的儿子四处寻他,结果人未寻到,儿子倒成了杀人凶犯,被人四处缉捕。庞记店门一关数月,几天前突然开门,说是庞师傅回来了。有人见过他,说他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成了个活死人了!”
庞涓脸色煞白,愣有一时,强出一笑:“哦,有这等事呀!这么说来,本公子的服饰做不成了。小二,弄点儿吃的,本公子饿了!”
“好咧!”小二应一声,疾步走开。
听到小二走远,庞涓“嗵”地关上院门,身子靠在门上,两行泪水“吧嗒吧嗒”直流下来。
好友难受,孙宾感同身受,近前安慰道:“庞兄,小二所言未必属实。令尊也许⋯⋯”
庞涓抹把泪水,哽咽道:“孙兄不必说了。家父落到奸贼手中,能够活到今日,已是万幸!”
“庞兄,”孙宾略一沉思,低声道,“你看这样如何,待会儿我去你家探访,落个实信。万一令尊真如小二所说,我们就得马上救他离开此地,寻良医救治!”
“就依孙兄所言!孙兄务必小心,他们一直关着家父,近日突然放出,或许有诈!”
“庞兄放心,在下小心就是!”
一阵脚步声近,小二敲门:“龙公子,饭菜备好了,请用膳!”
庞涓开门,小二端着一个托盘过来,上面是几盘热菜、几道凉菜和一壶热酒。
庞涓招呼孙宾坐下,斟好酒,夹口菜肴,刚吃进去,立马吐出。
庞涓将几个盘中的小菜尽皆尝过,变了脸色,喝道:“小二!”
小二诚惶诚恐,哈腰候立:“龙公子⋯⋯”
庞涓拿箸子指点菜肴:“你这炒的什么菜?”
小二哭丧起脸:“公子息怒⋯⋯”
庞涓斥责道:“本公子来住此店,冲的就是你家的酒菜,可你⋯⋯你们就拿这样的酒菜待客?你自己尝尝,要么太咸,要么太淡,要么太烂,要么不熟,这这这⋯⋯让人怎么下咽?”
“唉,”小二苦笑一声,“不瞒龙公子,小店的酒菜原本可口来着,只因两个月前换了主人,一切就都变了。新主人不知经营,一天到晚掷骰子,不到一月,就将几个厨师全气走了。小人无奈,只好临时请人支应。他们初来乍到,味道自是做得差些,还请龙公子担待!”
庞涓半是揶揄道:“怪道生意冷清,原来是换主人了!本公子问你,新主人是何人?”
“吴公子!”
“哪个吴公子?”
“就是司农大人的二公子。老主人前往元亨楼赌钱,最后就将客栈押上了!”
庞涓震惊:“那⋯⋯老主人呢?”
“唉,鬼知道哪儿去了。自那日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回来!”
“元亨楼?”庞涓故作不知,“是个什么楼呀,本公子不曾听人说起过!”
“龙公子是三年前来的,自是不知。元亨楼是几个月前才兴起的,里面那个排场,列国里独此一处,不是富人贵人,甭想进去!”
“哦!”
小二压低声:“小人听说,楼里还有一个吸钱鬼,莫说三金五金,纵是十金百金,一进门去,就连影儿也没了!”
“嗬,你净唬人,”庞涓拧起鼻子,“本公子只听说天底下有吸血鬼,不曾听说有吸钱鬼。”
小二来劲了,急切解释道:“当然有吸钱鬼了!譬如说老主人吧,小人晓得他从未赌过钱,可那日打元亨楼门前过,竟然是两眼发直,不知不觉就进去了。小人亲眼看着老主人进去,拉都拉不住呀,观他那眼神,血红血红的,只有活见鬼的人才有!”
庞涓手扶下巴,若有所思:“要是这么说,元亨楼里这个鬼,倒是害人不浅哪!”
“嘘!”小二声音越发低了,几乎是哑着嗓子,“龙公子呀,比起有些人来,老主人还不是最惨的!”
“你且说说,谁家最惨?”
“晓得白家公子不?满城里都说,白公子就是被楼里的吸钱鬼迷住了,天天都要提着钱袋朝元亨楼里钻。前后不过几个月,白相国府中的大金库让他输了个干干净净,眼下说是连白家大院也变卖了!”
庞涓心头一震,看孙宾一眼:“如此说来,白公子是让小鬼迷了!小二,你这菜没法吃,倒掉吧,饭钱照算就是!”
