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晚时分,一处树荫下,庞涓躲在一棵大树后面,睁大眼睛望着上大夫府大门。见罗文从门里出来,庞涓“噌”地闪出,拦住罗文。罗文吃一惊,见是庞涓,缓口气,拱手道:“在下见过庞兄!”
庞涓却不还礼,黑着脸问道:“罗文,这又十几天了,我阿大呢?”
罗文打个手势:“嘘!”压低声,“庞兄,可否借一步说话?”
庞涓点头。
两人没走多远,丁三追出大门,跟在两人身后,躲躲闪闪,追有一程,暮色苍茫,忽然不见人了。丁三又寻一阵,悻悻地按原路返回。
庞涓、罗文一直走到城北树林深处。此时天已入黑,见罗文仍在朝林子深处走,庞涓停下步子,叫住他:“不用再走了,有话就在此处说吧!”
罗文四顾,见的确无人,也停下来,但欲言又止。
庞涓见他心事重重,心中一凛,急了:“说呀,我阿大呢?”
罗文咬会儿牙:“庞兄,我这⋯⋯实话对你说吧,我感觉有点儿不对味了,可究竟是哪儿不对味,我说不上来。”
庞涓急了:“什么不对味儿?”
“我的主公!”
“你是说上大夫陈轸?”庞涓急切问道,“他怎么了?”
“这件事儿我一直瞒着你,是戚爷不让说。你知道家宰召庞叔去干什么吗?”
“他能干什么?不就是缝制衣服吗?”
“是缝制王服!”
庞涓错愕:“王服?是缝给周天子的?”
“不是,是缝给我们君上的!这且不说,几日来家宰还从大梁弄来两个泼皮,说是在逢泽听到了凤鸣龙吟。听说今儿个主公带他们进宫去了!”
庞涓愣怔,回过神来,惊呼道:“凤鸣龙吟?七百年前凤鸣岐山,天下归周。这么说来,我们的君上是要谋逆,自己来当天子?”
“嘘!”罗文打个手势,环顾左右,小声道,“庞兄,这事儿万不可外传,要是被戚爷知道,就坏大事哩!”
庞涓点头:“罗兄,要是这档子事儿,我就放心一些。家父现在何处?”
“可是⋯⋯”罗文欲言又止。
“哦?”
“这么说吧,上次见你时,主公要求的王服已经做好了。”
“那⋯⋯我阿大呢?”
“戚爷不肯放人,估计是怕他走漏消息!”
庞涓一凛:“他在哪儿?”
“还在那儿做王服。”
“好吧,”庞涓想了一会儿,“罗文,我相信你。你马上回去见下我阿大,再见戚光,就说我生病了,病得还不轻,要我阿大务必回来,我在家里候着!”
“好!”
两人分开,各回各处。
是夜,罗文走进上大夫府的大门,略一思索,决定先寻庞衡,告诉他庞涓平安之事。罗文径至后花园,快步走近位于后花园庞师傅干活的院子,老远就见院门紧闭,里面并无一丝儿光亮。罗文心头一紧,加快脚步,至门前拍门,亦无应声,用力推门,推不动。
外面传来脚步声,是一个仆从背着麻袋走往这个方向。
罗文冲他扬手:“喂,看到庞师傅了吗?”
仆从看清是罗文,嘘口气:“是护院哪,吓我一跳!”
“看到庞师傅没?”
“哪个庞师傅?”
罗文指着院子:“就是在这院里缝衣服的那个老师傅!”
“看到了,迎黑时分,有人将他带走了!”
“去哪儿了?”
仆从摇头,背着麻袋走了。
许是猜到什么,罗文缓缓蹲下,两手抱头,喃喃道:“天哪!”又猛地站起,飞跑而去。
一路奔至戚光小院,罗文进门,在院中喊道:“戚爷,戚爷在吗?”
房门打开,一个女人探出头来。
罗文看向她:“戚爷在吗?我是罗文!”
女人应道:“吃过晚饭就出去了。”
“我有点儿急事寻戚爷,他去哪儿了?”
“你去主公院里看看,听他说主公回来了!”
罗文冲她抱拳,转身离去。
作为护院,罗文熟门熟路地赶到主房,并无顾忌,连转几进院子,在第四进看到亮光。是一个女仆,正打灯笼走出房门。
罗文走上前,问女仆道:“见到戚爷没?”
见是罗文,女仆朝后指指。再后就是陈轸书房,也是陈轸的主要活动场所,仆从是严禁入内的。罗文迟疑一下,咬牙走过去。
这是府中最幽静的一进院落,一轮弯月朗朗地照着。
没有灯光就意味着无人,罗文顿住脚步,朝院中又看一眼,确定他们不在院中,正欲离开,忽然听到一个声音:“主公,方才那两个泼皮闹腾,说是要拿金子走人呢!”
罗文听出是戚光,打个惊愣,屏气凝神。
陈轸的声音也传出来:“这儿没有他们的事了,既然想走,就打发他们上路吧!”
“晓得了,我这就安排。”
罗文呆了。显然,陈轸、戚光正在密谈,如果晓得他在偷听,天哪!
罗文拔脚欲走,陈轸缓缓的声音又传出来:“还有,白家的事儿,到哪个地步了?”
听到“白家”二字,好奇心使罗文止住脚步。
主仆二人的对话声清晰传出:
戚光声音:“闹得欢哩。梁公子、吴公子天天陪着白公子,没有一天不赌,白公子夜夜享受,天天赢钱,过得就跟神仙似的,走路都是飘着,这辰光只怕仍在乐乎呢!”
陈轸声音:“怎么能让他天天赢钱呢?”
戚光声音:“这⋯⋯”
陈轸声音:“有赢有输才是赌,天天赢钱有个屁劲儿?赢要让他赢个开心,输要让他输个揪心,这样才能钓得牢!”
戚光声音:“是哩!”
陈轸声音:“这个老白圭,真是可恶!今儿我不过坐了一下他的位子,他就让我下不来台!”陈轸一拳擂在几上,“这口气忍他有些年头,是该有个地方出一出了!”
戚光声音:“主公放心,只要搞定小活宝,不出半年,定将他的万贯家财搬进主公金库里,看不把老家伙气个半死!”
陈轸正要接话,看到窗子上有个影子晃了一下,轻嘘一声,手指窗子。
戚光瞧见,蹑脚走出,猛地拉开房门,果然看到院中立着一人,厉声喝道:“谁?”
罗文猝不及防,语无伦次道:“回⋯⋯回禀戚爷,是小人,罗⋯⋯罗文!”
戚光走近,看到果是罗文,呵斥道:“鬼鬼祟祟的,跑这儿做什么?”
罗文心里发虚,越急越不成话:“庞家有⋯⋯有急事,要庞叔回⋯⋯回去一趟。小人寻不到戚爷,听说您朝这里来了,这⋯⋯这才赶来!”
戚光略顿一顿,态度和缓下来:“你先出去,在账房里等我!”
罗文长揖:“小人⋯⋯遵命!”一个转身,急急溜走了。
听到脚步声渐远,陈轸也走出来,立在院中,脸黑着。
戚光赔笑,压低声:“主公放心,小人一并安排了!”大步离开。
罗文心惊肉跳地走进账房,候有小半个时辰,正自着急,听到脚步声响,忙迎出来,果是戚光。
戚光满脸堆笑:“是罗文哪,我还以为你走了呢!”
罗文拱手:“小人不敢!”
“呵呵呵,抱歉,抱歉,”戚光连连拱手,“你走之后,我与主公又议了几件小事,来迟了。”
“没事儿,”罗文抱拳回礼,“小人晓得戚爷忙哩。”
“是忙呀。方才听到是你,主公特别交代,说近日府中人多事杂,要你多多上心,莫要出啥乱子。”
“小人一定上心。”
“对了,庞家是什么事儿?”
“庞公子突患急病,肚子疼得死去活来!”