小二应过,动作麻利地收起几盘菜肴。
待小二走后,庞涓压低声道:“孙兄,你这就去看下我家,就扮作来做衣服的,不可多停!”
孙宾快步出门。
安邑西街行人稀少,孙宾扮作无事状,晃晃悠悠地走过来,这家停停,那家站站,最后才走进庞记邻居家的豆芽店。
孙宾在里面小转一圈,走出店门,又转到庞记缝人的铺门前面。
门半开着。
孙宾上前,敲几下,大声叫道:“有人吗?”
没有应声。
孙宾又敲几下,仍旧无人应声,遂推开门,走进去。
铺内满目凄凉,一片狼藉,霉味弥漫,墙角、梁柱挂满了蛛网。
裁剪台上,庞衡蓬头垢面,目光痴呆,旁边放着一把剪刀,面前是一大堆布条。
孙宾心里一揪,走过去,在他跟前顿步,凝视他。
庞衡视而不见,头也不抬,似乎孙宾不存在,两只巧手忙个不停,拿剪刀将布剪成布条,再拿针线将布条一针一针地缝合起来。
孙宾看得难受,叫道:“庞师傅?”
庞衡却似没有听见,仍在不停地剪呀,缝呀,口中还嘀嘀咕咕地呢喃什么。孙宾细听良久,总算听明白,庞衡反复呢喃的只是一个字:“涓!”
孙宾心里一酸,回想自家遭遇,泪水夺眶而出。
想到庞涓的交代,孙宾稳下心神,缓缓走出庞记铺门,一脸沉重地沿街向北走去。
庞记对面的杂货店中,两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住孙宾。
是丁三与他的下属。
丁三朝下属努下嘴,吩咐道:“你守这儿,我去去就来!”
丁三走出店门,远远跟在孙宾后面。
见孙宾折入天顺客栈,丁三迟疑一下,紧跟过去。
孙宾不见了。
小二迎上,看清是丁三,吃一惊道:“丁爷?”
丁三招手:“你⋯⋯出来一下!”
小二急急出去。
丁三引他走到一个偏静处,问道:“方才进去的那人是谁?”
小二哈腰应道:“回丁爷的话,是个贵客的下人!”
“贵客?什么贵客?何时进来的?打哪儿来?”
“回丁爷的话,是昨儿打宋国来的,叫龙公子,几年前曾住过小店,是小店的熟客。”
丁三松了一口气,目光征询:“哦?此人何等模样?”
小二比画道:“个子有这么高,人颇壮实,对了,长一脸络腮胡!”
“络腮胡?”丁三纳闷了,自语,“奇怪,既然不是,为何要去庞记?”
“回丁爷的话,龙公子曾经问过小人,说是出门走得急,衣服带少了,想再做几件,要小人荐他一家铺子。也是小人口贱,对他提及西街的庞师傅。许是龙公子听进去了,差下人前去探看!”
“呵呵呵,是这样啊。回去吧,这事儿到此为止,不许乱讲!”
“丁爷放心,小人晓得长短!”
“记住,盯住他们。要是觉得哪儿不对劲儿,即刻报我!”
“晓得。”
“晓得我在哪儿吗?”
“晓得!”
“哪儿?”
“上大夫府。”
“晓得就好!”丁三说完转身,大步走开。
小二走进院子,用手“啪啪”拂几下衣袖:“哼,什么玩意儿呀,狗仗人势!”耳边响起丁三的声音:“⋯⋯盯住他们。要是觉得哪儿不对劲儿,即刻报我⋯⋯上大夫府⋯⋯”皱下眉头,忖道,“不行,我得过去看看,这伙人惹不得,万一⋯⋯”
小二轻手轻脚地走到孙、庞所住小院,附在门上,歪头侧耳正要倾听,门陡地打开。小二猝不及防,身体前倾,刚好栽在庞涓怀中,被庞涓顺手一推,跌倒于地。
庞涓盯住小二,目光冰冷:“小二,你这是做啥?”
小二理屈:“我⋯⋯”
庞涓两眼一虎,厉声:“当真不说?”
小二浑身颤抖:“我⋯⋯”
庞涓拎起小二,将他顶在墙上,两个指头掐住他的脖子。
小二上不来气:“我⋯⋯我⋯⋯”
庞涓略略松开:“说吧,鬼鬼祟祟,到我门口做什么?”
小二“呼哧呼哧”喘几口气:“龙⋯⋯龙⋯⋯龙公子⋯⋯我⋯⋯我说⋯⋯”略顿一下,觉得庞涓同样是个碰不得的爷,干脆让他们互撕去,于是讲出实话,“是⋯⋯是丁爷,丁爷方才来了,向小人打探龙公子,还要小人盯⋯⋯盯住公子,小人一时好奇,就⋯⋯就过来看看!”
庞涓眉头拧起:“丁爷?哪个丁爷?”
“就是丁三,上大夫府中的护院,惹不得哩!”
庞涓眼中冷光一闪:“小二,你都对他讲了什么?”
“回龙公子的话,小人没⋯⋯没说什么,只说龙公子是小店熟客。丁爷问龙公子模样,小人说,公子长了一脸络腮胡子。丁爷听了,闷头说:‘既然不是,为何要去庞记?’小人一时口快,就将公子要寻师傅缝制衣服的事儿备细说了。丁爷听了,说是事儿到此为止,要小人不可胡说,还要小人盯住公子!”
庞涓嘘出一口气,换了个笑脸:“呵呵呵,什么丁爷卯爷,本公子不曾听说过!他若再来,你就告诉他,让他掂量些。若是再来骚扰,惹恼了本公子,管他什么爷,有他好看的!”
“是是是,小人一定转告。”
庞涓从袖中摸出一枚布币,递给他:“赏你了!”
小二接下,拱手,挤出个笑:“谢龙公子厚赐。公子放心,姓丁的若是再来,不管他说什么,小人定会一字儿不落,全都禀报公子!”
“这就对了!”庞涓指向门外,“去吧,做得好,本公子另有重赏!”
小二揖过,退后几步,转身急去。
听到小二走远,庞涓这才关上院门,返回屋里。
孙宾咂吧一下嘴唇,小声自责道:“唉,是在下不小心,让他们盯上了。若不是庞兄多个心眼,险些坏了大事!”
庞涓急切说道:“不说这个了,见到家父没?”
孙宾点头。
庞涓略顿,既期待又害怕:“家父他⋯⋯怎样了?”
“什么都不记得了,在下叫他,他也不理,只在那儿一刻不停地剪布条,再将剪过的布条缝合起来,口中只说一个字:‘涓⋯⋯’”
庞涓捂脸哽咽,孙宾的泪水也流出来。
陪哭一阵,孙宾擦把泪水,抬头看向庞涓:“庞兄,令尊身体似无大碍,病在心智上。在下想,若是见到庞兄,令尊的病也许就会好了!”
庞涓亦擦去泪:“果能如此,当是大福!”
“此事不宜久拖,我们得尽快救走令尊才是!”
“听孙兄这么说,”庞涓应道,“在下倒是不急了。你去备车,我们先去一趟白府!”
“白府?”孙宾惊愕了。
“我想会会那个败家子!”
“庞兄打算救他?”
“不是救他,是卡死奸贼的脖子。”庞涓略顿,嘴角浮出一丝黠笑,“对奸贼来说,在下不过是条小虾,白公子才是大鱼。在下此去,就是让这条大鱼的骨头卡在奸贼的嗓子眼里,噎死他!”
白家仅剩的别院里,白虎在屋子里翻箱倒柜,却只搜出几块碎银。白虎将碎银子“啪”地摔在地上,怒吼道:“黄叔,人呢?”
黄叔走进来,小声道:“公子,有何吩咐?”
白虎大声叫道:“金子呢?”
“没了。”
“哪儿去了?”
黄叔苦笑一下:“全让公子输光了!”
“不是让你卖房子了吗?”
“已经卖光了!”
白虎似是不肯相信:“那么多的房子,你都卖光了?”
“唉!”黄叔轻叹一声,低下头去。
“院子呢?”
“都归元亨楼了!”
白虎指一下所处的小院:“这个呢?”
黄叔抬头,目光哀求:“公子,听黄叔一句,收收心吧,不能再赌了!”
白虎眼睛一瞪,振振有词道:“不赌?大丈夫活在世上,不赌能有什么劲儿?我且问你,这个别院是不是我白家的?”
黄叔点头。
白虎挺直腰板,理直气壮道:“既然是我白家的,你这就去,将房契拿到典当行里,典它一些回来。告诉你,本公子今日赢定了!”
“公子呀,若再输掉这处别院,怕就连个落脚之处也没了。别的不说,眼下少夫人这副模样,不能让她流落街头啊!”