“哦?”戚光从箱子里取出几金,递给他,“年轻人肚子疼,想是吃坏了,不算大病。这几金你先拿去,替庞公子请个医师!”
罗文接过金子,随口问道:“庞叔他⋯⋯人呢?”
“迎黑时分,宫中来人把庞师傅接去了,说是进宫为王后做几件衣服,估计一时三刻回不来,你可晓谕庞公子一声!”
“这⋯⋯”
“这什么呢?”戚光阴下脸,“难道家事大于国事不成?”
罗文身上一寒,嗫嚅道:“小人⋯⋯遵命!”
罗文拿上金子,刚要出去,戚光叫住他:“还有,庞师傅留下一个小包裹,你顺便捎给庞公子!”
“在哪儿?”
“就在庞师傅住的小院子里,门后!”
“我刚去看过,上着锁呢。”
“我安排人替你开了。”
罗文退出账房,忐忑不安地走向庞师傅缝衣的小院。罗文心里打鼓,步子自也缓慢下来,两只耳朵像兔子一样机敏地竖着,两只眼珠子四下乱转。
一路并无异常,小院依旧黑乎乎的,似无一人。
罗文略略放心一些,上前推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
罗文顿住脚步,目光再次扫向四周,见仍无异常,方才缓缓走入。罗文只顾察看周边形势,不想脚下一物差点将他绊倒。
罗文打个踉跄,感觉有异,弯下腰,就着微弱的月光定睛一看,是渔人、樵人,不过已是两具尸体,好像是刚刚被人杀死的,鲜血仍在汩汩外冒。想到方才陈轸“送他们上路”之语,罗文不由自主地打个寒战。
四周死一样静。
罗文伏在地上,眼珠子四下一转,忽地拔出宝剑,就地一滚,飞身跃上院墙,连跳几跳,蹿到房顶。
这串动作一气呵成,且发生于刹那之间,伏在阴影中的杀手本以为是瓮中捉鳖,因而并不着急,遭此惊变,登时愣住了。待他们回过神来,罗文已从房后橼纵身跃下。
忽地,一人闪现,是丁三,大叫道:“杀人喽,抓凶手啊!”
众打手跟着喊叫起来,府中喊声四起,众杀手纷纷绕至屋后追赶罗文。罗文身轻路熟且武艺高强,七绕八拐,纵身越墙而去。
罗文走后,庞涓一直候在家中。足足候有几个时辰,仍然不见人影。庞涓感觉饿了,到外面弄了点吃的,回房又候,不知不觉中,竟自沉沉睡去。
庞涓一觉醒来时,已是翌日上午,太阳升过树梢,街上不时传来吃早饭的叫喊声。庞涓打来一面盆水,粗粗洗过,正欲出门,听到有小贩在外面叫卖:“卖烧饼喽,刚出炉的新鲜烧饼,不好吃退钱!”
庞涓将铺门微微开启,裂开一道细缝,揉揉睡眼,伸个懒腰,活动一下手脚,看向叫卖人,扬手叫道:“卖烧饼的,过来!”
“好咧!”叫卖人应一声,扭身转回。
庞涓摸出一个布币,递过去:“能买几个?”
卖烧饼的朗声叫唱:“一个布币五个烧饼!”收下布币,麻利地摸出五个烧饼,双手呈上,声音极低,“先吃裂口的那个!”
庞涓接过饼,心里一沉。
卖烧饼的转身离开,继续朗声叫卖:“钱货两讫,不好吃退钱喽!”渐渐沿街走远,边走边叫卖,“卖烧饼喽,刚出炉的新鲜烧饼,不好吃退钱!”
庞涓复进铺门,关门检查烧饼,果见一个被撕开过,将之扯开,里面现出一块丝帛。庞涓展看,脸色陡变,急将罗文送来的二十七金纳入袖中,揣上烧饼,一边咬着,一边匆匆走出铺门。
庞涓径直走到北街,在一家兵器坊前停下,步入店内,见各种兵器罗列于架。庞涓挑选了一柄上等好剑,付过钱,走出坊门,径投北城门而去。
庞涓走出北门,来到北郊野外,看到一片林子,直走进去。庞涓一直走进丛林深处,边走边左顾右盼。正走间,一人闪出,正是罗文。
罗文脸色惨白,眼中射出仇恨之光。
庞涓急问:“罗兄,怎么回事?”
罗文从牙缝里挤出:“他们要杀我!”
庞涓大致听罗文讲了事情的缘由后,一阵惊愕:“他们为何要害白公子?”
“听陈轸说,他在朝堂上不小心坐了白相国的席子,白相国不高兴,让他下不来台。陈轸还说,白相国总是与他过不去,他忍他很久了。”
庞涓朝旁边树干重击一拳,怒气上冲:“岂有此理!白相国一心为国操劳,魏人哪个不知?陈轸这厮竟用此等下作手段,不是国贼又是什么?”
罗文苦笑:“庞兄,我们顾不上白公子了。陈轸一心想要杀我灭口,而我又把庞叔拖进这摊烂泥里,你说这⋯⋯这该怎么是好?”
庞涓眉头紧皱,在林子里来回踱步。
罗文双手抱头,不无痛苦。
几个来回后,庞涓顿住步子,看向罗文:“罗兄,家父被他们关在哪儿?”
罗文摇头道:“听戚光说,君上把庞叔请进宫里为王后做衣服去了,我估摸这话儿不实,我敢肯定,庞叔仍在陈轸府里。”
庞涓又一阵沉思后,转对罗文道:“罗兄,既然奸贼正在追杀你,你就逃吧!”
“那⋯⋯庞叔咋办呢?”
“在下自去救他!”
“庞兄何出此言?”罗文生气了,“庞叔是因在下才进府里,今庞叔生死未卜,在下却逃之夭夭,你叫在下如何做人?”
庞涓颇为感动,揖道:“罗兄深明大义,庞涓认你!你看这样好不?你暂避林中,我设法打听家父下落,探明关在何处。今夜人定时分,你我在奸贼府外会合,先救出家父,再顺手宰掉奸贼,为国除害!”
罗文亦拱手:“在下悉听庞兄安排!”
与此同时,一个人影匆匆走进上大夫府宅,拐进戚光小院。
见是丁三,戚光急问:“有动静了?”
丁三约略讲过,戚光道:“你看清楚了?”
丁三重重点头:“小人不会看错。天不亮小人就到西街,藏在庞家对面铺里,一直盯着那小子。早饭辰光,那小子开门,向一个卖烧饼的买了几个烧饼,之后关门出去,到北街兵器坊买了一把剑,径投北门,七绕八拐,钻进城北老林子里。小人怕打草惊蛇,没敢贸然跟进,回城寻到那个卖烧饼的,果然查出是罗文让他送信,约好在北郊林中密会。”
“罗文,庞涓,”戚光中指节有节奏地轻敲几案,“既然这两个人搅和到一起了,就让他们一道上路吧!”从箱里拿出一袋金币,“拿去,给你的兄弟们买碗酒喝!告诉他们,事成之后,戚爷另有重赏!”
丁三接过:“谢戚爷!”
“知道如何让他们上路吗?”
丁三阴阴一笑,一脸自信:“小人多带弟兄,将这二人干掉就是!”
戚光白他一眼:“既然姓庞的小子是个武痴,必有几下子,外加罗文,就你们那点儿本事,谁干掉谁还说不准呢!”
丁三有些尴尬:“这⋯⋯”
“听说姓庞的小子是个孝子,可有此事?”
丁三点头:“是哩,庞涓他娘死得早,家中只有他父子二人!”
戚光阴阴一笑,招手。
丁三凑近,戚光附耳低语。丁三点头,脸上现出阴笑。
是夜,人定时分,罗文悄悄来到上大夫府前一块偏僻处,果见庞涓候在那里。
庞涓低声道:“打听清楚了,奸贼后花园里有个地窖,家父就被关在那里!”