听到“少夫人”三字,白虎眼睛一亮,几步跨入内室。
绮漪已在地上跪着,眼神哀求:“虎哥,绮漪求求你,别赌了!”
白虎就如没有听见,绕过她,径直走至妆台,将所有抽屉挨个拉开,寻出一只锦盒。白虎打开锦盒,是满满一盒子的珠宝饰品。
白虎将盒子放进一块缎面里,小心包好,边包边看绮漪:“夫人,今儿晨起,破五更时我梦到一条巨蟒,被我抓住了。蟒为龙,龙为水,水为财,是个好兆头,准赢!”
绮漪两行泪水无声流下:“夫君⋯⋯”
白虎眉头微皱,伸手将她扶起,搀她坐到榻沿上:“夫人,我不过是将这点物事暂时放在典当行里,一赢钱就赎它回来,一点儿也少不了你的,你只管在家里坐等好了!”
绮漪哽咽道:“绮漪说的不是这个!”
白虎一脸诧异:“不是这个?你⋯⋯你想说啥?”
绮漪两手捂在小腹上,目光哀怨:“是他!夫君哪,你⋯⋯你马上就要当父亲了,你总得为这孩子想想!”
看到夫人高高隆起的肚皮,白虎垂下头去,脸上露出内疚的神情,在她膝前跪下,将脸贴在她的肚皮上,轻轻磨蹭,嘴唇微微嚅动,似在喃喃什么。
绮漪冲他一笑:“听稳婆说,再有两个月,小白起他⋯⋯就要出生了!”
白虎的眼中渐现杀气,脸从她的肚皮上移开。
白虎忽地站起,从几案上拿起首饰盒,断然道:“夫人,我赌这最后一次,就为小白起!”说完毅然扭头,义无反顾地跨出房门,扬长而去。
眼睁睁地看着白虎拿着绮漪的嫁妆充当赌资,黄叔两手捂脸,蹲在院中。绮漪捂住肚子走出来,扶在门框上,两眼直直地盯住黄叔。
黄叔叩拜,涕泣道:“少夫人⋯⋯”
绮漪淡淡说道:“黄叔,叫犀首来!”
黄叔爬起,急慌慌地出院门而去。
公孙衍哼着小曲儿走出元亨楼的大门,走几步就要仰起脖子对准葫芦嘴灌一小口。像之前一样,公孙衍仍是一副疯疯癫癫的样子,旁边仍然跟着两个赌徒,一侧一个,似是扶着他,又似乎不是。
三人晃晃悠悠地走在安邑的大街上,构成一道鲜有的风景。
这道风景拐进一条弄堂,来到公孙衍的小宅院前面。
柴扉前面蹲着一个人。
公孙衍定睛一看,吃惊道:“朱兄?”
那人站起来,果然是大司徒朱威,没穿官服。
朱威扫一眼跟在他身边的两个人,眉头微皱:“他们是⋯⋯”
“哈哈哈哈,”公孙衍长笑一声,指着二人道,“是在下兄弟,仗义疏财了!”
朱威怔了:“疏什么财?”
“赌资呀!”公孙衍故意将“赌”字叫得山响。
朱威急道:“你⋯⋯又去赌钱了?”
“对呀,不赌钱能叫爷们吗?”
朱威脚一跺:“咦!”
“好兄弟,你咦个什么,不就是小赌一下吗?”
朱威又“咦”一声,扭头欲走,被公孙衍一把扯住:“带钱没?”
朱威转过身:“什么钱?”
“金子呀!”公孙衍手指二人,“今儿手气不好,借了二位一人一两足金,正说要去寻老兄你接济呢,你这就来了!”
朱威气恨恨道:“没钱!”说完扭头就走。
公孙衍一把扯住他,一手直入他的袖囊,摸出一个钱搭子,朝地上一倒,“哗”地落下一堆钱币。
“二位兄弟,”公孙衍转对二赌徒道,“这就拣走属于你们的钱。怪就怪你们的运气不好,刚好遇到我兄弟,想要拿走我这个破院,只能等到下次喽!”
二人相视一眼,蹲下,各拣一块一两重的金饼,放嘴里又是咬,又是吹。
公孙衍脸色一黑,厉声道:“钱给了,还不快滚!”
二人不敢多话,起身跑了。
公孙衍蹲在地上,将余下钱币悉数装进袋中,递给朱威。
朱威瞪他一眼,气呼呼地抢过来。
公孙衍缓缓嘘出一口气:“所幸你来得及时,否则,在下就得流落街头喽!”递给他酒葫芦,“喝一口,算是谢了!”