“嗯,”罗文点头,“那儿的确有个地窖,是冬天存放食物用的,里面拐七弯八,不熟悉路,根本出不来!”
“你下去过吗?”
“下去过。管地窖的人和我是同乡,我俩还在窖里喝过酒哩!”
“太好了!”庞涓兴奋道。
二人各以黑布蒙面,跃入围墙,不多时,来到地窖口处,四顾无人,罗文扭开门锁,径直走进去。
地窖里高大宽敞,各色食品等杂物堆放得井然有序。二人摸到最里面,隐约看到亮光,近前一看,果是庞衡被关在这里。
此地是个死角,外面设有木栏栅,上着锁。栏栅外面燃着两支火把,但无一人看守。火光下,庞衡两手被反绑在一根木柱上。
庞涓飞奔过去:“阿大—”
庞衡也看到庞涓了,剧烈挣扎,呜呜直叫,却发不出声音。显然,他的嘴巴被塞上了。
庞涓血脉偾张,冲上去就要砸门,罗文低声叫道:“庞兄,上当了!”
话音刚落,身后一阵响动,一道暗门“咔嚓”一声关上。与此同时,地窖之内火把齐明,十几人手持枪剑围拢过来。
为首一人,正是丁三。
庞涓扫视一圈,大声吼道:“罗兄,拼吧!”
“快,跟我走!”
话音落处,罗文大喝一声,仗剑冲向一个方向。
庞涓紧随其后。
二人合力,各刺死一人,杀开一条血路。庞涓掩护,罗文动作麻利地扭开一道暗门,钻进一条通道。庞涓紧紧跟上,丁三等人紧追不舍。
二人沿通道拐来绕去,且战且退,眼见就要走到通道尽头,在后掩护的罗文吃了武器短的亏,接连被长枪搠中,血流如注,一个趔趄歪在地上。
庞涓回头,惊叫:“罗兄—”
丁三等人紧追上来。
庞涓大喝一声,迎上去,见一支枪头又搠过来。庞涓侧身闪过,顺手抓过枪身,猛地一拉,那人猝不及防,跌到身前,被庞涓顺手一剑扎入后背。
那人不及惨叫,毙命归阴。
庞涓拿起长枪,当道守着。丁三等人不敢再逞强,就与庞涓对峙。
罗文挣扎着站起,趔趄几步,摸到一道暗门,打开,喊道:“庞兄,快,从这儿出去就是林子,右拐就是围墙!”
庞涓只身挡在前面:“你先出去,我对付他们!”
罗文急叫:“快,过来!”
庞涓后退几步,来到罗文身边。罗文猛地将他朝外一推,顺手关上暗门,在里面插牢。
庞涓急了,大喊:“罗兄,罗兄—”使劲推门,却推不开。
罗文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庞兄,快走,让他们封住洞口就晚了!”接着是一阵剑击声和罗文的惨叫声,然后是一声闷响,有人在拔插闩。
庞涓飞身跳出,果然看到一片林子。庞涓钻进竹林,向右拐至围墙边,纵身飞上。
丁三等人追到,越过围墙,早已不见庞涓身影,只好在附近胡乱搜索一阵,悻悻折返。
庞涓逃进林里,伤心欲绝,扎剑于地,泪水夺眶而出。
长哭一阵,庞涓朝城中连拜数拜,泣道:“罗兄—阿大—”咬牙切齿,“陈轸,你个奸贼,此仇不报,”忽地站起,挥剑将一棵胳膊粗的小树拦腰斩断,“庞涓犹如此树!”
起过毒誓,庞涓仰脸望天。
众星闪烁,不见月亮。
庞涓背依大树坐下,渐渐冷静下来,心里忖道:“眼前报仇肯定不行,一来安邑是陈轸天下,二来我人单势孤,纵使摸进府中,也难成事。也罢,我且暂避一时,另寻机缘⋯⋯可⋯⋯避往哪儿呢?”
庞涓正自无计,猛地想起罗文说过:“临别时,庞叔吩咐,万一有个啥急事儿,就去寻你季父!”打个激灵,忖道:“季父?早年阿大似乎也对我讲过这个季父,说他住在大梁南街,名唤庞青,是个桶匠。对,我且投奔他去!”
庞涓忽地起身,大踏步而去。
一直守在院中等候消息的戚光看到丁三“扑通”一声跪下,已知端底。
戚光不由震怒,呵斥道:“你个饭桶,煮熟的鸭子也飞了!”
丁三叩首:“小人⋯⋯该死⋯⋯”
“说个该死有屁用!”
“戚爷,”丁三发狠道,“丁三保证,一定将姓庞的小子活捉回来,交戚爷发落!”
“哼,”戚光嗤之以鼻,“关在地窑里你都抓不住,这让他逃出去了,海阔天空,就凭你,哼!”
“戚爷放心,那小子不会走远!”
“哦?”
丁三阴阴一笑:“只要我们关着老家伙,谅他⋯⋯”顿住。
戚光吸一口气,盯住丁三。
“戚爷?”
“唉,”戚光缓和声音,长叹一声,“连这点儿小事你都办不成,叫我怎么向主公交代?今后又怎能托付你大事?”
丁三掌嘴:“小人无能,小人该死!”
“好了好了。”戚光摆摆手,来回踱几步,盯住丁三,“听着,前有两个泼皮,这又搭上罗文,再把你的几个兄弟一并算上,庞涓身上就有多条人命。你去弄个场面,明晨报案司徒府,让他们出面缉拿!”
丁三叩首:“戚爷妙计,小人这就安排!”
“还有,安排人手照看好庞师傅,不许再出意外!”
“小人遵命!”
丁三出来,使人带走庞衡,将现场收拾停当,连夜使人写出诉状,将庞涓如何贪图渔人、樵人赏钱,如何谋财害命,如何被府中护院发现,又如何杀死护院逃走等,写得有鼻子有眼。戚光看过诉状,使人前往司徒府鸣冤。
堂堂大魏都城、森森上大夫府中竟然接连发生几起命案,且所杀之人中还有君上亲自召见并赏赐的模范子民,司徒府亦是震惊。朱威亲自出面,使人前往上大夫府验看现场,确定凶手是庞涓,写出通缉告示,盖上官印,发往各地乡邑。
翌日晨起,庞涓沿着安邑北郊的林子向东遁逃。逃有三十余里,庞涓看到林中有间草舍,想是守林人的,遂上前敲门,却不见应声,就推门进去。
舍中无人。庞涓走到灶台,掀开锅盖,见锅中放着几个窝窝头,还是热的,想是守林人饭后巡林去了。庞涓翻找一阵,寻到一件粗布褐衣和一顶斗笠,遂换下自己的服饰,摸出几枚大魏布币放在灶台,将窝窝头塞进袋里,隐没在林海。
过午时,庞涓已大摇大摆地行走在通往韩国的衢道上。
远远看到一家驿站,庞涓走进,在凉棚下坐下,正要点菜吃饭,一辆马车驶至,两个军卒跳下来,在驿站的公告墙上贴上告示,又匆匆上车,奔向下一个驿站。
几个一同歇晌的路人过去围观。庞涓扒拉完最后一口,抹下嘴巴,在案上搁下两个布币,也走过去。
庞涓抬眼一看,暗吃一惊。告示上赫然画着他庞涓的肖像,连同他的名字、籍贯及所犯罪行等一一在列,罪名是劫财害命,犯罪过程是劫杀渔人、樵人,抢劫魏侯赏金,潜入上大夫地窖,劫走私财,杀死护院罗文等。
庞涓拉下斗笠,离开衢道,转投小路去了。
自得公子卬送来的王服之后,魏惠侯每日临睡之前都要试穿一遍,南面称尊的热情亦日渐升高。到五月初九大朝这日,也就是渔人、樵人宣称凤鸣龙吟之后的次日,惠侯更有一种如火烧身的感觉。
上朝钟声响起,一身睡衣的魏惠侯梳洗已毕,坐在一条长凳上,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
一旁的司服取出平日大朝时的朝服,轻声道:“君上,该穿衣了!”
魏惠侯没有睬他,慢慢将脸转向毗人,问道:“今日是大朝吧?”
毗人应道:“禀君上,是大朝!”
魏惠侯站起身子,来回走动几步:“既然是大朝,就叫那个秦使也上朝来!”
“臣领旨!”毗人转对执事宫人,“速去驿馆,传君上旨,宣秦使公孙鞅上朝!”
宫人飞跑而去。
魏惠侯瞄一眼司服。
司服持衣服过来,为他穿衣。
魏惠侯白他一眼:“不是这套!”
司服一时怔住,手捧朝服愣在那儿。毗人看明白了,挥退司服,走到放置王服的衣架上,取出王服、王冠,走过来。
魏惠侯大步走到铜镜跟前。
毗人亲手服侍惠侯穿戴。
惠侯对镜左右扭动,似是自语,又似是说给在场众人:“毗人哪,你说,如果寡人就这样上朝,会吓到百官吗?”
毗人叩伏于地:“臣叩见大王!”
司服等众宫人见状,齐齐跪叩:“奴婢叩见大王!”
第二轮上朝钟声响起。
魏惠侯对镜正正王冠,朗声说道:“上朝!”
白圭早在鸡鸣时分就已起床了。听到上朝钟声响过头遍,他习惯性地匆匆穿上朝服,正欲出门,方才想起君上让他三日之内不得上朝的事,只得长叹一声,不无烦闷地在院中走来走去。
上朝钟声响过三轮,老家宰看到白圭仍在院中走动,担心他误了,提醒道:“主公,上朝钟声响过三轮了!”
“唉,”白圭长叹一声,“君上要我赋闲三日,今日才是第二日,怎么上朝呢?”
“主公,”老家宰笑了,“这正好哩,您太累了,是该好好歇息几日!”
白圭望向宫城方向,感慨万分:“自先君文侯时起,白家世受魏恩,方有今日之荣。先父临终之时,再三嘱我辅佐君上,报效国家。唉,可惜白圭无能,眼睁睁地看着奸贼蛊惑君心,为祸国家,竟然束手无策,有负先父遗嘱啊!”
老家宰揪心道:“主公?”
“咦,”白圭陡然想起什么,抬头看向老家宰,“这次回来,怎么没有看到虎儿呢?”
老家宰心头一震,迟疑有顷,吞吐道:“回⋯⋯回禀主公,公子许是⋯⋯许是跟人学艺去了!”
见他言语吞吐,白圭知其没说真话,追问道:“学艺?他学什么艺?”
“这个⋯⋯”老家宰更显慌乱,支吾道,“许是习武吧!”
白圭仍要追问,公孙衍匆匆走进,不及见礼,急切说道:“主公,宫中来人说,君上穿戴王服、王冠上朝去了!”
“啊?”白圭大惊,身子歪了几歪,公孙衍忙上前扶住。
白圭手捂胸口,喘几口气,渐渐稳住心神,对公孙衍道:“犀首,快,陪我进宫!”
魏宫正殿里,大夫以上众卿候立于朝,黑压压地站满朝堂。
毗人走进,朗声唱宣:“王上驾到!”
听到“王上”二字,众臣尽皆怔住。
就在众人发愣时,身着王服、王冠、王履的魏惠侯已迈步走进,缓缓登上主位。
整个朝廷鸦雀无声,连出气的声音都听不到。
“诸位爱卿,”魏惠侯扫视众臣一眼,朗声道,“自春秋以降,周室失德,礼坏乐崩,诸侯不能安其所,百姓不能乐其业。演至今日,天下战乱更多,民生更苦,百姓犹处火海之中。今凤鸣于龙山,龙吟于逢泽,此乃天降祥瑞于我大魏。寡人决定秉承天意,准允秦公所请,南面称尊,内安诸民,外抚四海,再造上古盛世!”
众臣似乎仍未明白过来,个个呆若木鸡。太子申、朱威、龙贾诸人面面相觑,也不知该做什么。
站在陈轸身边的公孙鞅扫过众臣一眼,知道关键时刻已经来临,当下跨出一步,叩拜,朗声道:“臣鞅恭贺我王,祝贺大魏陛下万寿无疆!”
陈轸、公子卬等亦各跨前一步,叩拜:“(儿)臣恭贺我王,祝我王万寿无疆!”
文武百官这才明白过来,齐拜于地:“臣等恭贺我王陛下!”
魏惠王双手微摆:“众卿平身!”
群臣齐声道:“谢陛下!”
众臣起身,依次按班站定。
魏惠王再次扫过群臣:“诸位爱卿,可有奏本?”
公孙鞅再次出列,拱手:“臣鞅有奏!”
“爱卿请讲!”
公孙鞅朗声道:“我王以天下苦难为重,力挽狂澜,南面称尊,实乃天下万民之幸。臣以为,我王当传檄列国,会盟天下诸侯,挑选吉日胜地,祭拜天地,盟誓登基,诏令天下,普天同庆。我王还当依据历代王制扩建宫城,修订典章,广播仁德,恩泽万民!”
魏惠王转向陈轸:“陈轸听旨!”
陈轸出列奏道:“臣在!”
“诏命上大夫陈轸为上卿,暂摄大宗伯之职,妥善筹办典章礼仪等一应事务!”
陈轸朗声,叩谢:“臣领旨,谢王隆恩!”
公孙鞅再奏:“臣鞅还有一请!”
“请讲!”
“秦公膝下紫云公主年方十五,正值及笄芳龄,素来仰慕上将军英名。秦公托臣为媒,欲攀亲王室,嫁予上将军为妃,臣叩请我王恩准!”
“哈哈哈哈,”魏惠王长笑几声,“好哇,好哇,寡人准允秦公所请!昔有秦晋之好,今有秦魏联姻,堪称千古佳话啊!”
公孙鞅跪地,叩拜:“臣代秦公叩谢我王隆恩!”
“爱卿免礼!”
公孙鞅谢过,回到原位。
魏惠王环视左右:“何人还有奏本?”
话音刚落,殿外传来一个沉沉的声音:“老臣有奏!”
满朝皆吃一惊,不约而同地望向门外。
公孙鞅心头一震,闭目思虑。
老相国白圭在公孙衍的搀扶下,步履踉跄地走上殿前台阶。
将到门口时,公孙衍松开手,退到一侧。白圭站稳身子,整整衣冠,刚走一步,一个趔趄歪在地上。公孙衍急跑进来,上前扶住。
公孙衍大起胆子,搀扶白圭一步一步地走进殿堂。
全场寂然。
白圭走到公孙鞅面前,老辣的目光直射过去,似要看透他的五脏六腑。公孙鞅感到一股杀气直逼过来,不由得打个寒噤,紧忙沉气运神,护住丹田。
对于公孙鞅来说,真正的大战就在眼前。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在按照他的设计进行,唯一的对手就是这个突然杀回来的老相国。
白圭缓缓跪下,叩拜于地:“老臣白圭叩见君上!”
魏惠王当然明白他是为什么来的,眉头微皱:“老爱卿欲奏何事?”
白圭朗声奏道:“臣之奏是,君上万不可听信逆贼之言,置天下礼义于不顾,自毁先祖基业!”
白圭这次是真的豁出去了,不再顾及自身安危,开口即出重话。众臣先是一怔,继而无不抖起精神。
魏惠王别过脸去,冷冷说道:“老爱卿,寡人不是要你赋闲三日吗,怎么连这一日也闲不住呢?”
“君上,”白圭顿首,“请容老臣一言!天子之位,不是随便就可坐的。周室虽衰,但王权神授,九鼎天铸。自春秋以降,乱象纷呈,列强争霸,强者挟天子以令诸侯,然而,君上可曾见过哪一家敢取天子之位而代之?虽有蛮楚南面称王,巴、蜀响应,但究其根底,蛮楚、巴、蜀本为异族,非我大周一脉。敢问君上,大周列国可有认他们为王的?”