朱威气结:“你⋯⋯”
“哈哈哈哈,”公孙衍爆出一声长笑,“朱兄肚里有火,咱就屋子里发去!”扯他进屋。
二人步入客厅,朱威、公孙衍各在破席子上坐下。
朱威闷气没消,鼓着。公孙衍一手拿着酒葫芦,另一手敲打它,发出有节奏的“嘭嘭”声,每敲五下,就仰脖子喝一口,喝得咂咂山响。
朱威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公孙衍喝酒的动作越来越夸张。
朱威气极:“你⋯⋯”手指向他,指头隔着几案,差点儿戳到他的鼻子上。
公孙衍慢悠悠地挪开他的手:“你个什么呀,朱兄?是不是心疼你那二两金子了?”
“你⋯⋯”朱威将头瞥向一边,“怎么也学起那个混子来了?”
“哈哈哈哈,”公孙衍笑道,“你说的就是白公子嘛,这且说说,在下学他有何不好?”
“你⋯⋯”朱威转过头来,“唉,白相国要是看到你也成了这样,不知该有多伤心哪!”
公孙衍仰头灌一口:“白相国该伤心的只怕不是在下!”
“不是你,又会是谁?”
公孙衍缓缓地指向他:“是朱兄你!”
朱威怔了:“啊?为什么是我?”
“不为什么,就为你一直糊涂!”
“我⋯⋯”朱威纳闷了,“怎么糊涂了?”
“君昏臣奸,黑白颠倒,你身为权臣,却不力谏,你洞晓黑白,却不分辩,不叫糊涂又叫什么呢?”
“唉,”朱威长叹一声,“犀首啊,别人不知在下,你还不知?不是不谏,是时辰未到!”
“哈哈哈哈,”公孙衍又出一声大笑,“好一个时辰未到!待时辰到时,只怕是鸡飞蛋也打了!”又饮一口酒,“不瞒朱兄,这些日来,在下总算明白了公孙鞅当年为什么会离开安邑,西向投秦!”
“公孙兄啊,你我皆是魏人,世代沐浴魏恩,与他卫鞅大不一样,断不可生此念想!”
“世代沐浴魏恩的是你朱家,我公孙衍何时沐浴过了?”
“公孙兄,你⋯⋯”
“朱兄呀,”公孙衍给他一个苦笑,“不要不服气,睁眼看看你的大魏吧!十数年积聚,一战全没了,河西数百里沃野,一夜易主了⋯⋯教训如此惨痛,可你的王呢?他的眼瞎了吗?他的耳聋了吗?全军溃败,龙将军拼死保全数万魏卒,却被说成是畏敌避战!既然是畏敌避战,就当是杀头之罪,为什么又不治他的罪?我公孙衍舍身犯死,长途奔袭,结果却成就了他魏卬,使他封侯割地,招摇过市!我的大司徒啊,你说,不让在下喝酒,又让在下做什么呢?八万甲士的血,数十万百姓的泪,仍然浇不醒你的昏君哪,朱大司徒!”
朱威长长一叹:“唉!”
一阵沉默。
良久,朱威抬头,苦笑道:“公孙兄,话说回来,君若不昏,何来忠臣?眼下魏国需要的,正是你这个大忠臣哪!”
“你好糊涂呀,我的朱兄!在下何时成为臣了?你的王何时封过在下臣了?还有,陈轸难道不忠吗?魏卬难道不忠吗?朱兄啊,在下求求你,甭在我这儿瞎掺和了!”公孙衍将酒葫芦扔过去,“还是喝一口这个吧!”
朱威拿起酒葫芦,猛喝一气,长叹道:“唉,公孙兄啊,你说得对,但也不全对。我王或会一时发昏,却不会永远发昏。我王或会一时糊涂,却不会永远糊涂。在下确信,河西之事,迟早有一天我王会明白的!”
“司徒大人,你就甭再为你的昏君辩解了。河西之事,昏君心里其实就跟明镜似的,他明白着呢!”
朱威一怔:“此言何解?”
“纵观河西之战,从开始到结束,根本就败在你的王一人之手,陈轸、魏卬不过是帮凶而已。你让你的王明白,就等于让你的王自说不是。你好好想想,你的王是这样的人吗?几十年来,他认过错吗?没有!他永远都是对的!”