满朝寂然。
白圭目视惠王,态度坚定地自答道:“没有,从来没有!中原列国只尊一个周天子!君上承继先君基业已经多年,当知其中因由啊!”
白圭之言掷地有声,如一瓢冷水当头浇下。魏惠王心头一怔,嘴巴翕动几下,竟是无言以对。
朝堂静得出奇。白圭抬起头来,捋一把雪白的胡子,威严的目光扫过众臣。朝中诸臣无不为白圭的德望和正气震撼,即使魏惠王也作声不得。
堂中传出一声轻轻的咳嗽。
众人望去,是公孙鞅。
公孙鞅知道,此时再不出头,就可能功亏一篑。
“好一个王权神授!”公孙鞅跨前一步,二目逼视白圭,语调虽缓,杀气却是逼人,“请问白相国,商汤代夏之时,王权在哪儿?武王伐纣之时,神授又在哪儿?天下礼乐早已改变,白相国仍然抱着老规矩不放,岂不是因循守旧吗?”
公孙鞅字字如锤,言自成理。白圭心头一震,胡须抖动,竟是无言以对,怔在那儿。
所有朝臣也是无言,显然都被公孙鞅的强大逻辑问住了。
场面越发静寂。
陡然,朝堂上响起一声冷笑。
笑声虽轻,但在这死一般静寂的朝堂上却尤为刺耳。
众人吃一大惊,循声望去,是跪在白圭身边的公孙衍。
公孙衍盯住公孙鞅,直逼其双眼,一字一顿:“秦使强词夺理,咄咄逼人,是欺我大魏无人吗?”
白圭搅场虽为节外生枝,却在公孙鞅的意料之中。平空里这又杀出一人,显然在他意料之外,公孙鞅心头一震,盯住公孙衍:“这位是—”
“大魏子民!”
“你⋯⋯”公孙鞅勉强稳住心神,拱手。
“敢问秦使,”公孙衍抱拳还礼,语气逼人,“能让在下道出大良造您屈身使魏的真实用心吗?”
“你⋯⋯”公孙鞅内心慌乱,面上却是镇定,“且说卫鞅是何用心?”
“你力劝君上称王,名为臣服,实则使魏沦为山东列国的众矢之的!”
“呵呵呵呵,”公孙鞅笑出几声,“听起来吓人哟!大魏之王德威并重,南面称尊,山东列国莫不臣服,怎么会有众矢之的一说呢?”
“阿谄之言,是谓捧杀!”公孙衍句句见血,“大良造于重压之下屈身使魏,以阿谄之言惑我君上,捧我君上为天下之主,用心可诛,因为,魏与列国同为诸侯,虽有大小强弱之分,却无上下尊卑之别。魏若称王,上下尊卑立现,列国岂能甘心?魏国称王,列国必生救亡之志,何来臣服之说?列国既不甘心,又不臣服,势必视魏为敌,群起相抗,魏国难道不是众矢之的吗?俟魏与列国争端蜂起,大良造还能甘心臣服吗?即使大良造甘心臣服,秦公他能甘心臣服吗?即使秦公甘心臣服,与魏血仇数百年、更有河西之辱的老秦人还能甘心臣服吗?”
公孙衍一番话点出称王之举的可怕后果,满朝震动。纵使魏惠王,心头也是一震,两眼微微眯起,眼角瞥向公孙衍。
见魏惠王有所动摇,白圭再叩,朗声接道:“君上,公孙鞅蛊惑君上称王,无非是让君上引火烧身,与天下列国为敌,并欲趁我与列国鹬蚌相争之时,坐享渔人之利。公孙鞅用心险毒,罪在不赦。老臣恳请君上诛杀此人,以儆后世歹恶之徒!”
魏惠王脸色阴寒,身子朝后微仰,两眼彻底闭上。
朱威知道火候到了,走到白圭身后,跪叩:“君上,臣赞同白相国所言,恳请君上从长计议!”
龙贾亦跪下叩道:“君上,秦人夺我河西之心从未死去,公孙鞅突然臣服,力劝君上称王,其用心或在河西!臣恳请君上三思!”
更多老臣纷纷出列,跪在白圭身后。望着纷纷叩拜于地的臣子,魏惠王眉头皱起,也终于明白,方才他们跪地山呼“我王”并非真心,此番所奏则是心里所想。
众怒难犯,魏惠王陷入沉思,有顷,抬起头来,目光射向公孙鞅。
所有目光齐射公孙鞅。
公孙鞅慢慢睁开半闭着的眼,眼角斜向公孙衍的门人衣着,不无讥讽道:“堂堂大魏朝廷,当真是什么样的人都能登堂啊!”
时下列国流行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只有士、大夫可以上朝,门人等同于臣仆,不可上朝。同当年公孙鞅在魏相公叔痤府中一般无二的是,公孙衍虽为士子,在相府里却无官职,依旧是个门人。公孙衍一向放浪形骸,原不讲究衣着,更未料到会来朝堂,因而未曾换上士子服饰,仍旧一副门人打扮。方才得以上朝,是因他搀扶相国的缘故。
公孙鞅转移视线这一招极其恶毒,也亏他能在危急关头观察到如此微末的细节。
经他这么一提醒,所有目光就都随着公孙鞅的目光射向公孙衍,也都纷纷注意到了他的衣饰。
白圭、公孙衍的意外搅局本使魏惠王郁闷不已,只因二人句句在理,心里有火,也不好发出。听公孙鞅这么一说,魏惠王眉头紧皱,扭头转向陈轸:“此是何人?”
“回禀王上,”陈轸这也逮到机会,“此人是白相国门人,名叫公孙衍,别号犀首。孟津之会天子赐宴那日,他是在场侍酒的下人!”
魏惠王似也记起那日的事,脸色暴怒,拍案叫道:“下人也来咆哮朝堂,令列国耻笑!来人,拿下!”
几个侍卫冲出,扭住公孙衍。
白圭大急,叩首于地,涕泪交流:“君上—”
朱威、龙贾等众臣一齐叩首:“君上—”
魏惠王扫一眼白圭、龙贾和朱威等臣,脸色有所和缓:“公孙衍,寡人念你是相国门生,权且饶你擅乱朝纲之罪!”转对兵士,“轰出去!”
“哈哈哈哈—”公孙衍扫视朝堂一圈,一把甩开侍卫,仰天爆出长笑,一个转身,昂首而去。
望着公孙衍大步走出宫门的背影,白圭心如刀绞,颤声喊道:“犀—首—”猛地转身,指向公孙鞅,手指颤抖,“公孙鞅,你⋯⋯你个魏国奸贼,设圈布套,卖魏求荣,为虎作伥,欲陷君上于不忠不义,置我大魏于刀尖火海,你⋯⋯你你你⋯⋯”
老成持重的老相国陡然间暴怒如此,全场无不惊骇。
见老白圭这般语无伦次,公孙鞅晓得自己已是胜券在握,神清气定,不紧不慢道:“白相国一生明智,为何越老越糊涂了呢?请问白相国,公孙鞅本为卫人,何谈魏国奸贼?公孙鞅在魏时一心事魏,在秦时一心事秦,何谈卖魏求荣?秦公以百姓为念,用鞅除旧立新,为民谋利,何谈为虎作伥?公孙鞅事秦十年有余,一向与魏睦邻友好,何曾危害魏人、陷魏王陛下于不忠不义?”
白圭本是务实的生意人,又在狂怒之下出言不逊,自然经不起公孙鞅有理有据地句句反驳,一时语塞,布满青筋的老手哆嗦着指向公孙鞅:“你⋯⋯你⋯⋯”转过身,朝魏惠王叩首,“君上,魏、秦血海深仇数十年,秦公怎能轻易忘记呢?公孙鞅设下的是连环计,其意不在睦邻,不在尊王,只在夺回河西啊,君上!”
公孙鞅正欲反驳,公子卬跨前一步:“启奏父王,秦公诚心结盟,主动联姻,如果我们疑神疑鬼,儿臣以为有失大国气度!”
陈轸亦出列奏道:“启奏我王,上将军之言在理。魏、秦唇齿相依,争则两伤,和则两旺。秦公既已臣服,愿尊我为上邦,续秦晋之好,王上若是一味视其为敌,何能威服天下列国呢?”
白圭站起身子,手指颤抖,指向陈轸、公子卬:“你⋯⋯你你你⋯⋯你们这群败家子,大魏江山早晚要葬送在你们手里!”
白圭此骂显然捎带了公子卬等,甚至也包括魏惠王在内。惠王震怒,拍案叫道:“白圭听旨!”
白圭打个战,转身,叩拜:“老臣在!”
“身为重臣,竟然这般目无寡人,咆哮朝堂,你可知罪?”
白圭老泪纵横:“老臣⋯⋯知罪!”
魏惠王似也觉得过了,缓和语气:“念你为相多年,治国有劳,寡人权且恕你无罪!只是你年事已高,不宜再居相位。寡人准你告老还乡,颐养天年!”
白圭伤心欲绝,声嘶力竭:“君上,君⋯⋯上⋯⋯”
魏惠王厉声道:“白圭!”
“老⋯⋯臣⋯⋯去⋯⋯也⋯⋯”白圭挣扎着站起,颤巍巍地晃了几晃,一头撞向近旁的廷柱。跪在他身边的龙贾猝不及防,待反应过来,拦阻已是不及。
“咚”的一声响过,白圭苍老的头颅撞在廷柱上,血流如注,倒于地上。
满朝文武惊呆了。
魏惠王忽地站起,失声大叫:“老爱卿,你—”
龙贾上前一步,扶起白圭,见他额角血流,已然昏厥。
白圭虽抱必死之心,终因年老体衰,脚底无力,撞柱的力度并不巨大,是以没有当场气绝。龙贾按住人中没有多久,白圭就缓过一口悠悠之气。
魏惠王看到白圭活转,嘘出一口气,吩咐毗人派御医疗治,板下面孔拂袖而去。
龙贾等七手八脚地将白圭送回相府,候至黄昏,白圭仍旧昏迷不醒。公孙衍请来安邑几个有名的大夫把脉,然而,此时的白圭已如油尽之灯,纵使神医也徒唤奈何。
眼见天色已晚,相国仍未醒来,看起来也似没有大碍,众臣告辞。龙贾、朱威也因急务处理,匆匆去了。白圭榻边只剩下公孙衍、老家宰二人,过门不到一年的儿媳妇绮漪隔着一道女墙,抽抽噎噎,哭得如同泪人儿一般。
人定时分,魏惠王派来三名御医,一个接一个诊脉,老家宰、公孙衍焦急地看着他们的脸色。三名御医站在榻边,谁也没有说话。老家宰看看这个,望望那个,心急如焚:“你们说话呀,老爷脉象如何?”
一个年纪最大的老御医不无沉重地将目光移向老家宰:“准备后事吧!”
老家宰、公孙衍跪地。
老家宰恸哭:“老爷—”
公孙衍看向老御医:“御医,相国他⋯⋯还能醒过来吗?”
老御医拿出一粒药丸:“这粒是救心丸,老相国若能服下,或可醒来。至于能挺多久,在下就说不准了。”
公孙衍舀来一碗开水,老御医扶起白圭,将药丸塞进白圭口中,喂一汤匙温开水。白圭嗓子一动,竟是服下了。
御医将白圭重新放到榻上。
约有一顿饭光景,白圭悠悠醒来,缓缓睁眼。
公孙衍声音哽咽:“主公,您总算醒了!”
白圭气息微弱,吃力地吐出字眼:“叫龙将军、朱司徒来!”
公孙衍匆匆起身,跑出门去。
白圭看向老家宰:“混小子呢?”
老家宰假装左右看看:“咦,刚才还在这儿,一晃眼就不见了。”
“快去,叫⋯⋯叫他过来!”
老家宰匆匆离开,走入庭院,吩咐护院:“快到元亨楼,叫公子回来!”
护院应一声,急急去了。
元亨楼二楼的大赌厅里人声鼎沸,梁公子、吴公子、白公子等赌兴正浓。白虎额上青筋突起,汗水直淌,目不转睛地盯住桃红手中的骰子,迭声道:“大!大!大!”
桃红一边摇骰子,一边凝视白虎,美目生盼,两手朝赌台轻轻一按,结果是小。白虎极度失望,唉声叹气。桃红伸出玉手,将他面前的金子划给赢家,身体软软地朝白虎身边一歪,樱口微启,将摇骰子的纤手伸到白虎面前,嗲声叹道:“唉,白公子,瞧奴家这手—”
白虎轻轻握住,放在唇边吹一口气,笑道:“呵呵呵,这下好了,再去摇,准赢!”又朝身后小厮打个响指。
小厮打开箱子,拿出五十个金饼,码在案上。
白虎伸出五个手指头,朗声:“押五十!”
白家护院匆匆走进,来到白虎身边,扯一下他的衣襟,吞吞吐吐道:“公子,老爷⋯⋯老爷他⋯⋯”
白虎一把推开他:“一边去,老子手气刚要上来,你就来烦!”
“公子,老爷他⋯⋯”护院大急,“他不行了!是真的!真的不行了!”
桃红朝白虎的身上一拱,嗲声道:“什么不行呀,白公子?”
白虎搂住她:“行行行,我的小乖乖!”眼睛瞪向护院,厉声,“什么不行?在这里说此丧气话,找死啊你!滚滚滚,再在这里啰唆,看我把你也押到台上!”
众人哄笑起来。
护院无奈,转身离去。
赌厅的照壁上留有一个窥孔,有一个机关可以开合。透过小孔看过去,厅中一览无余。戚光窥探一时,关上机关,朝林楼主笑笑:“那女娃儿不错,赏她三金!”
林楼主哈腰应道:“小人记下了!”
“呵呵呵,”戚光笑道,“真有意思!那边老爷子行将上路,这边宝贝儿子搂美女赌钱,要是排成一出戏,定是好看!”
林楼主亦笑道:“这要是戏,戚爷便是那写戏文的人!”
“呵呵呵,你小子高抬戚爷了!”戚光敛起笑,一本正经道,“写这戏文的,只能是主公啊!”
龙贾率先赶至相府,跪在白圭榻前,伸出两手,紧紧握住白圭伸在榻边的一只手,哽咽道:“老相国,龙贾来了!”
白圭吃力地伸出另一只手,搭在龙贾手上:“龙将军!”
四只老手搭在一起。
一阵脚步声急,朱威、公孙衍也都赶到了,“扑通扑通”跪在榻前。
白圭看下几人,老泪流出,声音微弱:“君上昏昧,妄自称王,大魏百年基业,眼见毁于一旦!老朽无能,愧对先君哪!”
“老相国,”龙贾泣道,“您已经尽力了!魏有今天,是天意。魏没有明天,也是天意!天意难违啊!”
“唉,”白圭轻叹一声,“大魏的今天来之不易,白圭⋯⋯合⋯⋯合不上眼哪!”
众人泣不成声:“老相国—”
“自吴起夺占河西以来,为这七百里土地,秦、魏屡起战端,河西处处可见尸骨。龙将军,你镇守河西多年,应该知道这些。老秦人恩怨分明,有仇必报。河西血仇,他们怎么可能轻易忘记呢?”
龙贾擦把泪:“相国所言,龙贾深有感触。这些年来,龙贾外修长城,内储粮草,处处设防,谨小慎微,无时不防的就是秦人。”
“你说这些,老朽全都看见了。可这是昨天和今天,明天呢?”
龙贾眉头渐渐皱起,紧握白圭之手:“老相国⋯⋯”
白圭凝视龙贾:“老朽有一事欲托将军!”
“龙贾恭听!”