朱威沉思良久:“你说得虽是,却也得反过来想。白相国故去多时,陈轸梦中都在念叨相位,可王上呢,将相位一直空悬不说,这又削了他的上卿之位、大宗伯之职,将他打回原位。就凭这桩事儿,我们就不能说王上完全糊涂。相位一日不定,公孙兄就有一日机会。大魏毕竟是王上的,王上亦断非碌碌无为之君。至于眼下,王上无非是撑个面子。待王上寻下台阶,相信他会重用公孙兄。常言说,善钓者待机起钩,善水者顺流而动。眼下机运不至,公孙兄是明白人,不可过于焦躁啊!”
“哈哈哈哈—”公孙衍长饮一口,“咕嘟”咽下。
就在此时,外面传来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犀首,犀首⋯⋯”
公孙衍急迎出来,见是黄叔手扶柴扉,大口喘气。
公孙衍略怔:“黄叔?”忙扶住黄叔,搀他至客堂,按他在几案前坐下。
看到朱威也在,黄叔嘘出一口气,泪水流出。
公孙衍明知故问:“黄叔,啥事呀?看把您老急成这样。”
黄叔抹泪道:“我这是赶巧哩,正好朱大人也在,省得我一个一个找。”
朱威看向他:“黄叔,出什么事儿了?”
“是少夫人让我来的。”
“少夫人?她⋯⋯怎么了?”
“公子将她的首饰全都拿到当铺去了!”
公孙衍、朱威互看一眼,又不约而同地转向黄叔。
黄叔急切说道:“少夫人苦劝不住,眼泪都要哭干了。少夫人实在没有办法呀,要我来求求你们,求你们⋯⋯这就过去一趟!”
朱威起身就要过去,被公孙衍一把扯住。
公孙衍看向黄叔:“黄叔,少夫人要我俩过去做啥?”
“这个⋯⋯”黄叔迟疑有顷,“我也不晓得呀,是少夫人吩咐我来喊你们的!”
公孙衍拿起葫芦,朝嘴上又灌,酒却没了。
公孙衍仰面朝天,将葫芦倒下来,朝口中连磕几下,却没有一滴出来。公孙衍将空葫芦的嘴放进嘴巴里,夸张地对葫芦空吸几口,咂吧几下:“黄叔呀,您老不说,犀首也猜得出来。少夫人必是晓得犀首的赌艺好,让我去把公子输掉的钱都赢回来!”
黄叔怔了:“犀首?”
“要犀首都赢回来倒是不难,只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呀,要进赌场就得有点儿本钱才是!”公孙衍指下空荡荡的屋舍,“您老请看,犀首家徒四壁,实在是拿不出一枚铜子了!”
“犀首,你⋯⋯”
公孙衍没有理他,转对朱威:“朱兄,你府上不是有钱吗?怎么样,先借点儿做本,看犀首这就去把白公子输进去的全赢回来!”
黄叔气血上涌,手指公孙衍,浑身打战:“你⋯⋯”忽地站起来。
以为他要扬手打人,朱威紧忙站起,将他拉到院里。
黄叔痛心疾首:“朱威呀,犀首怎么会⋯⋯这样?”
“不瞒黄叔,”朱威压低声音,“犀首近来也成元亨楼的常客了,家里的东西全都输光,今儿⋯⋯若不是在下来得及时,他的这个破院子就⋯⋯唉!”
黄叔惊愕:“天哪!”
朱威恨道:“元亨楼为祸日甚,我这⋯⋯”
黄叔转对朱威,眼中放光:“朱威,你不是大司徒吗?如此伤天害理的勾当,就发生在你的眼皮底下,难道就不能把它封了?”
“这⋯⋯”朱威轻轻摇头,“他们一没造反,二没偷盗,三没命案,律令并没有禁止设赌,叫在下怎么封呢?”
“那就寻个别的碴儿!”
“唉,”朱威苦笑一下,“黄叔呀,这怎么能成呢?在下是执法的,执法要以律令为准,不能知法违法啊!”
黄叔狠狠跺脚:“咦!”仰天长叹,“唉!可怜绮漪,把希望全都寄托在犀首身上,可他⋯⋯唉⋯⋯”一个转身,抬脚出门,大踏步去了。
望着黄叔远去,朱威怅然若失。
朱威返回客堂,却不见了公孙衍。
朱威举目四顾:“犀首?”
一个偏处传出应声:“在这儿呢。”
声音落处,公孙衍搬着一只大酒坛走过来,将酒坛当堂放好,拾起空葫芦,递给朱威:“朱大人,帮个忙!”