“公孙鞅所谋,必在河西!如果老朽眼睛不瞎的话,不出一年,河西就有大战。白圭托付你的,是河西的七百里江山!”
龙贾哽咽:“龙贾记下了!”
“龙将军,老朽知道,这一托难为你了。老朽世代商贾,聚有一点家当。”缓口气,看向老家宰,“黄叔?”
老家宰黄叔应道:“奴才在!”
“库中还有多少金子?”
“回禀主公,修大沟先后用去八千金,固河堤用去三千金,前年大旱,救济灾民用去一千五百金,库中尚存七千三百金!”
白圭颤声道:“给绮漪留下三百,其余交给龙将军吧。河西防务,离不开这些黄白之物啊!”
“老奴遵命!”
“朱司徒,”白圭慢慢转向朱威,“八月既望大沟放水,老朽答应去开闸的,看来,此事只能劳烦你了!”
朱威泣不成声:“下官⋯⋯遵⋯⋯遵命⋯⋯”
护院一阵风似的旋回来。
黄叔听到脚步声,急走出来,看到只有护院一人,急了:“公子呢?”
护院迟疑一下:“公子不肯回来!”
“你⋯⋯”老家宰跺脚道,“你这没用的东西!快,多带人去,把他给我捆回来!”
“小人遵命!”护院扭身跑去。
白圭剧烈咳嗽,公孙衍轻轻捶背。
白圭大口喘气,喘过几下,感觉稍稍好一些,看向龙贾:“龙将军,贤能乃国之根本,魏国能敌公孙鞅的,眼下只有犀首。老朽屡次举荐,可君上,唉!魏国先失吴起,后失公孙鞅,不能再失犀首了!让犀首先到你那儿去,河西防务,也许用得上!”
“龙贾记下了!”
白圭目光转向公孙衍:“犀首—”
公孙衍哽咽:“主公!”
白圭转过头,慢慢看向墙壁。
公孙衍顺眼望去,见墙上挂着一柄宝剑,取下来,放在榻上。
白圭手抚宝剑,颤声道:“此为春秋时吴王夫差赐给伍子胥自裁的属镂之剑,子胥就是用它刎颈的。回想子胥一生,呕心沥血,为吴立下汗马功劳,换来的竟是此剑。老朽一生自比子胥,每视此剑,多有感怀。老朽本欲留它急切时效仿子胥,今日看来,用它不上了。如此宝剑,子胥先生尚未带走,老朽自也不能独享,思来想去,只有送给你了。”
公孙衍双手接过宝剑,泣拜:“主公⋯⋯”
白圭再次剧烈咳嗽,公孙衍轻轻捶背。
咳嗽稍住,白圭的眼睛四下搜索,似在寻觅。
老家宰走进来,白圭急问:“混小子呢?”
老家宰跪下:“回老爷的话,公子跟人习武去了,奴才已经派人去叫,这⋯⋯这就回来!”
白圭直视老家宰:“说实话,他到底在哪儿?”
老家宰悲泣:“老爷⋯⋯”
“说吧!”
老家宰泣不成声:“在⋯⋯在元亨楼!”
白圭闭目,两滴老泪滚出,有顷,缓缓睁眼:“叫⋯⋯叫绮漪来!”
一直守在女墙外面悲泣的绮漪闻听叫她,悲哭一声“阿大—”,一头扑进来。
绮漪年方十六,本为赵国上大夫钟楚之女。钟楚因当廷斥骂赵国权相奉阳君,被以叛国罪抄斩。钟楚无子,只有一女绮漪,年仅两岁。钟楚预知自己大难临头,事前使奶娘抱了绮漪悄悄出走。
奶娘依照钟楚嘱托,带着绮漪历尽千辛万苦,终于逃出赵地,投奔白圭。奶娘不久后病死,在此世上,绮漪除去白圭父子之外,再无亲人。绮漪虽小白虎六岁,二人却一起长大,青梅竹马,情同亲兄妹,谁也离不开谁。眼见绮漪出落成一代美女,白圭看在眼里,喜在心头,于去年绮漪及笄之后,就为他们办了婚事。
绮漪进门,跪在榻前,将头埋在白圭身上,啜泣。
白圭伸出老手,轻轻抚摸她的长发:“孩子,没想到虎儿会是这样,是老朽害你受苦了!”
绮漪泣道:“是漪儿自找的。漪儿生是白家的人,死是白家的鬼,无论虎哥混成什么样子,漪儿也都跟着他,无怨无悔!”
“听黄叔说你有了身子,可是真的?”
绮漪含泪点头。
“真正好呀!”白圭泪出,“白家的未来,也许就指靠这个孩子了!”
“阿大—”绮漪泣道,“虎哥不会一直赌的,他⋯⋯他是一时心迷,漪儿晓得的,他⋯⋯他一定会改过自新!”
“由他赌吧,”白圭长叹一声,“家业赌光,他就没得赌了!”
“阿大,您给孩子起个名字!”
“若是上天酬我,你能给白家生个小子,就叫他白起吧,让他从头做起,重振白家雄风!”
“漪儿记下了!”
白圭又咳几声,眼睛转向公孙衍:“犬子不肖,皆是老朽之过。犀首啊,这个混小子,老朽托给你了。答应我,带他到河西去,让他死在战场上,不要死在赌⋯⋯赌⋯⋯”剧烈咳嗽起来。
白圭越咳越烈,一口气没能跟上,抽搐一下,头歪向一边。
众人齐放悲声:“老相国—”
相府内外,悲悲切切,哭声一片。
就在此时,护院领着几个仆役七手八脚地将白虎扭进院中。
白虎一边挣脱,一边跺脚大骂:“放开我,你们这群浑蛋,看我不杀了你们!放开我!”
头裹白巾、身穿孝服的公孙衍走出来,两眼逼视白虎。
见公孙衍这副模样,白虎惊讶了。
二人对视,有顷,公孙衍冷冷说道:“放开他!”
护院等人松开白虎。
白虎望着公孙衍的装束:“公孙兄,你⋯⋯你这是⋯⋯”
“主公仙去了!”
白虎显然不相信:“什么?你说什么?”
“主公等不到公子回来,已在半个时辰前升天了!”
“父—亲—”白虎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惨叫一声,不顾一切地冲进屋子。
就在白圭咽气的瞬间,守在院中老树上的一只乌鸦呱呱大叫几声,振翅飞走。
乌鸦一直飞到魏宫上空,落在惠王书房院中的一棵大榆树上,“呱呱呱呱”叫个不停,似在向惠王报丧,又似在诉说着什么。
书房里,魏惠王正在听取秦使公孙鞅与新提任的上卿兼大宗伯陈轸奏报两国会盟约并大会盟诸侯的事,乌鸦的呱呱叫声传来,极不协和。
按照中原习俗,喜鹊迎春,光临是为报喜,乌鸦食腐,登门是为报丧,因而无论哪家,若有乌鸦落在院中呱呱乱叫,就预示有不祥降临。
“呱呱呱,呱呱呱⋯⋯”一声接一声,惠王听得头皮发麻,朝外喝道:“来人!”
毗人走进。
“把那个聒噪的东西赶走!”惠王叫道。
毗人应声走出,不一会儿,院中响起扔石头的声音。
乌鸦呱呱又叫几声,振翅飞走。
魏惠王缓过一口气,转对公孙鞅:“方才讲到哪儿了?”
“是会盟的事,”公孙鞅轻轻笑出,“遵照我王旨意,臣与陈上卿几经磋商,由上卿执笔,拟出魏秦永世睦邻盟约,共是两份正本,两份副本,奏请我王审核!”将几份精致的盟约双手捧上。
魏惠王接过,粗粗浏览一下,放在几案上,呵呵一笑:“既然是由陈爱卿执笔拟写的,寡人就不细看了。”大叫,“毗人?”
毗人趋进。
“拿玉玺来!”
毗人抱出一个精致的檀香盒子,拿出一个锦包,在惠王几案上打开,现出一方玉玺。惠王细审尚未使用过的洁白玺面,不无感慨道:“这块王玺是新刻出来的,寡人可是第一次用哟!”
公孙鞅拱手应道:“陛下将王玺首用于秦国之事,实乃秦公之幸!”
“呵呵呵,”魏惠王朝他扬手笑道,“盖上这玺印,秦公之事,就是寡人之事了!”
公孙鞅再次拱手:“臣代秦公谢陛下抬爱!”
魏惠王亲手蘸上朱泥,在几份盟约上端端正正地各压一印。毗人收过,交予公孙鞅。
公孙鞅接过,再拜三拜,朗声:“今有魏王玺印,盟书也就生效了。臣这就携书回秦,俟秦公盖上玺印,臣即派专使呈奏陛下!”
“甚好!”魏惠王微微点头,转向陈轸,“陈爱卿,宗伯之事进展如何?”
“启奏我王,”陈轸拱手道,“新朝伊始,典章礼仪正在制订,不日即可颁布。至于庆典,吉日和胜地已由太庙卦师卜出!”
“太好了,何日何地?”
“吉日是八月既望,胜地是逢泽!”
魏惠王思索有顷,点头道:“嗯,逢泽乃凤鸣龙吟之地,寡人该当前往祭拜!好吧,此事可以定下,爱卿可以起草请柬,知会列国公侯,让他们务于八月既望会于逢泽!嗯,还有,文要达意,阐述明白,就说此番是寡人南面称尊,于逢泽举办南面登基大典,免得列国再有误解,以为又是去朝那个周天子的!”
陈轸拱手:“臣领旨!”
从宫里告退,陈轸、公孙鞅径到元亨楼去,叫来公子卬和公子疾,四人欢宴,庆贺秦、魏结盟成功。
酒过半酣,陈轸举爵:“上将军的婚事,就着落在大良造身上,还望大良造多多费心!”
“呵呵呵,”公孙鞅转对公子卬笑道,“上将军,这杯喜酒,鞅是喝定了!”
公子卬举爵:“魏卬谢大良造成全!”
公孙鞅转对陈轸,意味深长:“国不可一日无相。白相国走了,位置空着,逢泽再见时,鞅最想看到的是—”顿住。
陈轸长叹一声:“唉!”
公孙鞅看向公子卬:“鞅这儿成全上将军了,上将军也得成全一下陈上卿才是,他才是大媒!”
公子卬拍胸脯道:“上卿的事,包在卬身上!”
三人相视一笑,一齐举爵,仰脖饮下。
公子卬是个急脾气,说干就干,当日晚间就入宫面君了。
“卬儿,”魏惠王正打算就寝,见他进来,笑道,“这已入夜了,何事急切?”
“禀父王,”公子卬急切说道,“国不可一日无相,白相国已故,他的席位不能没有人坐啊!”
“你觉得谁坐合适?”
“儿臣举荐一人,大宗伯陈轸!”
“哦?”魏惠王心里“咯噔”一下,两眼直盯住他,“你且说说,他凭什么居此席位?立过战功吗?拓过疆土吗?治过臣民吗?筹过国策吗?”
公子卬有些尴尬:“这⋯⋯”
“唉,卬儿呀,”魏惠王轻叹一声,“魏乃大国,相乃要枢,大国之相不是谁想坐就能坐的!”
公子卬辩道:“老白圭立过何功?拓过何土?治过何民?筹过何策?”
“放肆!”魏惠王变了脸色。
公子卬急了:“父王?”
“你怎能这般评述先相国呢?先相国十岁习商,二十二岁聚钱千金,二十五岁治农桑,开大沟,富一国之民,三十岁使寡人府库充盈,四十岁治理百官,使寡人高枕无忧。河西之战,没有先相国筹谋供给,寡人何能战胜秦国?”
“这⋯⋯父王,先相国再好,也是去了,而国不可一日无相啊!”
“秦国有相吗?楚国有相吗?”
“有呀,秦国是公孙鞅,楚国是景舍!”
“你去查查,”魏惠王脸色一沉,“公孙鞅是叫相国吗?景舍是叫相国吗?”
“这⋯⋯”公子卬语塞。
“辰光不早了,你还有什么事?”
“没有了。”公子卬别过,不无郁闷地回家,翌日晨起将昨晚之事简要叙过,连叹数声。
陈轸一阵感动,拱手道:“轸谢上将军了!”
“唉,”公子卬又是一叹,“是卬无用!”
“不不不,”陈轸连连摇头,“上将军讲得恰到好处,至少让轸明白了王上的心思!”
“父王什么心思?”
“我王虽不拜轸,却也不会拜其他人!”
“咦,”公子卬大是不解,“你何以断出?”
“我王说秦、楚不设相国呀!若轸没有料错,王上此话当是说给轸听的!”
“这⋯⋯”公子卬挠头。
陈轸朝王宫方向长揖至地,感喟道:“王上是在候轸建功啊!”
公孙鞅凯旋,秦孝公郊迎三十里,携其手同登公辇,辚辚回宫。
途中,公孙鞅将使魏过程讲了个大要,入宫即呈上秦魏盟书。孝公匆匆看过,递给内臣用玺。
内臣转身刚走,公孙鞅就扑地跪倒,长叩于地。
秦公怔住。
公孙鞅声音嘶哑:“君上,臣有罪!”
“咦,”孝公越发不解,“爱卿力挽危局,功莫大焉,罪从何来?”伸手去扶。
无论孝公如何拉扯,公孙鞅死活不肯起身,只是跪在地上,口中不停地重复三个字:“臣有罪!”
孝公松手退至几后,缓缓坐下:“公孙爱卿,说吧,你有何罪?”
“罪臣斗胆,将紫云公主许嫁了!”
“什么?”秦孝公似是未听明白,身体前倾,“什么紫云公主?什么许嫁?”
公孙鞅将头埋在地上,字字清晰:“罪臣自作主张,将紫云公主许嫁给魏国上将军公子卬了!”从袖中摸出聘书与礼单,双手举过头顶,“这是魏室的聘书与聘礼!”
秦孝公惊呆了。
秦孝公回过神来,忽地站起,在殿中急走数个来回,停住步子,手指颤抖着指着公孙鞅,好半天愣是说不出一句话。
公孙鞅泣道:“君上⋯⋯要打要罚,罪臣甘愿领受!”
“唉,”秦孝公苦叹一口气,终于爆发,“公孙鞅啊公孙鞅,你⋯⋯你你你⋯⋯你叫寡人怎么说呢!临行之前,你从未提过紫云之事,怎么就⋯⋯说嫁这就嫁出去了呢?你你你⋯⋯你不是不知道紫云,她⋯⋯她她她⋯⋯你这不是在剜老夫人的心头肉吗?”
公孙鞅仍旧是那句:“臣知罪!”
“知罪,知罪!”孝公恨得跺脚,“知罪顶个屁用?这么大个事儿,你总该事先有个商议吧?你可以不计紫云,不计寡人,夫人你也可以不念,可⋯⋯老夫人那儿,你⋯⋯你总该有个忌惮吧?宫里宫外,谁人不晓得紫云是老夫人的心肝,紫云的婚事,若无老夫人的旨意,即使寡人也⋯⋯也不敢轻易许嫁呀,可你⋯⋯竟然将她许给一个百无一用的绣花枕头!”
公孙鞅将头埋得更低,声音却十分清晰:“百无一用方是大用。舍此一女,可得全局啊,君上!”
秦孝公闭上眼睛。
殿中死一般沉寂。
秦孝公的脚步渐渐移动,在厅中缓步。
秦孝公顿住步子,长叹一声:“唉,你个公孙鞅啊!”
公孙鞅喃喃道:“臣知罪!”
秦孝公挥手:“去吧,寡人⋯⋯累了⋯⋯”
“臣⋯⋯告退!”公孙鞅缓缓起身,退出。