朱威拿好葫芦,公孙衍从墙上取下一只漏斗搁在葫芦嘴上,搬起酒坛,将葫芦灌满,又将坛口上溢出的酒拿舌头舔了,给朱威做个怪脸,再给葫芦塞上塞子。
公孙衍伸头看看酒坛,又晃几下,满意地点下头,将酒坛子小心封起,搬回里屋,志得意满地走出来,伸手道:“愣着干什么呢,递过来呀!”
朱威不递给他,反倒拧开塞子,将葫芦口放进自己嘴里,仰脖“咕嘟咕嘟”一气喝下。
公孙衍轻轻鼓掌:“好好好,这才像是朱兄!”
朱威放下葫芦,抿下嘴,看向他:“犀首呀,你⋯⋯怎么能对黄叔那样讲呢?”
“依朱兄,在下该作何讲?”
“白相国也算是待你不薄,白家过成这样了,少夫人实在苦于无奈,才来求助你我,可你⋯⋯”
“呵呵呵,”公孙衍笑着打断他,“看这样子,朱兄是真心想帮白家呀!”
“这能有假?”朱威横他一眼,“可这⋯⋯怎么帮呀?”
公孙衍敛住笑:“如果司徒大人是真心想帮,在下倒是有个帮法!”
朱威急了:“是何帮法,快说!”
公孙衍微微一笑,勾下手:“葫芦递过来。”
朱威递给他葫芦,两眼紧盯他。
公孙衍接过,慢悠悠地啜一口:“大人这就回家,取一百两足金,待在下吃足老酒,去元亨楼赢他回来!”
朱威急了:“你⋯⋯唉!”气呼呼地蹲下。
公孙衍慢吞吞地问道:“说呀,在下怎么了?”
朱威白他一眼:“喝多了,净说醉话!”
“在下人醉,心却不醉,倒是朱兄,酒没喝够,心却醉了!”
朱威抬头,盯视他:“你⋯⋯什么意思?”
“救白家呀!”
“怎么救?”
“他在赌场里栽进去的,还能怎么救?”
“你⋯⋯”
公孙衍看向门外,冷冷一笑:“陈轸奸贼,只手遮天,翻云覆雨,为祸一方,还真以为我大魏无人哪!”
朱威听出话音,忽地站起来:“公孙兄,你⋯⋯把话说明!”
“朱大人,你真的以为在下是白公子吗?你真的以为在下是赌输了吗?哈哈哈哈,笑话!”
朱威长吸一口气,盯牢公孙衍。
公孙衍朝外面努嘴:“想救白公子,这就回家拿金子去!”
“这⋯⋯”
公孙衍两眼盯住他:“舍不得吗?白相国生前,也曾待你朱大人不薄啊!”
“你⋯⋯”朱威急了,“要多少?”
“说过了呀,一百两!足金!”
“我⋯⋯”朱威面露难色,“我这⋯⋯家里只有这么多呀!”
“哈哈哈哈,”公孙衍得意地大笑起来,“你有多少,我早就给你算清爽了!”
“这⋯⋯”朱威哭丧起脸,讨价道,“给我留个十两,如何?万一让你输光了,一家人都得喝西北风了!”
公孙衍嘴一撇:“不行!统统拿来!”
“你⋯⋯”朱威气结。
公孙衍喝一大口,夸张地说道:“啧啧啧,人哪⋯⋯”给出一声富有乐感的长叹,“咦吁唏!”
朱威脸色尴尬,两眼眯起,审会儿公孙衍:“公孙兄,不是在下舍不得,是⋯⋯满城都晓得那栋楼里有个吸钱鬼,凡去赌的没有赢家。再说,你连赌连输⋯⋯”看下房子,“差点儿就睡大街了!”
公孙衍反问道:“在下若不连赌连输,怎么能看见那个鬼呢?”
朱威眼睛大睁:“哦?”
公孙衍诡秘一笑:“有什么看的,拿金子去吧。要是不放心,大人可躬身走一遭!”
朱威吸一口气,咬牙道:“我去!”
白虎将夫人的嫁妆盒抱进一家当铺,“啪”地摆在案上:“当家的,这是我家夫人的嫁妆,权在你这儿寄放一天,给个价!”
铺主打开,一件一件查看。
白虎拿手指轻敲几案:“看什么看,金是足金,玉是真玉,珠是宝珠,皆是白家珍品,多少金子,给个利索话!”
铺主合上盒子,堆笑道:“敢问公子,是卖,还是当?”
“来你这里,自然是当了!”
“要是当,足金二十两!”
“什么?”白虎大眼一瞪,“一满盒子才值二十两!”打开盒子,将几件重的金饰挑出来,“你称称,单是这金饰就不止二十两!”
“呵呵呵,”铺主赔笑道,“公子息怒,公子此来,只是在我这里存放一天,是当,不是卖。要是卖,我就一定给足!”
白虎心中“咯噔”一下,目光征询:“给足是多少?”
铺主五指张开:“足金五十两!”
白虎眉头拧起来,显然在做一个痛苦的决定。
铺主加重语气:“公子要想清楚,若是卖,这盒饰品就不能赎回了!”
白虎眼前浮出绮漪及她的大肚子:“当吧。三十两,如何?”
“好吧,看在公子面上,就三十两!”铺主拿出三十块小金饼,放在称上,“公子看好了,足称!”装进钱袋,又从口袋里拿出一枚金饼,“这一枚算是在下赠送公子的,祝公子好运!”
白虎朝他拱手:“谢了,待本公子赢得大钱,还你十枚!”说着攫过金袋,脚步匆匆地走了。
铺主望着他的背影,连连摇头。
白虎就如中了邪一般,抱紧钱袋直奔元亨楼,被人迎入贵宾厅。两个美女笑嘻嘻地走进来,放好果盘与茶水后,一个在他背后按摩头颈,一个在他前面按摩腿脚。
见白虎果然来了,林楼主紧忙上楼,掀开珠帘,对早已候于此处的戚光道:“禀报戚爷,那小子来了!”
戚光微微一笑:“听到声音了。这么看来,他是卖了偏院?”
“不是。”
“哦?”戚光盯过来,“他可带钱了?”
“不带钱他能有脸来吗?”林楼主凑近,“小人探清爽了,那小子于一个时辰前揣了首饰盒子走进当铺。据当家说,那小子将他夫人的首饰悉数当了,得三十一金!”
“啧啧啧,”戚光咂舌道,“当家也够黑心的!”
“戚爷说得是!白夫人的首饰,随便哪件都值十金八金,那只盒子里的物事,少说当值百金。他倒好,三十金竟就打发了。打发也就打发了,他偏又多出一金来,似乎还⋯⋯”见戚光把脸扭向一边,林楼主赶忙打住。
戚光转过脸来,竖根拇指:“啧啧啧,这小子是个玩家!”看向窗外,“看辰光,该当开场了吧?”
“小赌随时开场,至于申时的大赌,还差小半个时辰呢!”
“你什么意思?”戚光的目光射过来。
“禀戚爷,”林楼主凑近,“本楼规矩,十金以下为散赌,楼下大厅随时开场;三十金以下为小赌,楼下雅宾厅每个时辰一开场;五十金以下是中赌,二楼贵宾右厅两个时辰一开场;八十金以下为大赌,二楼贵宾左厅每天一次,申时开场;至于百金以上,视为豪赌,在三楼通天厅,待豪客来时,择吉时开场!”
戚光眉头微皱:“规矩我能不晓得吗?我问你什么意思?”
林楼主略略一怔,哈腰道:“是小人的错!小人的意思是,白公子的三十一金顶多算是中赌,只能安置在二楼贵宾的右厅。方才右厅开场,小人本想安置他进场,可他一本正经地坐在那儿,似乎没有要进场的意思,看样子,他是想在申时到时,进左厅!”
戚光两眼眯成一条线:“你的意思呢?”
林楼主面露难色:“若是安置白公子进左厅,就会坏掉楼上的规矩!不过,规矩是戚爷定的,只要戚爷一句话,小人这就安置!”
“安置他在通天厅吧!”
林楼主惊愕:“这⋯⋯”
“顺便转告白公子,就说戚爷今儿来兴致了,陪他玩一把!”
林楼主倒吸一口气:“戚爷,您⋯⋯亲自出马?”
“今日可能是白公子的最后一赌,错过了岂不可惜?”
“是是是,”林楼主迭声应道,“戚爷亲自出场,还破下规矩到通天厅,真是给足了那小子面皮!”
“不闲扯了。放个告示,凡是赌客,都可进通天厅观赏!再整出个场面,要搞就搞得闹猛一些儿!”
“当然,当然,戚爷出场,说什么也不能寒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